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梅特維葉維齊.巴克穆托夫!』我的醫療人員叫道,幾乎是顫慄地,『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事都由他決定!』
「『喔!』我說:『那沒什麼,再尋常不過,毫無疑問,你丟了工作,你來聖彼得堡,是想為自己的情況做辯解,並尋求另外一份職務。』
「他極其倉皇失措,並且似乎無法恢復鎮定,錢包仍然捏在他的左手。
「當我進去時,那名紳士,也就是比我先進去的那位,正忙著拿出他帶回的食物,同時一邊激動又連珠砲似地對妻子說話。後者,雖然尚未換好尿片,卻已經開始啜泣,消息必定老套地悲慘。紳士看上去約莫二十八歲,黝黑、瘦削的臉孔,嵌在黑色的連鬢鬍子裡,下巴卻修刮得淨光,給我一種十分舒服、甚至富吸引力的印象。那是一張孤僻的臉孔,表情也相當陰沉,還透著些許防衛過重的驕傲,非常容易受傷。我一進去,便看見一個奇怪的畫面。
「出乎意料地,他開始感性地說著,嘴唇不住顫抖,開始講他悲傷的故事,我必須承認,那倒是令我十分感興趣,我在那兒坐了近一小時。他告訴我他的故事,順便提一下,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他曾經在外省做過醫生,在政府部門裡任職,但是之後因為各種陰謀,甚至他妻子也受到牽連。他的自尊受損,也動了肝火,接著省政府的上層結構起了變動,新的組織偏袒他的對手,於是在工作上,他遭人暗中中傷,抱怨聲頻傳,他丟了飯碗,而且耗盡最後一份財產來到聖彼得堡,想要尋求平反。自然,在聖彼得堡,好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獲得申辯的機會,之後,給了否定的答覆,又之後他們以承諾哄騙他,再來呢!是難聽的斥責,命令他寫辯解書,後來又拒絕接受他所寫的東西,交代他向法院提交訴狀。簡單地說,他已經到處跑了五個月,而且也將所有的積蓄耗盡。他妻子最後一件破衣也已典當,如今又多了一名孩子,而,而……『今天訴狀遭到駁回,我幾乎沒有多餘的麵包了,什麼也不剩了,我的妻子又剛生了個小孩。我,我……』
「『你怎麼敢那樣走進來。滾出去!』他喊著,渾身顫慄,好不容易才將這些話擠出口。然後,他突然看見我手上拿著他的錢包。
「這間房比前一間更窄更侷促,我不知道該怎麼轉身,角落裡一張窄狹的單人床就占去大半空其餘的家具只包含三張普通的椅子,上面堆疊著各色的破爛衣服,還有一張簡樸的木頭餐桌,擺在一張覆有油布的古式靠背長椅前面。餐桌緊鄰著長椅,因此根本不可能擠進餐桌和長椅之間。與另一間房同款式的燭台中,點著獸脂蠟燭,而床上,一名小嬰孩正在啼哭,由他的哭聲判斷可能不超過三週大。一名蒼白、病懨懨的女人正在替他『換衣服』,我是說,換尿布,那女人顯然很年輕,而且穿得很少,可能分娩之後才剛下床,嬰孩不斷啼哭,渴求瘦扁的乳|房。另一名小孩睡在長椅上,一個三歲女孩,身上只蓋了一件燕尾服。桌旁站著一位紳士,身穿破舊的長外套(他已經脫去大衣,現在它躺在床上)。他正在打開一個藍色的紙包,裡面有兩磅白麵包,和一些小香腸。除了這些之外,桌上還有一壺茶,和一些黑麵包碎片散落各處。床底下露出一只敞開的大皮箱,兩綑破衣。
「『任何一個藐視個人善舉之人,』我開口說道:『是在攻擊人性,並且看輕他人的尊嚴。然而公共的慈善組織和個人自由問題是兩個不同,但並非不相容的問題。個人的善舉永遠都會存在,因為性格裡有這麼做的需要,一種不可少的需要,一個人想對另一個人有所影響。在莫斯科有一個老人,一名「將軍」——我是說一個國家顧問,他有個德國姓氏,他一輩子都在監獄裡打轉,和囚犯們談話;每一批要送往西伯利亞的已決犯,都事先知道這位「小老將軍」會到麻雀山來探看他們。他以最虔敬認真的態度看待此事,他會去,然後沿著身邊的囚犯隊伍向前走,並在每個人面前停下來,問他需要什麼。他幾乎不曾對任何人說教,並且將他們全喚做「他親愛的」。他會分贈一些錢給他們,並送他們各式各樣必需品——襪子、內衣、衣服,有時他會帶來一些宗教的小冊子,分送給能讀寫之人,深信他們在旅程中會翻開閱讀,而且那些識字的人還會反過來唸給不識字的人聽。他鮮少問起他們的罪行,但是如果他們自己提起,他一定會傾聽。他對所有的罪犯一視同仁,沒有差別待遇。他常常會像兄弟般與他們談話,到最後,他們卻將他看做一位父親。如果他發現一個女犯人懷裡抱著個嬰孩,他會走上前,撫摸他,並且將手指搬弄得霹啪作響地逗他笑。他這麼做了好多年,直到他死;所以他在全俄國和西伯利亞都很有名氣,也就是在所有的罪犯之間一個曾經待過西伯利亞的人告訴我,他可以親自作證,就連最冷酷麻木的犯人都記得那位將軍,對了,那位將軍每次回來,給每名犯人的錢很少超過二十戈比。真的,他們對他的回憶並非全那般溫暖或者莊嚴。其中一個「不幸的人」,他謀殺了二十個人、屠殺了六個孩子,只是為了好玩(就有這種人,他們這麼說),會突然沒來由地說,或許二十年裡,也就僅此一次,嘆了口氣並說:「那個小老將軍不知怎樣了,我懷疑他是否還活著?」說這話時,臉上甚至掛著微笑——就是這樣,「你怎麼知道那個『小老將軍』在他靈魂裡播下了什麼樣的種籽,這種籽二十年後也依然不會忘記?你怎麼知道,巴克穆托夫,一個人和另個人之間的這種碰觸,在別人的命運上能具備什麼樣的重要性?……我們在這裡所涉及的是一個人的一生,以及我們無法看見的數不清的衍生後果。世上最頂尖的西洋棋手,最有洞察力的人,也僅能事先預測出幾步,一個法國棋手能預先推算出十步,就已被當成奇蹟大書特書。我們在這裡又能扯上關連幾步呢!又有多少步是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藉由做善事,散播和*圖*書你的種籽,不論以何種可能的方式來完成善舉,你都將部分的人格分送出去,並接納另一個人的人格;這裡面有一種相契的融洽關係,形成一種生命共同體,只要稍加注意,就能覺察此點,而這就是你的回饋,最意想不到的發現。最後一定會開始研究你的行為,就像在研究一門科學,它將會支撐起你整個生命,並且充實它……另一方面,你所有的思想,播散的所有種籽,或許已經遺忘,卻會生根茁壯,從你這兒接收它的人會再將它傳遞給另一個人。而且你如何知道,在人類命運的決定上,你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倘若這樣的知識,以及這麼做了一輩子之後,終於能將你提升到如此的高度,讓你有能力播散一些偉大的種籽,並且遺留一些偉大的觀念給這個世界,那麼……」諸如此類的,我說了一大堆。
「在我的剖白裡,我記下所有數字和日期。對我來說,那當然沒啥差別,但是現在(或許只有現在),我要那些將對我的行為做出判斷之人,清楚看出導向我『最後信念』的邏輯推理過程。我剛剛寫到我終於做出能實現『最後信念』的最後決定,我相信,那並非透過任何邏輯的推理過程,而是藉由一種料想不到的震驚,某種古怪的情況,或許與過去的經驗完全無關。大約十天前,羅格辛為了某件事來找我,這事現在已無細說的必要。先前我從未見過他,但聽說過不少他的事。我提供他所需的資訊,沒多久他便離開,既然他要的資料已全到手了,我們之間應該再無瓜葛。無論如何,他挑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一整天,我滿腦子都是些奇怪的想法。第二天,我鼓足勇氣親自去找他,算是回禮。羅格辛顯然不大高興見到我,甚至暗示,巧妙地暗示,我們倆已無必要再做進一步的接觸。然而,我還是在那裡度過了最離奇的一小時,無疑地,他也是。在我們兩人之間的對照如此明顯,他和我都無法不去注意此點,尤其是我。我是個數著日子活的人,而他卻這麼盡情揮灑生命,放眼未來,活在當下,不需要思考什麼『最後的結局』,數字,或者別的與他……與他……嗯!與他所瘋狂醉心之事無關的東西。我相信羅格辛先生會原諒我這種說法,因為我只是個蹩腳作家,無法準確表達內心的思想。撇開他無禮的言行舉止不說,我覺得他是一個聰明人,對事情能有深入的理解,雖然他向來對與他無關之事興趣缺缺。我絲毫不曾提起『我最後的信念』,但是我感覺得出,在他聆聽我說話時,已猜出來了。對此他什麼也沒說,一直保持沉默。當我離開時,我暗示他,儘管我們倆之間有這麼多的差異和對比——les extremites se touchent(我以俄文向他解釋),因此,或許他並不如表面上那般,與我的『最後信念』距離遙遠。他臉孔扭曲,表情尖酸又陰沉,算是答覆,接著他站起身,抓起我的帽子,彷彿是我自己決定告辭的,並且立即領我走出他那陰暗的房子,藉口基於禮貌該送我出去。他的屋子很教我吃驚,簡直就像個墳場,但是他似乎很喜歡,但那是可理解的,他所過的這種完整又自發的生活,本身就已太具足,而不需要任何布置。
「就是這件罕見的事,所以如此鉅細靡遺地描述,促使我做出明確的『決定』。那並非邏輯的,因此,幫助我做出最後決定的並非邏輯式信念;這真令人作嘔。
「就在那時,我是說,當蘇立可夫的嬰孩『凍死』時,大約是三月中旬吧!因為某些理由,我突然覺得好些了,這種情形持續了兩週左右。我開始走出屋子,大多在黃昏時。我總喜歡三月的薄暮景象,此時天候漸漸冷涼,煤油燈也一一點亮,有時候,我會走上好幾英里路。一天傍晚,在幽暗的榭斯堤拉沃詩那雅街上,一位模樣邋遢的『紳士』趕上我。我看不清他的長相,他身穿一件勉強可替代大衣的粗劣衣裳,那衣裳對他來說不僅太緊太短,以那時的季候來說,也太過單薄。他拿著一個紙包裹。當他走到我前面約十碼遠的一盞街燈下,我發現某個東西從他口袋裡掉落出來。我連忙撿起它——剛好及時撿起,因為有另一個身著土耳其長袍的人突然閃現,一看見我手裡拿的東西後,並未停下來爭辯,迅速瞥瞥我的手,又悄悄溜走。那是一只大型的、老式的摩洛哥錢袋,塞得鼓鼓的,不知怎地,我立刻猜出,不管裡面放的是什麼,絕對不是錢。錢包的主人又繼續前行了約四十碼遠,而且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我開始拔腿奔跑,追在他後面喊,但是我唯一能喊的也只是『喂!』,他並未回頭。突然,他急奔入一間屋子的大門。我也跟著跑進去,裡面非常黑,不見一個人影。屋子非常大,就是那種巨大的大廈,裡面有許多由投機商人隔出的小公寓,有的大廈裡甚至有上百個房間。當我跑進大門時,看見一個男人遠遠地沿著廣大天井的右邊角落走,在黑暗中,我幾乎無法認出他。當我走到那角落,發現有一樓梯入口,樓梯很狹窄,非常髒,而且完全未點燈。儘管如此,我還是可以聽見有一個男人不斷跑上樓的聲音,因此我就跟著他,心想或許可以在某個人為他開門時趕上他。於是我便繼續往上爬。那段樓梯非常短,但是階梯很多,所以我喘得厲害,一扇門開了又關上——在六樓,我還在三層樓下時猜的。數分鐘後,我爬上去了,而且在平台上也緩過氣來,接著就開始找電鈴。終於,一名農婦前來開門,她正在極窄小的廚房裡替一只俄國茶壺添柴火;她靜靜聽完我的問題,但一句也沒聽懂,之後又打開隔壁房的另一扇門,也非常小,而且天花板低得可怕,裝潢破爛,僅有幾樣最起碼的東西,和一張又大又寬、掛有布幔的床,上面睡著『泰倫提齊』(https://m.hetubook•com.com
那女人是這麼叫他)。我想他喝醉了。桌上鐵製燭台裡的蠟燭已經熄滅,上面還有個酒瓶,幾乎是空的。泰倫提齊躺著對我咕噥了幾句,而且向另一扇門揮揮手。那女人已經出去,所以,除了打開那扇門再沒別的辦法。我這麼做了,走進隔壁房。
「他也立刻跳起來。
「我不記得這一切究竟持續多久;也不記得我是否偶爾失去知覺。只知道最後羅格辛起身,並且緩慢地、專注地審視著我,一如他進來時,只是他不再咧嘴假笑;輕聲地,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開門,出去,帶上門。我沒有起身,甚至不記得自己就這樣張著眼躺了多久,想,不斷地想,天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也不記得該闔上眼入睡。第二天早晨九點過後,我被一記叩門聲喚醒。我規定要是到了九點我沒有開門,或者喊要喝茶,那麼瑪特莉歐娜就必須來敲門。當我替她開門時,我立刻想:『門鎖著他怎可能進得來?我問自己,並且開始相信,進來的不可能是真的羅格辛,因為所有的門夜間都會鎖上。』
「簡單地說,那地方凌亂得可怕。不過我的直覺卻覺得那紳士和女士兩人都是出身良好之人,貧困使他們陷入那樣的窘境,在這裡,混亂終究壓倒了一切想要反制它的努力,甚至強迫人們,發現混亂自身之痛苦的必要性,隨著日益加遽的混亂,可以說,那是一種痛苦與報復的快|感。
「於此同時,我已抓著門把想離開,我卻喘不過氣,突然間,我的情緒匯集成一陣強烈的咳嗽,致使我幾乎站不住。我看見那紳士立刻朝四面八方衝去,想替我找個可以坐下的地方,之後他抓起一張椅子上堆疊的破衣,朝地板上猛擲去,並趕緊將空椅子拉到我身邊,小心地扶我坐下。我又繼續未加緩解地咳了三分鐘左右。當我終於恢復時,他已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就在我身旁,無疑地,那也是將衣服扔在地板上才騰出的座位,他仔細地檢視著我。
「『哦!老天!』他叫道,轉向他的妻子,『我們所有的文件都在裡面,我最後的相關文書和一切……哦!親愛的先生,你知道你為我做了什麼嗎?如果不是你,我就已經搞丟了!』
「我精簡地解釋了一遍,甚至盡可能更冷靜淡漠,說我是如何撿到這錢包,叫喊並追趕他,而且最後,如何靠猜測,一路摸索地追著他上樓。
「『該不是要跳進水裡吧?』巴克穆托夫幾乎是驚懼地喊道。或許他已從我臉上的表情讀出。
「在我患病期間甚至患病以前,我都不曾看過魅影,但是我一直覺得,作為一個男孩,甚至是現在,倘若我能看到鬼,哪怕只有一次,我都可以立刻死去——儘管我一點都不相信鬼。但是當我想起這可能不是羅格辛、而純粹是個魅影時,我一點都不害怕。不只那樣,我甚至相當忿恨。有一點也相當奇怪,那究竟是魅影抑或羅格辛本人的問題本該令我擔憂與驚慌,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時的我正思考著其他事情。例如,我興味十足地想,為何那天早上穿著晨禮服與拖鞋的羅格辛,此刻卻穿著白色背心,打著白領結和白色燕尾服。另一個想法閃過我腦海:要是那真是個魅影,而我又不害怕,那麼為何我不起身,走向它,並且澄清自己的疑慮。或許我還是害怕的,根本不敢。然而當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害怕時,便立刻感到一陣冰涼寒意在我身軀裡竄流;我感覺背脊骨發冷,雙膝顫抖。就在這一刻,彷彿猜到了我正害怕得要命,羅格辛挪動了斜倚著的手肘,直起身,張開嘴,似乎要笑;他雙眼直視著我。我暴怒至極,非常想衝向他,但是因為我已經發誓,不可以先開口說話,於是我留在床上,而且我依然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羅格辛。
「『我得了肺病。』我說,盡可能簡短,並且起身。
「在柯亞離去後,整整一個半小時內,這一切斷斷續續地浮現在我心頭,有時像是神智失常般胡亂|交錯,有時則有具體的影像,沒有形象的事物可能以具象的形式出現嗎?不過偶爾,我確實看見了,在某種奇怪而不可能的形式當中,看見那無限的力量,那盲目、黑暗、無語的怪物。我記得有某個人,手裡擎根蠟燭,拉著我的手臂,領我去看一種巨大而且令人憎厭的狼蛛。他向我保證,就是那同一個黑暗、盲目、全能的生物,還嘲笑了我的憤怒。我房裡的聖像前總會點一盞小燈,一盞朦朧、微弱的燈,但是你還是可以看見所有事情,甚至在燈下讀書。我想那大約是十二點過後的某個時間。我沒睡,張大眼睛躺在那兒,突然房門開了,羅格辛走進來。
「『我相信你遺落了這個。』我說,盡可能沉著冷靜。(附帶提一句,那是正確的作法。)
「我的咳嗽又開始折磨著我,我跌進一張椅子裡,幾乎喘不過氣。
「『老天!你在哪裡發現的?是怎麼發生的?』
「他吃驚地坐下,而我立刻將醫生的故事講述一遍,解釋說,因為他對他的叔叔有極大的影響力,所以他或許可以盡點力。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別過臉。他的妻子在角落裡哭泣,小孩再次開始啼哭。我拿起筆記本,開始在上面記些東西。當我寫完之後,我站起來,他正站在我面前,膽怯又好奇地看著我。
「那畫描繪著基督,剛從十字架上解下。我相信藝術家們在畫基督時,不論是在十字架上,還是解下來,都會刻意在臉上保留些許超凡的美感,即使是臨死前最痛苦時,也不例外。然而在羅格辛的畫裡,卻無絲毫美感;它赤|裸裸地描繪出一個人的身體在承受無盡折磨時的景象,包括被釘死於十字架上之前——他背負著十字架並且仆倒在地時,遭民眾圍毆,遭兵丁的擊打所受的凌虐與傷害,以及最後被釘上十字架的痛苦,整整持續六小時(根據我的估算,至少)。當然,這是一張剛從十字架上解下來之人的臉孔,也就是說,身體還保留著生命的溫度;還沒有任何一個部分來得及變僵硬,所以痛苦依舊徘徊在已死亡的臉孔上,就彷彿仍在受苦一般(這一點,藝術家捕捉得非常精準)。不過,這卻是一張絲毫未加修飾的臉孔,它以自然原貌呈現,一個受過那般折磨的死屍臉孔該是什麼樣,它就什麼樣,不管死者是誰。我知道在一世紀,基督教會將它從十字架上解下來時,基督的受難是個事實而非象徵,而且他在十字架上的身體也必定完全無法豁免於自然律之外。在這幅畫中,那張臉被毆打得面目全非,腫脹,布滿血跡斑斑、青腫得可怕的傷痕,張開的眼茫然空洞,露出大部分的眼白,眼底還浮現一層死寂的翳影。不過那感覺十分古怪,當你看著這個受難者的屍體時,一個奇妙的念頭在我心頭升起:要是那樣一個死屍(必定確實是那樣)被所有的信徒、被那些將來要負擔傳道大任的主要使徒們所看見,還有那些跟隨他並站在十字架旁的婦女、以及所有那些真正相信他並崇拜他的人們看見,面對這樣一具屍體,如何還能相信殉難者將會再次復活?一定會忍不住想倘若死亡是如此恐怖,自然律又是如此顛撲不破,那麼他們又如何可能例外呢?當連他都失敗時,他們又怎麼可能成功違背?他活著的時候,尚且戰勝過自然,他是自然所尊奉的對象,他說:『Talitha cumi!』他叫著『拉撒路,出來!』然後那死人便從墳墓裡走出來。看著那幅畫,會教人產生一種印象,認為自然是一頭巨大、毫不寬容又靜默的野獸,或者更精確地說,更更精確地說,與它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奇怪——在巨大的現代機器偽裝下,它不具任何意義地攫住、肢解,並且吞噬掉——以盲目而麻木的形式——一個偉大、無價的存在,一個抵得上全部自然和她所有律則的存在,抵得上整個地球的存在——事實上,它可能只是為了那存有的降臨才被創造。可以說這幅畫是一種媒介,藉由它,不經意地表露出,萬事萬物隸屬於某種黑暗.傲慢、愚蠢之無窮力量的思想。圍繞在死者身邊的人們,沒有一個出現在這幅畫裡,那天晚上,他們必定痛苦、惶惑異常,他們的所有希望,甚至是他們整個的信念,全被一舉擊個粉碎。他們被驅散開時,心情必定驚駭萬分,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抱持一個偉大的思想,那想法如今已再無人可奪去。而且倘若主自己,在被處死的前夕,能預見此景象,那麼他還會如那般地扛起十字架,並且如那般死去嗎?當你看著那幅畫時,肯定會這麼想。和-圖-書
「『你……你怎麼知道的?』他吃驚地問。
「『哇,你怎麼會想到要來看我,泰倫特耶夫?』他以一貫溫厚的性情,親暱地嚷道,那種親暱有時顯得無禮,但絕不傷人,這也是我如此喜歡他又憎惡他的原因,『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驚慌地叫道:『你看起來這麼不健康!』
「『如果我……』他開口道,但隨即又住口,並轉變話題,『我非常感激你,而且覺得罪惡……我……你瞧……』他又指指房間,『此刻,我處於這樣的境況……』
「『就像拿破崙求助於英國!』他嚷道,笑了,『我一定辦,馬上就辦!如果可能的話,我現在就去。』看見我起身時,一臉肅穆、不帶笑容的模樣,他趕緊加了一句。
「『不,剛剛我只是想:我還有兩、三個月,或許四個月可活。但是如果,例如,當我只剩兩個月可活時,假如我又極渴望去做件好事,而且還是那種需要大費周章,四處奔走,忙成一團亂的事,像我們醫生這樁,那麼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就該拒絕做,我不該嗎?因為缺少時間,轉而尋覓另一個規模較小,在我能力範圍內的「善事」,(假如我對每一樁善事都同樣熱衷)。你得承認,這是一個有趣的想法!』
「『不要緊,我得了肺病,』我說:『我來是想要你幫個忙。』
「『哦!別憂慮,』我再次出其不意地打斷他,握住門把,『上週伯特金才幫我檢查過』(我在此處又扯進了伯特金),『診斷結果很明確。我很抱歉……』
「我必須擺脫此種面目奇異又可恥的生活。那魅影令我丟臉。我無法鼓起勇氣接受狼蛛就是黑暗力量的化身。直到薄暮時,當我意識到自己終於擁有最堅定不移的決心之後,這才感覺好些。不過那只是第一階段,第二步我要到帕夫洛斯科,至於理由,我已經做過充分解釋。」
「『我會的,我一定會,明天我就跟我叔父說。很高興你闡述得如此明確清晰……但是說真的,你怎麼會想到來找我,泰倫特耶夫?』
「我和巴克穆托夫在學校同窗數年的情誼絲毫未隨時光褪色。我們都將他當成一個貴族,至少我是那麼叫喚他,他總是穿著上好的服裝,上學還有私人馬車接送。但他一點架子都沒有,還是個很優秀的夥伴,永遠開開心心,時而冒出機智風趣的話語,雖然一點都不聰明,卻又老是班上第一名。偏巧,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事情上拿過第一。所有的男孩都喜歡他,除了我之外。在那些年當中,他多次主動向我示好,但每一次,我都繃著臉生氣地拒絕他。我已經一年沒見過他了,他現在在大學裡當我進去找他時,已經八點過好一陣子(按照正式的禮節,他們先替我通報),他先是很驚訝地招呼我,事實上非常拘謹,但是當他看著我時,又高興起來,還突然笑出聲。
「『或許你講得太嚴重了些,而且……要是經過調養……』
「我再次想去開門,並且向我的醫生告辭,而他卻尷尬、感激,而且羞愧得要命,但是我那討厭的咳嗽再次襲擊我。為此,醫師堅持我再坐下,好好休息。他轉向妻子,而她,完全沒有挪動過位置,向我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這麼做令她窘迫萬分,她那細瘦灰黃的臉頰也紅透了。我繼續留在那兒,但仍不斷表現出我極擔心會打攪了他們的私生活(唯有這樣才不失禮)。可以明顯看出,自責始終在折和-圖-書磨著我的醫生。
「真的,在我這位醫生的故事,以及我碰巧促成的圓滿結局當中,每件事都能兜在一起,卡得剛剛好,就好像是蓄意設計的,簡直像小說中的情節。我告訴這些窮人,他們應該試著別將任何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只是個窮學生(我故意誇大自己的無足輕重;我早就完成了學業,而且不再是個學生。),而且他們沒必要知道我的姓名,我會直接去瓦西里耶夫斯基島找我的朋友巴克穆托夫,而且我知道一件事,他的叔父,這個國家顧問是個膝下無子的單身漢,他很看重他的姪兒,而且非常寵愛他,認為他是該家族最後一個苗裔,『或許我的朋友能夠為你我做點事,當然,透過他的叔父……』
「他站在我面前,整個人都驚呆了,而且好半天都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之後他迅速抓捏自己的側邊口袋,沮喪得瞠目結舌,手朝額頭一拍。
「事實上,這件事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敲定了,皆大歡喜。六週內,我們的醫師便在另一個不同省分謀得一個職位,隨職位奉送的還有旅費,外加一些額外的現金。我懷疑巴克穆托夫已養成習慣,定期去探望醫生(而我卻刻意壓制住這麼做的衝動,而且每當他順道來看望我時,我幾乎都是冷冷地接見他)——巴克穆托夫,我懷疑,甚至強迫醫生接受他借錢給他。在這六星期之中,我見了巴克穆托夫三次左右,第三次,是我們慶祝並為醫生餞別時。這個餞別會由巴克穆托夫一手安排,席設他家,是一場豐盛的香檳晚宴,醫生的妻子也參加了,不過她很早就離開,為了回去照顧小嬰孩。那是五月初一個美麗的黃昏。巨大的金色火球沉入海灣裡。巴克穆托夫送我回家,我們取道尼可拉耶夫斯基橋,兩人都小酌了一番。巴克穆托夫一路敘述他的喜悅,很高興故事有了美好的結局,同時為了某事謝謝我,接著又解釋在做過這件善舉後,現在的他感覺高興,而這一切全該歸功於我。他不斷向我保證,那些教導並訓誡個人善行是不重要的人全錯了。我也有話急於一吐為快。
「有些人能從他們易怒的敏感性格裡得到相當的樂趣,特別是當這種敏感度達到最高點時(這種情形總是發生得非常快)。在那樣的時刻裡,他們甚至覺得被冒犯是種快樂。這些過敏的傢伙,後來總被痛悔折磨著,當然,倘使他們夠聰明,就能瞭解,他們比應該表現的要憤怒十倍。這位先生瞪著我好一會兒,他的驚詫一如他太太的驚惶,就好像某種異乎尋常的可怕事情發生了,竟有陌生人進入他們的房間。突然,他像瘋了般撲向我。我還沒來得及多嘀咕一、兩句,不過他——尤其一發覺我穿著體面的衣裝,必定覺得我如此隨便闖入,凝望他的小窩,並看見他深以為恥的惡劣環境,簡直是對他最嚴重的冒犯。當然他也很高興,竟天外飛來一個好機會,讓他能將因所有挫敗而起的痛苦,一股腦兒全發洩在別人身上。有片刻,我甚至想,他會攻擊我,與我狠狠打上一架,他臉色轉為灰白,像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惹得他妻子驚駭萬分。
「我不想說謊。過去六個月來,即便我已置身現實的泥淖當中,它仍不斷打擊我。有時候我錯亂得厲害,而忘了自己的死刑,更確切地說,我不願想起這件事,甚至藉由不同的行動轉移注意力。當我開始染病時,大約八個月前吧!我切斷所有的人際關係,不和從前的伙伴往來。因為我一向孤僻,要我的朋友忘記我並非難事,當然,無論如何,他們已經忘記我了。我的居家生活,我是說『與家人的相處情形』也是相當疏離的。大約五個月前,我將自己關起來,還將自己與家裡的其他空間全部隔離。我的意願向來很受尊重,沒人敢冒險進入我的房間,除了固定進來打掃和送晚餐進來。我母親戰戰兢兢地遵守我的命令,假如我偶爾放她進來,她甚至不敢在我面前啜泣。她總是暗示其他孩子,不准喧鬧或打攪我,我的確抱怨過他們太吵,他們必定是真的愛我。『忠貞的柯亞』也飽受我的折磨,我總是這麼暱稱他,娘兒們氣透了。後來,換他折磨我。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人們不就為此而生,好彼此折磨。然而,我卻發現,他對我逆來順受,好像事先就打定主意要遷就病人。當然,那反而惹得我心煩,但是,很顯然,他滿心只想仿效王子那『基督徒式的謙卑』真是可笑。他是個衝動的小夥子,當然會模仿任何人,但有時候,我真的認為,是該讓他建構一己獨立思想的時候了。我非常喜歡他。我也折磨蘇立可夫,就是那個住在我家樓上、從早到晚替人們跑腿的人,我不斷想向他證明,他的貧窮都是他的錯,所以他愈來愈害怕,再也不敢來看我。他是那種非常馴良的人,可想像到的最馴良溫順之人(注意:他們說溫順是一種偉大的力量,關於這點我得問問王子,那是他說過的一句話)。不過,去年三月,我上樓瞧瞧他們是怎麼讓『嬰兒』如他所說地『凍死』,並且漫不經心地對著嬰兒的屍體微笑,因為我開始向蘇立可夫解釋,那全是『他的錯』這個苦命人的嘴唇開始顫抖,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以另一隻手指著門對我輕聲說——我的意思是幾乎是耳語的:『出去,先生!』我走了,非常高興他那麼做。我當時很高興,就是他叫我出去的那一刻,但是後來,每當我憶起他的話,都感觸很深,一種透著輕蔑的古怪同情感油然而生,那是我完全不願去感受的。即使在承受那樣的侮辱時(我心裡畢竟清楚,我侮辱了他,儘管並非有意的),即使在那樣一個時刻,這個人都不會發脾氣。他嘴唇顫抖完全不是因為生氣,我發誓,他抓著我的手臂,並且說出那句了不起的『出去,先生。』完全不透一絲火氣。只有尊嚴,很多很多的尊嚴,多得不太相稱(因此,老實說,這裡面摻雜著許多滑稽的成分)。然而就是沒有憤怒。或許他只是突然鄙視我。自那以後,我大概在樓梯上與他巧遇過一、兩次,每回他都會向我脫帽致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從前不曾這樣。他仍像從前一樣不會停下腳步,他總尷尬地跑過我身旁。如果他真的瞧不起我,那麼他便是以特有的方式實踐對我的輕視,他溫馴地鄙視我。也或者他脫帽純粹是因為看見債主的兒子,因為他總是欠我母親錢,而且一直無法讓自己擺脫債務。的確,那是最可能的解釋。我按捺不住,正想和他攤牌,但是又太清楚,十分鐘之內,他必定會跑來向我道歉,所以我還是決定由他去吧!
「拜訪羅格辛耗去我太多精力,因而覺得很疲倦。此外,自早晨開始,我就感到不太舒服;向晚時,更是覺得虛弱非常,遂到床上躺下。我不時感到很熱,有時還說起囈語。柯亞一直陪我到十一點。然而,我卻清楚記得他所說的每一件事,事實上,是我們倆所談論的每一件事。但是當我偶爾閉上眼睛時,腦海裡又不斷浮現蘇立可夫領受百萬財產的畫面。只是他不知道該將那些錢放在哪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絞盡腦汁,一想到會被別人偷走,就嚇得直打哆嗦,最後他似乎決定將錢埋入地底。結果我勸他,與其暴殄天物將那麼一大堆金幣埋進土裡,他倒是應該將整堆錢鎔鑄成一口小棺材,給那凍死的嬰孩睡,為了這個緣故,他該將嬰孩的屍骨掘出。蘇立可夫流著感激的淚水,接受了我嘲諷的建議,並立刻著手執行這個計畫。我看見自己朝他吐了口唾沫便走開了。當我完全恢復意識時,柯亞告訴我,我根本沒睡著,我一直在對他講著蘇立可夫。有時我會沮喪苦惱至極,因而柯亞離開時,非常擔心我。我起身,跟在他後面去鎖門,卻突然想起那天在羅格辛家所看見的一幅畫,那是他家裡最陰暗的一間房,就掛在門口上方。經過時,他親自指給我看,我在它跟前站了有五分鐘之久。那幅畫並無任何藝術上的價值,但是卻喚起我心中一股奇怪的焦慮感。
「『在這件事上,你叔父掌有極大的權限;此外,你和我,巴克穆托夫,一向是敵人,你是個正直的人,於是我想你不會拒絕一個敵人。』我嘲諷地補充說。
「『然而像你這樣的一個人卻遭生命拒絕!』巴克穆托夫叫道,像是在強烈指責某人。
「同時,他繼續掛著那樣的假笑,坐在那裡看著我。我憤怒地翻身,背向他躺著,手肘斜放在枕頭上,而且也決心不說一句話,就算我們必須一直那樣坐下去也不說。為了某些理由,我徹底堅持他應該先開口說話。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我忽然又想起:如果這真的只是幻覺,根本不是羅格辛呢?
「『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向他申訴的機會!只要我可能被授與這個榮譽,親自向他說話就好!』他嚷道,眼睛閃爍著光芒,渾身興奮地顫抖。他真的說『被授與』。再重複一次這件事可能會失敗,而且一切可能只是在浪費時間,我還說,如果第二天早上,我沒有來見他們,就表示全都結束了,並且不必再懷抱任何期望。他們打躬作揖地送我出去,興奮得幾乎不能自已。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他們臉上的表情。我攔了輛出租馬車,立刻動身前往瓦西爾耶夫斯基島。
「『我已經記下你的名字,』我告訴他:『嗯!以及所有的事,服務的地方,你們省長的名字,日期。我有一個學生時代的老朋友,巴克穆托夫,他的叔叔彼得.梅特維葉維齊.巴克穆托夫,國家顧問兼處長……』
「但是那天夜裡,我播下了我『最後信念』的第一顆種籽。我貪婪地緊抓著這個新想法,而且貪婪地反覆思量所有的意涵和指涉(我終夜未闔眼)。我愈深入思考它,就愈快樂,同時又變得更加擔心。最後,一種可怕的恐慌感攫住了我,而且在接下來的數天,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有時,一想起這種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驚懼,一種隨之而來的新的恐懼,就會教我渾身發冷。依照我的心智狀態,我是否可以說,我受『最後信念』的宰制太深,並且一定會被導入必然的結局?然而對於這樣的一個結局,我又缺少決斷力。三週後,一切結束了,而我也做出了決定,不過卻是起因於一種始料未及的狀況。
「他進來,關上門,靜靜地看著我,而且輕聲走到角落的桌子,大概就在燈的下方。我很驚訝,期盼地望著他。羅格辛雙肘擱在桌上,開始靜默地凝望著我。兩、三分鐘過去,他的靜默大大激怒了我。他為何不說話?對我來說,他這麼晚來實在很古怪,但我記得自己也並未太驚訝。甚至相反,雖然那天早上,我並未清楚地表達我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能瞭解『它』,尤其『它』又是那種可能促使一個人不顧時間早晚、也要跑來談談的想法。我自然會想到,那就是他來的目的。那天早上我們分手時的氣氛頗不友好,而且我清楚記得他還嘲諷地看了我一兩眼。此刻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同樣一種嘲笑。就是這個惹惱了我。那真的是羅格辛,不是某種魅影,也非錯覺,從一開始,我就毫無疑問,連懷疑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嗎?』我說,倚著欄杆的身子更進一步地朝外探出。
「可憐的巴克穆托夫非常擔心我,他送我到家門口,而且機敏地努力不流洩出絲毫的憐憫之情,一路上幾乎不曾開口。當他向我道別時,熱情地握住我的手,並且請我允許他來看我。我答如果他是以一個『安慰者』的立場來,(因為就算他什麼都不說,他都依然是以一個『安慰者』的身分來的,我向他解釋此點),那麼他的到訪都只是更加提醒我我的死亡。他聳聳肩,同意我所說,我們十分謙恭有禮地告別,此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可以立刻看出來。』我回答時,聲音裡不禁透著輕蔑,『許多從外省來的傢伙都滿懷希望,他們四處奔走,而且就住在像這樣的地方。』
「那時我們倆正站在橋上,斜倚欄杆,雙眼下望涅瓦河。
「『你……生病了嗎?』他以醫生對病人問話的口吻說道:『我是個醫療人員(他不說『醫生』。)這麼說的同時,他又基於理由指了指房間,彷彿在為目前的窘境辯駁,『我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