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波萊這麼說的時候,已露出倦容,整個人疲軟無力,他用手帕擦拭額上的汗水。
「我怎麼能?」伊波萊驚愕地看他一眼,「各位!」他再一次叫道,激動莫名,「那真是愚蠢,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受。我不會再次中止誦讀。誰想聽,聽著就是……」
伊波萊突然看著他,而且當他們倆視線相遇時,羅格辛尖刻又凶狠地對他咧嘴笑笑,接著悠悠地吐出一串奇怪的話:
他再次急切地抓起信紙,它們已全被打散,順序紊亂。當它們在他顫抖的手裡飄飛拍動時,他努力將它們疊收整齊,過了許久,才理出脈絡。
「各位,我不想強迫任何人,我再說一次,任何不感興趣的人都可以離開。」
他以興奮得直發抖的手打開紙包,抽出數張密密麻麻爬滿字的信紙,將它們放在眼前,打亂順序。
「倘若兩個月前,我必須離開房間,和梅耶的牆說再見,如我現在要做的這般,我確定自己會感傷。然而,現在,就要永永遠遠地離開這房間和那堵牆的我卻沒有絲毫的感覺,我堅信對只剩兩週的生命來說,不值得感到懊悔,或者一點都不該放任自己耽溺於感性的情緒當中,必須能主宰我的天性,而且現在,或許已經可以控制我的每一種情感。然而那是真的嗎?我的本性真的已被完全接管了嗎?要是此刻覺得痛苦,我不會哭喊出來嗎——並且說,因為我只有兩星期可活,所以不值得感覺痛苦?
「我發現自己開始對他們的生活產生濃烈的興趣,之前並不感興趣的。當柯亞自己都病得下不了床時,我會在房裡暴躁地等著他。我打探得相當深入,連無關緊要的細節也不放過,我興致勃勃地關心每一樁謠言,以致我相信自己也漸漸變成一個標準的愛嚼舌根的人。例如,我無法理解為何這些手上擁有這麼多生命可以浪擲的人,無法變得富有(附帶提一下,這是我至今仍無法理解的事)。我認識一個窮人,後來餓死了,我記得自己得知這項消息時,十分震怒,要是能讓那名窮人死而復生,我相信我會殺掉他。有時候一連好幾星期,我都感覺身體舒坦些,於是我會外出;不過,最後那些街道卻總惹得我生氣,所以我情願將自己鎖在屋裡一整天,哪怕是我能像別人一樣出去。我無法忍受那些人,熙熙攘攘,獐頭鼠目四處窺看,永遠那麼焦慮,陰鬱而且心事重重地與我在人行道上匆匆擦肩而過。他們那永遠的不幸是怎麼回事,恆久的焦慮和熙攘又是怎麼回事?那永恆不朽、陰沉沉難以親近的面容(因為他們令人討厭、令人作嘔,又惡毒)是因為什麼?如果他們不快樂而且無力活下去,又是誰的錯,儘管前面還有六十年的歲月等著他們?為何札爾尼茨辛能允許自己餓死,在他手裡還握有六十年的生命時?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會指給你看,看他所穿的破衣,磨出繭的手掌,並且憤怒地吼道:我像匹馬般地工作,鎮日辛勞,然而貧困飢餓如一條狗!其他人則不必工作,不必傷筋動骨,他們卻很富有!(千古不變的老調)在那些從早奔忙到晚的人身邊,有某個苦命,卻『出生高貴』的廢物,伊凡.佛明屈.蘇立可夫——他住在我們這棟樓裡,就在樓上——衣服永遠捉襟見肘,缺鈕缺釘,替不同的人跑腿,從早忙到晚。如果你和他聊起,他會說:我很窮,不幸的貧民,我妻子死了,因為我買不起醫藥,孩子在冬天裡凍死了;我的長女是別人包養的情婦……他永遠都在啜泣和抱怨!哦!我不曾同情過這些傻瓜,不曾,現在也不我很驕傲地說!他自己為何不是羅特希爾德家族的一員?他未能擁有羅特希爾德加上百萬的財產是誰的錯?他沒有成堆的金幣(帝俄時代的金幣,價值約十盧布)和法國金幣,像在懺悔節廟會上,胡亂堆就如山一般高的錢,是誰的錯?要是他還活一切都必定在他的權柄之中,他不瞭解這一層是誰的錯?
「你不打算回答?你或許認為我非常喜歡你?」伊波萊唐突地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衝口說出。
當然無人知曉羅格辛此話在指涉什麼,他的話語卻在眾人心中留下一種古怪的印象:每個人心頭都飛快掠過同一個想法,尤其對伊波萊產生可怕影響。他開始嚴重地發抖,以致王子必須伸出手攙扶著他。要是他的喉頭沒有哽住,可能會嚎哭出聲。他凝望羅格辛好一會兒,無法吐露隻字片語,氣喘吁吁。最後,他使盡全身的力道,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要唸什麼?現在可是用茶點時間。」某個人說。
「將別人趕出去……在別人家裡?」羅格辛低聲說,幾乎聽不見。
「就讓每一個看見我的『剖白』並且有耐心聽完的人,將我當成瘋子,或者是個學生,或者,很有可能,當作一個被宣判死刑的人,那樣一個人自然會覺得,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都將和-圖-書
生命看得太輕率,而且傾向虛擲生命,將它看得太不值錢、太不勤奮、太放縱無恥地度過此生,因此他們沒有人配擁有生命。哎呀!那又如何?我宣稱我的讀者是錯誤的,而且我的信念與我的死刑完全無干。問問他們,問問他們全部,全都是些什麼,他們每一個人,就幸福快樂的層面來理解。啊!請放心,哥倫布是幸福的,不在他發現了新大陸時,而是他正在發現的過程中。或許你很確定,他的幸福臻顛峰之際,乃是在他發現新大陸的三天前,在他群起反叛的船員要將船掉轉往歐洲開回時!新大陸根本無關緊要,它可能不存在。事實上,哥倫布到死都不曾看過它,而且並不清楚他發現了什麼。要緊的是生命,只有生命,連續不斷,浩瀚無垠的發現過程,而非發現本身!這番話有何用!我懷疑現在所說的全是些陳腔濫調,因此,我真應該像個中學生,在發表完論及『日出』的作文後,乖乖坐下。或者人們會說,我可能想說些什麼,但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正確表達自己。然而,我卻要補充道,在每一個擁有天分及原創性的人類想法之內,或者在任何人心中能構思出的所有嚴肅的人類思想當中,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藉由任何工具或方法傳達給其他人的,就算寫下了一冊又一冊的書卷,花了三十五年的時間加以解釋亦然。總有些東西留下來,不願為了任何理由離開你的腦袋,永遠和你在一起,到死都無法將自己想法中的精髓傳遞給任何人。但是如果我也無法將過去六個月以來不斷折磨我的一切全傳達出來,那麼至少他們會瞭解,為了建構起這『最後信念』,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關於此點,為了某種私人因素,我認為有必要在展開我的『剖白』之前,加以說明。」
「『我必要的剖白
「什麼!即使在發生了昨天的事之後?我昨天對你不坦白嗎?」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嗎?」其餘的人問。王子憂心的動作顯然也讓伊波萊驚慌起來。
「空話太多。」羅格辛說,到目前為止,他還未開過尊口。
「各位,這個……你們不久就可以明白這是什麼,」基於某種理由,伊波萊補充道,接著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唸將起來:「『一份必要的剖白!』題詞:『暴雨過後的我』……喔!該死!」他叫道,彷彿燙傷了自己,「我真的可以放上這麼個愚蠢的題詞嗎?……聽著,各位!……我向你們保證,所有這一切都可能會變成最不堪的垃圾!那只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你們以為裡面……裡面有任何神祕的……或者禁忌之事……我是說……」
「現在各位,你們會完全瞭解這個……我……我……聽著……」
「各位,」伊波萊叫道,突然從他的文章中抬起頭來,表情近乎羞慚,「我還未唸完,但我真的覺得自己扯太多不相干的事了。這個夢……」
「你不該再喝了,伊波萊,我不該讓你再……」
「你一點也不喜歡我!」
「我想(他繼續唸),大約在一個月之前,『不值得為這僅僅數週而活』的想法,開始不斷迫切地叩擊著我的心門。當時我只剩下四週的生命。然而,那晚從帕夫洛斯科回來之後,我卻覺得好多了。我第一次起那種念頭,絕對是在王子的露台上,在那非常的一刻,我已決定再次試煉生命,而且想看看人們和樹木(讓我們假定我的確那樣說過),我為了布爾多夫斯基權益的事激憤異常——他是『我的鄰居』——而且渴望他們全部敞開雙臂擁抱我,為了某事請求我的原諒,如同我會對他們做的一般。簡言之,我落得個像傻瓜般愚蠢的下場,也就是在那些時候,我『最後的信念』在心中點燃。現在的我只會感到驚訝,自己怎能在沒有那『信念』的情形下,活過整整六個月。我知道自己患有肺病,而且無法治癒的事實。我不想欺騙自己,也清楚地瞭解自己的處境。但是我愈清楚意識此點,就愈熱切地渴望活著。我緊抓著生命不放,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想要活下去。我承認,我很痛苦,在黯淡而又聾又啞的命運當中,我注定要被碾碎如一隻飛蠅,當然不知道理由;但是到底為什麼,我不就此放下算了呢?為什麼我反而開始想要活,明明知道我做不到?嘗試吧!在清楚沒有什麼值得我去嘗試的現在?同時,我甚至不曾讀過一本書,並且完全停止閱讀,有必要為六個月學習任何東西嗎?那樣的想法促使我不只一次地放棄書本。
「裡面是什麼?」王子不安地問道。
他拿起酒杯,迅速豪飲一口,接著又趕緊將手肘擱在桌上,好擋住從四方投射過來的目光,他開始加速誦讀。無論如何,羞愧的感覺沒一會兒就消褪了……
「我唸!」伊波萊咬著牙低聲說,幾乎要因這命中注定的決定而崩潰;就算他現在被宣判死刑,臉色也不可能更蒼白,「然而,怎麼啦?」靜默半分鐘後,他突然開口道:「我剛剛真的扔了銅板嗎?」他以同樣熱切的真誠態度環視所有人,「不過,真的,那真是一種令人驚訝的心理現象!」他突然毫不做作、
https://m.hetubook.com.com驚詫非常地對著王子嚷道:「那是……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王子!」他重複,當他似乎記起要說的話之後,神態也更顯活潑,「王子,是你將它記下來的,記得嗎,我相信你正在收集有關死刑的資料……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哈——哈!喔!上帝,多麼滑稽可笑的荒謬。」他在沙發上坐下,雙肘擱在桌上,抓著自己的腦袋,「那甚至是可恥的,不是嗎?……哎唷!那是否可恥,我在乎個鬼。」他幾乎又立刻抬起頭,「各位,各位,我要開封了,」他忽然下定決心地宣稱,「我……我,不過,我並未強迫所有人都要聽!……」
「上星期你在我房裡,凌晨一點過後,就是我去見你的那一天,你!承認吧!是你!」
「但是我真的只有兩星期可活,一天不多嗎?在帕夫洛斯科那時我說了謊,伯特金什麼也沒告訴我,而且從未見過我。但是大約一星期以前,一名學生,奇思勞洛多夫來見我。他是個唯物論者,一個無神論和虛無主義者,根據他的信念——而這正是我請他來的理由,我需要一個可以將赤|裸裸的真相告訴我的人,不會粉飾太平或拐彎抹腳的人。於是他這麼做了,非常樂意,而且省略掉不必要的細節——而且歡樂之情溢於言表(這點我覺得有點兒太過了)。他一來便直接說出,我大約只剩一個月可活,或許會稍長一些,如果情況還不錯的話。但是接著又說,我可能會比那期限還要早死得多。依他看,我可能會突然死去,例如明天,這類的事也常有。不到三天之前,在科隆納,一個患肺疾的年輕女孩,健康狀況與我差不多,在剛準備上市場的雜貨店時,突然發病,躺在沙發上,嘆了口氣,便死了。奇思勞洛多夫告訴我這一切,語氣裡既無感情,又不委婉,還帶著某種誇耀意味,彷彿是在恭維我,因為他也將我視為一個否定一切、像他自己一般傲慢的人,對他來說,死亡根本無所謂。無論如何,事實已經獲得證實,一個月,一天不多,我很確定他不會弄錯。
「是個恰當的例子。」蓋亞立刻插嘴道。
伊波萊熱切地望向他,並且沉思了片刻。
薇拉膽怯地瞪著錢幣,接著又看看伊波萊,又看看她父親,顯得有些尷尬,頭還刻意偏向後方,彷彿在告訴眾人,她絕對不能看見錢幣。她將錢幣拋到桌上,結果是正面。
此驚人之舉對眾人產生了效果,因為他們沒料到會來這麼一手,更確切地說,他們預料到會有情發生,卻沒想到是這種事。藍姆斯基簡直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蓋亞連忙走到桌邊;羅格辛也一樣,卻帶著一種難以取悅的惱怒神情,彷彿已經明白眼前是怎麼回事。雷比德夫碰巧也在一旁,走上前,以那對好奇的小眼睛瞪著紙包,想猜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怎麼啦?到底怎麼啦?他要唸什麼?」幾個人憂鬱地低語道;其他人則靜默不語。然而所有人都逕自坐下,好奇地觀望著。或許他們真的在期待著某種非比尋常的事發生。薇拉抓住父親的椅子,害怕得幾乎哭出來;柯亞也處在同樣狀態,驚恐異常。雷比德夫本已坐下,此時卻突然站起,將蠟燭向伊波萊挪近,好讓他在唸時能有較明亮的光線。
「幾天以前,我很驚訝王子竟猜到我做了『惡夢』;他確確實實提到,在帕夫洛斯科『我的神經和做夢的情形』都能獲得改善。而且為什麼是夢?他要嘛是個醫生,不然就是個有超凡心靈,能預測許多事的人。(但是分析到最後,他還是一個『白痴』,這點又完全無庸置疑。)真不巧,就在他來到之前,我做了個小小的惡夢(順便提一句,最近我做了好多那樣的夢)。我睡著了——我想是在他來之前的一小時——並且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房間裡(不是我自己的)。比我的房間更大更高,裝潢也較好,光線更充足,也更通風;擺有櫥櫃、一口五斗櫃,一張沙發和床,又大又寬,鋪著綠色的鴨絨被。然而,在這個房裡,我卻看見一個可怕的生物,一種怪物。一種像蠍子的東西,又不是蠍子,更令人憎惡而且毛骨悚然,在自然界中應該沒有那樣的動物,而且牠是特別顯現給我看的,其中隱含著某種神祕。我非常靠近地細看了牠:牠是棕色的,而且有甲殼,一種約八英寸長的爬蟲類,頭上長有兩隻粗粗的手指,末梢漸漸變細,因此尾端不到五分之一英寸寬。離頭部約兩英寸處,兩隻四英寸長的螯以四十五度角朝外伸出,一邊一隻因此從上面俯瞰時,這隻生物呈三叉戟狀。我沒注意牠的頭部,但我確實看見兩隻觸角,不長,就像兩枚粗針,也是棕色的。在尾巴末端及兩隻螯上,也各有兩根類似的觸角,總共有八隻觸角。那動物飛快地繞著房間跑,以螯和尾巴為支撐點;當牠跑時,腹部和螯蠕動如蛇,儘管有甲殼,卻速度驚人。牠的長相實在令人憎厭,我深怕牠會螫我,聽說那是有毒的,但是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究竟是誰將牠放到我的房間,他們對我究竟有何企圖,這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牠和_圖_書不斷躲在五斗櫃或櫥櫃底下,並且爬進角落裡。我爬到椅子上跪坐著。牠迅速地從房間的這頭跑到那頭,然後在我椅子附近的某處消失。我恐懼地四處張望,但是當我雙腿拱起坐著時又希望牠不會爬到椅子上來。突然我聽見身後連續發出沙沙聲,就在我腦袋附近;我一轉頭,便看見那爬蟲類正爬上牆壁,已經在與我頭部平行的高度了,牠的尾巴甚至碰觸到我的頭髮;正以驚人的速度扭轉蠕動著。我跳起來,那怪物便消失了。我怕得不敢再躺回床上,以免牠爬到我的枕頭底下。我母親和她的一位朋友來到房間,動手要抓那噁心的東西,她們比我冷靜得多,甚至毫不害怕。但是她們並不瞭解情況。突然間,那隻爬蟲類又爬了出來;牠爬行著,這次十分安靜,再次穿過房間,向門口行進,似乎是故意慢吞吞地蠕動,模樣更醜陋了。就在此時,我母親開了門,叫喚我們的狗諾瑪——一頭巨大、毛髮濃密的紐芬蘭犬;已經死了五年。牠衝進房間,突然停在那邪惡東西的前面。那東西也停住,但繼續扭動,而且螯的末端和地板上的尾巴都喀嗒作響。倘若我沒弄錯,動物們是無法感受到超自然的恐懼的。然而此刻,我卻感覺到在諾瑪的恐懼裡有某種十分奇怪的東西,幾乎是某種同樣屬超自然的東西,而且牠也必定感應到——正如我——這獸身上所隱藏著某種不祥與神祕的因子。牠緩緩向後退,而那爬蟲類則緩慢而謹慎地趨近牠,一副準備隨時向前攻,冷不防螫牠一下的模樣。儘管諾瑪非常恐懼,四肢不住顫抖,卻還是擺出極凶猛的態勢。牠突然露出嚇人的牙齒,巨大的紅色咽喉張得老開,接著集中注意力,做出攻擊姿勢,逮住時機,然後突然用牙齒銜住了那隻爬蟲類。這生物必定猛烈拉扯,掙脫了控制,並試著逃走,因為諾瑪又抓住了牠,這次是在空中,而且又兩次將牠整個含進嘴裡,彷彿要吞食牠。那甲殼因牠牙齒的磨動,而劈啪爆裂;懸垂在牠嘴巴外的尾巴和螯,則拚命揮動。突然間,諾瑪發出悽慘的哀鳴聲,這個可惡的生物竟在螫牠的舌頭。牠痛苦地張開嘴巴,哀鳴而且咆哮,而我卻看見那已血肉模糊的生物仍舊在牠的嘴裡從這頭蠕動到那頭,從那半摧毀的身子裡,噴出大量白色的液體,溢滿牠的舌頭,那汁液就像蟑螂被碾碎時所流出的……就在這時我醒了過來,而王子開門進來。」
「一篇文章?要登在雜誌上嗎?」另一個人問。
「你是對的……」他立刻默從了,顯然已經過思考,「人們可能會說……哎呀!他們說了什麼,我在乎個鬼!難道不對嗎?難道不對嗎?讓他們以後去說吧!是嗎,王子?對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來說,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有啥要緊?……事實上,我仍然在半睡眠狀態。我做了多可怕的一個夢啊!現在我還記得……我不希望那樣的夢應驗在你身上,王子,即使我真的不喜歡你。無論如何,就算你不喜歡一個傢伙,也沒必要希望他受到傷害,對嗎?我幹嘛不斷問問題,老在發問?將你的手伸給我,我要好好握握,像這樣……你還是將手伸出來了,所以你必定會感受到我是多真誠地在握著它?……沒錯,我是不該再喝酒。幾點了?用不著,沒那必要,我知道幾點。時辰差不多了,是時候了。他們在那個角落裡幹啥——擺設點心?所以這張桌子是空的沒有用?好極了!各位我……並非全部的人都在聽著……我要唸一篇文章,王子。點心當然要令人感興趣得多,但是……」
「薇拉!」伊波萊趕忙提出邀請,「過來,將它拋在桌上,正面還是背面?正面——我就唸!」
「我得趕快,並且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完成這篇『剖白』。那意謂著,我將不會有時間重讀一次,並且修正;明天我會在王子和兩、三個見證人——我期望可以找到幾個人和他一塊兒——面前讀這篇文章。因為這裡面無半句虛言,絕對沒有,只有嚴正不可更改的事實。我很好奇,在我開始讀它的那一刻,它會對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如果我是你們,我不會寫『嚴正不可更改』的事實,畢竟只有兩星期的時間,說謊並無意義,瞭解吧!因為不值得為謊言活兩星期。這是最可靠的保證,除了事實我什麼都不寫。(注意,可別忘記一個想法,此刻,也就是這段時間內,我瘋了嗎?有人明確地告訴我,肺病患者在末期階段偶爾會喪失心智。明天唸的過程中,從聽眾的反應,即可得到驗證。這個問題必須清清楚楚地解決,完全明確地解決,否則我無法做任何事情。)
「『暴雨過後的我!』
「太過私密了,我同意,我是說尤其是關於我的部分……」
「要是我們全都起身離去會怎樣?」斐迪契訶突然說。附帶提一句,截至目前為止,他都不敢發表高見。
「是的,梅耶的那堵牆可以敘述許多的故事,我就以它為題材寫了許多。在那堵骯髒的牆上,沒有哪一塊汙點是我不記得的。去他的牆!然而對我而言,卻比帕夫洛斯科所有的樹更親愛可貴,或者它將會比帕夫洛斯科所有的樹更親和圖書愛可貴,倘若現在還在乎是哪一種。
「是什麼?我做了什麼?」羅格辛困惑地答,然而伊波萊卻突然怒不可遏,發狂似地抓住了他,以淒厲的嗓音叫道:
這個「小夥子」再次半晌不吭聲,食指撐著額頭,彷彿正在沉思;不過他那因恐懼而扭曲依舊的慘白笑容裡,卻突然流露某種狡猾、甚至得意的神氣。
「然而我必須再一次將一切告訴他們嗎?在對我而言,講述童話故事的時機已過時?而且要告訴誰呢?我總是以它們為消遣,尤其當我清楚瞭解到,連希臘文法我都不能學,因為我曾經很想學習:『在我學到句法之前,我就死了。』翻開第一頁時,我便這麼想,於是便將書本扔到桌子底下。它還躺在那裡,我不許瑪特莉歐娜撿起來。
「昨天早晨,王子來看我,他試著勸我到他的別墅小住。我太清楚他一定會堅持,而且很肯定他一定會坦率地提出來,並說,在別墅那兒『在人群和樹木之間,我應該會死得舒坦些』,就如他所常說的。然而今天,他並未提到死,反而說『會活得舒坦些』,不過以我的情況,畢竟沒什麼差別。我問他,他這些永遠長存的『樹木』究竟有何寓意,為何老對我嘮叨複述,而我很驚訝地從他那兒聽說,似乎是我曾說過的話,那晚,我最後一次外出到帕夫洛斯科看樹。當我對他指出,對一個人來說,他是死在樹下,或者從窗戶向外看著我的磚牆而死,並無二致,而且沒有必要為了兩、三星期的事便如此大費周章時,他立刻同意了。據他的看法,綠色植物和新鮮空氣能讓我的身體狀況有所改變,而且我的神經和作夢的情形也能稍獲紓緩。我再次笑著指出,這種論調很像是唯物論者。他露出特有的微笑答道,他向來是個唯物論者。因為他從不撒謊,所以這些話語裡必定帶有某種含意。他有一副甜美的笑容,最近我已經仔細研究過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現在我也沒有時間思量這一層了。我憎恨了他五個月,然而那恨意卻在最近這個月消失殆盡。誰知道,或許我到帕夫洛斯科的主因是為了看他也不一定。但是……當時我為何要離開房間?一個死刑囚犯不該離開他所屬的角落,而且如果在此點上我無法打定主意,反而拖延到最後一刻都無法下決心,那麼我當然不會離開房間,而且肯定不會接受搬去和他一塊兒住,並『死』在帕夫洛斯科的提議。
王子機警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伊波萊在雷比德夫的演說接近尾聲時,在沙發上睡著了,如今卻又突然醒轉,彷彿有人用手肘輕推了他。他渾身顫抖,半站起身,四下張望,臉色倏地發白,恐懼地環視周遭,但是當他記起一切時,臉上的神情簡直趨近於驚駭。
伊波萊立刻垂下眼簾,緊抓著手稿,但是幾乎是立刻,又再次抬起頭來,雙眼閃爍,雙頰緋紅,直勾勾地盯著斐迪契訶說道:
「伊波萊,」王子說:「收起你的手稿,交給我,然後上床,去我的房間。在你入睡前,我會和你談談,明天早上也會再和你談。只有一個條件,你不可以再打開那些紙張了。你願意那樣做嗎?」
「可能很無聊。」第三人補充道。
「我覺得剛剛寫了一些愚蠢到極點的東西,不過我沒時間修正,一如我說過的。此外,我向自己承諾過,非常慎重地,絕不更動這份手稿的隻字片語,即使發現自己每隔數行便出現自相矛盾的情形也一樣。我想做的,只是在明天的讀誦過程中,確定自己各種觀念的邏輯建構順序是否正確,不論能否察覺自己的錯誤,進而得知過去六個月來,我在這房裡所孕育的一切想法是真確的,抑或胡言亂語。
「我昨天親自寫的,就在我答應要和你一塊兒住之後,王子。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寫這個,整晚都在寫。我今天早上才寫完,昨晚,快早晨時,我做了個夢……」
「哈,你們該不會以為我不知道這篇『剖白』實際上有多貶損自己!唉!你們有誰不認為我是一個弱小的可憐蟲,對生命一無所知,忘記我已不再是十八歲,忘記過去六個月,我的生活經驗,已使我的心智年齡等同於一個有圓熟智慧的耄耋老人!不過,就讓他們笑吧!並且說這一切全是童話故無數的漫漫長夜,我都與它們為伴;我現在可以清楚記得全部。
「拿去!」雷比德夫立刻提供一枚,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病鬼怕是瘋了。
「那裡面放了什麼?他現在怎麼了?」周遭一片喧騰。每個人都靠攏過來,其中有些人還在嚼著食物;壓有紅印的紙包像塊磁石般吸引眾人。
「哪個人身上有二十戈比的銅板?」伊波萊突然從椅子上跳起,彷彿有人扯了他的腳,「任何一種銅板都行!」
「是啊!先生,太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了。」雷比德夫低聲說。
「不,我不那麼認為,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
「所以……我不該唸它?」他膽怯地對王子低語,發青的嘴唇旁浮現一抹歪扭的笑容,「不要唸?」他喃喃道,環視所有人,每一雙眼睛,每一張臉,彷彿想以他滿溢的熱情做為武器。
「明天『就沒有時間了』!」伊波萊歇斯底m.hetubook.com.com里地笑道:「不過,別擔心,我會在四十分鐘內解決,嗯!頂多一小時……而且你瞧瞧大家多感興趣啊!他們全聚攏過來了,全看著我的封印。要是我沒用紙包將文章封起,就起不了效果啦!哈——哈!那是為你們所設的謎!各位,要不要開封?」他吼著,當他發出古怪的笑聲時,雙眼閃爍著,「謎!謎呀!你記得嗎?王子,是誰聲稱『沒有時間了』?是啟示錄中那偉大、有超凡力量的天使宣稱的。」
「明天再慢慢來不更好嗎?」王子膽怯地插嘴道。
「這不是做事情的方式,小夥子,事情不是這樣做的……」
接著,突然,非常出乎意料,他從左胸前的口袋裡拉出一只巨大、如公文封般大小的紙包,還壓印有大塊的紅色封蠟。他將它擺在桌上,他的面前。
「還是不要唸吧!」藍姆斯基突然嚷著,臉上卻透顯著不安,令不少人覺得怪異。
「那是因為我嫉妒你,是這樣吧!嫉妒?你總是那麼想,現在還是那麼想,但是……但是我幹嘛要告訴你?我還要喝香檳,再給我一杯,凱勒。」
「你可以省略開場白。」蓋亞打岔道。
唸誦終於展開了。前五分鐘,這篇意外文章的作者仍舊氣喘不休,斷斷續續,有一搭沒一搭地唸著。之後,他的嗓音漸趨穩定並開始充分表達出所唸句子的意涵;然而偶發的咳嗽又打斷了流暢的唸誦。唸到一半時,他的嗓子已沙啞至極,但是隨著誦唸的進行,那異乎尋常的熱情也益發激勵著他,激昂澎湃的情緒在誦讀近尾聲時達到最高點,同時也在聽眾的心上結出痛苦的果子。以下便是此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他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他最終還是明白了自己什麼也沒「錯過」,天尚未亮,賓客也不過是離開桌邊去吃點東西。唯一結束的是雷比德夫的胡說八道。他微笑了,因興奮而泛起的紅霞,像兩塊鮮豔的補釘貼在臉頰上。
「昨天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
「什麼,他們都走了嗎?結束了嗎?太陽尚未升起吧?」他焦急地不斷探問,緊抓住王子臂膀,「幾點了?看在老天的份上,幾點?我睡過頭。我睡了很久嗎?」他以一種絕望的語氣補充說道,彷佛錯過的是一件攸關整個命運的大事。
「你睡了七到八分鐘。」藍姆斯基答。
王子將杯子從他面前拿走。
「跳過它,跳過。」其他人附和道。
「不要唸!」王子也叫嚷著,手壓在紙包上。
「你……怕了?」他再次轉向王子。
笑聲響起,但大多數人並未加入。伊波萊臉紅得厲害。
「哦!現在對我而言,這一切都沒什麼差別了,我沒有時間憤怒,但是當時,當時,我重複說一次,夜裡我經常氣憤得啃咬枕頭,撕裂床單。哦!那時我總是夢想著,我是如何地渴望,認真地渴望被趕到街上,十八歲,幾乎沒有穿衣,幾乎無所覆蓋,赤|裸裸孤伶伶的自己,無處可住,沒有工作,沒有一片麵包皮,在寬闊的城市裡,無親無故,無依無靠,飢餓,受虐(那就更妙了!)但是健康——然後,我會指給他們看……」
「指給他們看什麼?」
「上星期,子夜?你確定你腦袋瓜子還清醒,小夥子?」
儘管因恐懼而起的顫抖仍未消褪,他眼底卻突然閃現一股憎恨的怒火,無邊無盡地燃燒著。
「這麼說是你……你是……你?」
「這裡沒有人那麼想,」王子代表眾人回答:「你為何以為有人會那樣想,而且你……你怎麼會起這個奇怪的念頭要唸點什麼?那裡面是什麼東西,伊波萊?」
「啊……就那樣!那麼我……」
「怕什麼?」後者問,神色漸漸轉變。
「是你!」他最後重複道,幾乎是低語,卻十分篤定,「你跑到我房裡來,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小時,什麼話也沒說。不只一小時,大約在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你起身,並在兩點後離開……是你,你!你為何企圖嚇我,為何要跑來折磨我,我不清楚,不過是你沒錯!」
「一等旭日的金環升起,我就會躺下,說了我就真的會做到,你等著看!」伊波萊叫道:「但是……但是……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打開那個紙包?」他補充道,以一種蔑視的神情環顧眾人,顯然並不關心說話的對象是誰。王子看見他周身顫抖不止。
「所以就連我睡覺時,你也在計算時間,藍姆斯基,」他嘲弄地說:「你整晚都在盯著我,我早發現了……啊!羅格辛!我剛剛還夢見他。」他向王子低語道,同時朝正走到桌邊坐下的羅格辛皺眉點頭,「哎呀!對啦!」他突然又話鋒一轉,「那麼,那個演說家跑哪兒去了?雷比德夫呢?雷比德夫一定說完了,對吧?他說了些什麼?有一次你說過世界必須靠『美』來拯救,對嗎?各位,」他突然大聲地對所有人喊道:「王子說世界將靠美來拯救!而我說,他所以會有這個好玩的念頭,是因為他在談戀愛。各位,王子在談戀愛,剛剛,他一走進來,我就確信此點。別臉紅,王子,不然我會覺得對你很抱歉。什麼樣的美將拯救世界?柯亞告訴我你所說的話……你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嗎?柯亞說,你自稱為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