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他要開始發作時是不是就這樣?」莉莎薇塔驚惶地問柯亞。
王子突然走向藍姆斯基。
片刻之後,他開始機敏而不安地四下張望,第一個出現的幻影可能是個預兆,預告第二個也將出現。事實幾乎就是如此。在他們向花園走來時,難道不曾遇見,他當真忽略了那種可能性?委實,在他走向花園的途中,似乎不知道自己正要前往何方——那就是他當時的心智狀況。要不是他機警些,可能早在一刻鐘前,艾格蕾雅也不時心神不寧地環顧周遭,像在附近搜尋著什麼人時就注意到了。如今非但他自身的焦慮不安變得十分明顯,就連艾格蕾雅神經質的心緒不寧也加劇了;只要他轉頭張望,她幾乎也會馬上照著做。令他們如此驚惶的原因很快就會顯現。
此時此刻,正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園子裡已聚攏相當多的人,樂團附近的位置均被占滿。他們一行人只好坐在邊上,靠近花園左側的出口處。人群和樂聲讓莉莎薇塔的心情也稍稍快活些,同時分散了小姐們的注意力;她們設法和幾位熟人互看幾眼,並且遠遠地、優雅地向他們點頭致意;她們詳加檢閱他人的裝扮,發現某些不得體的細部搭配後,便面帶嘲諷地品論起來。藍姆斯基也頻頻向朋友點頭。依舊坐在一塊兒的艾格蕾雅和王子,已經引起一定程度的注意。沒多久,幾位認識她們的年輕人便走到小姐和她們的媽媽身旁,有兩、三個留下來閒聊,他們全是藍姆斯基的朋友。其中有一名長相十分英俊的年輕軍官,非常活潑、健談;他急切地和艾格蕾雅攀談,並且使出渾身解數來引起她的注意。艾格蕾雅以十分優雅親切的態度應對,而且幽默感十足。藍姆斯基徵求王子同意將他的朋友介紹給他;王子幾乎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已經開始介紹,然後雙方鞠躬並握手。藍姆斯基的朋友問了王子一些問題,但是王子似乎未作答,也就是說僅壓低嗓子囁嚅了幾句,那模樣非常古怪,所以該名軍官仔細地審視了他一番,接著又瞥瞥藍姆斯基,終於明白後者為何會想介紹他們認識。他淡淡地笑笑,再次轉向艾格蕾雅。藍姆斯基是唯一注意到艾格蕾雅為此突然臉紅之人。
「現在我們離開吧!我不想再和你臂挽著臂走了。或者你的手臂仍讓我挽著,但是不要再和我說話,我要思考……」
「米希金王子?我有此榮幸可以認識你嗎?」
「你不覺得那是個很宜人的地點嗎?我有時候會獨自來此坐坐,在清晨時,大約七點鐘左右,大家都還在睡夢中的時候。」
「誰戲弄她?什麼時候?誰對她提過此事?是她捏造出來的嗎?」
「啊!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她瘋了,精神錯亂,我向你保證。」王子聲音顫抖地回答,同時為了某種理由朝對方伸出自己顫巍巍的手臂。
他點點頭,便走開了。在最後一個與事者離開後五秒鐘,警察就到了。無論如何,那場面至多只再維持了兩分鐘。幾個民眾從座位上起身離去,某些人只簡單地換了座位;一些人則非常享受這丟臉的一幕,同時其他人也極感興趣,遂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簡單地說,事情照尋常的樣子收了場。樂隊再次開始演奏。王子跟在葉芃秦家人身後離開。要是他被推坐在椅子上時,記得向左方看一眼的話,就會看見艾格蕾雅,她仍在附近逗留,離他約莫二十碼遠的地方,看著這樁醜聞,絲毫不理會繼續往前走的母親和姊姊們的叫喚。S王子跑向她,終於說服她快些離開。莉莎薇塔記得,當艾格蕾雅趕上她們時,是那麼地激動,因此她可能根本未聽見她們的呼喊。無論如何,兩分鐘之後,當他們重新走入公園時,她以慣有的淡漠和任性口氣說道:
「是的……但是你究竟幹了什麼事,這麼糟糕?」
「是在開玩笑,就和那時的『窮騎士』同樣的玩笑,」愛莉珊德拉堅定地在她的耳畔說:「就是這麼回事!她不過再次用慣常的手法來取笑他。雖然這玩笑鬧得太過火了;我們必須制止她,媽媽!早先她像個女演員般拉下臉嚇唬我們,純粹是為了惡作hetubook.com.com劇……」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莉莎薇塔肯定地說,根本不清楚自己在高興什麼。
但是這名上尉已經恢復鎮定,根本沒仔細聽他說話。就在此時,羅格辛從人群中現身,立即拉了娜塔莎的手臂,領她離開。羅格辛看起來也異常驚駭,他面色如紙,不住顫慄。當他帶走娜塔莎的同時,故意對著軍官的臉,作出惡意的笑容,並且以一種洋洋得意的店小二語氣說道:
說著便走到艾格蕾雅身邊,她取下蓋在臉上的帕子,迅速瞥了一眼他那驚慌失措的表情,並且理解他話中的含意後,便對著他爆笑出聲。她的笑聲爽朗而不牽強,詼諧又揶揄,致使阿黛蕾妲隨即跟著這麼做,尤其是當她也瞥了王子一眼之後。她衝向她的妹妹,擁抱她,然後開始同樣放肆、歡快地笑得像個女學生。當他看著她們倆,也突然開始微笑,嘴裡不斷開心地唸著:
無論如何,王子無意間聽見他們叫他白痴,也的確吃了一驚,卻不是因為那件事。他隨即將「白痴」拋諸腦後。他瞥見人群中,在另一邊——他無法準確指出是哪裡或者哪個點上——但是離他所坐的地方不遠,某張臉孔,蒼白的,有著黑色鬈髮的,還有那熟悉、非常熟悉的微笑和目光。它閃爍著,接著又消失。他很可能已經猜想到,他清楚記得那扭曲的微笑,那眼睛,以及那時髦講究的淡綠色領結,那位難以捉摸的紳士總喜戴著的。就連王子也無法確定,那人是消失在人群裡還是溜進了花園。
這麼叫著的時候,艾格蕾雅竟痛苦地啜泣起來,將臉埋進手帕,整個人跌進椅子裡。
「來吧!」艾格蕾雅叫道:「王子,你當我的護花使者,可以嗎,媽媽?一個拒絕我的求婚者?現在,你已經永遠地拒絕我了,王子?噯,不是這樣將手臂伸給女士的,難道你不知道該如何將手臂伸給女士嗎?就是這樣,我們走吧!我們得走在其他人前面,你希望我們倆不斷交頭接耳嗎?」
「我沒有向妳求過婚,艾格蕾雅。」王子突然未假思索地衝口說出。
突然之間,從花園的側門處,靠近王子和葉芃秦一夥人所坐的地方,湧進一整群人,至少有十來個。在這一大群人前面走著的是三名女子,其中兩個美得驚人,因而會有這麼一整群的仰慕者,也就不足為奇。這兩名女子和她們的仰慕者卻顯得有些古怪,一點也不像其他來此聆賞音樂的群眾。幾乎每個人都立即注意到她們,然而大多數人都裝作未看見,只有幾個年輕人邊對著她們微笑,邊交頭接耳地說些什麼。要想完全不看見他們是不可能的,他們明顯地招搖過市,高聲笑談。可以料得出其中許多人已有三分醉意,某些人像是特意裝扮過,衣著優雅入時;然而在那一幫子人當中,還是有某些模樣古怪的傢伙,穿著古怪,還掛著一張紅通通的古怪的臉;有幾名軍人;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以及一些舒適地穿著剪裁精良的寬鬆服裝,戴著戒指、袖釦,與花|花|公|子般濃密的漆黑假髮,還蓄著落腮鬍,給人古怪印象的傢伙,而臉上也露著點愛挑剔的表情——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還露出一個古怪、甚至愚蠢的微笑,接著突然,幾乎是激動地,他叫嚷道:
王子囁嚅著說那的確是個美麗的地點。
「窮騎士!好耶!」柯亞狂喜地叫道。
「可能吧!很有可能,那是一番非常精闢的評論,或許我不是要對你說!」
她似乎怒不可遏,雙眼閃動著怒火。王子無言地靜立在她跟前,臉色倏地慘白。
「天啊!誰想得到會來這麼一下子?」莉莎薇塔雙手緊握著。
他轉頭看向她,深深凝望入那黝黑明眸的眼底,然而那目光此時卻閃爍著難以理解的光芒;他試著對她微笑,但突然,她彷彿立刻從他腦海裡隱沒,再次掉頭向右看,而且再次任視線追隨他那非凡的可人兒。娜塔莎此刻正穿過仕女席。藍姆斯基繼續對著愛莉珊德拉說話,泰半都是些引人發噱的有趣事情。王子記得艾格蕾雅突然半呢喃地說道:「多麼……」
「多古怪的一群人啊!」S王子心想,或許https://m.hetubook.com.com從他與他們結識以來,這已是第一百次這麼想了,但是……他喜歡這群古怪的人。至於王子,他可能還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他;當大夥兒全都動身去散步時,S王子有些沮喪而且心事重重。
但是S王子此刻也笑了,藍姆斯基亦然;柯亞根本止不住,王子也是,看著大夥兒,跟著加入了。
王子並未察覺其他人都在談論並注意著艾格蕾雅;有時候,他幾乎忘記自己就坐在她隔壁。偶爾,他想離開到別處去,就從位置上消失;他不介意到一些陰暗、荒僻的地方,只要能讓他獨自思考,又不讓別人發現就行。或者至少能回家,回到露台上,但是沒有其他人在那兒,雷比德夫和孩子們都不在;將自己拋入沙發,臉埋在靠墊裡,然後躺上一天一夜,接著再躺上一整天。有好幾次,他夢見那些山和山裡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個他喜歡待在那裡回憶的地點,從前仍住在那裡時,他很愛去那裡,從那個位置,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看見瀑布朦朧的白色水柱、雪白的雲和傾圮的古堡。哦!他多希望自己現在就在那裡,除了一件事什麼也不想——哦!他終其一生只想那件事——想上一千年也不嫌太久,而現在就讓他,哦!讓他完全被遺忘吧!那才是真正該發生的事,要是他們從未認識他,而這一切全只是夢中所見的一個幻象該有多好。然而畢竟不是如此,留在夢裡抑或清醒?有時候他會凝望著艾格蕾雅,而且刻意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五分鐘,但是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他凝望她的模樣,就像是正看著一個離他一哩遠的物體,或是看著她的肖像而非本人。
「從來沒有人戲弄妳啊!」驚惶的阿黛蕾妲低語道。
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當然,不能妄求這樣的訊息,但是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這裡沒有一個人配聽這些!」艾格蕾雅突然脫口說出:「這裡沒有人,他們之中沒有人配得上你的小指頭,更別說你的頭腦、你的心地!你比他們任何一個更誠實、高貴、更優秀、仁慈、聰明!這裡的某些人甚至不配彎下腰來撿拾你掉落在地上的手帕……你幹嘛要貶抑自己,將自己看得比他們都低?你為何要在心裡將一切都曲解成不正常,你為何一點自尊心都沒有?」
藍姆斯基似乎是最有精神的一個,在前往歡樂花園的路上,他不斷逗愛莉珊德拉和阿黛蕾妲開心。對於他的笑話,她們似乎笑得太刻意了些,表現得非常明顯,以致剎那間,他懷疑她們根本沒有在聽。這個念頭促使他驀地狂笑出聲,沒有一絲造作,卻未交代任何理由(這男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兩個姊姊心情好得像在過節,不斷瞥向走在前面的艾格蕾雅和王子;二姐顯然完全被他們倆搞迷糊了。S王子一直試著和莉莎薇塔聊些不相干的話題,或許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果然成功地讓她因枯燥乏味而分心。她似乎無法掌控自己的心思,胡亂地答著話——偶爾毫無反應。然而那天晚上,艾格蕾雅絕不打算讓她的神祕戲碼就此落幕,最後一場重頭戲將由王子擔綱演出。當他們走到離屋子一百碼遠的地方時,艾格蕾雅對她那始終沉默如一的護花使者說道:
「什——麼?」莉莎薇塔說,驚愕、憤怒,而且惶恐地說:「他說什——麼?」
眾所周知,或者至少這麼堅稱,平日,群聚在帕夫洛斯科歡樂花園裡的民眾,要比週日和國定假日時更為高尚優秀,放假的日子反而會從城裡湧來各色各樣的人。女士們的穿著往往比節慶時更為雅致。聚在露天演奏台前成了正當社交活動之一。管弦樂隊——恐怕是我們的公園演奏樂團裡最棒的一支——演奏著新曲。儘管洋溢著一種居家的、甚至親密的氛圍,這園子卻是最端莊守禮、得體有規範的場所。熟識的人,所有的夏季居民,全都相偕而來,好好打量彼此。許多人因此得到真正的快樂,並且單為此目的前來;其中當然也有專為音樂而來者。惹人不快的場面極少出現,不過也的確發生過,甚至發生在平日。畢竟,那類的事情很難避免。
www•hetubook.com.com安靜……人們怎敢在妳的屋子裡侮辱我!」艾格蕾雅突然衝向莉莎薇塔,在目前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所有正常的行為規範,所有的禁忌都可省免了,「為什麼每個人,沒有例外地,都要折磨我?為什麼過去這三天來,他們都接二連三地因為你來糾纏我,王子?我一定不會為了任何事嫁給你!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事都不會,我得讓你知道,醒醒吧!任何人都不可能嫁給一個像你那樣可笑的人,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站在那裡的模樣……他們為何要戲弄我,要我嫁給你。為什麼?你應該知道,你一定也參與了他們的密謀!」
「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條馬鞭,否則就無法教訓那樣一個娘兒們!」他大聲地說出。顯然他曾經是藍姆斯基的知交。
「你為何那樣看著我?王子。」她突然問,打斷了她與身邊那些人愉快的談笑,「你嚇到我了,我不斷感到你就要伸出手指來撫觸我的臉。他的確看起來像要那樣,對嗎,藍姆斯基?」
他似乎在等待答覆、某種確認,他環顧眾人。眾人站著,全被這番突如其來的、病態的,而且無論如何都是無端而起的情緒發作給攪迷糊了。然而,這番發作卻惹來一段莫名的插曲。
「老天!肯定她不能……一個像那樣的人……她該不是完全瘋了吧?」莉莎薇塔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
「這些瘋東西!」莉莎薇塔嘟囔道:「她們先是將你嚇個半死,接著……」
然而在社會裡,這種人卻像瘟疫般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當然,在常有人聚集的休閒勝地,總可看見那些以情感高貴、端莊有禮聞名,以及那些聲譽斐然的不俗人士;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算最謹慎小心之人也難保不會被鄰人屋頂落下來的一塊磚砸到。現在這麼一塊磚就準備砸在聚攏在樂隊跟前,那群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頭上。
「什麼!難道你沒有聽說?他還不知道,真想不到!舉槍自盡!今天早晨你叔父舉槍自盡!我兩點左右聽說的,現在半個城裡的人都知道了。某些人說公款裡虧空了三十五萬盧布。而我還在這裡指望他留給你一筆財產,他全都揮霍光了。不規矩,真是個不規矩的老頭……啊!再會了,而且祝你好運!不過你不打算去一趟嗎?你還真是會挑時機辭去軍職啊!狡猾的傢伙,我在說什麼,你知道的,你事先就知道了,可能你昨天就知道……」
無論如何這個告誡都是多餘的,就算沒有交代,王子一路上都不會再開口說話。當他聽見長凳的事時,他的心便開始劇烈跳動。一分鐘後,經過重新考慮,他決定將此荒謬的念頭遠遠拋開,羞愧不已。
「唷!你可真受夠懲罰了!瞧你那一臉難看的血汗,可真夠受的!唷!」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樣一件事,也沒有人為此說過一句話!」愛莉珊德拉叫道。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王子結巴了,「我只是想向艾格蕾雅澄清……我有幸解釋……任何時候……我都沒有絲毫的求婚意圖……有此榮幸請求與她攜手共度人生……我和此事毫無關連,真的,我沒有,艾格蕾雅!我從未想要,我從未抱存過這樣的希望,而且我也永遠不會,妳等著看,大可放心,有些缺德的傢伙必定在妳面前詆毀我,請別發愁。」
王子已經三個月甚至更久沒見到她了。自從他抵達聖彼得堡之後,無時不想去見她,然而某種神祕的徵兆阻止了他。無論如何,他完全無法想像與她碰面時,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但他偶爾也擔心地試想過幾回。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與她相遇肯定會教他痛苦。過去六個月來,好幾次他都回想起,初次看見那女子面容時所留下的印象。當時的他只見過她的肖像,即使是那樣,每當記起她的容顏時,都可以感受到強烈的痛苦。在外地的那一個月,他幾乎天天都可以看見她,結果反而對他產生可怕的影響,那影響如此之大,以至於偶爾,他得努力將對畫像的記憶,驅趕出心頭,最近猶是如此。那女子的面容裡,永遠有某種東西在折磨著他;在他和羅格辛對談時,王子曾試著將這種感情解www.hetubook.com.com釋為一種無限的憐憫,那是實情,即便在肖像裡,那臉孔都喚醒他內心的一種沉痛的同情,真摯而深切。這種憐憫感,甚至為這傢伙所承受的痛苦,未曾離開過他的心頭,就連此刻也一樣。確實沒有,現在甚至比以往更為強烈。然而王子依舊對自己告訴羅格辛的話感到不滿,只有此時,她又突然再現時,他才瞭解到,或許是直覺地感覺到,他對羅格辛所說的話裡遺漏了什麼。他無法找著適當的字眼來形容他的驚恐——是的,驚恐!眼下,就在此刻,他完完全全感覺到了,他很確定,依據他個人古怪的推理,他徹底地相信,那女子是瘋了。如果,一個人愛一名女子勝過世上所有,或者能不待解釋便預先瞭解到這樣一種愛的可能性,那麼當他突然看見她被鎖鍊銬起關進牢籠、並遭到衙役無情的杖擊時,心裡的感覺就與此刻王子忍受的類似。
現在愛莉珊德拉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突然開懷大笑起來。看來這三個人八成會永遠笑不停。
那名軍官此刻已完全清醒了,而且非常明白自己正在和誰交涉,他用一條手帕摀住臉,禮貌地對已經從椅子裡起身的王子說道:
藍姆斯基冒火了,憤怒地看了她一眼後,再次對她感到厭煩。
「別提醒我三天前的行為!從那時起我就一直覺得羞愧不已……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錯……」
「但是他並未開口要求過妳……」
含混不清,只吐了一半的句子;她立刻低頭審視自己,不再多說什麼,但是那舉動已充分說明一切。當娜塔莎走過時,顯然未察覺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然而意外地,她猛地掉轉方向,彷彿此刻才注意到藍姆斯基。
「湊近些看。你看見公園裡有張長凳嗎,就在那三棵大樹那裡……一張綠色的長凳?」
王子聆聽著,似乎很驚訝自己突然被提起,瞭解情形的確如此之後,卻因沒完全明白對方說了些什麼,而未做出回應。看見這光景,她和其他人都笑開了,他驚愕得嘴巴張得老大,然後也跟著笑起來。周邊的笑聲愈見激烈,那名軍官顯然是個富幽默感之人,此時簡直笑得口沫橫飛。
藍姆斯基的軍官朋友,就是之前不停和艾格蕾雅攀談的那位,感覺受到極大的侮辱。
「我不介意打賭,」他叫道:「你根本不是想講這個吧!王子,而且或許不是要對我講……但是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依然不時發出笑聲。
娜塔莎立刻旋身面向他。她雙眼閃爍,衝向站在她兩步遠之外的一名年輕男人,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從他手裡搶過一支編結成辮狀的細長馬鞭,使盡全身氣力,朝著出言冒犯者的臉上連甩了幾鞭。這一切全在瞬間發生……那名軍官,氣得發狂,猛撲向她;娜塔莎的跟隨者剎時隱蔽不現,可敬的中年男子已經設法開溜,而那名醉醺醺的紳士則退站到一旁,使勁地笑。一分鐘後,警察就會趕來,當然在這一分鐘內,娜塔莎肯定已經付出沉痛代價,除非這附近有意想不到的救星出現。王子,他也站在一、兩步遠之外的地方,設法從後面抱住軍官的手臂。那軍官掙脫之後,猛力朝王子胸前一推,王子朝後踉蹌了幾步,跌坐進椅子裡。然而,娜塔莎此時卻多了兩名保鑣。迎面擋在軍官攻擊前的是拳擊手,讀者已熟悉的那篇文章的作者,而且也是羅格辛前扈從隊裡的固定成員。
「每個人都在談論,每個人,三天來連續不斷,我絕不嫁給他,絕不!」
王子依言看去。
儘管她刻意擺出一副不知廉恥的模樣來糾纏他,還炫耀他們倆的交情,以及並不存在的親密關係,但其中必定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這點,現在可說是毫無疑惑了。藍姆斯基起初想設法逃走,而且決定無論如何都不理睬這個折磨他的人。然而娜塔莎的話語就像晴天霹靂打在他頭上,聽見叔父的死訊,他臉色慘白如紙,並且轉頭看向提供消息者。在那一刻,莉莎薇塔迅速從座位上起身惹得眾人也隨她站起,接著幾乎像是逃走般離開那個地方。只有王子在原地多逗留了一會兒,似乎有些遲疑不決,此時藍姆斯基仍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然https://m•hetubook•com.com而葉芃秦一家人走了還不及二十步遠,駭人的場面就上演了。
「藍姆斯基,」他說,語氣熱切而古怪,他抓著他的手臂,「我向你保證,我一直將你看成最高貴、最好的人,不管發生任何事;你可能也很清楚此點……」
王子回答看見了。
「白痴!」艾格蕾雅突然憤怒地對自己低語。
「你為什麼要在這裡說這些話?」艾格蕾雅突然叫道:「你為什麼要對他們說這些?他們!他們!」
藍姆斯基驚詫得倒退一步。有片刻的時間,他都得努力壓制住一種想笑的衝動,但是湊近點看,他發現王子顯然不太舒服,或者至少是處在一種奇特的心理狀態中。
「別放在心上,莉莎薇塔,我沒有要發作,我就要走了。我清楚我……很痛苦。我病了二十年,直到二十四歲。所以就將我現在所說的話當成一個病人的胡言亂語。我不久就會走,不久,別擔心。我不會臉紅——因為為那樣的事臉紅真的很古怪,不是嗎?但在這個社會裡,我是格格不入的……這麼說並非出於驕傲……過去這三天來,我不斷地思考,並且決定我該讓你們知道,一有機會,便坦白而誠實地說出來。有一些想法,一些崇高的想法,我不打算講,因為那肯定只會惹得大家發笑;S王子剛剛已提醒我了……我沒有優雅的姿儀,做事也不諳分寸,言語無法恰當地傳達我的思想,它們反而貶損我思想的價值。因此我無權……再則我過於敏感,我……確信這間屋子裡沒有人會傷害我,在此處我得到的愛遠比應得的多,但是我知道(事實上我很確定),在病了二十年之後,一定會留有某些後遺症,因此人們有時……忍不住會笑我……是這樣吧?」
「凱勒!退役的少尉,」他邊揮舞著拳頭邊自我介紹,「要是你打算短兵相接,上尉,我可以代替弱勢的女性,聽候您的差遣;我是拳擊專家,英國拳。別推,上尉;我很同情你遭受那樣致命的侮辱,但是我不容許你在公共場合,將拳頭揮向一名女士。無論如何,假如你真是個高——尚的人,應該會喜歡其他的方式,那麼自然地,你懂我的意思,上尉……」
「我看得出你比任何人都更為我感到羞恥,藍姆斯基。你臉紅了,那表示你有顆善良的心。我現在就要走了,我向你保證!」
「她挑上像他這麼個白痴倒是件好事。」莉莎薇塔低聲答道。不過,女兒的話還是令她寬心不少。
穿越花園到樂隊前,必須踩過三級台階。這夥人在這些台階上停住腳步,猶豫著是否該走下去,其中一名女士卻跨步向前,她的跟隨者中只有兩名敢貿然跟從。一位是個頗謙遜穩重的中年人,從各方面看都是個可敬的正派紳士,不過顯然是個不諳內情的傢伙,那種不認識任何人、也無人認得他的外來客。另一個死守著他的公主的傢伙,則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浪漢,有著最啟人疑竇的外表。再無其他人跟隨這名古怪的女士,不過當她走向台階時,也不曾回頭望,似乎毫不在意是否有人隨之而來;她衣著華麗而優雅,但有點過於奢華。她走過演奏家面前,來到樂團的另一邊,那裡有輛馬車正停在路邊等人。
「我只是想看看這齣鬧劇會怎麼收場。」
「我們去散步,我們去散步!」阿黛蕾妲嚷道:「我們大夥兒一塊兒,王子一定得來,你根本不需要離開,親愛的人啊!他是多麼可愛啊!艾格蕾雅!對不對,媽媽?此外,我必須,我就是得擁吻他,為了……為了他澄清與艾格蕾雅之間的事。媽媽,親愛的,我可以吻他嗎?艾格蕾雅,讓我吻一下妳的王子吧!」她淘氣地嚷著,隨即說到做到地跳到王子跟前,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他握著她的手,力道大得使她差點兒叫出聲,他高興地凝望著她,突然拉起她的手,放到唇邊,連吻了三下。
「你怎麼了?」艾格蕾雅立即低聲道,目光在他臉上游移,並且天真地拉拉他的手臂。
「哎呀!原來他在這兒!」她嚷道,突然停下腳步,「派去的人沒有一個找得著,而他卻坐在你怎麼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就好像是蓄意的……我以為你在,你知道的……在你叔叔家!」
「看右邊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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