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他們全是什麼樣的豬玀啊!」他再次狂亂地向王子低語道,每回與王子說話時,便會傾身低語。
「他不會殺任何人,真的。」王子說道,認真地看著藍姆斯基。後者猙獰地笑笑。
「難不成你認為太陽不會升起還是怎麼著?」斐迪契訶說道。
「那就是他的目的,之所以唸他的故事的原因,」羅格辛說:「這樣人們就會抓住他的手臂。再見,王子,呃——呵,我們已經坐了好幾百年,我的骨頭都發酸了。」
「宗教!我承認永生的存在,或許我始終相信這一點。假定那種意識,是由一個較高力量的意志所啟發,假設它環顧世界並且說:『我在!』——而且假設它被那較高的力量命令毀滅自己,為了某些充分的理由,甚至不需任何解釋——它就非這麼做不可。所有一切都是蒙允許的,我同意那一切,但是永恆的問題又來了,我的謙卑在這一切裡有何意義?為何不可以就是被毀滅,而不被要求去讚美那毀滅我的東西?在上面的某人真會為了我不願靜候兩星期後的死亡而發怒嗎?我不相信。那完全只是一種假定,說什麼我不足取的生命,微如塵屑的生命,需要完成某種宇宙的和諧,維持加或減的生態均衡,或者某種對比等等等等,就像無數的生物性命為每日所需犧牲,沒有它們的死亡,世界上其餘的生命便無法延續(雖然我得說,這不是個非常值得讚揚的想法)。但是就讓事情如此吧!此外,我還同意,沒有這永不終止、一個犧牲另一個的毀滅,世界將完全不可能被建構起來。我甚至準備承認我對那樣的結構一無所知,有一點我卻非常明白,一旦我被賦予『我在』的意識,那麼就算這世界是在錯誤中被創造出來,而且不那樣就無法存續又與我何干?既然那樣,又有誰能審判我——隨便你們喜歡怎麼說,但那全是惹人厭又不義的話。
「不,先生,我很抱歉,先生,最高貴的王子,」雷比德夫暴怒地插嘴道:「因為你也看出此人的認真,而且至少一半的賓客都持相同觀點,並且確信他說了那些話之後,肯定會射殺自己,我,先生,作為這個屋子的主人,在眾多證人面前宣布,請你協助我!」
「晚安,王子。」匹茲辛走過來道。
「不,不過你……」
「就是這個,先生,首先,此刻,他必須交出吹噓了半天的手槍和所有配件。要是他那麼做了,我將同意讓他在此過夜,顧念他的健康狀態——當然必須在我的監督之下。但是明天,他絕對得離開——去哪隨便他。我很抱歉,王子!要是他不將槍交出來,我會立刻抓著他的手臂,我抓一隻,將軍抓另一隻,我會立刻將他交給警察,接著就是警察的事了,先生,斐迪契訶先生,作為一名朋友,會去請他們來,先生。」
「你認為他會再次射殺自己?」
「那樣才對,將軍!」斐迪契訶回答。
「各位,要是你們當中有任何一人讓我聽見,懷疑火帽是蓄意忘記插上,並且想斷言,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在裝模作樣,那麼他就得來和我交涉交涉。」
「不,先生,我很抱歉,先生,我是屋主,先生,雖然我不想對你稍有不敬……讓我們說你也是屋主好了,但是我不希望有此事,在我自己的屋裡……就這話,先生。」
「所以你不認為他們會看見囉?」
「你肯定以為我早料到會惹出這般火爆場面!」伊波萊再次低聲道,閃爍的眼睛直盯著王子,彷彿真希望他能有所答覆,「夠啦!」他突然對所有在場者吼道:「是我的錯……與別人無關!雷比德夫,鑰匙拿去。」(他拿出錢包,並且從其中掏出一個串有三、四枚小鑰匙的鋼環,)「喏,就是這隻,最後這隻……柯亞會指給你看……柯亞!柯亞在哪兒?」他叫喊著,眼睛望著柯亞,卻沒看見他,「是的……那裡,他會告訴你。他幫我打包行李的。帶他去,柯亞,在王子的書房,桌子下……我的行李袋……用這枚鑰匙,在底下,一個小盒子裡……我的手槍,和牛角製火藥筒。他親自打包的,雷比德夫先生,他會指給你看;不過條件是,早晨,當我回聖彼得堡時,你得將手槍還我。聽見了嗎?我是為了王子才這麼做的,不是為了你。」
突然,伊波萊從座位上彈起,彷彿突然被人往上扯一般。
「王子,你曾經從鐘樓上往下跳嗎?」伊波萊突然對他低語道。
「他不會射殺自己的。」好幾個聲音惡意地低語道,蓋亞也在其中。
「對了,你現在要進去探望病人嗎?」
王子驚訝地發現藍姆斯基已改變心意,未www.hetubook.com•com與他討論事情便告辭。
「他們巴不得看見我槍殺自己。」伊波萊惡狠狠地還嘴道。
「可悲啊!你們竟想故作淡漠來侮辱我,」他對蓋亞說道,直視後者眼底,「你真是隻豬玀!」
「喔!我真的沒啥好在乎的!好心點,別扯上我。」藍姆斯基小心翼翼地別過身去。
「不用擔心,他還會再活上六星期,非常有可能,甚至可能在此康復了。不過明天你最好將他請出去。」
「又是燠熱的一天,」蓋亞頗氣惱地喃喃道,拿起帽子的同時,還伸了個懶腰,打起哈欠,「要是這場乾旱再持續一個月,該怎麼辦?……我們要不要走了,匹茲辛?」
伊波萊一跑到台階頂端便止步,左手拿著酒杯,右手則插在外套口袋裡。凱勒事後發誓,伊波萊早先和王子談話時,便一直將手放在那個口袋裡,並且用左手去抓他的肩頭和衣領;凱勒自稱,也正是這隻始終插在口袋裡的右手引起他的疑心。無論如何,某種不安感促使他追在伊波萊後面跑。然而即便如此,還是太遲了。只見某個東西在伊波萊右手裡閃閃發光,接著一把小手槍立即抵著他的太陽穴。凱勒猛衝向前,準備奪下手槍,然而伊波萊卻立刻壓下扳機。緊接著,只聽見刺耳、空洞的喀擦響,卻不聞爆炸的槍響。當凱勒上前環住伊波萊時,他立刻倒在他的懷中,彷彿已失去知覺,或許是想像自己已經死了。凱勒接過手槍。伊波萊被攙扶著,立刻有人拉了張椅子放在他身後,每個人都圍攏過來,嘴裡不時發出驚呼聲,而且問題不斷。他們全聽見了扳機的喀擦聲,但也看見此人還活著,甚至毫髮無傷。伊波萊坐著,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一臉茫然地環視眾人。雷比德夫和柯亞此時也衝了進來。
「就是這麼回事,提防我所說的『一打人』。」藍姆斯基再次笑了,揚長而去。
「有裝子彈!」凱勒宣稱,他檢查了手槍,「但是……」
他迅速從桌上抓起一只杯子,從椅子上跳起,而且立即衝到陽台階梯邊。王子追著他跑了過去,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藍姆斯基偏巧伸出手來向他告別。一秒鐘之後,陽台處傳來一陣叫喊聲。緊接著那裡混亂非常。
四周起了一陣騷動,雷比德夫沒來由地激動萬分;斐迪契訶準備去叫警察;蓋亞繼續堅稱沒有人會射殺自己。藍姆斯基則一聲不吭。
「雖然他們倆的職業不同,但本質上是相同的。你等著看這位先生是否真的無法只為了逗自己開心,便殺死一打的人,一如他剛剛在『剖白』裡所說。他那些話將讓我難以入眠。」
「我想死在帕夫洛斯科日出時的公園裡,那樣便不會打擾到屋內的任何人。我的『剖白』會向警方澄清一切。那些熱衷於心理學的人、以及其他有興趣的人也可以依據它,推出任何令他滿意的結論。我想請王子自己留一份副本,同時也給艾格蕾雅一份。這是我的願望。我會將我的骨骸留給醫學院做研究用。
「什麼安排?」
伊波萊看著放聲大笑的賓客。王子發現他的牙齒格格作響,似乎正從骨子裡發冷。
「別管他們吧!你非常虛弱……」
「再見,我早該走了!不過你注意到了嗎?他還要將他的告解留一份給艾格蕾雅。」
「一份最後的剖白:我不準備等死,因為我無法堅強地捱過這三星期。喔!我應該已經夠堅強了,而且要是我如此渴望,從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之錯誤存在的體悟當中,應該已經獲得足夠安慰。然而我沒有法文詩,也不想要那種安慰。最後,還有誘惑,大自然藉由三週的死刑限制了我的行動,因此或許自殺才是我唯一能按照自由意志執行並完成的作為。好吧!或許我將利用最後的機會行動?偶爾抗議也並非那麼微不足道的……」
柯亞停住腳,似乎想說什麼,雷比德夫卻將他拖走了。
「好吧!隨你高興,隨你高興!」藍姆斯基不高興地結語道:「而你真是這麼勇敢的人,只是千萬別讓自己成為那一打中的一個。」
「我知道他不會射殺自己,將軍,最尊貴的將軍,但是.我是屋主,你知道的。」
他在長椅上睡著了,但是焦慮仍盤旋不去。就在打盹前,他想起伊波萊想殺死一打人的事。竟會興起如此荒唐的念頭,他微笑了。一種美妙、澄澈的寂靜,在他四周流淌;只有葉子沙沙拂動的聲音,那似乎反讓周遭的一切更顯寂靜與幽僻。他做了許多夢,全都紛擾至極,以致他每分每秒都在驚愕。最後,一名女子走向他,他認得她,痛苦莫名;他永遠可以叫出她的名字,指出她,然而很古怪,她似乎有張截然不同的臉,與他所認識的不同,而他也極不願承認她就是那名女子。那臉上充滿懊悔與驚恐,看來她似乎成了個可怕和_圖_書的罪犯,而且才剛犯下某項可怕的罪行。淚珠在她蒼白的頰上顫抖,她召喚他,並且將手指置放於唇上,似乎在提醒他安靜地隨她走。他的心跳幾乎停止,他極不願在任何事上承認她是個罪犯,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行,然而他可以感覺到某件可怕的事即將發生,某件會影響他一生的事。顯然她要帶他去看某樣東西,不太遠,就在公園裡。他起身跟隨她,突然,響起一串清脆、開朗的笑聲;他發現自己的手碰觸到另一個人的手;他抓住那隻手,緊緊握住它,隨即醒來。在他面前,站著正朗聲大笑的艾格蕾雅。
「哎呀!要是那樣還鬧得不夠,」斐迪契訶喊道:「就隨便他吧!真是軟弱無能!」
「他只是個蠢蛋。」蓋亞說。
「不——沒有……」王子一臉無辜地答道。
「他應該不是拉塞奈爾吧?」
「是的……我很擔心。」王子說。
「或許根本沒裝子彈?」其他人大膽提出。
「我不敢回答你,一切都很奇怪,但是……」
也不要這所有『惡劣又傷人的』演說。但是相信我,相信我,親愛的傻子們,即使在這些具正面意義的詩行中,在這首於法文詩世界中,被學院派奉為經典的作品中,也隱含著如此強烈的悲痛,如此對立、自我哄騙,壓了韻的怨恨,甚至連詩人自身,也跌入此陷阱當中,錯將那種怨恨當成情感,並懷著這樣的信念死去,願上帝讓他安息!讓我告訴你們,一個人因體悟到自己的卑微和脆弱而生的羞恥感是一種限制,他無法跨越這界線,因而在這範圍內開始為自己的羞恥感到極度的滿意……這個,當然,在那層意義上,謙卑是一種偉大的力量,我承認——卻非宗教那種將謙卑看成一種力量的意義。
「是的,我的骨頭……」
「伊波萊,伊波萊,怎麼啦?」王子驚呼。
「你真令人吃驚啊!王子,你不認為他現在就有能耐殺掉一打人嗎?」
「同時,不論我如何努力嘗試,都無法想像沒有未來的生命或神。可能他們真的存在,然而我們卻對那些未來生命毫無所知,也不清楚他們是受何種法則支配。不過倘若那是如此難解,甚至絕對不可能理解,我又如何能為我無法理解那不可理解之事負責?當然,他們告訴我,王子自是和他們一塊兒的,這就是需要順從之處,一個人必須毫不置疑地遵從,出於最純粹的敬意,而此種溫順必定會在另一個世界裡得到回報。如果不瞭解它的作法與目的,便賭氣將種種想法歸因於它,我們將大大地貶抑了神。不過,要是神真的不可能理解,那麼我再說一次,我們將很難回答得出哪種人才有資格瞭解。果真如此,我如何能被無法明白上帝真正意願和律則的人審判?不,最好還是別將宗教扯進來。
「我有一把袖珍型手槍;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便擁有了,就是在那種愚蠢的年紀,會突然幻想決鬥故事和土匪搶劫的情節;或者會有人來找我決鬥,我則英勇無懼地挺立在槍管之前的青春年少時光一個月前,我檢查過它的狀況,並且打理好,準備隨時使用。我在它躺著的抽屜裡找到兩顆子彈,牛角筒裡有足以打三發的火藥量。那手槍沒太大用處,瞄不準,而且射程只有十五步。但是,如果將它擺在你的太陽穴上,它當然也能將你的頭轟爛。
「你是不是以為我瘋了?」他看著他,臉上掛著一抹古怪的笑。
「原諒我,王子,但是該怎麼安排?」雷比德夫過來問,喝醉了也氣糊塗了,言行頗為傲慢無禮。
「倘若你真有意槍殺自己,泰倫特耶夫,」藍姆斯基笑道:「換做我是你,在他們那番恭維之後,我就偏不這麼做,好氣氣他們。」
「但是他可能隨時會槍殺自己!看著他。」薇拉叫著,驚慌地衝向伊波萊,甚至緊抓住他的手臂,「咦,他不是說要在日出時射殺自己,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是我們要做什麼呢?雷比德夫,我已經準備好幫你了。」
一小時後,三點過後的某個時間,王子走進公園坐下。他努力想睡著,劇烈的心跳卻使他無法入眠。無論如何,屋裡的一切都已恢復正常,盡可能一如以往般平靜,病人睡了,醫生宣稱他沒有任何異常的危險。雷比德夫、柯亞和布爾多夫斯基就睡在病人房裡,輪流起來看護病人。因此,沒什麼需要掛心之事。
「他們氣惱看不到。」
「各位,小心!」柯亞嚷道,也緊抓住伊波萊的手臂,「看著他,王子!王子!表示點什麼吧!」
「聽我說,泰倫特耶夫先生,」匹茲辛突然說,在和王子道別後,又向伊波萊伸出手,「我記得在你的手稿中曾經提到遺骸的事,而且準備將它留給醫學院,對嗎?你是說你自己的骨頭嗎?你本人的,我是說,將你的骨頭留下?」
他一動不動和*圖*書地站著,靜靜看著王子,臉色十分蒼白,鬢角滿是汗水,而且神態有些古怪地緊抓著王子,彷彿生怕他溜走。
伊波萊多少能控制自己些了。
「馬上。馬上……我馬上就要走了。」
「我現在明白唸這份草稿,是多麼大的錯誤!」伊波萊說,突然有所求地看看他,彷彿想獲得某些友誼的建議。
「它真的不發火?」
「很快,很快,安靜;什麼都別說,只要站在那裡.我想要深深地望進你的眼底……就那樣站著,讓我好好看看。我要向一個人類道別。」
但是無人答腔。賓客終於散去,成群結隊地匆匆離開。匹茲辛、蓋亞和羅格辛一塊兒走了。
「他有這權力,他有這權力!……」布爾多夫斯基低語道,但他也一臉疑惑。
「很快……好了……我就要躺下。我要舉杯敬太陽……我要,我要,別管我!」
「沒有火帽。」凱勒宣布。
「太陽升起了!」他喊道,當他瞥見閃著光芒的樹梢,便猶如指著某個奇蹟般指給王子看,「升起了!」
突然,他擁抱王子。
「不發火?」一些人再問。
「無論如何,說得夠多了。當我寫完這一切,太陽將升起,開始『在天空裡放歌』,而且它那無法估量的巨大能量將會盡灑大地,普照萬物。就那樣吧!我將死去,直視著這能力與生命的源頭,屆時我將不再需要此生!如果我有能力不誕生在這世上,我肯定不會接受這些荒謬的存在條件。但是我依然有能力死,儘管我退還的日子也已寥寥可數。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力量,也不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反叛。
薇拉、柯亞、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都簇擁在伊波萊身旁,他們四人全都抓著他的手臂。
「你不是想等所有人都離去後,和我談談嗎?」他問他。
伊波萊繼續堅定而不發一語地凝望著他。原本的他不時失神。
「或許因為我什麼也沒說……反倒激怒了他,或許他以為,我也懷疑他是否真會射殺自己。你怎麼想呢!藍姆斯基?」
「是冗長了些,不過……」
「那就對了,萬一弄錯就糟了,他們說曾經弄錯過一次。」
「我不是在煽動你,相反的,我認為你很有可能會射殺自己。重點是,你不能發脾氣……」藍姆斯基拉長聲調,以一種屈尊俯就的口氣說道。
那是在瑞士,他接受治療的第一年,事實上是第一個月。當時的他完全是個白痴,幾乎無法正確地說話,有時甚至無法理解別人所提的問題。一天,陽光燦爛和煦,他走進山裡,為了某個始終無法理清的思緒苦惱不已。他眼前有著碧藍如洗的天空,下方是湖,亮晃晃的地平線環繞著他,綿綿無盡,似乎會永遠延伸下去。他凝望著這一切好半晌,飽受情緒的折磨,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向那澄淨、無垠的藍伸出手臂,哭了起來。他深感痛苦,因為他與這一切竟如此不相容。這盛宴,這場永恆的、盛大的、永無終止的歡宴,他嚮往已久——久自孩童時期,卻從來無緣參加。每天早晨,燦爛的太陽會升起;每天早晨瀑布上都會掛著彩虹;每天黃昏,最高的覆雪的山頭,遠遠聳立在天際,綻放出紫焰般的光芒;每隻在他身畔,在熾熱的日光中,嗡嗡飛著的「小小的蒼蠅」都參與了那大合唱。有他所屬的位置,被愛,而且快樂;每瓣葉片都會成長而且快樂;每個東西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個東西都知曉自己的道路,前進有前進的調子,折返有折返的調子。獨獨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不懂人,不懂聲音,與所有的事物都不相容,是個被放逐者。哦!當然,那時,他完全無法說出這麼多話,或者提出疑問。他只能默默承受所有的苦,卻無法理解;然而現在他似乎覺得,當時他已說出了所有那些東西,所有一模一樣的話,伊波萊的「小小蒼蠅」是從他這兒摘取的,從他當時的淚水與話語中摘選出來。他確信此點,這個想法讓他的心怦然跳動……
然而伊波萊卻沒有哭。他準備從座位上起身,然而他身邊的四個人卻突然如一個人似地,立即抓住他的臂膀。笑聲爆發開來。
「各位……」王子開口道。
「你將他惹哭了。」斐迪契訶補充道。
說到此,他又起身,反使先前坐下的動作顯得古怪。王子突然想,藍姆斯基必定是在氣惱某事,眼神裡透著敵意,和之前全然不同。
「你怎麼可以奚落他?」王子突然叫道。
「這樣好多了!」雷比德夫一把抓過鑰匙,跑進隔壁房裡,惡意地咧嘴笑笑。
剖白到此結束,伊波萊終於唸完。
憤世嫉俗的告白進行到最後階段,總會發生偏激事件,此時一個人已經激動得無以復加,憤怒得幾近發狂,以致他再無所懼,準備好接受任何不合體統的演出,實際上,他反而樂於見到發生此類插曲。他衝向人群,雖然並m.hetubook.com•com非很清楚自己的動機,卻十分堅定地打算一分鐘之後,從鐘樓上跳下,想以這樣的行動消弭所有誤解,如果真有任何誤解存在。肉體力量的行將耗竭,經常是此種心態的前奏。這超乎尋常、幾近不自然的緊張作用已到極限,再也支撐不起伊波萊。他,這個十八歲的男孩,飽受疾病的折磨,虛弱得有如一瓣剛由樹上吹落、猶在飄動的葉片,然而當他抬眼掃視他的聽眾——最後一小時內第一次——他的神態與微笑又立刻變得傲慢跋扈,充滿輕蔑和令人反感的憎厭。他那流露反抗意味的手勢飛快舞動,不過他的聽眾也都憤怒異常,紛紛叫囂著從桌邊起身。疲倦、酒意和緊繃的情緒,讓現場秩序更顯混亂,同時也更加令他們不快。
「你可能擔心過頭了。」
接下來的畫面教人看了不忍,也很難描述。眾人原先的驚慌很快被笑聲取代。有些人甚至捧腹大笑,不懷好意地想尋這件事開心。伊波萊歇斯底里地哭起來,扭絞著雙手,衝向每個人,甚至包括斐迪契訶,抓住他兩隻手,向他發誓,他忘記插上火帽,「純屬偶然,並非蓄意的,」而且「所有的火帽都在這兒,在我背心口袋裡,整整有一打。」(他將那些火帽拿給每一個人看,)他沒有預先插上火帽是因為害怕,怕手槍會在口袋裡意外走火,而且他一直想,到時候應該會有時間插上它,他卻忘記了。他衝到王子跟前,接著是藍姆斯基,並且哀求凱勒將槍還他,然後他會表現給所有人看,「他以名譽擔保,以名譽擔保……」現在,他將「永遠蒙羞了」。
「不,他現在不會這麼做了。但是小心我們這些國產的拉塞奈爾,我再次告訴你,罪行是這些無才能、貪心又沒耐性的無名小卒最常憑藉的手段。」
「他不會射殺自己,這淘氣的男孩只是在裝瘋賣傻。」伊沃金將軍意外地吼道,憤怒的語氣中有十足的把握。
「沒這回事。你就是太忠厚了才會還在擔心此事。我聽說過有人為了想贏得別人的喝采,或者因為沒得到,惱羞成怒而故意開槍自殺,但我從未見到真的發生過。尤其,我無法相信這種公開承認自己軟弱的事!不過,你明天還是請他出去吧!」
「是啊!」藍姆斯基回答,突然坐下,讓王子也挨著他坐好,「但是此刻我改變心意了。我必須承認自己有些困惑,你也一樣。我現在心裡一團亂,此外,我要和你談的是一件對我極為重要之事,而且對你亦然。聽我說,王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想做一件完全正直之事,我是說沒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嗯!我不認為此刻的我能表現得全然正直,而你也不能,或許,所以……嗯……還是過些時候再談吧!如果我們再等個兩、三天——這段時間我將待在聖彼得堡,事情會變得更清楚也說不定。」
「是啊!我注意到了,而且……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瞭解,各位,」他開口道,依舊顫慄,而且結結巴巴地吐著每字每句,「我活該受到你們的報復,而且……我很抱歉以成串的瘋話惹你們厭煩,」(他指指自己的手稿,)「更確切地說,沒令你們厭煩透頂……」(他露出一個愚蠢的微笑,)「我惹你煩了嗎?藍姆斯基。」他突然將問題丟向他,「有還是沒有?告訴我?」
「說,全說出來!你一輩子就此一次不說謊!」伊波萊顫抖著命令道。
「現在就以這個古怪的考量點作為開頭,如果有任何人想和我爭論,我對這剩餘的兩、三星期有何權力,那麼請問他又是憑藉著何種權力、何種動機?哪個法院有權管此事?誰真能要求我不只被宣告不治,而且還得在忍受刑期時,表現良好,舉止宜人?想必沒有人敢真的那樣要求?為了道德的緣故?我可以理解,要是我健健康康,並且在我的生命『可能對我的鄰人有用』等等之時,試圖奪去它,那麼在道德上,他們可能會依照傳統觀念,譴責我不該未經許可,或某些這類的理由,便隨意處置生命。但是如今,如今我的死刑已經宣判,究竟是哪一種道德觀不但要你的性命,也要你最後一口氣,當你放棄那最後一丁點的存在時,還要求你傾聽王子的安慰?他肯定會用基督徒的論證推出快樂的結論,告訴你事實上快死了反而好。(像他那樣的基督徒總是滿腦子那種想法:和圖書那是他們珍愛的竹馬。)他們提出那可笑的『帕夫洛斯科樹木』又有何目的?想試著讓我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變得美好?他們難道不瞭解我愈是忘記自己,就愈會耽溺於對生命與愛的最後幻覺當中,為此他們想將梅耶之牆抹去,那上面公正而坦白地記載了所有事情,結果反而讓我更加不快樂?我要你的大自然、你的帕夫洛斯科公園、你的破曉、日出、你的藍天和那些自鳴得意的臉孔做啥?當這些不斷流轉的盛宴一一揭開序幕,獨我不在邀請之列?所有這些美對我有何意義?當我被迫每分每秒地覺察,就連我身邊這隻在陽光底下嗡嗡飛著的小小蒼蠅,所有人間世的歡宴與合唱都於它有份,有它所屬的位置,熱愛這一切,而且快樂,我卻遭到放逐。在此刻之前,只有我的怯懦會阻止我去面對這一切。哦!我很清楚,王子和其餘的人寧願讓我為了正當的、冠冕堂皇的道德之故,高聲吟誦米雷瓦著名的古典詩句:
發生的事如下:
O'puissent voir votre beaute sacree
Tant d'amis sourds a mes adieux!
Qu'ils meurent pleins dejours,que leur mort soit pleurae,
Qu'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

(法文,意思如下:
哦!讓他們看爾神聖的美
那些朋友聽不見我離去的腳步聲!
讓他們安息許多年,讓他們的死受人哀悼,
讓一些朋友闔上他們的眼睛!)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王子卻愈來愈焦急不安。他閒逛公園,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當他來到歡樂花園裡的演奏台前,望著成排的空長椅、以及管弦樂隊用的樂譜架時,吃驚地停下腳步。這地方讓他很震驚,基於某些理由,對他而言,這似乎是個可怕的地方。他掉頭回轉,沿著前一天和葉芃秦家人走過的小徑向前走,直到即將在那裡約會的綠色長凳。他在長凳上坐下,接著突然爆笑出聲,此舉令他非常氣惱。他繼續抑鬱消,渴望遠走他方……他不知道他方是何方。一隻鳥在他頭頂的枝椏上歌唱,他開始在樹葉間尋覓它的蹤影;突然,鳥兒展翅高飛,因為某些理由,他想起伊波萊所寫的,在熾熱的「日光」下嗡嗡飛著的「小小蒼蠅」,「有他所屬的位置,這人間世的盛宴與歡唱都於它有份,卻唯獨他遭到放逐。」那句子強烈地撼動了他,以致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一段遺忘已久的回憶在心頭翻攪,突然明晰地浮現眼前。
「不過即使我不認可任何加諸於我的審判權力,我還是清楚當我又聾有啞,無法再為自己辯護時,還是會遭到審判。我不希望自己走時,一句辯解的話都未曾留下——一種自發的辯護,非出於強迫,不是一種託詞,哦!不是!我不必為了任何事向任何人道歉——純粹只是因為我想要這麼做。
「眼前的景況很荒謬,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給你什麼樣的建議。」藍姆斯基微笑地答。
他終於昏過去,被抬到王子書房,而雷比德夫,此刻已完全清醒,立刻差人去請醫生,至於他,則和他的兒女、伊沃金將軍,以及布爾多夫斯基,留在病人身旁。當失去知覺的伊波萊被抬出去時,凱勒站在屋子的中間,以大到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明確有力,並刻意強調每字每句地宣稱,一副受到神啟的威嚴模樣。
「不,先生,我很抱歉,哪有人這樣說這種事的,先生,」雷比德夫說:「『我會在公園裡射殺自己,』他說:『那樣我便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他以為只要走下階梯,再多走個數碼遠,進入公園,就不會打擾任何人。」
伊波萊難以置信地聽著,幾近驚慌失措,突然,他面色慘白,渾身開始顫抖。
「我不承認任何加諸於我的審判權,而且我知道,沒有任何一種審判的權力能審判我。最近,我興起一個有趣的念頭:要是我突然想殺掉任何我喜歡的人會怎樣,可能一下殺十個,或者犯下某種可怕的罪行,某樁被認為可能是世界上最邪惡的罪孽,法庭為了該如何處置我,傷透腦筋,只剩兩、三星期可活,現在酷刑又已廢除。我會在醫院裡,安適地死去,舒服又溫暖,有醫生細心看護我,或許比在家裡還要舒適溫暖千倍。我不瞭解其他與我有同樣狀況的人怎麼沒想到這辦法,就連當笑話來想都不曾有過。或許也有想到吧!畢竟有許多活潑樂天的傢伙,我們身邊就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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