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

「你快樂嗎?快樂嗎?」她問:「只要說一個字,你現在快樂嗎?今天,和她一起?她說了什麼?」
「我……以為……」他邊往外走邊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她瘋了!」王子叫道,扭絞著雙手。
「啊!我以為是……九點半。」
「不,不,不!」王子叫嚷著,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當妳打開這封信時,」(第一封信如此開頭,)「必定會先看署名。那個署名會告訴妳一切並解釋一切,因此我不需要為自己辯解或再向妳解釋任何事情。如果我在各方面都與妳相當,妳可能會為如此傲慢無禮的行為,深感受辱;但是我是誰,而妳又是誰?我們是如此地對立,而我遠比妳低下,因此我根本不可能冒犯妳,就算我想也不行。」
「冷靜點,起來!」他絕望地說。
「我來……我剛……到……」
他的確在五分鐘內又折返;王子在同一個地點等著他。
王子沒有答話。
「不——不……」
王子終於瞭解,為何每回碰觸到那三封信時,總感到渾身發冷,而且還不斷將那邪惡的時刻延後,直到晚上才展讀。即使就要在長沙發上沉沉睡去之際,仍無法激勵自己打開三封中的任何一封。他再次做了一個極具壓迫感的夢,同一個女人,那名「有罪」的女子再次走向他。對著他再次凝睇,淚珠兒在她纖長的睫毛上閃耀,再次召喚他相隨,而且他再一次醒來,一如先前,痛苦地回憶著她的面容。他想立刻到她那兒,但是不能;終於,幾乎是絕望地,他打開信,開始展讀。
「別將我的話語當成一個不健全心智所發出的病態吶喊,對我來說,妳是完美無缺的!我見過妳,我每天都看見妳。我一點都不想評判妳,我說妳完美,絕對不是透過理性的評估;我僅僅是相信它。但是有一件事讓我深感罪惡:我愛妳。一個人不該愛慕完美?一個人只該將完美看做完美,是這樣嗎?然而我卻愛著妳。不過愛卻是最偉大的天秤,無須害怕;我從不認為自己與妳地位均等,即使在我最私密的想法中亦然。我寫著『無須害怕』;妳可能害怕嗎?……如果可能,我會吻遍妳所踏過的土地。哦!我從不將自己看做妳的同類……看看署名,快,看看署名吧!」
這些信裡還有太多太多同樣瘋狂的胡言亂語。其中一封,第二封,以小字密密麻麻地爬滿兩大張信紙。
www.hetubook.com.com等等,王子,」羅格辛喊道:「我五分鐘內回來。」
讀了這三封信之後的情形也差不多。不過在開啟前,王子就已感到它們之所以存在並且能存在,是因為它們就像一場夢魘。她是如何說服自己寫信給她的,那晚當他閒逛時,他反覆自問(有時候渾然未覺自己走在何處)。她怎能寫那樣的信,而且那樣一個瘋狂的計畫是如何在她腦內生根的?然而那樣的夢境已然成形,而且最讓他驚訝的,是當他讀那些信時,自己也幾乎相信了那夢的可能性,甚至正當合理。是的,當然,那是一個夢,一個夢魘,純粹是瘋狂;然而其中也隱藏著某種東西,某種教人鼻酸的真實性,和惹人痛苦的正當性,它讓那夢、那惡夢和瘋狂顯得合理正當。連續數小時,他所看過的信的內容縈繞心頭,困擾著他,不時回憶起片斷,思索著、推敲著那些字字句句。偶爾,他想告訴自己,他早已遇見這一切,而且始終瞭然於心;對他來說,似乎早在之前便讀過這一切,在許久許久以前,而他所有的心痛、煩惱和淚水,也全始自那時——所有一切都含藏在這些他許久之前就已讀過的信中。
「昨天,遇見妳之後,我回到家,想起一幅畫。藝術家總是根據福音書的故事來描繪基督;我則會採不同的方式畫他:我要畫他獨處時——畢竟他的門徒有時會離開他。我要讓他單獨一人,只和一個小孩兒在一塊兒。那個孩子在他身旁嬉耍,或許正以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地對他訴說些什麼事。基督會專心聆聽,但旋即陷入思考;他的手會不自覺地擱在孩子小巧美麗的頭顱上。他望向遠方的地平線;和全世界一般沉重的想法悄然從他的神色中流洩出來,他的臉是哀愁的。孩子沉默了,斜倚手肘靠著他的膝,雙手托腮,仰起臉蛋,專注地凝望著他,就像孩子有時候會流露的不解神情!太陽漸漸西沉……那就是我的畫面!妳很純真,而妳所有的完美都來自於妳的純真。啊!記住只有那點!妳為何要介意我對妳所懷有的熱情呢?現在妳全是我的了,我一輩子都將與妳相隨……不久我便會死去。」
「起來!起來!」他驚恐地低喊,試圖拉起她,「立刻站起來!」
「然而,我確實注意到,」(她在另一封信中寫道,)「我和妳唯一m.hetubook.com•com的聯繫點就是他,儘管不曾問過妳一次,是否愛他。他只見過妳一次,便深深愛上妳。他記憶中的妳,如一盞『明燈』;這可是最真確的字眼,我親耳聽見他這麼說。但是我瞭解,無須言語,對他而言,妳就是明燈。我和他一塊兒住了整整一個月,並且瞭解到,妳也愛著他;對我來說,妳和他是一體的。」
信的內容也和夢沒兩樣。有時候你做了個惡夢,不可能的,古怪的;當你醒來,卻清楚記得夢境,並對古怪的情節感到驚奇。首先,你記起你的理性,在整個做夢的過程中不曾須臾相離;你甚至記得當殺人凶手將你團團圍住,他們試圖欺騙你,隱藏真正的意圖,像朋友般待你,然而武器早已備妥,就等信號響起,你卻始終表現得極為冷靜而且精明幹練,不論時間延續了多久,自始至終都鎮定如一;你記得最後是如何機敏地哄騙了他們,並且躲開他們;接著猜想,他們很可能看穿你的伎倆,只是假裝不知道你的藏身之處;但是再一次,你運用機智欺騙了他們,這一切你都清晰記得。然而你的理性為何能接受,這些塞滿夢境、明顯的荒誕與不合情理?其中一個惡徒變成一個女人,就在你眼前,接著又從一個女人變成一個狡猾、醜陋的侏儒——而你也立刻接受了它,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彷彿那是個既成的事實;而在這一刻,從另一方面來說,你的理性也是極清明,展現非凡的能力、犀利、敏銳,而且合乎邏輯的嗎?每回你醒來,完全恢復意識,回到現實,為何依然覺得,有時候是強烈地感覺到,夢裡還留有某事待你親自去解決?你嘲笑夢境的荒謬,然而同時又感覺到在這些交織糾結的荒謬之中,存在著某種觀念,這觀念是真切的,並與真實生活有關,是此刻存在於內心,而且一直存在著的某種東西;某種新的,預言式的,而且始料未及的東西,已經藉由你的夢說出;那印象是鮮明的,可能是喜悅的,也可能是痛苦的,然而不論它是什麼,或者它對你說了些什麼——這一切都不是你所能瞭解或記得的。
「我明天要走了,依你的要求。我不會……這是最後一次來見你,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最後一次!」
「晚安!明天我又可以讓他們大家好好笑上一番了。」
她並未照他的要求站起;反而連珠砲似地發問,語氣倉m.hetubook.com.com促,彷彿有人正追趕著她。
她熱切地凝望著他,緊抓住他的雙手。
「再會!」她終於說道,接著起身,迅速離開,幾乎是跑走的。王子看見羅格辛突然出現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臂,領她離開。
「媽媽有點不舒服,艾格蕾雅也是。阿黛蕾妲要上床了,我也準備就寢。我們整晚都獨自待在家裡。爸爸和S王子在聖彼得堡。」
王子終於走出陰暗的公園,他在裡面閒晃了好久,就像前一天一般。對他來說,夜似乎比尋常更為清朗;「還這麼早嗎?」他想。他忘了帶錶。耳畔隱約飄來樂聲;「必定是歡樂花園那邊的,」他又想,「當然他們今天不會再去那兒了。」這麼想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別墅外面;他十分清楚,自己最終必定會來到這裡,帶著一顆怯懦的心,走上露台。沒有人前來迎接他,露台上是空的。他稍待片刻,這才拉開通往起居室的門,「他們從不鎖這扇門的。」這想法掠過心頭,屋內也渺無人跡;而且幾乎完全浸淫在夜的黑暗中。他站在房間的中央,茫然不解。突然一扇門開了,愛莉珊德拉手上拿著蠟燭走了進來。看見王子她很驚訝,而且狐疑地停在他面前。她顯然只是經過這房間,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根本沒打算在這裡遇上任何人。
「那麼,再見了,」羅格辛說:「我明天也要走了,別太想我,對了,朋友,」他又說道,猛地轉頭,「你為何不答覆她?『你快樂與否?』」
「這是怎麼回事?」(她繼續寫道,)「昨天我走過妳身旁,妳的臉緋紅如霞。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我一定弄錯了。就算被帶到最下流的賊的廚房,讓邪惡赤|裸裸地呈現妳眼前,妳都不該臉紅:妳從不會因為受到冒犯而生氣。妳會憎厭每個低下、卑鄙之人,不是為了自己的益處,而是為了其他人,那些受他們傷害之人。然而無人可以無禮待妳。妳知道的,我忍不住覺得妳應該愛我。妳之於我如同妳之於他,一個光明開朗的靈魂;天使不會憎厭,祂只會情不自禁地去愛。可能去愛每一個人,所有人,所有我們的鄰人嗎?我常常問自己這些問題。當然不能,那甚至是非自然的。人類高深莫測的愛最終總是落得只愛自己。對我們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妳卻不同:當妳不拿自己與任何人比較,當妳超越所有的冒犯羞辱,所有的個人怨恨,和-圖-書妳如何能不去愛所有人?只有妳能毫不自私地去愛,只有妳能不為自己而愛,而是為妳所愛的人而愛。哦!對我來說,知道妳為我的緣故感到羞恥,或者憤怒,是多麼的不堪啊!那會是妳沉淪的開始;妳立刻變得與我相仿……」
「十二點半了。我們通常在一點上床。」
「我讓她坐進馬車裡了,」他說:「那角落有輛馬車,自十點起就等在那兒。她知道你整晚都會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今天將你給我的信裡所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她不會再寫信給另外那個人了。她答應,明天便離開,完全遵照你的意願。她想見你最後一面,雖然你拒絕見她;我們一直在那邊那張長椅上等你,想在你回家的路上逮著你。」
在別處,她寫道:
「誰知道,或許她沒瘋。」羅格辛輕聲地說,彷彿自言自語。
「倘若是又如何?」羅格辛咧嘴笑道:「我看見我已經知道的事。毫無疑問,你讀了那些信?」
「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掛念我。也別以為我寫這樣的信給妳是在貶抑自己,或者想我是那種喜歡羞辱自己之人,甚至是出於剛愎的驕傲才自貶。不,我有安慰自己的方式,但是我發現那很難向妳解釋。甚至對我自己,也很難說得清,儘管我為此痛苦不已。但是我確實知道,就算是為了某種驕傲的自尊意識,我也不會羞辱自己——而我不能自貶是出於心地的純潔。因此,我完全沒有貶損自己。」
他沿著公園邊的路朝自己的別墅走去,心怦怦跳著,亂得厲害,周遭的每一件事都如夢似幻。而突然之間,彷彿早先,他是在夢裡的幽靈跟前醒轉了兩次,同樣一個幽靈再次在面前現身。同一個女人從公園裡走出來,站在他眼前,好像她早在這裡等著他。他猛吃一驚,停下腳步;她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不,這不是幻影!」
「感覺你會答『是』似的!」羅格辛嘲諷地笑笑,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我想應該看過;她親自將每封信拿給我看的。記得那剃刀的事嗎,嘻嘻!」
之後,終於,自他們分開以來,她第一次與他這樣面對面站著;她對他說了些什麼,然而他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住,痛苦難當。哦!這次的會面令他永難忘懷,而且每每回憶起總伴隨著同樣難忍的痛苦。她在他面前雙膝跪落,就在路面上,仿若發了狂;當她竭力抓住他的手並且親吻https://m.hetubook.com.com時,他驚惶地向後退,而且正如那天的夢境,晶瑩的淚珠垂掛在她纖長的睫毛上。
「她自願帶你一起來的?」
「別放在心上!」她笑道:「你為何不早點來?我們可以等你的。」
終於,最後一封信:
「你怎麼在這裡?」最後她問。
「我為何想將你兩人拉到一塊兒:為了妳或者我?當然是為了我自己;那將會解決我所有的問題,許久之前,我就那樣告訴自己……我聽說妳的姊姊阿黛蕾妲曾經對著我的肖像說道,那種美可以傾覆世界。然而我已經捨棄這世界;那讓妳覺得好笑吧!我配戴著鑽石、蕾絲,和那群醉鬼、惡棍為伍?別理會那點,我幾乎已經停止存在了,而且我清楚它;只有上帝才知道現在住在我心裡的是什麼。我每天在兩隻不斷盯著我的可怕眼睛下研究它,甚至它們不在那裡時亦然。那雙眼睛當時是靜默的(它們一直都是),但是我知道它們的祕密。他的房子很幽暗陰鬱,而且有個祕密。我確知他有一把以絲綢裹著的剃刀,塞在一個抽屜裡,一如那個莫斯科殺人犯,他也和母親同住,而且藏有一把纏裹了絲綢、可以切斷人喉嚨的剃刀。待在他們的屋子時,我不斷想,在地板下藏著一具屍體,或許是他父親幹的,以油布裹起,就像那個莫斯科男人,泡在日丹諾夫液裡;我可以指出那個角落給妳看。他從未說過任何事,然而我知道他愛我,因此他可能無法克制地恨我。妳的婚禮和我的——一起:他和我就是如此安排的。我對他毫無隱瞞。我會因為害怕而殺了他……但是在那之前,他會先殺了我……他剛剛笑了,說我在胡說;他知道我正寫信給妳。」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我……順道繞進來……」
「莫非你真的看過?」王子問,這個念頭讓他大為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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