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多荒謬!」
「那麼在說了這麼一大串之後,它究竟意指著什麼,」蓋亞從陽台的另一個角落裡叫出聲,也頗為激動,「是不是表示你認為鐵路是該受詛咒的,是人類的禍根,是降生於世的惡魔,為了敗壞『生命之泉』?」
「不,先生,允許我,那種說法是不可能成立的,先生!」雷比德夫叫道,跳上前,雙臂不停揮舞,似乎企圖制止逐漸蔓延的笑聲,「允許我,先生。這些先生……所有這些先生,」他突然轉向王子,「你知道的,事實上,在某些方面,先生……」說到此,完全省了禮節,他竟連捶了兩下桌子,這麼一來,反而讓笑聲更形劇烈。
他又笑了。
「這個寇米榭夫是什麼人?」
「並非鐵路交通網,年輕又魯莽的小夥子,不過鐵路所提供的整體趨勢,可以說,是一種範例,一番精彩的陳述。它們全速推進,車輪轆轆作響,它們匆匆地匡啷匡啷是為了人類的福祉,他們這麼告訴我們!『人類的生活裡介入太多的噪音與工業,卻鮮少得到心靈上的平靜』,一個想隱居的思想家抱怨道。『可能是如此。』另一個老是在旅行的思想家得意地答道:『但是匡噹匡噹響的貨車卻為飢餓的人帶來麵包,或許較心靈的平靜更有價值然後便自負地離開了。』但是我不相信那些貨車真將麵包運來給飢餓的人,我是邪惡的雷比德夫!因為那些貨車將麵包運送給所有人類,它們的行為完全不具道德基礎,可以絕對冷血地排除相當數量的人類,讓他們享受不到它們運載的貨物,事實上,這早在從前就發生過了……」
「是我在路上遇見他的,王子,我剛剛遇見他,便將他帶來,他是一個很難得的朋友,他卻覺得歉疚。」
「問題是,」王子考慮片刻,「你想要等到派對散去,但是天知道他們何時才會散。我們去公園裡談豈不更好,真的,他們可以等,我再向他們道歉。」
「他有一張可愛的臉孔……」
「此外,天主教教士向來過分好奇而且極容易被領著走,要想將他們誘引入森林或某個隱密的地方,按照上述所說的那樣對付他,實在太容易了,不過我不否認吃光那麼多人,似乎太過放縱了些。」
「你來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吧!藍姆斯基?」
伊波萊魯莽地拋出他的問題,對每個人說話的態度都很無禮,幾乎是專斷的,不容他人置辯。然而,他自己似乎並未覺察此點。
「你可以再補充說,以我目前的處境,已經有夠多的事情需要仔細思考的,因此我也很驚訝自己竟然整晚都無法將視線調離那張可憎的面容。」
「你瞭解什麼?」王子大吃一驚。
「將軍!記得卡爾斯之役嗎?讓我來告訴你們,各位,我的故事絕對原味呈現,沒有一絲虛假。就我而言,我願意這麼說,幾乎每一樁真實的事情,儘管自有其永恆不變的律則,也幾乎總是不可思議而不可能的。事實上,有時候愈真實的事,反而愈不可能。」
「鐵路的發展?」柯亞叫道。
直到目前為止,他始終靜默地傾聽他人的辯論,不曾加入談話,他經常會在眾人笑開之後,也熱誠地笑笑。即使他們喝得很凶,但眼前的喧鬧和歡樂氣氛仍令他很開心。或許他整晚都不會說一句話,但是突然間,他想開口了。
「為什麼?」
「此種說法真陰險,既玩世不恭又狡猾,」雷比德夫興奮地抓住藍姆斯基這個似是而非的論點,「目的是想挑釁你的對手和你打上一架,不過卻是如此真實!因為你是一個好嘲諷的城裡人,一個騎兵軍官(儘管並非沒有能力!),你並非真的瞭解自己觀點裡的深奧性,它的真實性!是的,先生。自我毀滅的法則和生物自我保存的法則在人類世界裡都有同樣的影響力。魔鬼會統治我們到何時,並未洩露給我們。你在笑?你不相信有魔鬼?不信魔鬼是法國的思想,一種輕佻的觀念。你知道魔鬼是誰?你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嘲笑他的外型,一如伏爾泰,蹄、尾巴和角是你們捏造出來的,因為這不潔的靈體,是個擁有巨大力量而且令人生畏的靈體,就算沒有你替他捏造的蹄子和角亦然。不過他卻不在此刻討論的範圍內!……」
「是肯定該受詛咒,或者只是可能?」藍姆斯基問:「在這種情況裡,其間區分很重要。」
「喔唷!瞧你多麼有求知慾啊!」藍姆斯基說。
同時雷比德夫也漲紅著臉,幾乎是狂喜地快步上前解釋,他已經喝得相當醉了。他那不清不楚的話語透露,每個人自然而然地聚集到這裡,純粹是巧合。伊波萊是第一個到達的,在向晚時分,而且因為感覺自己身體好多了,便要求在露台上等候王子。他在沙發上坐下,之後,雷比德夫加入,後面還跟隨整家子人,包括他的女兒們和伊沃金將軍。布爾多夫斯基以伊波萊的護衛身分,隨同到來。蓋亞和匹茲辛則是不久前經過時順道來訪(他們現身的時間,大約就是在歡樂花園發生事故時);然後凱勒來了,宣布生日的事,而且要求開香檳。藍姆斯基不過才到半小時。柯亞也一個勁兒堅持派對一定要有香檳,因此雷比德夫隨即將酒取了來。
「但是你怎麼知道,我現在『心情這麼好』?」
「我只是想說一、兩和*圖*書句話,」他壓低嗓子道:「為了一件極重要的事,讓我們到別處去一會兒。」
「你一定告訴過某人這裡有供應香檳,所以他們全跑來了,」跟著王子登上露台後,羅格辛低聲對王子說:「我們太清楚這些人;你只需對他們吹聲口哨……」他補充道,幾乎是氣憤地,無疑是記起自己不久前的經驗。
「等會兒你就明白,快點過來坐下,首先,因為你所有的……客人都到齊了。正如我所預料的,有一大群人,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猜對了!不管很可惜,我不知道你生日,否則我會帶個禮物來……哈——哈!哎呀!或許我已經準備了一個,會一直慶祝到天亮嗎?」
「受詛咒,受詛咒,肯定該受詛咒!」雷比德夫不顧一切堅稱。
「很高興見到你們,各位。繼續和大夥兒打成一片,我馬上就回來。」王子終於讓自己解脫,急著想聽藍姆斯基要說些什麼。
「或許這是真的,各位。」王子突然說。
「雖然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他結結巴巴地對王子說:「我自掏腰包拿來的,為了慶祝和恭賀你,還備有茶點,由我女兒負責料理這些點心。但是王子,你當真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些什麼?你可記得哈姆雷特;『活著好還是死的好?』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主題,非常具時代性,問題和答案……而泰倫特耶夫先生興致十分高昂……不想上床就寢!他剛呷了口香檳,就只一口對他的身體無害……靠近些王子,你來決定,大家都在等你,每個人都在期盼你那討人喜歡又機智風趣的談話……」
「重點在接下來要講述的這個古代的故事,因為我覺得有必要敘述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事。在我們的時代裡,我們的國家,我相信你們與我一樣熱愛,各位,因為就我而言,願意為其灑盡每一滴血……」
「我瞭解,我瞭解。」藍姆斯基喃喃道,嘴邊淡淡浮起一抹譏諷的微笑。那晚他的心境可是極富幽默感的。
「我正要導出一個了不起的結論,」就在此時,雷比德夫厲聲說出:「不過讓我們先就心理學和法律的層面,來對被告作一番分析。我們知道被告,或者可以說,我的當事人,儘管不可能找到任何糧食,在他古怪的一生當中,卻有好幾次因為發現自己潛在的慾望而悔悟,所以刻意迴避神職人員。我們可以從一個事實明顯看出此點:據記載,他確實吃掉五或六個嬰兒,相較之下,是非常無足輕重的數字,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非常值得注意。很顯然地,他因為自責而飽受痛苦折磨(因為我的當事人是個有宗教信仰、有良知的人,我會證明此點),而且為了減輕罪孽,他藉由實驗六次改變自己的飲食,從超凡俗的僧侶轉向世俗之人。這是一種實驗,此點再次無疑,因為倘若那純粹是為了美食享受上口味轉換的理由,六個未免太少了吧!為什麼只有六個而非三十個?(我設想該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只是一種實驗,純然是出於絕望和害怕,害怕褻瀆並觸怒教會,那麼六個就變得十分可理解;六個的嘗試太足以平息良心上的不安,因為嘗試畢竟是有可能不成功的。依我看,嬰兒太小了,我是說,形體不大,所以在特定的時間內,凡俗嬰兒的數量恐怕得增加個三到五倍,才能抵得過神職人員,這麼一來,在某一方面的罪減輕了,末了在另一方面的罪卻增加了,在量上而非質上。照這樣推理,各位,我當然能看穿一個十二世紀的罪犯的心。就我的立場來說,生為一個十九世紀的,很可能會做出不同的推理,我會告訴你們的,所以各位,用不著笑我——在你的情況,將軍,那是非常不得體的。其次,嬰兒一點都沒有營養,我個人的觀點,有點過甜,而且不精壯,所以既無法滿足口腹之慾,良知也依然痛楚。現在結論登場,要收尾了,各位,這個終止式裡包含了在那個時代和我們的時代,一個最重要問題的解答,最後那罪犯跑去向神職人員懺悔,並到政府機關自首。有人可能會問,在那個時代,他會遭受什麼樣的刑罰,五馬分屍、還是火刑?當時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去自首?為何不讓一切就在六十個上打住,然後保守這祕密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為何不僅僅發誓戒除吃僧侶,並一輩子像個隱士般苦修?事實上,為何不乾脆自己也成為僧侶?答案就在這裡!一定有某種東西更勝於火刑、五馬分屍,甚至追隨了二十年的習慣!一定有某種想法比任何災難、酷刑、饑荒、瘟疫、痲瘋更為強大有力,沒有了這種非遵守不可的理念,一切的地獄之境,人類將無法承受,也唯有它能導正人類的心靈,豐沃生命之泉!指出來,在我們這個墮落又有鐵路的時代——我是要說在我們這個有輪船和鐵路的時代,我卻說成:墮落和鐵路,因為我喝醉了,可我也還說著老實話——指出任何類似的力量給我看!指給我看,一種能以過去那些世紀所擁有的一半之力,讓今日的人類緊密結合的約束力。現在誰敢告訴我,生命之泉沒有日漸衰微,在此『星』的影響下,沒有被玷汙敗壞,這是個誘捕人們的網。別想拿你們的成功、財富、罕見的饑荒以及交通的速度等理由來恫嚇我!財富愈多,力量hetubook.com.com就愈少;再也沒有一種具約束力的行為準則;一切都愈顯軟弱,所有的一切和每個人都變得脆弱,不堪一擊!我們全都變得很軟弱,全部,我們所有人!……不過夠了,那並非目前的重點;目前的重點是,最高貴的王子,我們是否該去看看給賓客們享用的點心是否已備好?」
「我同意那是一種歷史性的想法,但是你究竟想導出什麼樣的論點呢?」王子繼續追問色認真,對於雷比德夫——是眾人取笑的對象,也是歡樂的泉源,沒有一絲說笑或嘲諷的意味。他那正經八百的語氣聽在眾人耳裡,不免顯得滑稽;只要再多那麼一點點,他們也要開始笑他了,然而他卻渾然未覺。
「你看不出來他瘋了嗎,王子?」藍姆斯基靠向他說道:「我先前就聽說,他拚命想成為一名律師,並在法庭上發表演說,還想參加考試。我預料那必定是一篇精彩的模仿詩文。」
「或許在十二世紀,教士是你唯一可以吃的東西,因為他們是唯一長得白白胖胖的人。」蓋亞說。
「自然!」雷比德夫以刺耳的嗓音說出,故意賣弄學問地堅持著。
「但也只有做到這些,不過爾爾!不採取任何道德上的立場,除了自私和物質上的需求!普遍的和平,普遍的幸福——全繫於需求!那就是我對你們的理解,親愛的先生,如果我可以冒昧地這麼問?」
「繼續,繼續說!」
「哈!」伊波萊叫道,迅速看向藍姆斯基,眼神古怪異常。不過一見他笑了,自己也跟著笑起來,遂用手肘輕推站在身旁的柯亞,再次問他幾點了,甚至將柯亞的銀錶扯向他,熱切地望著分針。之後,似乎忘記其他人的存在,他伸直手腳靠在沙發上,雙手枕在腦後,開始瞪視著天花板,三十秒之後,再次直挺挺地坐起,靠向桌邊,專心傾聽雷比德夫絮話,後者此刻已處在完全亢奮的狀態之中。
「為了什麼?看在老天的份上,為了什麼?」
「不,不要那樣。我自有理由,我不希望他們疑心我們在討論什麼特別的事。這裡有些人對我們的關係非常感興趣——你不知道吧!王子?就讓他們覺得我們倆關係十分友好,但僅止於此,反而比較好——你懂嗎?他們不出一、兩個小時就會離開,我會占用你二十分鐘的時間,嗯——半小時……」
「我聽說過雷比德夫將『苦艾星』解釋為遍布歐洲的鐵路網。」
王子總共只喝了兩、三杯,而且心情好得很。在桌邊半站起身,他與藍姆斯基目光相遇,想起他們倆即將有的談話,便拋給對方一個親切的微笑。藍姆斯基點點頭,並突然指向伊波萊,後者已瞪著眼看了好半晌。伊波萊睡著了,四肢舒展地靠在沙發上。
「這個『苦艾星』是什麼東西?」有人問。
「唔!我認為任何對此類問題不感興趣者,都只不過是上流社會的懶漢,先生!」
「在我們的國家裡,一如在歐洲,人類遭逢可怕的全球性饑荒,根據計算,就我所記得的,每四分之一世紀會發生一次,換句話說,每二十五年就會遇上一次。我不想為正確的數據作爭辯,不過這是極少見,極對照性的說法。」
「那麼,他不至於隨時會死去吧?」
「無疑你已經探出了什麼,」王子最後也笑了,「而且也決心要稍加欺弄我。但那又如何,真的?我不怕你。此外,不知怎的,我真的不在乎,你相信嗎?而且……而且我相信你是個很棒的人,總有一天,我們真的會成為朋友。我非常喜歡你,藍姆斯基,在我的想法裡,你是個……非常,非常正派的人!」
王子再次吃驚地看著藍姆斯基。
「你老是在講睡覺,王子,你好像我的褓姆喔!一等太陽升起,在天空中放歌(是誰寫的『在天空中,太陽放歌?』根本是胡說八道,卻寫得很棒!)——然後我就去睡覺。雷比德夫,太陽是生命的泉源,對吧?在啟示錄中,『生命之泉』又為何意?你聽說過『苦艾星』吧!王子?」
「是的。」
王子遇上薇拉甜美、溫柔親切的眼光,當時她正匆匆擠過人群走向他。他率先向她伸出手,穿過所有人的肩頭;她歡喜得羞紅了臉,並且祝他「從此之後日日快樂、順心」。接著她急急衝入廚房,張羅茶點,然而在王子到達以前,她只要手邊一得空,便會跑到露台上,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些激昂的爭辯——
「喔!當然,是有其他原因。」藍姆斯基笑出聲來,「親愛的王子,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聖彼得堡,為了這樁不幸的事(我是指我叔父)。想想看:那全是真的,每個人都知道,除了我。我真的很吃驚,我已經不能去見他們了,葉芃秦家人。我明天也不能去,因為我在城裡,懂我的意思嗎?我可能會離開一到兩天——事實是,我自己的事情也有些混亂。雖然那不是很重要,我決定要開誠布公地將和*圖*書
話說出來,不再耽擱——也就是說,在我離開之前。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會坐在那裡等,直到那夥人散去。此外,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我非常心煩,無法上床睡覺。無論如何,這樣去煩擾一個人是很可恥又失禮的,我要坦白告訴你:我來是想尋求你友誼的支持,親愛的王子,你是一個無與倫比之人,我是說你不說謊,或者從來不說謊,而且我在某些事情上,需要一位朋友和顧問,因為我現在確實捲入這樁不幸的……」
「我真的喜歡這些辯論,而且人們總會動肝火,王子,當然是聰明的人們,」凱勒喃喃道,同時難掩狂喜渴盼之情在椅子上扭動著,「聰明的和政治的,」他出乎意料突然轉向藍姆斯基,他幾乎就坐在他隔壁,「你知道,我真的喜歡讀報上所寫的、關於英國國會的事,我不是指他們所討論的議題(你知道我不是政治家)是他們和彼此說話的方式,他們作為政治家的言談舉止,可以說:『對面坐著的是高貴的子爵』、『高貴的伯爵與我有相同見解』、『我高貴的對手,他的提議已經震驚全歐』,我是說,所有美好的措辭,所有自由民族的議會制政體——才是吸引我這種人的地方,我欣喜若狂,王子。實際上,我一直是個藝術家,的確,藍姆斯基。」
「這兒還真是有趣,」後者說:「我在等你的半小時中,開心得很。重點是,親愛的米希金,我已經將你和寇米榭夫的事理出個頭緒,而且特地到這兒來,好叫你放心,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將這件事看得很透徹,尤其是因為,在我的觀點裡,多半是他不對。」
「想必他不可能真吃下六十個教士吧?」滿座一片笑聲。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王子嚷道。
「喂,喂,你瞧!」藍姆斯基嚷著,用力扯王子的手臂,「喏!……」
「我真的一直在等你,我非常非常高興,你回來時,心情這麼好。」伊波萊說道。緊接薇拉之後,王子立刻走上前與他握手。
雷比德夫,他早惹毛了部分的聽眾(需注意,這段期間內,酒瓶不停地開),然而他這唐突的結論,又一下子將對手的怒氣全澆熄。據他所說,此種結論正是「一位老練律師的意外轉折」。歡樂的笑聲再度揚起,賓客們都打心底高興;每個人都從桌邊起身,伸伸腿,繞著陽台兜一圈。凱勒是唯一還對雷比德夫的演說心存不滿之人,而且相當激動。
「很顯然,他不是一次將他們全吃下,或許是十五年或二十年之間,那是可以理解,而且自然的……」
「要是你能夠不靠天光便能在戶外朗讀,那麼天不天亮又有何重要?」某個人說。
最後,王子走向藍姆斯基,後者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這些貨車能冷血地將人們排除在外?」某個人追問。
「繼續說,但是要切題。」
「那麼,這個生物的自我保存本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囉?想必此自我保存的意識是一種人類的正常法則吧?」
「難道你都未起疑嗎?親愛的王子,」藍姆斯基繼續說,仍然微笑著,卻未就那率直的問題作答,「你難道未懷疑我只是想騙騙你,並且在過程中,從你那兒探出什麼來,嗯?」
「一個狡猾又具暗示意味的想法!」雷比德夫表示贊同,「不過,那不是重點。我們的問題是『生命之泉』是否已經日漸衰微,因為……」
「告訴我,好嗎?這個小頑童為何迫使自己賴著你,王子?」他突如其來地說,語氣充滿了不悅,甚至惡毒,王子非常驚訝,「我敢打賭,他必定圖謀不軌!」
「當然是這樣,而且結局也必定荒謬,很有可能,然而我們這裡就是有這些人……」
「但是晚上時,更坦白、更真誠,而且坦率,」雷比德夫激昂地轉向他,「更率真、更老實、更誠實、更可敬,而且即使我可能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你們的攻擊之下,也毫不在乎,先生。我現在公然挑戰所有人,所有的無神論者,你們將如何拯救這個世界,而且你們將在哪裡替它找著一條前進的正確道路——你們,這些科學家、企業家、搞合作的,領薪資階級的,等等。怎麼樣?信用?什麼是信用?信用能將你領到哪裡?」
「和十二世紀以及其前後時期,因為在當時,據文牘上所寫,全球性饑荒通常每兩年,或者三年發生一次,在那樣的環境之中,人類甚至會吃人肉,雖然他們始終不曾將此點外洩。其中一個食人者,當他逐漸老邁時,在未遭任何強迫的情況下,自願公開承認,在自己漫長又貧困的一生當中,曾經極祕密地親自殺死並吃掉六十個教士和數個世俗的嬰孩,大約六個,不會再多——也就是說,比起他吃過的神職人員來說,數量非常少。他從未對任何世俗的成人打過那樣的主意。」
「飲食的需求,你所言不過是生物的自我保存本能……」
「你怎麼知道他不在目前討論的範圍內?」伊波萊突然喊道,而且爆出一陣笑聲。
他的語氣非常認真,以致所有人立刻好奇地轉頭看向他。
「他攻擊開明,鼓吹十二世紀的極端主義,在那邊裝腔作勢——但並非因為他是天真的。可以容我問一句,他是怎麼弄到買這屋子的錢?」他高聲地說道,攔下每一個他遇見的人。
「不過,它確實帶來了一種平權的團結和利益上的和*圖*書均衡。」匹茲辛指出。
「誇張,太誇張了,雷比德夫!」歡笑聲在他周邊響起。
當他和羅格辛一塊兒走到別墅附近時,王子十分驚訝地發現,一大夥兒喧鬧的人們已經聚集在那燈火通明的別墅裡了。他們全都興高采烈,盡情談笑與叫喊,甚至扯開嗓門,放聲爭辯著。乍看之下,可能會認為他們玩得極為盡興。不過也確實,當他走上露台,看見他們全在暢飲——飲的還是香檳,並且已經喝了好些時候,這使得許多縱酒狂歡的酒客變得十分興奮活躍。這些客人全是王子認識的人,但是他們如何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齊聚一堂,卻實在古怪,因為王子誰也沒邀請,而且直到剛剛才偶然記起他的生日。
「你知道嗎?我實在高興得要命,今天竟是你的生日。」伊波萊叫道。
「我曾經見過一個真正的啟示錄詮釋家,」將軍在另一個角落裡對另一名聽眾說,匹茲辛也在其間是被強拉過來聽的,「已故的葛里果瑞.森庸諾維齊.伯敏思卓夫,他才是那個可以讓你毛骨悚然之人。首先,他會戴上眼鏡,並且翻開一冊以黑皮裝訂起來的古舊大書,還有那灰白的鬍鬚,以及兩枚因參與慈善工作而獲頒的勳章。開始時,他的神情永遠嚴峻而肅穆,將軍們總是對他頂禮膜拜,女士們則行將昏厥,噯——而這個傢伙竟用點心來收場,真是前所未聞。」
「讓我們喝吧!儘量喝,但是冷靜點是否會比較好呢!伊波萊?」
「不是鐵路,不是,先生!」雷比德夫辯解道,雷霆大發之餘,同時又快活萬分,「鐵路不會敗壞生命之泉,然而整個局勢,先生,全都該受阻咒,上幾個世紀所有的精神,它那科學的、實用的全部思想,或許才是真正該受詛咒的,先生。」
蓋亞當晚的心情特別亢奮,一種欣喜得近乎洋洋得意的心情,王子也如此認為。他當然是在取笑雷比德夫並激怒他,不過自己反倒馬上發火了。
「誰告訴你是那樣?」藍姆斯基喊道:「它當然是種法則,但是不比毀滅或者自我毀滅法則更為正常。想必人類所有的正常法則,沒有一條是建立在自我保存本能上吧?」
「咦,當然是今天你抓住他手臂的那個人……他非常生氣,還打算明天派人來請你與他決鬥。」
「我不知道!」伊沃金將軍回答,因為他的新身分,口氣也不免神氣活現起來。
雖然雷比德夫正處在他的「晚上」狀態,每逢此時,他總是過度興奮,並為前面冗長又「博學」的爭論氣惱不已,但一遇上此種情況,他多半會毫不保留地表現出對自己對手的無限輕蔑。
「別太過火了,雷比德夫,早上你的性情比較好。」匹茲辛微笑地說。
匹茲辛邊聽著將軍說話邊露出微笑,他似乎想拿起帽子,但顯然既無法下定決心這麼做,又無法將自己的意圖拋開。在眾人起身之前,蓋亞就已停止喝酒,並且將酒杯推離面前,一抹陰鬱的神情掠過臉龐。當眾人起身時,他走向羅格辛,在他身旁坐下。別人可能會以為他們倆關係極友好。至於羅格辛,開始時,也多次想悄悄離開,但至今都仍一動不動地坐著,頭低垂,彷彿也忘了要走。他整晚滴酒未沾,而且始終陷在沉思中,僅偶爾抬眼環顧眾人。彷彿正等著某件對他意義非凡的事在此發生,而且不到那時絕不離開。
「不到兩小時就是黎明了。」匹茲辛瞄瞄手錶插嘴道。
「這個嘛,生活、飲食的普遍需求,和那純然的,實際上根本是科學的信仰,相信只有基於利益而起的普遍團結合作才能滿足那些需求,一個明智得足以成為未來人類根基與『生命之泉』的想法。」蓋亞指出,此刻已十分認真。
「多令人生厭啊!」
「說得妙,說得對極了!」雷比德夫叫著:「因為他從未動過凡俗人的主意。六十名神職人員中,沒有一人。這是一個可怕的想法,一個有歷史性的想法,一個統計學上的想法,對於知道的人來說,歷史就是構築在那樣的觀念之上;根據數字的精確性,可以推論,在那些時代裡,神職人員的生活至少比當時的其餘人要快活舒適六十倍。或許也比其餘人類肥胖六十倍……」
「就一、兩句話。」又一句低語竄進王子的另一隻耳朵裡,同時有另一隻手抓住他的另一隻臂膀。王子吃驚地看著眼前那張粗野又不修邊幅的紅臉——不停地笑,也不停在眨眼;他立刻認出是斐迪契訶,他究竟是從那兒冒出來的,恐怕只有天知道。
「以前就發生過了,」雷比德夫堅稱,不屑多談此話題,「不是已經出了個馬爾薩斯,全人類的朋友。不過是一個沒有堅定道德基礎的人類的朋友,這樣的人是人類的毀滅者,更遑論他的自負;你只需傷了任何一個這些數不盡的人類朋友的虛榮心,他便會立即因為無謂的報復心,放火燒遍全世界——就像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事實上,老實說,也像我,最邪惡卑鄙之人,因為我很可能會第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抱來柴火,然後逃逸。不過,這仍然不是重點!」
「自然?」
「你記得斐迪契訶嗎?」那人問。
「我可以從你的臉上看出來。和大家打聲招呼吧!趕緊過來坐在這裡,就坐我們旁邊。我特地等你。」他補充道,別有深意地強調他在等待這件事。在回答王子探問在哪裡坐到如此晚、是否對他的健康不利時,他答道,他也很訝異,三天前他還難過得幾乎要死了,而今晚卻覺得前所未有地舒爽。
布爾多夫斯基跳起身低語道,他只是碰巧來這兒,權充伊波萊的護衛,而他同樣也非常高興。他在信裡「寫了一些無聊廢話」,而此刻,他「就是感到高興……」他堅定有力地握了握王子的手,隨即坐下,並未將話說完。
「怎麼說?」
「那是不可能的!」主席本人,也就是將軍叫道,口氣中頗有受冒犯之感,「我經常和他討論並爭辯,而且老是為了這類的觀念,但是他就喜歡扯這些胡話,早聽厭了,裡面沒有半句實言。」
「好啦!繼續,繼續,沒有人會打擾你。」好幾個聲音都叫道。
「各位,我想說的是,饑荒在那些時代裡經常發生。就連我也聽說過,雖然我並不清楚歷史。然而我想必定是如此。當我還住在瑞士山區時,十分驚訝地發現那些封建時代的老城堡竟傾圮得那樣厲害,城堡全建築在山坡上,在筆直向上延伸至少半英里高的陡峭險崖上(就是說如果走山徑得走好幾英里)。大家都知道城堡是什麼,是由非常非常多的石頭堆砌而成。很驚人的工程,幾乎不可思議,而且當然是由所有的窮人來建造,那些奴僕。此外,他們還得繳付各式各樣的稅,以供養神職人員。那樣的情況下,他們如何能維持自己的生活,並耕種田地?那時必定有許多人是活活餓死的,或許根本沒東西可吃。有時候,我總懷疑,這些人怎麼沒有完全滅絕呢!或者他們又遭遇了什麼事;他們如何能存活下來,並忍受一切?雷比德夫說有吃人的事情,肯定沒錯,或許這樣的人相當多;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將教士扯進來,他究竟想藉此表達什麼?」
「他很愧疚!」凱勒喊道,同時快步趨前,「他將自己藏起來了,不敢出來見你,將自己藏在角落裡;他很愧疚,王子,而且感到罪惡。」
當王子忙著和藍姆斯基避開群眾一旁談話時,伊波萊也始終在等待王子。他頻頻瞥向他們,然後隨著他們走近桌邊,又變得異常歡欣。他既緊張又興奮,額頭沁著汗珠。此外,不斷透顯出不安,閃爍的眼神裡也隱約寫著焦慮,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從一個物體游移到另一個物體,由這張臉孔到那張臉孔。而直到那時為止,在那些吵嚷的高談闊論當中,他都是要角之一他的活潑是激動的。實際上,他幾乎未注意談話內容,他的辯解是無條理、訕笑,而且草率又自相矛盾的;他經常未將話說完,而且突然放棄自己一分鐘前才熱切談起的主題。王子既驚訝又苦惱地發現,那天晚上,伊波萊竟被允許喝下整整兩杯的香檳,絲毫未遭到攔阻,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已是第三杯。無論如何,這件事他也是稍晚才發現,此刻他的觀察力倒是不太敏銳。
每個人都圍繞著王子,高喊著問候和祝福的話語。有些人嘈雜萬分,有些人卻相當安靜,但眾人全都趕緊湧上前恭賀他,一聽說是他的生日,大夥兒就依序等著說吉祥話。在場的某些人,令王子很感困惑,例如,布爾多夫斯基。最令他感到吃驚的卻是藍姆斯基竟突然在人群中現身;王子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見他時,不由得感到一陣驚慌。
「喔!沒什麼,沒有任何理由,我只不過花了半小時和他……」
「哎呀!無論如何,與你交往都是件愉快的事,不論是為了什麼理由,」藍姆斯基宣稱,「來吧!我要敬你一杯,祝你健康,真的很高興自己硬纏著你。啊!」他突然停下腳步,「這位伊波萊先生已經搬進你的房子裡了嗎?」
「重點是,我想看太陽的金環,以便舉杯祝太陽健康,王子,你覺得呢?」
「我注意到,」王子說:「你今晚對他特別有興趣,藍姆斯基,或者看來如此,我說對了嗎?」
「與什麼相對照?」
「那麼重點是什麼,看在老天的份上?」
「不是那樣,先生!半小時之前,王子,我們約定好不打斷別人的話。當別人正發表意見時,不嘲笑他,讓他盡情說出所有想說的話,然後讓無神論者提出他們的反對意見,我們任命將軍為主席是這樣吧!先生!否則我們還能有什麼搞頭,先生?唯有那樣,每個人才可以擺脫常規,詳述某些崇高的想法,先生,某些深奧的想法,先生……」
微醺的客人們為了一些在她看來,都是最難解、最不可思議的事爭得面紅耳赤,怒髮衝冠。她的妹妹,老張著嘴的那個,在隔壁房裡的箱子上睡著了,但是男孩,雷比德夫的兒子,站在柯亞和伊波萊附近,從他興奮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已預備再在那兒連續站上十小時,滿懷欣喜地聆聽。
「哦!當然沒問題,請別客氣,就算沒有這番解釋,我也樂於款待你,並且感激你對我們之間的友誼所說的那些貼心話。今天我有點心緒不寧,得請你原諒,你知道的,當時我無法讓自己專心在一件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