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我未見過任何一個自由主義者,所以無從判斷,」愛莉珊德拉說:「不過對於你的論點,我卻聽得很憤怒,你由個案推及普遍現象,不可能公平。」
米希金沉思片刻,然而帶著一種堅定的信心,語調輕柔甚至膽怯,他答覆道:
「我只想說,人們經常可以遇見這種顛倒黑白的想法和信念,一如藍姆斯基所言,很遺憾,這更是一種普遍現象,而非個案。如果不是那樣,那麼這些不可思議的罪行就不可能發生。」
於是,伊凡.菲德洛維齊會迅速開溜,而莉莎薇塔在「爆炸」過後,也會冷靜下來。不用說,向晚時分,她一定會變得深情款款,安靜而尊敬地特別關照伊凡.菲德洛維齊,她那身為「粗野鄉下人」的伊凡.菲德洛維齊,她親愛的可愛的、眾人所景仰,她終生所愛戀的伊凡.菲德洛維齊,到現在她依然戀慕著伊凡.菲德洛維齊,而他也反過來完全明白了此一事實,同時也為此深深敬重他的莉莎薇塔。
「個案,當然,個案。」愛莉珊德拉和阿黛蕾妲笑道。
是的,體統。倘若一般人同意含蓄有禮的羞怯和合乎禮儀的缺少創意是明智、正派之人的主要特質,那麼突然之間,改變一切就是最失禮、甚至下流粗鄙的作為。好比說,哪個慈愛母親不會為兒女稍稍偏離正軌的行為感到驚慌,並且發愁,「不,他最好還是過得快樂,而且生活舒適,不需要有創意。」每個母親在推著嬰兒的搖籃時都這麼想。而且從難以追憶的年代起,我們的褓姆在搖著孩子的搖籃時就低聲哼唱著:「我知道你將會穿金戴銀,成為一名將軍!」所以,就連我們的褓姆都將將軍的位階看做俄國人最至高無上的幸福,因此,它漸漸變成一種最受歡迎的、屬天賜至福的民族理想。事實也的確如此,哪個在考試中贏得漂亮成績,並且出任公職三十五年的人,末了沒弄到一個將軍頭銜,以及戶頭裡的鉅額款項?因此俄國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為一個明智又務實的人。在現實中,唯一不可能成為將軍之人就是有創意的人,換句話說,就是那些求新求變、不肯安分的人。這顯然是有某些誤解,然而普遍來說,又似乎真實無誤,我們的社會對理想務實者的定義是絕不會弄錯的。我們不該離題太遠;實際上,我們是要針對已經熟識的葉芃秦一家人作一番說明。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或者至少那些比較善思考的成員,總是不斷因為某種家族癖性和方才討論的優點背道而馳所苦。在缺少徹底的瞭解之下(實際上也很難做到)他們偶爾仍會懷疑,為何一切到了他們家裡總會變了調。在其他人家中,萬事順遂,在他們家則不然;每個人都努力不偏離常軌,卻老是離經叛道;其他人總端正含蓄,他們則不。這倒是真的,莉莎薇塔也頗為擔憂;畢竟那仍然不是他們所殷盼的得體、世故的矜持羞怯。無論如何,或許只有莉莎薇塔在那裡瞎操心。女孩們,儘管精明又愛挖苦人,卻依舊年輕,而將軍,雖然諳世情(也非完全沒有掙扎),卻僅對艱難的狀況,簡單地「哼」一聲,最後則以完全信賴妻子了事。結果,責任全落到她的肩頭。這個家庭並非因為自覺地追求原創性才偏離常軌,或者以富於個人首創精神而著稱,那全是最最不得體的。不,不是!完全與那類事無關,也就是說,沒有刻意釐清的目標,但最後,儘管是高尚人家,卻不知怎地,又不那麼具備一般高尚家庭應該有的風範,這就是葉芃秦家的宿命。近日來,莉莎薇塔開始責難自己,以及她那在各方面所表現出的「討厭的」個性,這讓她更形苦痛。她不停地稱自己為「愚蠢、古怪又沒教養的老女人。」而且用種種想像來折磨自己;她為該如何解決最尋常的偶發事故而驚惶不已,而且老是將各種不幸誇大。
「唉!接他來這裡,我想你做錯了,尼可萊.阿德隆諾維齊,如果那人是那個患有肺癆,前一晚涕泗縱橫、還邀請我們參加他的葬禮的男孩,」藍姆斯基說:「他對著鄰居的牆雄辯滔滔,他肯定會因為那堵牆而染上思鄉病,相信我的話。」
而現在這個苦命小王子出現了,這個不幸的白痴,一切又將再次混亂,這個家庭的一切又要攪得天翻地覆!
然而真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們去聽樂團表演吧!」莉莎薇塔突然說道,忿忿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怎麼想呢!王子?」藍姆斯基說,不理會最後這句話,並且感覺到米希金王子正認真又好奇地凝視著他,「你怎麼想,是個案還是典型的?我承認,這問題是特別為你想出來的。」
「我談的真的不是你理解中的那些俄國地主,你知道。那是一個正直可敬的階級,光看我就知道,尤其現在這個階層已經不再存在……」
王子的確坐在圓桌旁,臉色蒼白,而且似乎一度頗為擔憂,但又不時覺得心頭一陣狂喜一種難以理解的狂喜。啊!他不敢朝那個方向望去,那個角落裡有兩隻烏溜溜的熟悉眼睛正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同時,他的心又是多麼喜悅,為他能再次置身於他們之間,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她寫了那樣一封信給他之後,「天啊!她準備要說什麼了!」至於他,則一言未發,僅僅專心聆聽藍姆斯基「滔滔不絕」。後者今晚的歡快心情倒是不常有。王子仔細聽他說話,好半天都未聽懂隻字片語。大夥兒都聚在那兒,除了伊凡.菲德洛維齊,他尚未從聖彼得堡返歸。S王子也在場。他們似乎打算趁喝茶前的一點空檔,去聽樂團演奏。目前的對話顯然在王子到達前就展開了。沒多久柯亞也從某個地方冒了出來,悄悄走到露台上,「他一定是念在老交情的份上才又回來的。」王子心想。
「完全正確,不過別得意。因為直到現在,所有的俄國作家,只有他們三個夠格對別人說,他們的作品真的是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並非轉借自其他人,於是,他們成為民族作家。任何俄國人說出,寫出或者做出任何自己的東西,任何按理說是他自己,而非假借來的東西,都必然具有民族性格,即使他俄語說得很糟。那是我個人的評判標準。但是我們不是要討論文學,我們要談的是社會主義者,藉由它們導入這個話題。嗯!這是我個人的主張,我們連一個俄國的社會主義者也沒有;現在沒有,從來也沒有,因為我們的社會主義者不是地主,就是教會的神職人員。我們所有公開承認,並大力吹捧的社會主義者,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的,絕對不比農奴時代出身於地主階層的自由主義者強。你們笑什麼?拿他們的著作給我看啊!他們的中心思想、回憶錄,拿出來啊!雖然我不是文學評論家,卻可以寫出最具說服力的論文,我會清清楚楚楚證明,他們的著作、小冊子和回憶錄,其中每一頁都是出自一個昔時的俄國地主之手。他們那飽藏仇恨與惡意的機智是典型的,甚至是典型的法穆索夫前身。他們的狂喜、他們的淚水可能是真的,或許是真誠的眼淚,然而卻是——地主的!地主的或者神學院學生的……你們又笑了——你也是,王子?你也不贊同嗎?」https://m•hetubook•com.com
「你們幹嘛全都這麼吃驚,親愛的先生?」莉莎薇塔意外地插嘴道:「難道你們以為他不如你們聰明,無法在你們的層次上和你們爭論,是這樣吧?」
葉芃秦家的別墅裝潢得十分豪華,瑞士農舍的風格,周邊栽滿花草。此外,四周也環繞著一個小巧卻修剪得很漂亮的花園。每個人都坐在陽台上,就像在王子家時;然而這個陽台,卻更寬敞,布置得也更為整齊漂亮。
「倘若你不瞭解,嗯……但是你瞭解的不是嗎?他想要……祝福你們全部人,並且反過來接受你們的祝福,就那樣……」
「哼,虧你說得出口!」S王子憤怒地反駁:「如果你是認真的話,怎能講出這樣似是而非的觀點?我不能容許有人那樣中傷俄國的地主們,你自己就是一個。」
「個案?哈!這話可說出來了,」藍姆斯基咬住此點,「王子,你怎麼想,這真是一個個案嗎?」
「哼!隨便你想賭什麼都行,」莉莎薇塔突然冒火了,完全忘記自己才剛讚美過王子,「我敢說,他昨天一定爬上了小閣樓,跪在地上求他原諒,好讓這個惡毒的小怪物,屈駕來此。你昨天去了,對吧?你還是像先前那樣招認了吧!去了沒?你有沒有跪下來求他?」
「那已經相當多了,這是第一點;第二,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普通老百姓,兩個是地主。」愛莉珊德拉笑道。
「而且伊波萊也搬進我們的別墅裡了!」柯亞嚷道。
眾人全笑出聲。
王子發現艾格蕾雅突然離開原先的座位,走到桌邊。他不敢看她,但是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到,此刻她正目光凌厲地凝視著他。她雙頰漲得通紅,黑而深邃的眼眸,肯定怒火燃燒。
然而最令她擔憂的就是艾格蕾雅,她讓她一刻也放不下心。
「我究竟和那有啥關係?我哪裡對不起他啦?」
「沒關係的,王子,」柯亞繼續說,此刻情緒相當激動,「別去打擾他,旅途勞頓,所以他已經睡了。他很高興,而且你知道的,王子,依我看,你們倆還是暫時別碰面比較好。甚至可以延擱到明天再說,否則他又會覺得尷尬了。他昨天早上告訴我,已經有半年不曾感覺如此健康強壯了;他甚至也咳得好些了。」
「我想這個話題太乏味了,我們根本不該談起,」愛莉珊德拉說:「我們要去散步……」
「哦!是嗎?希望上帝不許他有任何地方像你,伊凡.菲德洛維齊,」最後,她會像一顆炸彈般爆炸,「無論想的還是說的都和你不像,伊凡.菲德洛維齊;才不要像你這麼個粗野的鄉下人,伊凡菲德洛維齊……」
沒錯,他們全都笑了,王子也微笑著。
他說這些話時,幾乎喘不過氣,冷汗從他的額角沁出來。這是他坐下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他似乎打算自在地左右張望一番,卻鼓不起勇氣;藍姆斯基注意到這個動作,忍不住微笑起來。
最令她擔心的莫過於她疑心女兒們會變得和她一樣「古怪」,社交圈裡沒有女孩像她們這樣,也不應該有,「她們會成為虛無主義者,肯定。」她不停告訴自己。過去一年來,尤其是最近,這個令人擔憂的念頭永遠地在她心底生了根,「首先,她們為何不結婚?」她不住問自己:「就是為了折磨她們的母親,那是她們活著的目的,而這一切全肇因於那些新觀念,那些該死的婦女議題!艾格蕾雅過去半年來,不是想將那頭令人驚嘆的秀髮給剪了嗎?天哪!就算我年輕時,也不曾擁有那樣的頭髮!剪子難道沒有握在她手裡,我沒有跪下來求她改變心意嗎?……唉!我想她那麼做,是出於惡意,想折磨她的母親;她是個壞女孩,任性、嬌寵,但尤其壞,壞,壞!還有那個駑鈍的愛莉珊德拉難道沒有為了和她媲美,也想剪掉自己的辮子嗎?不過卻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倔強,耿直得像個傻子,就因為艾格蕾雅說服她,那樣她會睡得好些,而頭痛的毛病也可不藥而癒。另外,她們的求婚者——過去五年來,不知凡幾,曾經不知有多少?其中真有幾個不錯的傢伙,長得光鮮體面的傢伙!她們究竟在等什麼,不結婚?就只為惹她們母親生氣——除了那,沒別的理由!沒有!不管其他什麼樣的理由,都不是!」
「非國族的;俄國的,或許吧!然而不是國族的,我們的自由主m.hetubook•com•com義者不是俄國的,保守者也不是,沒有人……」
「什麼?他已經來啦?」王子驚慌地道。
「我很抱歉,」藍姆斯基激昂地抗辯著:「我並非要提什麼反對自由主義的意見。自由主義沒有錯;它是整體的一個必要部分,沒有它,整體將瓦解並腐朽;自由主義和思想最為健全的保守主義同樣有權存在;我抨擊的是俄國的自由主義,而且我必須重申一次,之所以抨擊它,是因為俄國的自由主義者,不是俄國的自由主義者,他是一個非俄國的自由主義者。找出一個純正的俄國自由主義者給我看,我馬上就當著眾人的面親吻他。」
其他的人全無異議。
「想必你不會是說我們的文學裡,沒有一點國家民族色彩吧?」愛莉珊德拉插嘴。
「不久前,王子,就在你進來之前,我主張,」藍姆斯基繼續說:「直到現在,我們的自由主義者都只來自兩個階層,老地主階級——如今已經過時的人物和神職人員。當最後這兩個階層的人被徹底階級化,就完全從國家裡分裂出去,這種情形隨著世代繁衍更形嚴重,之後,他們所作所為都根據自己的階級傳統,因而完全非國族化……」
眾人都笑了。
有時候,問題的答案十分簡單,簡單得令人難以相信。是真的,他們說,這個國家裡的每個人都是,或者曾經是公職人員,這樣的傳統已經延續兩百年,依循最優秀的德國榜樣,從祖父到孫子輩;麻煩的是公務員是你所能找到最不務實的傢伙,事情總是停留在抽象的理論層次、脫離現實。這種抽象化的本領不僅在過去,直到最近,仍被公務員視為最崇高的美德和優點。無論如何,我們無意討論公職人員,我們真的只是想談談務實的人。無庸置疑,羞怯和缺乏個人首創精神的特質,往往被我們視作務實者的原則和最大特徵——而且至今仍這麼認為。然而如果懷有這樣的看法是有罪的,為何只有我們該受責備?自無從追溯的古老年代開始,世上的各個地方,到處都將缺乏原創性看做一種傑出的特質,最高尚的優點,是明智、有效率和務實之人的特色,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至少)總這麼想,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另有見解,就像現在。
在他們的生涯初期,發明家和天才在人們眼裡和傻子沒兩樣(其實生涯告終時也常常一樣)——這是陳腔濫調,人人都知道。例如,要是大家將錢存放在銀行裡許多年,最後,以四釐的利息累積成數百萬元的財富,然後銀行倒閉了,眾人當然必須各自想辦法採取行動,接著,這些錢絕大部分必定會賠在引發恐慌的股票市場上,或者流入騙子的手中;沒錯,那才是完全符合情理與體統的作法。
「那麼,那是一個認真的問題嗎?」王子吃驚地回答。
但是就如我們說過的,升起的太陽會暫時和煦溫暖,照亮一切。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莉莎薇塔都將憂慮擱到一旁。阿黛蕾妲即將到來的婚禮使社交界也談論起艾格蕾雅,於是艾格蕾雅在所到之處,都表現得高雅迷人、沉靜、聰穎而傲慢,過於高傲了點兒——不過那於她也非常相稱,整整一個月,她都這麼溫柔親切友善地對待她母親!(「當然,有必要密切注意著那個藍姆斯基,得探清他的底子,而艾格蕾雅似乎也不比其他人更偏愛他!」)然而,突然間,她長成一個令人驚嘆的女孩——這麼漂亮,天哪!她是多麼漂亮,而且一日比一日美麗!而現在……
「那麼我們走吧!好一個奇妙的夜晚!」藍姆斯基嚷道:「不過為了向你們證明,這回我是百分之百認真的,尤其是要向王子證明——你,王子,讓我非常好奇,我發誓我並非輕佻的傢伙,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雖然我也夠輕佻了!嗨嗨……要是你們容許我,女士先生們,我想問王子最後一個問題,好滿足我的好奇,並且為上述談話做個結論。不巧,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數小時之前(你瞧,王子,有時候我也會深思些嚴肅的事情!);我思索著一個答案,但是讓我們聽聽王子會怎麼說。剛剛提及『個案』,最近這已變成一個意蘊深遠的名詞,你經常可以聽見。不久之前,大家在談論並撰寫關於那樁殺了六個人的可怕命案時,都用到此名稱……年輕人,和被告辯護律師的那篇古怪演說都表示,以被告貧窮至極的生活狀況,必定很自然地會想殺掉這六個人。我講得並不精確,但意思差不多。以我個人的觀點,那名律師,當他提出這麼個古怪說法時,一定完全相信,自己正表達出這個時代中,最開明、最人道和進步的想法。那麼,你怎麼想呢?此種顛倒是非的想法與信念,這麼一個乖僻而離奇的觀點的可能性——是個案還是具代表性的見解?」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寄給我那封該死的匿名信,關於那傢伙的,說他與艾格蕾雅有往來?」回家的路上,拉著王子向前走的莉莎薇塔不斷地想,接著進了家門,她讓他在一家人正圍坐著 的圓桌邊坐下,「他們竟敢想出這種事?要是我信那上面所寫的一言半語,或者將那封信拿給艾格蕾雅看,我會羞愧而死!那樣嘲弄我們葉芃秦家!那全都是因為你,伊凡.菲德洛維齊,全都因為你!哦!我們為何不去葉拉金,我說過我們該去葉拉金,不是嗎?這封信很可能是瓦薇拉寫的,我知道,或者可能……全是你的錯,伊凡.菲德洛維齊,都是你!那傢伙設計陷害他,想提醒他,他們從前的關係,出他的洋相,就像她老嘲笑他——他真是個蠢蛋,並且在他也奉上那些珍珠時,牽著他的鼻子走……結果呢!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全牽扯進去,你的女兒也被波及,伊凡.菲德洛維齊,成年的女兒們,年輕的小姐,上流社會裡的年輕淑女,妙齡女孩們;她們也都在場,她們全站在那兒,都聽見了,www.hetubook.com.com而且全被扯進那些淘氣鬼的勾當裡,這下你可高興了。她們全在那兒,而且也聽見了!我不會原諒他,絕不原諒這個可恥的小王子,絕不!還有艾格蕾雅這三天來幹嘛這麼歇斯底里,她幾乎和她的姊姊們全吵過架,就連愛莉珊德拉也不例外?她總是真誠、恭敬地吻她的手,彷彿她是她的母親。這三天來,她幹嘛如此捉摸不定?和蓋亞會有什麼關係?昨天和今天,她為何老說他的好話,並且突然流淚?為什麼匿名信裡也提到那該死的『窮騎士』,她不是從未將王子的信公開過,就連她的姊姊也不曾看過?而且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像隻燙傷的貓般衝到他那裡,並親自將他拖來這裡?天哪!我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做!對一個年輕人講我女兒的祕密而且……而且那些祕密幾乎都和他有關!老天,還好他是個白痴,而且……而且是這個家的朋友,艾格蕾雅肯定不會喜歡這個小怪物的。主啊!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親愛的我,我們全是些怪胎,我們應該放在玻璃瓶裡展示,尤其是我,十戈比看一眼。那件事我不會原諒你的,伊凡.菲德洛維齊!現在她為什麼不嘲笑他了——她說她會的!瞧瞧她,瞧,凝視著他,目不轉睛,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轉身離開,就站在那裡,她自己要他不准來……他臉色慘白地坐在那裡。那個該死的、該死的多嘴公藍姆斯基,講個沒完!瞧瞧他,滔滔不絕,你別想插|進半句話。我應該馬上就能搞清楚所有事,要是我能將話題兜到那裡的話……」
在座的人似乎不太喜歡目前的話題。可以料到,這必定是一場激烈爭吵的餘絮,眾人當然急於轉換話題,然而藍姆斯基卻變本加厲頑固地堅持著,完全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留下什麼樣的印象;王子的到來似乎益發激勵了他。莉莎薇塔不太瞭解他的論點但仍皺起眉頭。艾格蕾雅,獨自坐在一旁,幾乎是窩在一個角落裡,沒有離開露台,繼續聆聽,始終冷冷地不發一語。
現在S王子不再笑了,一臉迷惑地聽著王子說完。一直想發表高見的愛莉珊德拉,此時也靜默不語,彷彿突然沉思起什麼。至於藍姆斯基,驚愕地瞪著王子,不再嘻皮笑臉。
「我可以再次提醒你,藍姆斯基,」S王子加了一句:「你的笑話非常膚淺。」
「我將講述一個事實,各位先生女士,」他以同樣的口氣——也就是,非常激昂熱切,但同時又好像隨時準備嘲笑自己所說的話的模樣——繼續往下說:「一個事實、一個觀察,甚至是一個發現,我很榮幸自己能看出來,我可能從未對其他人提起過;至少,沒有在任何地方談論過或撰寫過。這個事實,反映出我所討論的那種俄國自由主義者的主要特質。首先,自由主義是什麼,普遍來說如果不是一種對事物存有法則的攻擊(是合理的抑或錯誤的,那是另一個問題),還能是什麼?就是那樣,不是嗎?那麼,我的事實是,俄國自由主義所攻擊的不是事物的存有法則,而是我們所瞭解的事物的本質,事情的本身,不僅在他們的秩序法則上,不是在俄國本身所建立起的體制上。我的俄國自由主義者已到了否認俄國自身的地步——也就是說,他憎厭並攻擊自己的母親。所有俄國的不幸與失敗,都只讓他發笑,甚至高興。他厭惡民俗,俄國的歷史,一切。假如有任何理由可以為他辯解,那一定是他不瞭解自己在做什麼,並且將對俄國的憎厭,視為一種最成功的自由主義——哦!你經常會在國內遇見自由主義者,他廣受群眾讚賞,然而現實中,卻可能是最荒謬、愚鈍,而且危險的保守分子,而他自己卻不知道!不久之前,我們的某些自由主義者竟將這種對俄國的怨憎當成是對國家的一種真摯的熱愛——而且大受讚揚,因為他們比其他人更能瞭解那樣的國家之愛比較好;近日,他們愈來愈直言無諱,甚至連『國家之愛』的字眼都令他們羞慚;並將此種念頭視為有毒的、毫無價值的東西,而加以摒棄。我堅決認為,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事實,並且……畢竟真理有時候也需要清楚直率地說出來;同時,從遠古以來,在任何地方,任何人之間都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所以它必定是偶然的,不會永久存在著,這點我同意。不可能各地的自由主義者都憎恨他的國家。那麼該如何解釋為何在俄國會這樣?借用我之前說過的話,目前俄國的自由主義者是非俄國的自由主義者;在我看來,沒有其他的解釋。」
「哦!請你轉告他,我原諒他所有的事。」
他結結巴巴地,突然住了口,儘管緊張成這個樣,卻仍極專心致志地談話。王子有個罕見的特點,就是對於任何引起興趣的話題,總是帶著一種異常天真的傻氣,專心聆聽,而每逢有人向他發問,又會極天真地給予答覆。他的臉孔和姿勢都充分流露出此種天真爛漫,此種絕不疑心是嘲弄或者幽默的信任感。然而儘管藍姆斯基在與他說話時,偶爾會露出一種古怪的假笑,這個回答卻著實讓他認真思忖起來,彷彿從未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答案。
「那不是重點,」王子平靜地回答,明顯地有些不情願,但依然雙眼低垂,緊盯著地板的某一處,「你必須同意並接受他的原諒。」
「我想藍姆斯基是認真的。」王子臉紅了,垂下眼簾。
「看在老天的份上,米希金。」S王子有些惱怒地叫道:「難道你看不出他是想抓你的小辮子嗎?他真的是在開玩笑,而且找你的碴,好尋你開心。」
「你不必,柯亞……」王子喃喃道,站起身,拿起帽子,「何必告訴他們,我……」
「瞧瞧她,除了吃跟睡,什麼也不做,你甚至搞不懂她在想什麼,」莉莎薇塔想:「然後,一年一次,她突然間站起來,說出一些教你啞口無言的話。」
「就像我,一模一樣,各方面都是我和_圖_書的一個反影,」莉莎薇塔會這麼對自己說:「任性、可怕的小惡魔!虛無主義者,古怪,瘋狂,壞,壞,壞!哦!主啊!她還會變得多麼壞啊!」
「什麼?你是說所有的成就、所有那些作為都是非俄國的?」S王子反對道。
「也就是說,倘若他願意讓你那麼做。」愛莉珊德拉說,她興奮異常,就連雙頰也較平日有血色。
最後太陽依舊升起,母親的心亦然;至少還有一個女兒,至少阿黛蕾妲,會有個好歸宿,「至少可以脫手一個。」莉莎薇塔會這麼說,不論何時,在談起此話題時,她總會提高音量(私下表露自己的想法時,要溫柔得多)。整件事安排得多令人滿意、多相配;就連在社交圈裡被提起時,人人都不免讚歎一番。一個有聲望的男人,一個王子,一個好男兒,而且富有——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條件?但是比起另外的女兒,她往往較少關心阿黛蕾妲,雖然她的藝術傾向,偶爾也會讓莉莎薇塔那顆老七上八下的心感到煩惱,「她有怡人的好性情,又明白人情事理——她會沒事的,這一個。」最後,她會如此安慰自己。艾格蕾雅最令她煩惱。順帶一提,對於長女愛莉珊德拉,她還真拿不定主意:她該不該為她操心呢?有時候,她似乎覺得這女孩已完全無望了;二十五歲——肯定會成為一個老小姐,「伴著她的美貌一起衰老!……」莉莎薇塔夜裡甚至為她哭泣,然而那些夜晚,愛莉珊德拉卻整夜睡得安穩香甜,「那麼她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一個虛無主義者,還是蠢得無以復加?」其實她不蠢,莉莎薇塔絲毫不懷疑,她很看重愛莉珊德拉的觀點,而且喜歡徵詢她的意見。但是她是一個「懦弱的母雞」,這點也無庸懷疑,「如此地安靜,妳簡直搞不懂她!無論如何,懦弱的母雞並不安靜,哦!親愛的,她們全將我攪迷糊了!」莉莎薇塔對愛莉珊德拉懷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憫情感,憐惜她更甚於她所崇拜的艾格蕾雅。她那激烈的脾氣(主要是她母性的關懷與同情的表現)、她的嘲弄,以及她所取的的綽號,好比「懦弱的母雞」,都只讓愛莉珊德拉發笑。有時候,就連最微不足道的事也能惹惱她,讓她暴跳如雷。例如,愛莉珊德拉喜歡晚起,而且常會做很多的夢;她的夢總是異常平靜而且天真,就像七歲小孩會做的夢;因此為了某種理由,她那天真非常的夢境竟也開始讓她的媽媽勃然大怒。有一回,愛莉珊德拉夢見九隻母雞,她和母親便為此事爆發常有的爭吵——為了什麼?實在很難說得清。一次,而且只有一次,她努力夢見了看起來似乎不太平凡的事——她夢見在某個暗黑的房間內有一名僧侶,她嚇得不敢走進去。這個夢境立刻被兩個愛笑鬧的妹妹得意洋洋地傳給莉莎薇塔,然而她們的媽媽再次發了一頓脾氣,還稱她們三個為蠢蛋,「哼!像個傻瓜和膽小母雞般的安靜,摸不清她在想什麼,然而她還會憂愁,有時候,她看起來真的滿面愁容。她到底為了什麼不快樂?還有什麼事能讓她不快樂呢?」偶爾,她會歇斯底里地去問葉芃秦,依照往例,希望馬上得到答覆。此時將軍會支唔半晌,皺眉,聳肩,最後兩手一攤表示:
我們老是聽人抱怨,說俄國缺少務實的人,例如有許多政治家;也有許多將軍;近日連各式各樣的經理,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就是沒有務實的人。至少牢騷是這樣發的。甚至聽說,在某些鐵路公司,連個像樣的職員都找不著;據悉,某些輪船公司徵募不到合格的行政人員。某一天,你還聽到某條剛通行沒多久的鐵路幹線,火車相撞、橋梁崩塌;接著他們又寫道,大冷天裡,一輛火車卡在冰雪堆中動彈不得;它不過開了數小時,卻在雪地裡拋錨了五天。在某個場合裡,你聽說上百噸的農產品在等待派送的途中腐爛,在另一個地方又聽說(雖然難以置信),一個鐵路行政主管,也就是督察員,對著某個商社職員的鼻子猛揮一拳,因為後者為了貨物運送的事不斷糾纏他。而鐵路局方面卻以「他有些激動」為理由,來解釋他的督導行為。我們究竟有多少公職人員,想來就教人害怕;每個人都出任過公職,或者現任公職,或者想要成為公務員——這麼多的人才中,怎麼就無法替船務單位挑出一個像樣的行政職員。
「我知道過去也有非常非常多的罪行,而且同樣都很可怕;我最近才去探訪過監獄,而且試著認識一些被控告的人和罪犯。裡面甚至有比這更令人髮指的重罪犯,那些殺了十個人、卻無絲毫悔意的人。但是我注意到一件事:心腸最狠、最冥頑不靈的犯人都知道自己是罪犯,也就是說,他的良知告訴他,他做錯了,不論他有多不知悔改。他們全是那樣,但是藍姆斯基所談論的那些人甚至不承認自己是罪犯。他們心想,他們有權這麼做。我想,這就是其中最大的不同。不過請記住,他們都很年輕,正是最容易盲目聽信那些顛倒是非理論的年紀。」
莉莎薇塔一副莊嚴高雅模樣地取出她的針線籃,擺在面前,完全忘了大夥兒已經起身準備去散步。
「親愛的王子,」S王子繼續說:「你難道忘了我們曾經談過一次,大約兩、三個月之前吧?我們確實聊過在我們新近設立的法庭上已經可以找出一些優秀、有才幹的辯護律師!而且陪審團也做出許多精彩的判決。你我有多高興見到這一切……我們說那真是值得驕傲的事……而這番扭曲的辯護內容,這種不可思議的論點,當然只是個例外,數千件裡才會出現一件。」
「不可思議的罪行?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向你保證,與此完全一模一樣的罪行,或許更糟的,早在過去就發生過,一直都在發生,不僅在這個國家內,到處都有,而且我想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還會繼續發生。唯一不同的是,過去,它m•hetubook•com.com們並沒有受到如此廣泛的注意,然而時下人們開始公開討論,並撰寫文章評述它們,這也是為什麼這類的罪犯好像才剛出現般。王子,這就是你出錯的地方,還是個非常天真的錯誤,王子,我向你擔保,雷夫.尼可拉葉維齊。」S王子面露嘲弄微笑地說。
「不,夫人,不是那樣,」藍姆斯基說:「但是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王子(原諒我這麼問),要是你能這麼清楚地觀察事情,那麼那樁古怪的事件……前天……和那個布爾多夫斯基,是這個姓氏吧!究竟(請再原諒我)是怎麼發生的?……你怎麼就沒發現那是同樣曲解的想法和道德信念?那是完全相同的事,不是嗎?我當時想,你可能只是沒看出來。」
「我無法像那樣告訴你,我贊同與否,」王子說,收起笑容,彷彿是個在課堂上突然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般,嚇了一跳,「但是,我向你保證,我聽得非常愉快……」
「親愛的王子,」S王子與在場的幾個人互換一下眼色之後,頗為擔憂地說道:「要在地上建立天堂是不容易的,而你似乎真有些指望它;天堂是個極難達成的使命,王子,遠比你那顆善良的心所認為的要艱難。我想還是跳過這個話題吧!否則我們全都會再度感到尷尬,而且……」
「我也必須說,我幾乎沒見過,也幾乎不曾和……自由主義者有往來過,」王子說:「但在我看來,你可能只有部分是對的,而你所說的俄國自由主義,真的有點傾向於憎恨俄國自身,而非只著眼於建立秩序。當然,只是有點……當然,不可能真的所有的自由主義者……」
「我不是文學專家,不過,據我看,俄國文學裡,也不具備任何的俄國質地,除了羅曼諾索夫、普希金和果戈里的作品外。」
「我記得他很為那堵牆感到驕傲,」藍姆斯基繼續說:「他死的時候可不能少了這堵可以讓他暢所欲言的牆,想必死的時候也定要雄辯滔滔吧!」
「她要的是一個丈夫!」
「相信他!」阿黛蕾妲說:「藍姆斯基老喜歡捉弄人!除非你知道,他有時候也會擺出最正經八百的臉孔講事情。」
「然而我們卻全看出來了,親愛的先生,」莉莎薇塔憤怒地說:「現在我們全坐在他面前賣弄,而他今天卻收到其中一個人寫來的信,就是帶頭的那個,滿臉疙瘩的,記得嗎,愛莉珊德拉?他道歉,依他自己的方式,並且宣稱已和他的伙伴斷絕往來,就是那個唆使他做這件事的人——記得嗎,愛莉珊德拉?——而且他現在更加信任王子了。哎呀!我們都尚未收過那樣的一封信,因此,我們實在沒有立場在這裡對他嗤之以鼻。」
「那麼,又有何關係?」王子低語:「要是你不願意原諒他,他死時會沒有……他來此完全是為了那些樹。」
「我認為你剛剛所說的一切都只是玩笑話,藍姆斯基。」S王子口氣嚴肅地反對道。
「不,那不是個案。」王子說,平靜而堅定。
「你要去哪裡?」莉莎薇塔攔下他。
在一開始敘述時曾提及,葉芃秦家人受到眾人由衷的尊重。就連葉芃秦將軍,儘管出身寒微,也四處受歡迎,備受禮遇。他倒是真值得受尊敬,首先,他是個有財富有地位之人,再者,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紳士,儘管並非很有才華。然而,心智上的某種遲鈍似乎也算是一種必要的能力,即使並非每個公僕都該擁有,至少任何一個想認真賺錢的人都不可或缺。最後,將軍很有禮貌,為人謙遜,知道何時該保持緘默而免於吃虧——這一切並非由於他的位階,而是因為他也是個誠實正直的人。尤其重要的是,他喜歡當個有影響力的贊助人。至於莉莎薇塔,如前面的解釋,她出身好家庭,若非那層與她家系有關的必要親屬關係,我們幾乎不會提及此點。但是她終究還是贏得了這些;她十分受人尊敬,而且到最後獲得那類顯赫之人的鍾愛,因此所有人自然而然地以他們為楷模,紛紛敬重而且歡迎她。顯然她對家人的掛心是毫無理由的,純粹是些無聊瑣事的無稽放大;但是如果某個人鼻子上,或者額頭長了個疣,那麼大家唯一得做的事,似乎就是去瞧瞧你的疣,開開玩笑,並且因為它鄙視你,即使你早已發現了新大陸。在社交圈內,人們也的確認為莉莎薇塔「古怪」,然而她就是廣受敬重;結果,她自己卻開始質疑——這正是問題癥結所在。望著女兒們,又不斷懷疑自己破壞了她們的前途,而飽受折磨;因為她很荒謬、沒教養,又愛無理取鬧——為了這些,當然,她也不斷譴責女兒們和葉芃秦,但同時,她又愛他們愛得發狂,幾乎是熱情而激烈。
王子隨即注意到愛莉珊德拉不甚喜歡藍姆斯基以如此輕率的口吻談論嚴肅的話題,情緒明明很激卻又好似在開玩笑。
「這樣啊!你還真有點古怪。」他說:「那是認真的答案嗎,王子?告訴我實話。」
「當然沒有,」柯亞叫道:「恰恰相反,昨天伊波萊抓著王子的手,親吻了兩次,我親眼看見的。就是這麼回事,王子只不過簡單地說了一句,在鄉下他會覺得舒服些,伊波萊便立刻答應前來,只要他一覺得身體好些便動身。」
「那倒是真的,他會尋釁吵架,和你打一架後走人,就是這麼回事兒!」
其他人可能不認為發生了任何事,但是莉莎薇塔之所以會有不同見解,主要還是起因於內心根深柢固的焦慮;她總是戮力在最平凡普通的事件當中,挖掘出混亂和糾結,這些惹她擔憂的混亂偶爾會令她大為不快,它們喚起一些最難以理解的想像和恐懼,結果反成為最難以承受的部分。在心裡,因這一切荒謬又沒來由的恐懼而亂成一團時,某種真正具有意義的事情似乎漸漸成形,某種似乎真能說明她的確有理由擔憂、懷疑和猜測的事,她是否已突然感覺到?
「你剛和莉莎薇塔離開,他就到了,是我將他從城裡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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