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是的。」羅格辛說。
「哎呀!就算我不曾聽說,現在也可親自證實,一切屬實。我是說,你以前哪時這樣說過話?簡直像另外一個人在說話似的。要是我不曾聽說那些關於你的事,我不會來這裡,尤其是半夜跑到公園裡來。」
「噢!」王子驚呼。
「哦!親愛的!看樣子,你才上路沒多久,米希金,你不過剛開始。耐心等著,你得擁有私人的警衛隊,要日夜留心巡察,你會知道所採取的每一步驟,要是……」
「親愛的,好米希金,」將軍突然熱情真誠地說道:「我……甚至莉莎薇塔(附帶提一句,她又開始辱罵你了,我也被罵,為了你的緣故,天知道為了什麼),我們都依然愛你,我們真的愛你並且尊敬你,不管任何事,我的意思是不管表面上如何。然而你得承認,親愛的小夥子,你得承認那是多麼令人惱怒而困惑的事,去聽那個你說她有多冷血就有多冷血的小魔鬼(因為她站在她母親面前,對我們的問題,投以如此深的輕蔑,尤其是我的,因為我竟然蠢到,真該死,以為自己能扮演嚴厲的父親——唉!我犯了個錯誤),這小魔鬼,說有多冷血就有多冷血,突然間跳起來,獰笑地宣稱,這個『精神錯亂的女人』(她是這麼說的,我覺得很奇怪,她竟會跟你說一樣的話:『想必妳之前就猜到了』,她說)『這個精神錯亂的女人想要我嫁給米希金王子,所以她才要將藍姆斯基趕出我們家。』這就是她說的話,再沒有別的解釋,她放聲大笑,而我們卻全目瞪口呆地杵在那兒,接著她甩上門,便出去了。那之後,我才知道今天下午你們倆發生的事……以及……看這裡,親愛的王子,你不是那種愛生氣的傢伙,而且你非常敏感,我注意到了,但是……別氣惱,我發誓她只是在戲弄你。就像個小孩在鬧著玩,所以別和她計較,不過這確實是事實,別再多想——她不過是在取笑我們,因為沒有其他有趣的事好做。哎呀!那麼再見了,你知道我們對你的感覺?我們對你真正的感覺?那感覺不會變,永遠不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但是……走……我走這邊,Au revoir我的心不常這樣七上八下(他們是這樣說的吧?),亂成一團……請問,這就是鄉間的假期嗎?」
「怎麼會,很久以前,她就將關於你的事全告訴我了,而今天下午我又親眼得見你與那女孩坐在樂隊旁。她向我發誓,昨天和今天,她都發誓,你正與艾格蕾雅愛得如痴如醉。我不在乎,王子,那也不關我的事;倘若你不再愛她,她也依舊愛著你。你十分清楚,她希望你娶那女孩,她鐵了心要促成此事,嘻——嘻!她對我說:『不等到那時,我不會嫁給你,一旦他們倆走入教堂,我們也會。』至於她為何要這樣,我完全不瞭解,我從來也沒搞懂過,究竟是她愛你之深,已無法估量,或者……但是如果她愛你,為何又要你娶別人?她是這麼說的:『我要看見他快樂。』所以她必定是愛你的。」
「我拒絕相信這件事!」王子嚷道。
「喔!那麼表示你不會,因為你必須練習。聽著並且記住,首先,你得買上好的火藥,沒有受潮的(他們說要非常乾燥,不能沾濕氣),必須是好的槍彈,不是用在長槍上的那種。不管怎樣,你自己總是得試著澆鑄子彈。你有手槍嗎?」
被單獨留在十字路口後,王子四下張望,接著迅速穿過街道,走向一幢還亮著燈的別墅窗口。他打開一小張紙片,那是他在和伊凡.菲德洛維齊的對談中,始終緊握在右手中的。他就著微弱的光束展讀。
「我現在來見你,並不是為了自己,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他緩慢又簡潔地加了一句,算是結論。
「今天早上槍殺了自己,黎明時,七點鐘。一個十分受人尊敬的老人,七十歲,好尋歡作樂——就像她說的,公款,一大筆的公款!」
「那麼,我們走吧!我不想在少了你的情況下慶祝我的新生命——因為我的新人生已經展開!你不知道吧!羅格辛,我的新人生已於今天展開。」
「好像你該覺得生氣!」面對王子突發的慷慨陳詞,羅格辛又笑了。事實上,此時,他已經轉過身,走了一、兩步遠,看不見他的手。
羅格辛聽完這番話之後,突然笑了出來。
「哎呀!你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將軍很詫異又吃驚,停下腳步,呆若木雞,「注意,親愛的夥伴,或許我這麼做是錯的、不恰當的,我不該洩漏這個消息,但是因為是你……因為是你……是那種人,人們可以說。或許你確實知道些什麼,對嗎?」
「那麼好吧!祝你有個好夢!哈——哈!」
「想必你裝填過手槍子彈吧?」
「別再說了,而且永遠別再對我說起此事!」王子叫道:「聽著,羅格辛,就在你出現,突然笑出聲之前,我才剛散步到這裡,我不知道為什麼,唯一的理由是我記得明天是我的生日,彷彿得了信號一般。現在已近十二點了。讓我們走吧!去慶賀這個日子,我備有一些酒,讓我們暢快痛飲,我不知該為自己祈求些什麼,所以代我祝願吧!我特別希望得到你的祝福,我會祝你擁有https://m•hetubook.com.com最完美的幸福。如果不要,那麼十字架還我!第二天你並未將十字架送來還我,對吧?你依舊戴著它吧?現在也戴著它?」
「是你嗎?凱勒?」王子詫異地叫道。
「不——不是;或許不是那樣。懦夫是指一個人很害怕,而且臨陣脫逃;個人害怕不過沒有逃走就不算懦夫。」王子稍作思考後,微笑地答。
「那肯定不是,那是一決生死的決鬥,所以他被殺了。」
最後葉芃秦將軍也從樓上來到露台;他正陰沉著一張臉,神情焦慮又堅定地朝某處去。
「但是如果他們真的這麼做呢?你會很害怕嗎?」
「哦!老天哪!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你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開始不就說過了嗎?告訴你關於亞歷賽奇上尉的事,這是多教人震驚的事啊!到現在我還渾身顫慄……我今天待在城裡就是為了那事。亞歷賽奇.藍姆斯基上尉,藍姆斯基的叔父……」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字條,親吻它,之後又立刻止步,陷入沉思。
「那是真的,因為他們是從遠距離外開火。」
附註:我希望你別將這張字條給別人看。儘管我很羞於給你這樣的指示,我還是決定告訴你,所以我寫了這字條——想到你那可笑個性,不由得羞紅了臉。
「你忘記去想!」王子接口道:「當然!我敢打賭,你立即跳上火車,趕來帕夫洛斯科,到樂隊前,跟著她,混在人群中看著她,就像你今天所做的一樣。那一點都不意外,唉!倘若你不是處在那樣一個狀態,以致只能思考一件事情,或許就不會舉刀攻擊我。那天從早晨起,在看著你的時候,我便一直有預感,你知道當時的你看起來像什麼嗎?或許在我們交換十字架時,我曾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你那天為何要帶我去見老婦人?你是不是想那樣做或許可以讓你克制住自己,不要採取行動,對吧?啊!不,你不可能那樣想,只是這麼感覺到,那過程我確實……我們兩個所感覺的完全一樣。要是你不曾舉起手攻擊我(上帝攔下了此事),現在,你又會如何看我?畢竟,我確實懷疑過你的意圖,不是嗎?那個罪由我們倆平均分擔,(不過,別繃著臉,哎呀!你為何要笑?)『不懊悔!』當然,就算你想,恐怕也做不到,因為除了那種種因素之外,你並不喜歡我。因此,只要一想到她愛的人是我不是你,就算我在你眼中純真如天使,你仍舊無法忍受我。那必定就是嫉妒。然而這就是我這個星期的思考心得,羅格辛,我告訴你,你瞭解嗎?她現在或許是愛你的,或許愛你更甚於任何人,所以她愈愛你就愈折磨你,她不會這麼告訴你,但是你必須能分辨出來。畢竟,她為什麼要嫁給你?有一天她會告訴你的。某些女人就是想要被那樣愛著,她正是那樣的女人之一!你的愛和你的性格必定讓她不知所措!你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殘酷又嘲諷地折磨一個男人,良知卻絲毫不覺刺痛,因為她每次看著你時,心裡都想:『從現在開始,我要折磨他至死,但是之後,我會以我的愛來補償他……』」
「不過藍姆斯基究竟做了什麼可疑的事呢?」
自他們在飯店的走道上相遇以來,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碰面。羅格辛突然現身讓他驚詫,好半天他都無法回過神來,而且一種痛苦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羅格辛顯然清楚自己所製造的效果,然而儘管他也很困窘,卻故意以一種熟稔的口氣說話;無論如何,王子很快便明白,無須感到尷尬,要是他的談吐和動作透顯出些許難為情,那也僅是表面上,在他心裡,這個男人始終未變。
此時露台上已相當陰暗,王子無法清晰地看見她的表情。一分鐘後,當他與將軍離開別墅時,臉上突然一陣躁熱,同時右手緊緊握拳。
「你還是一樣恨我,對嗎?」
「怎麼得到消息的?哈——哈!只要她一出現,就會有整個軍團的人在她身旁列隊不是嗎?你知道近日拜訪她的那種人,總希冀能有『結識她的榮幸』。自然她能在今天稍早的時候,從她的訪客那裡,聽說一些事,因為整個聖彼得堡和半個帕夫洛斯科的人都知道那件事。或許現在整個帕夫洛斯科都知道了。但是她針對他軍服所發表的意見還真是尖酸,我聽說,她說,藍姆斯基的軍職辭得還真是時候!多麼殘忍的奉承話!不,毫無瘋的跡象。當然,我拒絕相信藍姆斯基事先就知道這樁禍事,我是說,在某某日子的七點鐘,諸如此類的。不過他可能已經感覺到將發生什麼事。而且我,我們大家和S王子都在這裡指望老藍姆斯基能將財富留給他。可怕,真可怕!我不是要指責藍姆斯基任何事,你瞭解的,我必須作此澄清,但是尚有疑點。S王子十分震驚。一切都非常古怪。」
「我一直跟在你後面,王子。」紳士說。
「哎呀!王子,你怎麼忘了將自己算進去?還是我聽到的那些關於你的傳聞是真的。」
「這個嘛!你今天確實在公共場合抓住他的手臂。對一個要面子的男人來說,實在很難就這麼算了。」
「我也不知道,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朋友,人們鐵了心要在地上掘個洞將我埋起來。他們也不想想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艱難,我無法忍受。剛剛的場景,簡直是可怕!我像對自己兒子一樣地和你說話。最糟糕的是,艾格蕾雅竟嘲笑她母親。就是關於一個月之前,回絕藍姆斯基的求婚之事,是從她姊姊那裡傳來的很正式的求婚,是種猜測……儘管,卻絕對有充分根據。話說回來,她是那麼個任性、又滿腦子怪念頭的傢伙,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每一種高貴、美好的心性,隨便你要挑哪一種她都有,頭腦也夠好,但是她又如此古怪、愛戲弄人——真是個淘氣的小惡魔,又愛幻想。剛剛她笑她母親,也笑她姊姊和S王子;至於我,她幾乎從未停止嘲笑過我,不過,我,唉!我愛她你知道的,即使在她嘲笑我之時,我也愛她,而我確實相信這個小惡魔為了那個緣故,也特別愛我,我是說,勝過其他人。我發現你們倆在今天樓上的風暴過後一塊兒聊天,她與你坐在一起的模樣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大概是發燒了,他是個非常敏感的傢伙,這一切都對他產生不少影響,但是他不會打退堂鼓。那類的人不會,不會的,先生!」凱勒心裡這麼想著:「香檳,啊!那真是個有趣的消息。十二瓶,好一個整整的十二瓶,不壞,一支體面的衛隊。我敢打賭,那定是某人押給雷比德夫的抵押品。嗯……他真不錯,我們的這個王子,他是我喜歡的那種人。不過,沒道理浪費時間……要是有香檳,那麼現在就是享用的好時機……」
「不——不用……我不知道……」
沙徑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一張在黑暗中難以辨識的男人臉孔趨近長凳,並在他身邊坐下。王子迅速挪近些,幾乎碰觸到他,因而認出羅格辛蒼白的臉孔。
「天知道!或許是你搞錯了。不過她已經選好日子,在我將她從花園裡帶回來之後,三星期之後——或許會提前,可能——她說,我們會結婚;她還發了誓,並且取下聖像親吻,所以,王子,現在都得看你的啦!嘻——嘻!」
明天早晨七點鐘,我會坐在公園的綠色長凳上等你。我決心告訴你一件極重要的事,那對你有直接的影響。
「所以你也是在講決鬥的事囉!」王子突然大笑起來,讓凱勒驚詫萬分。他簡直是放聲大笑。始終提心吊膽、直到提議作助手才稍感安心的凱勒,看見王子這般歡喜,幾乎要冒火了。
「你們全都是些古怪的人,在各方面,」他再次開始長篇大論,「我告訴你,我就是無法理解莉莎薇塔是怎麼想的、在怕什麼。她簡直歇斯底里了,又哭又叫地說,我們蒙羞了,受到侮辱。怎麼個侮辱法?受誰的侮辱?何時,為什麼?我承認該怪我,我已經準備要承認了,全都該怪我,但是那討厭的女人的迫害(還有她可恥的行為),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靠警方之力來約束也好。我今天想要去見一個人,讓他出面說幾句話。那樣所有事情就能平靜、美好而且溫和、非正式地解決——當然不鬧出醜聞。我也承認,未來充滿各種可能性,還有一大堆無法說明的事。裡面當然也有陰謀在進行著,但是如果這邊什麼事都搞不清楚,那邊就無法作任何解釋。倘若我沒有聽說,你沒有聽說,他沒有聽說,而且其他的傢伙全沒有聽說,那麼我問你,還會有誰聽說?你以為,人們會如何解釋,一半全是想像、子虛烏有的東西,就好比說,月光啦……或者其他的特異景象。」
「但是……究竟誰……沒有人會向我下戰書要求決鬥的。」
「我從來沒用過槍。」
「她瘋了。」王子喃喃道,突然憶起最近才發生過的所有事。
王子臉紅透了,右手緊握,一語未發。
「我一直在找你,王子。我在葉芃秦家附近等你——當然,我不能進去。你和將軍一起走時,我就跟在你後面。我隨時聽候您的差遣,王子,凱勒任憑你使喚。我已準備好做任何犧牲,如果必要的話,甚至可以死。」
「不,我不想要有。」王子突然笑道。
「真的?那麼你是一個懦夫?」
「我知道你在這裡的某個地方閒逛,沒花多久時間就找著了你。」羅格辛輕輕從牙縫裡擠出話來。
「你是個奇怪的傢伙,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一個徹頭徹尾的奇葩。」
羅格辛咧嘴笑笑,沒有解釋。
「你會射擊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關於藍姆斯基。」王子囁嚅著。
「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羅格辛。」
「我雖然是個女人,但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逃跑,」她說,幾乎是蠻橫地,「無論如何,你在取笑我,而且像平常那樣閃爍其辭,好讓自己顯得更有趣些。告訴我,他們通常是不是隔著十二步的距離開火?有時候則是十步?現在通常是十步吧?那就表示,肯定會有死傷,對吧?」

終於,幾乎就到了別墅門口,遇見了上前迎接他們的葉芃秦將軍,他才剛由聖彼得堡回來。劈頭便問候起藍姆斯基,而他妻子表情陰森地走過身旁,沒吭半句,也沒瞥他半眼。從他女兒們和S王https://m•hetubook.com•com子的眼神,他立刻猜到一場家庭風暴已在醞釀。除此之外,他的臉色也反映出某種罕見的不安。他拉住S王子的手臂,在門口處攔下他,與他私語了幾句。兩人後來現身於露台上,並朝著莉莎薇塔的房間走去,看見他們倆那凝重又煩亂的神情,別人可能會猜疑他們聽說了什麼重大消息。漸漸地每個人都聚集到莉莎薇塔的房間裡,獨留王子坐在陽台上。他坐在角落裡,彷彿正期盼著某事,儘管並不清楚為什麼,他幾乎沒想到該起身去看看這家人喧鬧成什麼樣;他似乎將整個世界都遺忘了,而且準備在這兒連續坐上個兩年,毫不在乎他可能會被擱在哪裡。樓上焦心的對話偶爾有片段溜入他耳裡,他也說不出在那裡坐了多久。夜漸漸深了,外面的燈火迅速熄滅。艾格蕾雅突然來到露台上,儘管面色蒼白,但表面看起來相當冷靜。一看見王子,她「顯然未料到」會在這裡看見仍坐同一張椅子上的他,艾格蕾雅一臉困惑地笑了。
「現在我可以清楚看出的確展開了,我會這麼告訴她。你變得完全不像你,雷夫.尼可拉葉維齊!」
「那可能是失誤。」
「就像所有其他的人,王子。」
「我明天會去。現在我要回家了,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她到底是怎麼……」
「太瘋狂了!你剛剛所說關於我的事永遠不會發生,永遠!明天我會去見你們……」
「為什麼?為什麼你現在如此氣我?」王子哀傷萬分地追問:「畢竟,你現在知道了,那些你想像的事都不是真的。然而,我認為你對我所存的惡意並未減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想殺我,所以怒火始終沒有消。我告訴你,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帕菲昂.羅格辛是那天與我交換十字架的拜把兄弟。我在昨天寫給你的信裡已經說過了,因此你可以忘掉那些胡言亂語,而且不再對我提起那件事你為什麼要避著我,為什麼不肯將手伸向我?我告訴你,在我眼裡,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時的瘋狂:我現在明白了那天你所經歷的每一個細節,就好像那是我的行為。你的想像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為什麼我們倆之間還要有憎恨呢?」
「凱勒告訴我(我去你家找你),他說你走進公園裡了,唷!我想,那就是了。」
「為什麼?我已經全告訴你了,再會。」
結果將軍上路了,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伊凡.菲德洛維齊卻急於和某個人討論事情。同時,他竟意外地和王子攀談起來,快速而焦急,頗為無條理地,並經常提及莉莎薇塔。要是王子注意聽,他可能會猜出伊凡.菲德洛維齊除了其他事情以外,也想從他這裡套出些什麼,更確切地說,坦率直接地問他,卻又不願明指問題核心。由於羞愧,王子始終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因此開始時,根本什麼也沒聽見,而當將軍停下腳步、熱切地站在他跟前詢問某些問題時,他便不得不坦承自己什麼也沒聽進去。
這張字條寫得很倉促,而且草率地折疊著,很可能是在艾格蕾雅來到露台之前寫就的。懷著一種難以表達、近乎恐懼的激動心情,王子再次將字條捏回手心裡,並且跳離窗戶和光線,就像一個受驚的賊;然而,就在他快速閃身之際,卻與一名站在他背後的紳士撞個滿懷。
「或許你想要喝點茶,我去張羅一下。」她靜默片刻後說道。
將軍聳聳肩。
「我想我會非常……害怕。」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朝他走去。
「不可能吧!」王子有些激動地叫道。
「在決鬥中,他們射中彼此的機率並不高。」
「子彈射擊的方向如此之低,唐賽思可能瞄準較高的地方,胸膛或者頭部;沒有人會瞄準子彈擊中的地方,那也就是說子彈很可能是碰巧擊中普希金的,純屬僥倖。我是聽熟悉此道的人說的。」
「你是怎麼……發現我在這裡?」王子問,想找點話說。
「但是他也推了我的胸口啊!」王子叫道,依舊在笑,「根本就不值得打架的!我會道歉,然後一切都會結束。但是如果他真想打一架,我也奉陪!就讓他開槍射我好了;我期待他這麼做!哈——哈!我現在知道該如何替手槍裝填子彈了。你知道嗎?我剛剛才被教過要如何上子彈,你知道該怎麼做嗎,凱勒?首先你得買火藥,手槍的火藥,不能是濕的,而且也不能是他們用在長槍上的劣等貨。之後呢!得先將火藥粉放進去,從門上還是哪裡弄來毛氈,接著將子彈包起來,不過可不行先放子彈才放粉,否則就無法射擊。哈——哈!那不是最不可思議的理由嗎,凱勒老友?啊!凱勒,我一定要馬上擁吻你。哈——哈——哈!你今天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一有空就來找我,還有香檳可喝。就讓我們喝個天昏地暗,你知道嗎?我在雷比德夫的地窖裡放了一打的香檳,他『碰巧擁有那些酒』,並且hetubook.com.com在幾天前賣給了我,就是我搬進來的那天,我整批買下來了,我會邀請大家,那麼,你今晚還打算睡覺嗎?」
「不,我沒有。也就是說,我知道該怎麼上子彈,卻從未親自上過。」

「哎呀!那種事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啊!對了,聽著,要是有人向你下戰書決鬥,你會怎麼做?我之前就打算問你。」
王子直笑,艾格蕾雅惱得跺腳。她這麼正經地談論這個話題,多少令王子感到意外。他覺得其中必有些值得他探詢、發掘的事,某些比如何裝填子彈更加重要的事。可這一切全飛掠過腦海,僅留下她坐在眼前,他正看著她的這個事實,而此時不論她說些什麼,幾乎都無關緊要。
「什麼也沒有,他為人絕對正大光明。我絲毫沒有在暗示什麼。他本身的財富,我相信,並未被牽扯進來。當然,莉莎薇塔聽不進這些話……不過最重要的是眼前種種的家庭危機,或者更確切地說爭吵,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你,米希金,是這個家庭實實在在的朋友。想想看,現在情形已經明朗化,雖然還未成定局,提醒你,藍姆斯基一個月之前向艾格蕾雅求婚了,而且顯然已被正式回絕。」
「那麼你不會逃走囉?」
倘若有人告訴他,此刻他已墜入愛河,熱切地愛戀著,他必定會驚愕地加以反駁,或許還會生氣呢!而要是有人再說,艾格蕾雅的字條是一封情書,在安排一個約會,他會為說話的人深感羞愧,或許還會要求與之決鬥。這一切全是絕對真誠的,而且他從未起過絲毫懷疑,或者容許有一絲「含糊不清」的念頭,認為那女孩可能愛他,甚至是他愛這女孩。至於一個「像他一樣的男人」去愛的可能性,他會視之為駭人聽聞的謬論。他以為倘若其中真有什麼,那也純粹是她玩的一點兒小把戲。不過這回,他反倒對這些小把戲毫不介意,而且認為那是可理解的。某種頗為迥異的事盤據在他心頭,困擾著他。他全然相信將軍剛剛是一時激動說漏了嘴,關於她嘲笑所有人和他之事,尤其是王子。他絲毫不覺被冒犯,如他所瞭解的,事情本該如此。對他來說,還會有什麼更要緊的事呢!除了明天再次見到她,起個大早,在綠色長凳上坐在她身畔,聆聽該如何替手槍裝填子彈的同時,凝望著她。他不再奢望更多。她打算告訴他什麼,什麼重要的事對他有直接影響——這個問題快速掠過他心頭一兩回。對於他究竟為誰的緣故被召喚、這「重要的事」是否真的存在,他沒有片刻的疑心,不過現在他也無法細細思索了。事實上,他根本無意思索。
「你確定不來?」王子輕聲問。
「不過……為什麼呢?」
「呃!馬上就會有人來下戰書的。莫洛索夫中尉,我認識他;並非指直接認識……他無法忍受受到侮辱。他傾向於尊重普通人,我是說我和羅格辛,這類下等人,或許很自然——所以你是唯一會讓他有所反應的人。你得負擔費用,王子。他已經打聽過你,我聽見了,他的朋友明天肯定會來拜訪你,也許他現在就在等你。要是我有榮幸擔任你的助手,我已經準備好降級為士兵。所以我一直在找你,王子。」
王子穿過街道,消失在公園裡,留下有些困惑的凱勒獨自沉思。他從未見王子的心情這般古怪,而且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畫面。
「啊!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你……你要去哪裡?」他問,毫不理會王子無意離開座位的事實,「我們走吧!我有話和你說。」
又附註:就是今天白天裡指給你看的那張長凳。真羞愧!我必須加上此句。
「多奇怪啊!多奇怪!」片刻之後他說,口氣中甚至夾雜著幾分憂愁,在快樂的時刻過後,他總會感到悲哀——為什麼,他也不瞭解。他敏銳地環顧周遭,驚訝自己竟已來到這個地方。他感覺很疲倦,便走到長凳處坐下。四周一片深沉的寂靜。歡樂花園裡的音樂表演已經結束了。公園裡可能已經沒有半個人,當然,現在至少已經十一點半了。夜色如水,沉靜、溫暖而澄澈——六月初的聖彼得堡的夜——然而在遮蔭濃密的公園,在他所坐的步道上,幾乎是全暗的。
「哦!真是胡扯,立刻買一把,一把好的,法國或英國貨,他們說那是最好的品級。然後取一小撮火藥,或者兩小撮,裝填到槍裡,最好是塞滿。用毛氈包著塞進去(他們說為了某種理由,非用毛氈包起不可),你可以在某些地方拿到那種毛氈,像是床墊,或者門上有時候也會覆有毛氈。然後當你將毛氈塞入,上好子彈——仔細聽,火藥在前,子彈在後,否則會爆炸。你在笑什麼?我要你一天射擊幾次,並學習如何準確擊中目標。你會這麼做嗎?」
「她怎麼會瘋呢?」羅格辛說:「怎麼可能其他人都覺得她正常,只有你覺得她瘋?她如何能寫信給她?如果她瘋了,他們應該可以從她寫的信裡看出來。」
「我和一名士兵聊過,他告訴我那是有規則的,當他們呈扇形散開時,僅部分瞄準上半身;因此他們總叫這為——『半人』,因此不能瞄準胸膛或頭部,他們必須謹慎地對著上半身開火。我www.hetubook.com•com後來又問過一名軍官,他說的確如此。」
「這個亞歷賽奇上尉是何人?」
「我不喜歡你,雷夫.尼可拉葉維齊,所以我為什麼要去你家?啊!王子,你像一個小孩兒,當你要一個玩具,就立刻要擁有它,但目前情況不是這樣。你剛剛說的話,信裡都已寫了——你以為我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所說的每一個字,而且我知道,你絕不會欺騙我,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可我還是不喜歡你。你瞧,你說已忘記所有的事,只記得你宣誓過的兄弟羅格辛,而非當時舉刀要攻擊你的那個人。那麼,你怎會知道我怎麼想,」(羅格辛又笑了。)「或許自那之後,我連一次都不曾懊悔過,而你卻在這裡奉上兄弟般友愛的寬恕。或許那天晚上我想的是很不一樣的事,但是關於那……」
「什麼意思?普希金不就被殺了,不是嗎?」
歡樂花園的事件嚇壞了母親和女孩們。驚恐與煩亂之中,莉莎薇塔和女兒們,簡直是一路跑回家的。在她的看法和理解裡,雖然發生了許多事,但也因此暴露出真相,儘管是這般混亂與驚慌,此刻她心裡已多少有了譜。不過真的,每個人都瞭解,發生了某種異常的事,不過或許是好事,因為某個不尋常的謎終於要解開了。儘管有S王子先前的保證和解釋,藍姆斯基如今已揭下面具,被「暴露」,被揭發,而且「他與那妖精的關係被當眾掀了出來」。莉莎薇塔這麼想——她的兩名大女兒也一樣。然而這麼想的結果只是讓事情更形神祕。儘管女孩們私下都有些惱她們的母親驚惶過度,還這般惹眼地逃走,不過在大家都一肚子惶惑的初期階段,她們都不願去煩她。此外,他們也感覺到她們的小妹妹艾格蕾雅對此事知道得恐怕比她們和媽媽加起來的還要多。S王子的臉色也如黑夜般陰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莉莎薇塔一路未和他說過一句話,然而他似乎不以為意。阿黛蕾妲試圖問他:「他們剛剛說起的是哪個叔叔啊?聖彼得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臉拉得老長的他含混不清地囁嚅了幾句,大概是說這問題和整件事都非常荒謬可笑,「那肯定是真的!」阿黛蕾妲回答,不再問任何問題。至於艾格蕾雅,則變得異常安靜,除了說他們走得太快了之外,沒再多說。有一回她轉頭,看見王子正在後面趕路。看到他拚命想追上他們的模樣,她露出嘲諷的微笑,便不再四下張望。
王子表現得像發燒般,當然,這的確屬實。
王子尷尬地囁嚅了幾句,連忙從位子上跳起身。然而,艾格蕾雅卻立刻在他的隔壁坐下,而他也重新坐回椅子裡。她突然熱切地凝視他片刻,接著又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然後視線又調回他身上,「或許她想笑吧!」王子突然想:「但是沒有,那樣的話,她原本是要笑的,不是嗎?」
羅格辛譏諷地微笑。
羅格辛繼續大笑。他對王子所說的話並非完全不感興趣,或許可以說還聽得頗為高興;王子那急切又令人欣喜的熱誠,著實感動並鼓勵了他。
「什麼意思,『那就是了?』」王子急切地逮著一句隨口說出的話。
「Au revior。」艾格蕾雅說著,將手伸向王子。
「概括地說,正是那樣沒錯,如果你指的是她。我偶爾也會有同樣的想法,不過隨即熟睡得像隻小羊。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這裡的其他人可能比較正確,而且我也不相信神經錯亂這種想法,就算她是個無理性的女人。不過她非但沒有瘋,反而相當精明。像她今天所說戲謔亞歷賽奇上尉的話就明確將此點表露無遺。她一定是在耍什麼奸計,或者至少有什麼個人目的、虛偽狡詐的人。」
「我已經告訴你,也寫在信裡,她……心智不正常。」王子說,極痛苦地聽著這一切。
他在暗黑的公園裡閒蕩著,最後「發現自己」正沿著林蔭大道向前走。他依稀記得先前經過這條大道時的情景,從長凳到某棵高大顯著的老樹之間,約莫一百碼的距離,來來回回走了三、四十趟。他在公園裡至少待了一個鐘頭,即使他想,恐怕也不太能記起在這段時間內,自己想了些什麼。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起自己曾思考過一件事,那件事讓他突然之間笑得渾身亂顫。倒不是因為真有什麼可笑的,只是不斷覺得自己必須笑。他想到恐怕不只凱勒想到會有決鬥的事,因此如何替手槍裝填子彈的話題,就不可能是偶然帶出的……「呸!」他突然停住腳步,彷彿又想起另一件事,「今天她下樓到陽台上時,我正坐在角落裡,她發現我的存在時,是那般驚訝——她笑得那個樣……開始時還聊起茶;然而她的手上已經握著那張紙條,一直握著,所以她勢必知道我就坐在露台上,那她幹嘛還那般驚訝呢?哈——哈——哈!」
「我收到你的信了,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你在浪費時間……何必麻煩?……不過我是從她那裡來的,她要你立刻過去一趟,她要告訴你一件事,很急迫。今晚就要見你。」
「她寫信去那裡,給她,他們全看過了。你不知道?啊呀!你竟沒有發現,她可能會親自拿給你看。」
「或許我不至於那樣。」對艾格蕾雅的詢問,他終於笑了出來。
「什麼信?」王子吃驚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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