第二部
第十章

「如果你不立刻擺脫這些令人憎惡的人,我會一輩子恨你,一輩子!」艾格蕾雅低聲說;她似乎也相當震怒,然而王子還來不及轉頭看她,她便已轉身離去。無論如何,對他來說,已沒有任何事或任何人需要擺脫了;病弱的伊波萊此時已經被安置在出租馬車裡,馬車也駛遠了。
「結果正如我所想!我只是覺得遺憾,連你也遭受波及,可憐的傢伙。」他面露甜美微笑地低聲兌道。
「該走了!」伊波萊焦急地起身,幾乎沮喪地、並且惶惑地四下張望,「我已經耽擱你了;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我想你們全部……最後一次……這是個妄想……」
她開始憤慨地調整披風,等候「他們」離開。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十五分鐘前,杜克妥倫可差雷比德夫那在讀書的小兒子去叫來的,現在正朝「他們」駛近。將軍也說話了,緊跟在妻子後面。
「昨天早晨,」凱勒答:「我們碰面,並發誓雙方都要保守秘密。」
但是莉莎薇塔不屑看他。她驕傲地站得直挺挺的,頭微後仰,以一種帶有輕蔑的好奇眼光審視著「那些可鄙的人」。當伊波萊說完時,將軍聳了聳肩;她憤怒地上下打量他,彷彿要求他對自己的動作提出解釋,接著又立刻轉向王子。
「繼續說。」
「呃!沒別的事了……就這樣。」
馬車繼續前行,沒多久就消失了。
「葉夫金尼.帕夫洛維齊!是你嗎?」一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喊著,讓王子吃了一驚,恐怕他身邊的其他人亦有相同反應,「哎呀!很高興終於找到你了,我差了個人到城裡找你;不,是兩個!他們找了你一整天!」
「我的確很可能這麼說過……」伊波萊回答,似乎努力搜索著記憶,「對了,我是說過!」他突然又加了一句,精神為之一振,同時目光銳利地瞪著藍姆斯基,「那又如何,嗯?」
「就算發生了,你也不擔心?」藍姆斯基問道:「我也是,真的,甚至有點希望事情那樣發展;我不過是想讓親愛的莉莎薇塔得到應有的懲罰,今晚,此刻,在精彩好戲上演之前,我不會離開。你好像在發燒。」
「純粹是出於正直的動機,」凱勒以高而宏亮的嗓音,直接對莉莎薇塔說道:「絕對出於正直可敬的動機,夫人,為免背叛達成協議的朋友,所以我剛剛才對修改一事三緘其口,雖然他提議將我們踢下陽台,妳也親耳聽見了,夫人。為求事實的真確,我承認我曾將他視為一個有能力之人而求助於他,以六塊盧布為報償,不過不是改文風;是讓他提供一些我泰半不知道的事實。像綁腿啦!他在瑞士教授那兒的胃口啦!將兩百五十盧布改成五十盧布——一連串那類的事都出自他的手筆,六塊盧布,不過他沒有更改我的文風。」
王子驚愕地看著雷比德夫。
「我就是怕這個!」王子叫道:「肯定會發生!」
「哎呀!告訴我現在該怎麼做吧!伊凡.菲德洛維齊!」莉莎薇塔惱怒地喊道:「好心點,打破你那不可一世的沉默吧!要是你無法作主,就讓我告訴你,今晚我要留在這兒,我早就受夠你的擺布了!」
藍姆斯基陷入沉默,伊波萊卻焦急地望著他,依然期待著什麼。
「謝謝你的教誨,將軍。」伊波萊嚴肅地插嘴道,盯著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妳知道嗎,我來此是為了看這些樹?這裡這些……」他指著花園裡的樹,「還不太蠢,對吧?那裡有什麼東西是蠢的嗎,有嗎?」他一本正經地問莉莎薇塔,之後他又閃神了。一秒之後,他抬起頭,熱切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穿梭。他尋找藍姆斯基,他正站在他右側的不遠處,一如先前,然而此刻,當他的目光開始飄移時,他卻忘記了。「啊!你在這兒,你還在這兒!」他終於找著他了,「你剛剛不停嘲笑我要對著窗外講十五分鐘話的事……但是你哪裡知道,我還不到十八歲,我躺在枕頭上如此之久,由窗裡往外看了如此之久,而且想得如此之多……關於每個人……那……死人是沒有年紀的,你知道。上星期我夜裡睡不著時才想過此點……而且你知道你最害怕的是什麼嗎?你最怕的是我們的真誠,儘管你瞧不起我們。我也想過,當某天夜晚我躺在床上……妳以為不久之前,我想取笑妳,莉莎薇塔?不,我沒有取笑妳,我只是想要讚美妳……柯亞說王子說妳是個孩子……那很好……是的,那個什麼來著,我……我要說別的事……」
但是這晚的驚險歷程尚未結束,莉莎薇塔注定要再忍受一次意外的相遇。
「我什麼也不知道啊!」王子答,心情也極憂鬱而緊繃。
「這個?……」莉和-圖-書莎薇塔氣憤地說,對她的口氣十分吃驚,「這個?」
這一切,再配合他那癆病鬼的外表,以及詭密的、閃耀的、幾近瘋狂的眼神,讓人無法不去注意他。
莉莎薇塔火冒三丈地拋出問題,期望立即得到答覆。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多半傾向於沉默以對,而且被動的,不明確表態,不管在場的有多少人,總是要到許久以後才會透露自己真正的想法。座中還有一些人已經準備不發一言地在那裡待到早上。例如,瓦雅,她整個晚上都坐在離眾人有些遠的地方,興致勃勃地安靜聽著,這麼做或許有她的理由。
「閣下,」凱勒竟出乎意料而且興高采烈地跳到將軍跟前,「假如你今晚需要一個能幹的人,我已準備好為朋友犧牲……多棒的一個心靈啊!長久以來,我一直將他視為一個偉大的人,閣下!我受的教育不多,當然,但是他對我的批評,可都是珠玉之言,擲地有聲的珠玉之言啊!閣下……」
王子可憐兮兮地朝她笑了笑。突然間,似乎有一陣激烈、急促的低語刺痛了他的耳朵。
「完全沒錯,閣下!」雷比德夫毫不遲疑堅定地答道,手捂著胸口。
「稀奇事。」藍姆斯基建議。
她梳理她的頭髮,但那頭髮已經夠整齊了,然後吻了她,她將她叫喚過來就只是為了這麼做。
說到此,他完全嗆到了。
「我對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我承認),無論如何,我都很驚訝,妳竟會留下來和我的朋友一起——這幾乎與妳的身分不合——但妳還是容許這些……年輕小姐們聽見這樁丟臉的事的所有細節,雖然她們可能已經在小說上讀過了。或許吧!我還是不知道……因為我被攪迷糊了,不過無論如何,除了妳以外,還有誰可能留在原地……應一個男孩的請求(是的,男孩,我也承認那點)而且耗了整個晚上的時間與他一起,並如此深切地投入其中……因此明天,妳可能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我知道自己表達得不太恰當),對這一切我都深深地感激並致上最崇高的敬意,儘管我單從他、也就是妳丈夫的臉上就能看出,他有多厭惡所發生的這一切……他——他!」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思路完全被打斷,接著又開始咳嗽,咳得非常劇烈,以致足足有兩分鐘無法開口說話。
伊波萊從薇拉的手裡接過一杯茶,潤了潤唇後,便將茶杯擺在桌上,接著突然困惑地四下張望彷彿很難為情。
「王子,告訴我實話,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我只是要問你,先生……伊波萊,很抱歉,忘了你姓什麼。」
「就是在那時,他拚命巴結你,並向你保證他的忠誠,多可鄙啊!我不要你的普希金,也不要你女兒來見我了。」
將軍絕望地別過臉去。
笑聲四起。雷比德夫大驚小怪地擠身向前,在莉莎薇塔跟前忙進忙出。
「我想你可以詳盡闡述……」伊波萊再次開口,從沉思裡回過神來,「是的!那就是我想說的。」他似乎很高興自己突然恢復記憶,「所以,布爾多夫斯基是真的想保護他的母親,不是嗎?結果卻變成羞辱了她。現在王子想援助布爾多夫斯基,並且發善心給予他溫柔的友誼和大量的金錢,而且或許是,你們當中唯一一個不嫌惡他的,而現在他們在這裡彼此面對面站著就像不共戴天的仇人……哈——哈——哈!你們全都憎惡布爾多夫斯基,因為在你們看來,他對他母親所做的事,是很不合宜又不得體的,是這樣吧?你們全都喜歡外表美麗優雅的事物,那是你們活著的目的,不是嗎?是這樣吧!對吧?我早懷疑就只是為了那個,哎呀!你們應該知道,你們之中可能沒有人像布爾多夫斯基那樣愛自己的母親,我知道,王子已經偷偷地送錢給布爾多夫斯基的母親,藉蓋亞之手,而且我敢斷定無論如何——他——他——他!」他歇斯底里地笑起來——「我打賭布爾多夫斯基現在一定會譴責你做得太不漂亮,而且對他母親不敬,他真的會,哈——哈——哈!」
「我不知道,還有呢?」
「唔?」
「真的?」莉莎薇塔迅速轉向雷比德夫。
「這點你倒是完全說對了。」葉芃秦將軍插嘴道,雙手交疊背在身後,無聊至極地退到陽台台階處,惱火地打了個呵欠。
「噯!我們現在該拿他怎麼辦呢?」莉莎薇塔叫道,她衝過去,抱住他的頭,並且盡可能用力地將他的頭摟進懷裡。他抽抽答答地哭著,「好啦!好啦!好啦!別哭了吧!行了,你是個好孩子,上帝會原諒你,原諒你的無知。現在夠了,要像個m.hetubook.com•com大人……再說,等會兒你也會感到不好意思的……」
說到此葉芃秦娜夫人起身並驀地轉向正在笑的伊波萊,「你是想讓我成為笑柄,還是怎麼著,親愛的?」
她還未下完全部台階,來到環繞著公園的街道上,突然間一輛由兩匹白馬拉著的華麗敞篷馬車疾馳過王子的別墅前。兩名美麗的女士坐在裡面。繼續往前奔馳了不到十碼遠,馬車猛地停下來;一名女士迅速轉頭,似乎瞥見了某位她必須問候的朋友。
「這裡沒有人笑你,沒有人,冷靜點!」莉莎薇塔幾乎是痛苦地說:「明天會有一位新的醫生來替你看診,你的那位搞錯了,坐下,快!你幾乎站不住了,你已經語無倫次……哦!我們現在該拿他怎麼辦呢?」她手忙腳亂地讓他在椅子上坐好。一顆淚珠在她頰上閃耀。
顯然神智昏亂的他偶爾也會突然清醒片刻,意識清楚地回憶並思考,但泰半都是些不連貫的話語,可能是他在那漫長、苦悶的患病時日中,躺在床上,數著無眠的寂寞夜晚所想出來的。
伊波萊幾乎沒將藍姆斯基的話聽進去。要是他不斷地說「唔?」或者「還有呢?」,就表示他並未注意也沒興趣聆聽,那不過是他過去就養成的說話習慣。
「莉莎薇塔,瞧瞧這些茶杯,」他忙不迭地開口道,有些彆扭,「它們是瓷的,可能還是上等的瓷器。雷比德夫總將它們鎖在展示櫃裡。從不拿出來使用……就是這樣;那是他妻子嫁妝的一部分……因此它總是……現在他將它們拿出來,當然是看在妳的面子上,可見他有多高興……」
「你怎麼能夠,你怎麼能夠,父親!」阿黛蕾妲嚷道,迅速走向王子,將她的手伸向他。
「我很卑鄙,很邪惡!」雷比德夫咕噥道,開始猛捶胸口,頭愈垂愈低。
突然,伊波萊站起來,臉色蒼白得可怕,一種近乎絕望的強烈羞愧感扭曲了他的五官。這駭人的表情寫在眼底;他以一種可怕的、充滿憎恨的眼神凝望著眾人,一抹淒絕、諷刺的微笑逐漸在他顫抖的唇邊擴散開。他立刻垂下眼簾,掛著同樣的微笑,蹣跚地走向布爾多夫斯基和杜克妥倫可,那兩人正站在陽台的台階處:他要和他們一起走。
「親愛的先生,至於我,可以向你指出,」葉芃秦將軍突然老大不高興地開腔了,終於耐性盡失,「我的妻子是來這裡當米希金王子的客人,我們共同的朋友和鄰居,而且無論如何,都不該是你,年輕人,坐在那裡評判莉莎薇塔的所作所為,更不該當著我的面高聲談論我的臉上有什麼表情。是的,一點沒錯。倘若我的妻子留在這裡不走,」他繼續說,愈說愈惱怒,「那更是因為驚愕,小子,以及對這麼一個古怪年輕人的興趣,現在的人不都時興如此,完全可以理解。而我會留下來,好像我偶爾會在街道上停下腳步,因為我看見某件值得一看的……的……的……」
「等會兒,別干擾我。沒錯,我是不太舒服。」王子心不在焉地答,語氣顯得有些焦急。他聽見他的名字,伊波萊正談起他。
「你為何不說話?」莉莎薇塔甚至跺起腳來。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和他一起留下來,」王子說:「這裡有的是房間。」
「哦!沒有,沒有,你放心,沒事……」
「我忍不注要添上一句,」他以同樣要恭敬不恭敬的語調說道:「我感謝你是為了你的謙恭有禮,肯給我說話的機會,因為根據我的諸多觀察,你那寬闊的心胸容許任何人在你面前發表意見,而不會馬上與之對立,或者更糟……」
「已經十二點,我們該走了。他是要和我們一塊兒走,還是要留在你這兒?」杜克妥倫可氣呼呼地問王子。
「沒錯,」藍姆斯基微笑地開口道:「我非常想再附帶說明一下,我從你的伙伴那兒所聽到的每一件事,泰倫特耶夫先生,以及你方才以如此完美的方式所解釋、簡化的一切,一種公義至上的理論——在其他事物之先,排開其他一切,事實上完全排除其他可能,甚至在沒有正確分析何謂公義之前就定論。或許我弄錯了?」
王子探詢地望著他。
「好消息!」清脆的聲音繼續說:「別擔心考伯佛票子的事,羅格辛已經以三萬塊買下來了。我說服他的。你至少可以少擔心三個月。而且我們可能會與畢斯卡普和那群人達成朋友間的協議。啊!原來你在這裡,沒事了,你瞧。別擔心。就等明天!」
他將臉埋入掌心,又開始苦苦思索。
「他說這個阿諛奉承的傢伙,你的房東,曾替那位先生的文章做過修改,就是剛剛唸出來,於你不利的那篇文章。」
和*圖*書議的聲音來自角落。雷比德夫的外甥低聲嘀咕著某事。
「我們走吧!媽媽,這樣下去簡直沒完沒了!……」艾格蕾雅邊說邊從椅子上起身,憤怒而且不耐。
他氣喘吁吁,每多說一句話,他那不可思議的激動就更形強烈。
「好啦!你說完了嗎,還是怎麼著?」莉莎薇塔問藍姆斯基:「快點,趕緊說完,先生,他該上床了。或者你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惱怒異常。
「真為他的淚水感到羞愧!」雷比德夫低聲對莉莎薇塔說:「『肯定會發生的,』萬歲,王子!將他完全看透……」
然而將軍還是伸出手,準備與王子握手告別,可惜尚未來得及這麼做,便立刻尾隨莉莎薇塔飛奔而去,後者正憤恨地走下陽台台階,邊走還邊弄出嘈雜響聲。阿黛蕾妲、她的未婚夫,以及愛莉珊德拉都十分誠摯地來向王子道別。藍姆斯基也一樣,他是這裡唯一擁有好心情之人。
「無論如何,你都始終一致;我只是想說從強權公理,到老虎和鱷魚的公理,甚至丹尼洛夫和高爾斯基的公理,距離並不遙遠。」
「真的王子,我不希望……畢竟……畢竟我們的友誼……而我的妻子……」
「要是他留下來,我會非常高興,當然,要他回去實在很不方便。」王子回答莉莎薇塔冒著火氣的問題時表示。
他再次嗆到,並且開始咳嗽。
「失控而且嗆到自己了!」莉莎薇塔淡漠並直率地說,以一種陰冷如冰的好奇眼神看著他,「好啦!親愛的小夥子,我受夠你了,是該走的時候了!」
伊波萊突然愣住了,幾乎崩潰,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觸那顆淚珠。臉上露出一種孩子似的微笑。
他似乎打算講更多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莉莎薇塔又盯著他看了兩秒,最後步伐輕快地朝她的別墅走去。其餘人跟隨著。一分鐘之後,藍姆斯基再次出現在陽台上,極激動地站在王子跟前。
「哈,原來你就是怕這個!『肯定會發生』你想?那麼讓我告訴你吧!呵,我就是恨這裡的每一個人,」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尖著嗓子,口沫橫飛。「——我恨所有人,你們每一個人!——尤其是你,你這口蜜腹劍的小人、白痴、百萬富翁的恩主,恨你更甚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事,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而且憎厭你了,從我第一次聽說你,我就用整個靈魂裡的恨來恨你……你要為這一切負責!是你引發我攻擊的慾望!你讓一個垂死的人為自己感到羞愧,是你的錯,你,你,你得為我可鄙的懦弱負責!如果我還有時間可以活,我會殺了你!我不需要你的善舉,不要任何人的東西,任何人,你聽見了嗎?別以為我神智不清,就可以洋洋得意!……詛咒你們每一個人,永遠地咒詛。」
「你要睡了還是怎麼著?要是你不願收留他,先生,我可以帶他跟我回去!老天,他幾乎站不直身了!你覺得不舒服,還是怎麼著?」
他又開始笑了,這回卻笑得像個瘋子。莉莎薇塔擔憂地走向他,並且抓住他的臂膀。
「謝謝你,王子,我們家的古怪朋友,你可真是給我們眾人帶來一個愉快的夜晚。無疑地,你心裡一定正為將大家扯進你的蠢事裡感到開心不已……就讓我們到此為止吧!親愛的家族友人。謝謝你讓我們好好看清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們會以為他還很引以為豪呢!」她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得指出,」雷比德夫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聲音趨近於卑微,此時笑聲更響亮了,「我只修正了文章的前半部分,後半部因為我們意見不一致,為了某個觀點起了爭執,所以我未修改,夫人,所以任何粗鄙不順暢的文句(裡面肯定有)都與我無關,夫人……」
「好啦!你也說夠了吧!先生,」莉莎薇塔突然對藍姆斯基說道:「我對你們真是煩透了也倦透了……」
「容我問一句,」藍姆斯基問凱勒:「文章是何時修改的?」
「在家裡,」伊波萊說,努力抬起頭,「我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年紀很小,很窮,很無辜……她會毀了他們的!妳是個聖人,妳……自己也是個小孩——救救他們!將他們從那女人身邊帶走……她……可恥……哦!幫幫他們,幫幫他們,上帝會回報妳百倍的,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基督的面上!」
「再兩分鐘,親愛的伊凡.菲德洛維齊,要是你願意的話。」莉莎薇塔神態莊嚴地轉向她的丈夫說道:「我想他完全燒糊塗了,這只是在說胡說八道;我可以從他的眼睛確定此點;不能這樣拋下他。米希金,他可以留在這裡過夜嗎?如此他就不必拖著病體回聖彼得堡了。親愛的王子,和圖書你是否覺得厭煩?」基於某種理由,她突然這麼對王子說道:「過來,愛莉珊德拉,將頭髮梳理整齊,親愛的。」
「我……妳……」他快樂地說:「妳不知道我如何……他如何,柯亞每回談起妳時,總是滿懷熱情。我喜歡他的那種熱情。我沒有腐化他!他是我唯一離棄之人……我想要離棄所有人,他們所有人,但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我想要成為一名公眾人物,我有權……哦!我想要的所有東西!我現在什麼也不要,我不想有所求,我發誓再也不要有所求;讓他們去追尋真理,不必有我,讓他們去吧!是啊!天地不仁!為何創造了最好的生物,」他突然更加激動地說道:「後來又嘲弄他們?是她讓人類被公認為完美的……是她讓他來到人世,面對眾人,是她讓他,注定要說些能使人流如此多血的話,血立刻泉湧而出,很可能將人溺死!哦!我行將就木,這真是件好事!或許我也能扯些可怕的謊言,以同樣的方式出賣大自然!……我沒有腐化任何人……我想要為全人類的福祉而活,發現並宣揚真理……我總是向外望著梅耶爾的牆,並想像該如何做十五分鐘的演說,說服所有人,每一個人,而現在,生平僅此一次,我遇見了妳,如果不是同伴,還能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妳對我的鄙視,所以我是無用之人,所以我是一個傻瓜,所以是該走了,而且我甚至無法在身後留下任何一點回憶,沒有聲音,沒有痕跡,沒有任何一點成就,沒有任何一個我的信念會傳揚至海外,別笑一個傻瓜,原諒他吧!原諒所有的事……請原諒吧!別如此殘酷,難道妳不瞭解,就算沒有這肺癆,我也會殺死自己的……」
站在陽台台階上的藍姆斯基如五雷轟頂。莉莎薇塔也文風不動地站著,但不像藍姆斯基那般驚慌失措。她傲慢、淡漠而輕蔑地看著這個無禮的女人,與五分鐘前看著那群「可鄙之人」的眼神如出一轍,並且立刻鎮定地緊盯著藍姆斯基。
「你是否邪惡與我有啥關係?他以為只要說自己『邪惡』,就能避開一切。你不羞愧嗎?王子,和這樣可恥的人打交道?我再次要求你做出處理,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的看法,親愛的,」將軍表示:「現在所需要的,可以說,是一位護士,而非大夥兒的喧鬧與激動,或許一個冷靜、可靠的人在此過夜要更好些。無論如何,我們應該請求王子,並且……立刻讓他安靜休養。明天我們再來處理此事。」
盛怒的伊波萊像瘋了一般,迅速繞著他打轉,他的五官似乎都在顫抖,接著他說:
「你聽見了,王子?」莉莎薇塔轉向他,「聽見了吧?」
他熱切地看著她,笑容突然僵住,彷彿凝結在他的臉上。
「你不相信?」伊波萊歇斯底里地笑著,「很自然,但是王子一定會馬上相信,而且毫不驚惶。」
艾格蕾雅未說再見便離開了。
「那全是他的責任!」莉莎薇塔叫道。
「呃!親愛的,我……自然已準備好而……王子……」
「他感到害羞,我知道他會的!」藍姆斯基在王子耳畔低語道:「那很危險,你不認為嗎?那是個明顯的徵兆,表示他即將做出什麼反常的事,出於怨恨,恐怕連莉莎薇塔都無法承受。」
「你當然弄錯了。我甚至不懂你是什麼意思……還有呢?」
「但願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伊波萊挖苦地笑道:「但是最先令我想到的就是妳那驚人的古怪行徑,莉莎薇塔;我承認,我是故意供出雷比德夫,我知道一定會在妳身上發揮作用,而且只有妳,因為王子肯定會原諒他,無疑地已經……說不定連藉口都替他找好了,是不是這樣呢!王子?」
「我聽說妳很多事,同一種脾性……榮幸之至,而且變得十分尊敬妳。」伊波萊繼續說。
「不管怎麼說,我並不生你的氣,」伊波萊出乎意料地結語道,甚至還面帶微笑地伸出手,幾乎未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藍姆斯基先是很驚訝,但還是莊重地碰觸了那朝自己伸來的手,彷彿接受寬恕。
「你的意思是,不反對強權公理囉?」
自從當晚未發現王子命在旦夕之後,莉莎薇塔就高估了他的健康情況,他近日才發作過的病和因之而起的痛苦回憶,經歷這緊張的一夜所產生的疲憊,「帕夫里斯契夫的兒子」事件,以及此刻的伊波萊事件——都讓王子那大病初癒的脆弱身子承受不住,幾乎要發起燒來。尤有甚者,此刻他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新的焦慮,簡直就是恐懼;他慌張地看著伊波萊,似乎已料到他不會就此罷手。
「我也不知道,」藍姆斯基突然笑了起來,「老實和圖書說,我和那些票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相信我是真話,以名譽擔保!……嗨,怎麼啦!你是不是要暈倒了?」
「好啦!說完了嗎?還有什麼事要說的?」莉莎薇塔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繼續心焦地盯著他,「那麼好吧!你該離開這裡好好躺著,你在發燒。哦!主啊!他還要講話!」
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沒能說完,他倒回自己的椅子裡,將臉埋入掌心,然後哭得像個小孩兒。
「啊!是的。剛剛我們說再見時,我想,這些人在眼前,而他們將永遠不會再在那裡了,永遠不會,那些樹也一樣——那裡只會有磚牆,紅色的,梅耶爾的房子……就正對著我窗口……唉!告訴他們那件事……就試著告訴他們:有一個美麗的女孩……但是你已經死了……介紹自己是個死人,說『一個死人什麼話都能說』……而那位瑪莉亞.愛莉賽凡娜不會罵你?哈——哈!你們怎麼不笑,」他的眼睛不信任地在每個人臉上搜尋,「你知道,許多想法都是我躺在枕頭上時構思出的……我決定了,你知道嗎,其實天地不仁……你剛剛說我是個無神論者,但是大自然你知道……你們為什麼又笑了?你們真是殘酷得可怕!」他突然悲傷又憤慨地環視著眾人說:「我沒有腐化柯亞。」他以一種完全迥異的語調結語道,態度真誠而堅定,彷彿才剛想起此點。
「是的,泰倫特耶夫,謝謝你,王子,剛剛才提過,但一下又忘了……我想問你,泰倫特耶夫先生,我所聽聞的不知是否為真——你認為只需站在窗口對那些普通人說上一刻鐘的話,他們便會立刻同意你所說的每件事,並且馬上跟隨你?」
「噯,再見吧!」他突然簡慢地說道:「你們以為對我來說,向你們說『再見』是件容易的事嗎?哈——哈!」他譏諷地笑自己竟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接著突然,彷彿氣自己總無法順利表達出他想說的每一件事,遂高聲而憤恨地說道:「閣下!我能否有此榮幸邀請你出席我的葬禮,也就是你是否願意賞我這個光,還有……所有的先生女士,跟著將軍一起去!……」
「完全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好設想出整個畫面。」
「好啦!那麼,還要再耽擱多久呢!伊凡.菲德洛維齊?你怎麼看?我還得忍受這些惡意的小鬼多久呢?」
「不知道?」
「說得真好,非常貼切,」正在煩惱該如何比喻的將軍很是欣喜,「的確是稀奇事。不過,無論如何,最讓我驚訝、甚至覺得悲痛的是,假如這樣說語法上沒錯的話,是你,年輕人,竟不能理解莉莎薇塔現在之所以留下來和你一塊兒是因為你病了——倘若你真的快死了,換句話說——出於憐憫,也就是說,因為你惹人同情的話語,無論如何,都絲毫無法玷汙她的姓名、人格和社會地位……莉莎薇塔!」將軍漲紅了臉結語道:「如果妳想走,讓我們向善良的王子告辭,並且……」
「泰倫特耶夫先生。」王子說。
「你在笑,不是嗎?你為何一直嘲笑我?我發現你一直在嘲笑我。」他突然焦慮又煩躁地對藍姆斯基說道,後者的確在笑。
他明擺著是講一件事,但又完全像是另有所指。言語中透著些許輕蔑,但同時又伴隨著極不協調的激動,不時猜疑地四下環顧,話說得含糊而結巴。
「她瘋了!」藍姆斯基終於說,氣得滿面通紅,並且迷惑地左右張望,「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什麼票子?她是誰?」
「沒別的了,」藍姆斯基繼續說:「我只是想指出,很容易就能從那個位置直接跳躍到一個強權公理的觀念上,也就是說,個人緊握拳頭和私人慾望的公理上,附帶一提,正如世上常有的那些事,普魯東本人也主張強權是正義的。在美國南北戰爭中,許多思想最先進的自由主義者都聲明支持蓄養黑奴的農場主人,理由是黑人就是黑人,較白人低等,因此白人的權利高於他們是合乎公義的……」
「嗯!」王子囁嚅著,仍舊瞪著雷比德夫,「我現在明白了,他確實有修改過。」
「王子會原諒我的!」雷比德夫充滿感情地堅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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