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還是老話,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睡著,你好像不論置身何處,總有辦法睡著,這點實在令人討厭。」
王子此刻的確熱切凝望著她,發現她又開始漲紅了臉。每當她一開始臉紅,臉隨即紅得更加厲害,她似乎也益發氣惱自己,從那對晶亮閃耀的眸子裡,可以明白看出來。結果,一分鐘之後,她將憤怒移轉到她的談話對象身上,不論他是否有錯,都立即與他爭吵。覺察此點,並意識到自己的難為情和羞怯之後,她便鮮少發話,甚至變得比她的姊姊們還要沉靜,偶爾沉靜得過頭。每當她被迫非說點什麼時,尤其遇到眼前這類棘手的境況,往往會以一種不可一世的態度,或者可以說,一種帶刺的防衛語氣打開話匣子。她永遠能先一步感應到自己開始臉紅了,或者即將臉紅。
「或許你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她高傲地瞥他一眼。
「所以那是真的囉!」王子驚呼:「我聽說了,不過我仍舊不願相信。」
「沒有,她嘲笑我是因為痛苦。哦!她會無情地斥責我,在盛怒中——同時自己也痛苦得要命!但是……之後……哦!別提醒我,別提醒我那種景況!」
說這些話時一陣顫慄竄過他整個身子,明晰可辨。
「沒什麼會讓我吃驚的,她瘋了。」
「我不知道。在我所置身的黑暗當中,我想像……我夢見或許會出現一道新的曙光。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立即想起了妳……我當時寫給妳的信中說我不知道,的確是事實。那全是一個夢,只為逃避我所置身的恐怖陰影……之後我開始讀書。我打算三年都不再回到這裡……」
「我沒什麼好羞的,」她喃喃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心是純潔的?那時你怎敢寄情書給我?」
「那她從未那樣對待過你嗎?」
王子嚇了一跳。
「嗯!是的……呃不……半根蠟燭……快燒完的一小截……一整根蠟燭,那有啥要緊,別再煩我了吧!……還有火柴,如果你也想知道的話。他點燃蠟燭,並且將手指放在燭芯上半小時,你認為不可能?」
艾格蕾雅突然興奮得臉紅了。所有這些心情上的波動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而且顯然轉換迅速。王子也很高興,充滿喜悅地望著她,開心地笑了。
「啊哈,那麼如果是羅格辛……妳知道她在信裡都寫了些什麼嗎?」
「不,艾格蕾雅,我沒有哭。」王子看著她。
她暫停片刻,彷彿是想為自己打氣並試圖調整內心焦躁的情緒。
「我一點都不愛你。」她驀地說,幾乎是厲聲說出。王子沒有作答;沉默又持續了一分鐘。
「我沒有笑,因為我和妳一樣確定,那很可能是原因之一。」
「昨天?昨天早上?昨天什麼時候?聽音樂之前還是之後?」
「那不是真的。」輪到王子低聲說,幾乎像在耳語。
王子再次陷入沉默。艾格蕾雅的話裡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跡象。她生氣了。
「是……是……妳見過她的。」
「你不?那你可真是非常聰明。而且尤其說得好。」
「我要你來此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想請你做我的朋友。為何突然那樣看著我?」她幾乎是生氣地添了一句。
「不要緊,我沒怎麼睡,所以覺得虛弱,我……那時,我們真的聊起了妳,艾格蕾雅……」
「就是我只不過是在憐憫她,而且我……並不愛她。」
「我一點都不覺得是在和你開玩笑,雷夫.尼可拉葉維齊。我會親自去探望伊波萊,請轉告他。我認為你的所有想法都很可怕,因為像你評判伊波萊那樣去審視一個人的靈魂並加以宣判,是很無禮的。你心裡沒有溫柔,只有真理——而那卻不是正義。」
王子十分驚詫,他的心跳都要靜止了。他還是驚愕地看著艾格蕾雅:承認這孩子早就蛻變成一個女人的感覺還真怪。
「是的,是在指我自己。」王子答,絲毫未察覺問話中暗藏的惡意。
「是的,為了她。」
「你確定?你該不會真的這麼認為吧?」艾格蕾雅大為吃驚。
「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我不知道為何只將所有的事告訴你,或許因為我非常喜歡妳吧!那名不幸的女子深深地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下等、最墮落的生物。哦!不要嘲笑她,不要朝她扔石塊。她因為意識到自己不該承受的羞愧感,已經吃夠了苦!而皇天在上,她究竟何錯之有?哦!她每分每秒,不停激動地狂喊著她不承認有任何罪,她不過是其他人的受害者,一個遊戲人間之人和惡棍的受害者。但是無論m.hetubook.com.com她對妳說什麼,我都要妳知道,她自己根本就不信;相反的,她打骨子裡認定自己是罪人。我總試著驅散那些讓她陷入悲苦絕境的陰霾,每每憶起那段恐怖時光,我就不住心痛。彷彿我的心被刺穿了一個洞。她逃離我——妳知道為什麼?僅僅是為了向我證明她是個壞女人。然而最糟的是,連她自己或許都未察覺,我是她唯一想證明此點的對象;她逃跑,可能就因為內心某種不可抗拒、想做某件可恥之事的衝動,以至於可以立刻對自己說:『瞧,妳又做了某件下流事,所以妳肯定是個邪惡可鄙的傢伙!』哦!或許妳不會瞭解這種感覺,艾格蕾雅!妳知道這種長期揮之不去的羞愧感對她來說,或許還包含了某種可怕的、反常的樂趣,就好像是對某人的報復。偶爾,我好不容易使她看見身邊的光和希望,但是她又立即激動起來,開始口不擇言、嚴酷地指責我,說我自以為高高在上,比她了不起(我從未那樣想過)。最後,當我提議結婚時,她直言不諱地聲明她不需要任何人降尊紆貴的同情,不需要任何幫助,更不想『高攀任何人』。妳昨天看見她了,想必並不認為和那夥人在一起時的她是快樂的,或者她真適合那個圈子?妳不知道她多有教養,那顆心有多剔透敏慧!她有時真讓我吃驚!」
「妳對我真的很不公平……對那個妳方才以可怕的言詞談論的女人亦然,艾格蕾雅。」
「哎唷!好啦!好啦!」她唐突地插嘴道,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幾近慌張的懊悔語氣,仍舊竭力避免正視他。她想碰觸他的肩膀,以強調自己想求他別生氣的意願,「好啦!」她羞愧地補充道:「我知道剛剛的措辭很蠢。我這麼做只是……要測試你。當我沒說過那話好嗎?假如我冒犯了你,請原諒我。別那樣看著我,拜託,別過頭去。你說那是個非常汙穢的念頭,我是故意說來傷你的。有時候,我也會對自己心裡想說的話感到害怕,然後就那麼順口溜出了。你剛剛說,你寫那封信時正值人生的最低潮……我知道那是什麼時候。」她輕柔地說,再次凝視著地面。
「我昨天還看見他,他的手指並未受傷。」
「啊!好像妳知道所有的事!」
「妳瘋了嗎?」王子幾乎從長凳上跳起身,「他們指摘妳什麼?誰責備妳了?」
「沒有詭詐。」
「妳很像莉莎薇塔。」
「哦!」艾格蕾雅叫道,她的下唇開始抖動,「你擔心我……你竟敢以為我……老天!你懷疑我或許是故意設下陷阱,將你引來這裡,讓他們逮個正著,好強迫你娶我……」
「是的,是的,是的,離家出走!」她叫道,忽然間憤怒莫名,「我不要……就是不要老在那裡困窘難堪。我不要在他們面前難為情,不管是在S王子面前,藍姆斯基,還是任何人面前,我都不要。所以我選擇了你。和你,我可以談論所有的事,即使是最重要的事,無論何時都可以講;而你呢!也絕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我至少要有一個能和我談論所有事情的朋友,就像我對自己那樣。他們突然開始說我在等你,而且我愛你。甚至在你回來之前,我並未將你的信拿給他們看,現在每個人都談論著那封信。我想要變得勇敢些,而且無所畏懼。我不要一再地參加他們所舉辦的每一個舞會,我想對世界有所貢獻。我想離開一段時間。我已經和他們困在一起二十年了——他們永遠只想將我嫁掉。我十四歲時就想逃走,我還真是個傻瓜。現在我全都設想妥當,而且一直在等你,好向你打聽一些國外的事。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座哥德式的天主教堂。我想去羅馬,我想去參觀世界各地的學術機構,我想到巴黎唸書。去年整整一年,我都在準備,並且努力學習,我已經讀了許多書,以及所有那些禁書。愛莉珊德拉和阿黛蕾妲可以讀任何她們想看的書,然而我卻得受到限制,被監管著。我不想和姊姊們爭吵,但是許久以前,我就告訴父母,我想徹底改變我的社交情況。我決定去教書,而且這點我得仰賴你,因為你說過,你愛孩子。我們可以一塊兒教書嗎,倘若不是現在,是將來呢?未來我們倆可以一起對世界有所貢獻;我不想作一名將軍的女兒……告訴我,你是一個非常博學之人嗎?」
「啊!對了,」王子開口道:「伊波萊開槍射殺自己!」
「妳不能那樣……那不是真www.hetubook.com.com的!」他喃喃道。
「睡著了!你睡著了!」她以帶著輕蔑的驚訝口吻嚷道。
「你的臉色好蒼白啊!」艾格蕾雅突然驚慌地說。
「什麼音樂?」
他終於完全清醒了。
艾格蕾雅突如其來的怒火,讓王子驚惶地跳起身;眼前彷彿升起一團迷霧……
「是妳!」王子囁嚅著,吃驚地認出她,仍舊未完全醒轉,「啊!對了!會面……我在這裡睡著了。」
「不,」王子答:「不,我不愛她。啊!如果妳知道,每回我憶起與她共處的那段期間,心裡有多害怕,就不會這麼說了。」
「一整只還是插在燭台裡的?」
「是的,沒錯,」王子輕聲回答,偏著頭滿臉憂思,對艾格蕾雅緊盯著他的熾烈眼神渾然未覺,「是因為她,只是想知道……我不相信她和羅格辛會過得快樂,雖然……簡單地說,我不清楚自己在這裡,能為她做些什麼,或者該如何幫助她,然而我還是來了。」
「離家出走!」王子驚呼。
「我認為妳有時候或許還非常聰明,」王子繼續說:「妳剛剛就突然說了非常明智的話。妳提到我對伊波萊的質疑:『只有真理,卻不是正義。』我會記住這話,並且仔細思考。」
「所以那是真的!你真的和她談起我,而且……而且你怎麼可能喜歡我,當時你只見過我一次?」
「這件事到底該如何處理呢?你有什麼建議?我不能再繼續收這種信了!」
他牽著她的手,領她坐在長椅上,接著在她身畔坐下,並陷入沉思。艾格蕾雅也沒開啟話題。她僅僅從容地審視著她的伴侶。他也看著她,不過只偶然為之,彷彿根本沒看見她。她不禁臉紅了。
她突然又皺眉,似乎想起了什麼。
「就是昨天他們演奏的地方,之後我就來到這裡坐下,思索一些事情,便睡著了。」
「是什麼?什麼是真的?」近處傳來一個驚愕的聲音。
「不,親愛的先生,你現在不能走,」莉莎薇塔攔住王子,「好心點和我一塊兒回去,告訴我一切……看樣子我注定要受苦,我也整晚未闔眼……」
「艾格蕾雅!真可恥!妳那純潔、天真的心靈怎能起這種汙穢的念頭?我打賭,妳所說過的話,妳一句也不信……而且……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沒死,不是嗎?我會請他給一份的。」
「那是!那是真的!」艾格蕾雅喊道,幾乎失控。
「聽著,」她重新開口說道:「我等了好久想告訴你這些——從你寫那封信給我那時起,甚至還要早些……你昨天已經聽說個大概了:我將你看做一個極誠實坦率的人,比任何人都來得正直坦率,而且倘若有任何人說你心智……我是說有時候,你心智不健全,那是很不公平的;我已經決心就這麼想,而且我也為此據理爭辯過,雖然你確實飽受心智疾病的折磨之苦(你可不能生氣,我是從整體上來看),但你心靈的主要部分依舊優於其他人,那種心靈,是他們連作夢都不曾想到過的,因為有兩種智力,最重要的,和次要的。是這樣吧!不是嗎?是吧?」
「我瞭解了,我太瞭解了。你非常地……她在夢裡怎麼樣,看起來如何?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她突然惱火地住了口,「別再打斷我……」
她連珠砲似地發問,而且說話速度極快,但思緒似乎不時中斷,而且常常無法將整個句子說完。她不斷急著警告他些什麼,總的來說,她處在頗為焦慮的狀態,可能也有些膽怯,儘管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又隱約透著些叛逆。她身穿一件款式簡單的日常服,非常適合她。她坐在長椅邊,不時臉紅心跳。王子確定伊波萊之所以射殺自己是因為她可以閱讀她的自白,此點令她很震驚。
「妳是唯一喚醒我的人嗎?除了妳,這裡還有別人嗎?我以為有……另一個女人在這裡……」
「告訴我所有的事。」艾格蕾雅說。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注意到,人們有時……會笑她。但是聽著,這才是最要的事:我思考了好久,最後選定你……我不想成為家人的笑柄,我不想被看成一個小傻瓜;我不想被取笑……我馬上瞭解到了,並且斷然拒絕藍姆斯基,因為我不要這樣接二連三地相親,我要……唔,我要離家出走,而且我選擇由你來幫助我。」
在艾格蕾雅的堅持下,王子被迫立刻將前晚所發生的事件,鉅細靡遺地重述一次。她不斷催促他往下說,她自己卻接二連三以一些不相干的問www.hetubook.com•com題來打斷他。然而,她卻對藍姆斯基所說的話極感興趣,甚至還要求他複述了好幾次。
「瘋狂;這證明了她精神錯亂。」王子說,嘴唇開始顫抖。
「你知道剛剛我為何撒謊?」她突然像小孩要吐露秘密心事般轉向王子,尚未止住的笑仍惹得她雙唇不停抖顫,「是因為,如果你在說謊時,恰如其分地加入某件有點不尋常,甚至怪異的事,你知道的,就是那種鮮少或者從未發生過的事,那麼你的謊言將顯得更具可信度。我發現這個道理。只不過對我好像無效,因為我無法處理得恰如其分……」
「如果你說,」嗓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如果你相信這……你的女人……瘋了,那麼當然我可以完全不必理會她個人瘋狂的幻想……那麼勞駕米希金將這三封信,從我這兒拿去擲還給她!而且如果她,」艾格蕾雅突然拉高嗓門,「如果她敢再寄給我隻字片語,那麼告訴她,我會告訴我的父親,然後她就等著被送進瘋人院吧……」
艾格蕾雅突然笑出聲,就像個孩子。
「那只是個夢,」他憂心忡忡地說:「奇怪,在這種時刻竟會做那樣的夢……坐下吧!」
「或許是這樣。」王子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的心顫抖著,而且猛烈捶打著胸口。
「如果真這麼做,你就是個沒心沒肝的人!」艾格蕾雅叫道:「想必你看得出來,她愛的人不是我,是你,她愛的只有你,你怎能瞭解她的一切卻未注意到此點?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些信有何用意?不只是嫉妒!她……你以為她真會嫁給羅格辛,如她信上所說的那樣?在我們婚禮的第二天她就會自殺!」
「好吧!行了,我們得趕快,」聽完所有事後,她宣布:「我們只能在這待到八點,因為我必須在八點前,在她們發現我坐在這裡之前,回到屋子裡——我還有事情要和你討論,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不過你已經耽擱我了。至於伊波萊,我想他的手槍肯定打不響,那正像他的作風。不過你相信他真想自殺,其中沒有詭詐嗎?」
「昨天我真的擔心是這樣,」王子不太機靈地脫口說出(他尷尬至極),「但是今天我很確定妳……」
「猜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就那麼走去了……」
「哦!不,一點都不是。」
她正笑著,不過也很惱怒。
「那真可惜,而且我想……那時我是怎麼想的?但是你一樣可以指導我,因為我已經選擇了你。」
「好吧!好吧!暫時就這樣。你不斷打斷我,就算你去了音樂台,又與我何干?你夢見的是什麼樣的女人?」
艾格蕾雅的聲音開始顫抖。
「在家裡他們全都責備我——母親、姊姊、父親,甚至你那討人厭的柯亞!就算他們沒有直接說出,心裡也是那麼想的。我當著他們的面這麼說,在父親和母親跟前。媽媽一整天都老大不痛快;而第二天愛莉珊德拉和爸爸告訴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蠢話,或者不清楚我所採用的字眼有何意義。而我直接告訴他們我瞭解所有的事,所有的話語,而且我也不再是小女孩,早在兩年前,我就已認真地讀過兩本波德卡克的小說,明瞭了所有的事。媽媽聽說時,差點兒昏倒。」
「他的手,是的,我不在乎你是否相信。」
「所以你回來是為了她?」
「喔!不過他沒有死,手槍沒有射出子彈。」
「這裡有其他的女人?」
「那更有可能。他寫了要你將他的告白帶一份給我,你為何沒帶來?」
「那很荒謬,艾格蕾雅。」
「沒錯,他是帶了一只蠟燭來。那有什麼好難以置信的?」
「我無法那樣犧牲自己,雖然我確實曾想那麼做,而且……或許我現在也想這麼做。但是我很肯定,和我在一起只會毀了她,這就是我離棄她的原因。今天七點鐘我得去見她,但現在很可能不會去了。她的驕傲不會允許她因為我的愛便原諒我——而且我們兩人都不會幸福。那是違反常情的,但是這整件事從頭到尾沒有一點是正常的。妳說她愛我,但是那能叫愛嗎?在我承受了那一切之後,還能有愛嗎?不,可能會留下別的東西,卻不是愛!」
王子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敏銳地看了艾格蕾雅一眼,微微和-圖-書笑了笑。
「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既然那樣,你為何猜想我要你來是為了那個?你心裡在想什麼?雖然我猜你也將我看成個小傻瓜,就像其他人在背後笑我那樣。」
「燒他的手?」
「哦!不,我當然願意,不過那根本毫無必要……我是說,我從未想過需要那種提議。」王子覺得非常尷尬。
「當然,」王子解釋道:「他要我們全都贊同他,除了妳……」
「我是說……我該怎麼說呢?那很難用言語表達。不過就是他可能想要人們簇擁著他,並且告訴他,他們有多喜歡他,多尊敬他,而且懇求他為了他們全部繼續活下去。尤其很有可能,他心裡有妳,因為他在那樣的時刻提到妳……或許他並不知道自己心裡有妳。」
「之後,晚上,十一點後。」
「什麼?真的嗎?」艾格蕾雅很吃驚。
「最後那段話說的是你自己,對吧?」艾格蕾雅說。
「什麼意思,贊同?」
王子遂跟著她去了。
「我愛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她飛快地低聲說,頭垂得更低了。
凝重靜默的兩分鐘過去。艾格蕾雅站起身。
「上帝知道,艾格蕾雅,我情願以性命交換她內心的平靜,讓她活得快樂,但是……我現在不能愛她,而且她知道!」
「沒有,這件事我完全清楚,她不過跟他玩玩。」
「你也像那樣對她……說教過嗎?」
「我是知道所有的事!」她重新振奮地嚷道:「你和那個與你一塊兒逃跑的邪惡女人,在同一間公寓裡住了整整一個月……」
「哦!是這麼回事啊?這樣還說得過去……但是你為何要去音樂台那裡?」
「記得要帶給我,而且沒必要請求他。他可能高興得很,因為或許那就是他想自殺的原因,那樣之後,我便會讀他的自白。拜託,我求你別笑我說的話,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的確很可能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她並未真的愛上那個……她跟著一塊兒走的地主?」
「哦!隨她去吧!我求妳!」王子叫道:「如此難以理解的事,還能怎麼辦?我會盡一切力量阻止她再寫信給妳。」
「哎呀!好吧!老實說,我的確那麼想過,尤其是在我要入睡前,」王子笑道:「不過不是拿破崙,我打敗的往往是奧地利人。」
接著她便衝回屋裡去了。
「我哪裡也沒去過;一直待在家裡,被幽禁在一只瓶子裡,而且我要直接從瓶子裡出來嫁人。你為何又嘻嘻笑了?我發現你似乎也在笑我,而且站在他們那一邊,」她補充道,威嚇地皺起眉,「別惹我生氣;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我敢說,你今天來此,肯定以為我愛上你了,而這是一次戀人的約會。」她怒氣沖沖地說道。
「非常,非常尊敬,很高興妳立刻就明白了。」
「的確是。」
「何時?在你屋子裡嗎?」她絲毫不顯驚訝地問:「但他昨晚仍活生生的不是?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你怎麼還能睡得著?」她嚷道,突然變得更加活潑。
「謝謝你,」她沉思片刻後說道:「很高興像媽媽。那麼說,你必定十分尊敬她囉?」她又補充對這問題的笨拙完全不以為意。
「羅格辛昨天告訴我的,但是沒說得很清楚。」
「我要,我就要離家出走!」她叫道。她的眼睛再次燃起怒火,「要是你不同意,我就嫁給蓋亞。我不要在家裡被她們看成一個壞透的女人,用一些天才知道是什麼的罪名來指摘我。」
他吃了一驚,並且瞥了瞥艾格蕾雅,後者正滿懷憎惡地專心聆聽。
「你該不是在哭吧?」
「但是我整晚沒有睡,之後就到外頭踱步,踱著踱著,還走到了音樂……」
「不是真的,」王子堅決地重複道:「那全是妳捏造的。」
他將臉埋入掌心。
「你是說他帶了一只蠟燭來,如果就是在這裡發生的話?否則我想不透……」
「信在這兒。」艾格蕾雅取出三封各自裝在信封裡的信,丟在王子面前,「她哀求、說服、奉承我,要我嫁給你。她……嗯!沒錯,是很聰明,雖然她是個瘋子,而你也可以說她遠比我聰明得多……她說她愛上我了,而且每天都找機會見我,就算遠遠地看一眼也好。她寫說你愛我,她知道,而且很久以前就覺察到了,而且你和她聊起過我。她希望看到你快樂,她很確定只有我能成就那幸福……她寫得如此稀奇古怪……真的很奇怪……我沒將信拿給任何人看,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你能猜出來嗎?」
「我不知道他和-圖-書們將妳看做個傻子,我……我就不。」
說到此,她的臉色逐漸轉為蒼白,而非緋紅,此外,還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然而經過思考,又隨即坐下;好一段時間,她的雙唇不住抖動。靜默持續了整整一分鐘。王子對她魯莽迸出口的話大感吃驚,而且完全無法理解是怎麼一回事。
「妳一直都住在家裡嗎,艾格蕾雅?」他問:「我是說,妳從未到過其他地方嗎,像是學校之類的,或是曾在別的地方上過學?」
他幾乎無法相信,現在坐在身邊的,與曾經那般倨傲不屑地對他唸誦蓋亞信件的自大女孩是同一人。他無法瞭解,在這麼個驕傲、嚴酷的美人心中,怎能存在著這麼個小孩,一個或許到現在都還無法瞭解一切言語的稚嫩孩童。
王子尋思片刻。
「你是說我撒謊?是真的。三天前,就在這張長凳上,我向他保證過。」
「因為我曉得所有的事,所有的事,所以我曾那樣說話,我知道半年前你在眾人面前向她求婚。別插嘴,你瞧,我的話裡不帶絲毫批判意味。在那之後,她與羅格辛逃走了;後來你和她一起住在某個村裡或小鎮,而且她為了別人拋下你走了。」(艾格蕾雅氣得滿臉通紅。)「接著,她又回到羅格辛身邊,那個人……像個瘋子般愛她。之後你,另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一聽說他回到聖彼得堡,又追著她疾馳而來,昨天晚上,你不顧一切上前護衛她,而現在你又夢見她……你瞧,我知道所有的事吧!你來此是因為她,不是嗎?是因為她吧?」
「就是我真的要嫁給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我愛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而且我明天就要和他私奔!」她厲聲對她吼道:「聽見了嗎?這樣滿足了妳的好奇心沒?現在滿意了嗎?」
「聽誰說的?」艾格蕾雅也吃了一驚。
「你知道她每天寫信給我嗎?」
「倘若你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就表示你非常愛她。」
他們倆眼前站著莉莎薇塔。
「那麼就犧牲你自己吧!反正那是你的天職,你不是一向很能施恩於人嗎?而且別叫我『艾格蕾牙』……你剛剛也只單叫我『艾格蕾雅』……你必須,你必須讓她再活過來,必須再和她一塊兒遠走高飛,讓她的心平靜下來,得到撫慰。畢竟你真的愛她,不是嗎?」
「我知道你瞭解,」她繼續一本正經地說:「S王子和藍姆斯基根本不瞭解兩種心智的問題。愛莉珊德拉也不懂,只能想像,不過媽媽卻懂。」
「妳那樣說對我似乎有些不公平,」他說:「畢竟,在思考他的所作所為時,我不覺得他有何錯誤,因為每個人都會那樣想。此外,他可能沒想那麼多,只是要……他想與人們見最後一面,並且贏得他們的尊敬與愛。那些委實是非常值得讚許的情感,只不過不知怎地,他並非以那樣正面的方式呈現。他的病況是因素之一,還扯進其他的事!再者,對某些人來說,事情的結局總是圓滿順心,但對某些人呢!則全然是種災難。」
「喔!不,」王子仍然自顧自地沉思,完全未留意問話者的口氣,「我幾乎不太開口。我想說話,但老實說,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妳明白的,有些情況,還是不說話比較好。哦!我愛她,非常地愛她……但是後來……後來她猜到了。」
「那我可就不瞭解了:他心裡有我,而且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不過,我想我瞭解,你知道嗎?我曾經想毒死自己,起碼有三十次,甚至在我才十三歲那年,我將所想的一切寫在信中告訴父母。我還幻想自己躺在棺材裡時,大家如何地為我哭泣,並且責備自己如此殘忍地待我……你為何又笑了?」她連忙添了一句,蛾眉糾結,「你在做白日夢時,又想些什麼?說不定還想像自己是一名陸軍元帥,擊敗了拿破崙呢?」
「情書?我的信——是情書?那是一封最值得尊敬的信,是我在人生最低潮時,發自肺腑所寫的信!那時,我將妳當成一盞明燈……我……我……」
「我看見了。」
艾格蕾雅雙眼發直地死盯著地面,彷彿也對自己所說的話感到驚惶。
「你還真是有禮貌得出奇哩!我要你知道,他已經洗心革面了;他愛我勝過於他的生命。他在我面前燒自己的手,只為表明他愛我勝過於他的性命。」
「倘若,」她說,換了副嚴肅、悲傷的神情轉向王子,「倘若,我那天對著你背誦『窮騎士』時,我是要……一方面讚美你,另一方面卻恥笑你的行為,並且讓你知道我曉得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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