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我要找的不是……幸福,不是嗎?」
「我要將他踢出去!」蓋亞厲聲說出,彷彿很高興終於可以將憤怒發洩在某件事上。
「說到重點了,她沒有,那正是奇怪的地方。」
「老問題?」
「不——不,我不認為。不過,你自己該清楚;將軍是高興的,但作母親的可就擔憂了,即使之她也始終不希望他成為她的女婿,這是眾所皆知的。」
「至少全在意料之中。我發現那全是真的。我丈夫比誰都更接近真相,結果正如他所預料的。他人呢?」
故事的出場人物之一,蓋夫瑞拉.阿德隆諾維齊.伊沃金即屬於第二類,「聰明得多得多」的那種人,從頭到腳的每一個細胞都巴望著擁有獨創性。然而這類人,如我們早先所提到的,遠較第一類人不快樂。重點在於他們是「較聰明」的普通人,就算他偶爾(或許一生都如此)想像自己是一個偉大的具獨創性的天才,內心那一丁點猶疑的耳語,有時就足以將這個聰明人推進絕望的深淵,唯有等他的內在遭虛榮全面腐化之際,才可能認命。不過,那畢竟是極端的例子,絕大多數這種聰明人,都不會有太悲劇的下場;老年活在抱怨裡,或多或少,至差也就是那樣了。然而,讓步和認命之前,這些人會繼續裝傻好長一段時間,從青少年時代,直到妥協的年紀,這一切全都肇因於想成為標新立異的人;可能不難遇見這類奇特的例子,偶爾,一個誠實的人打算自甘墮落幹些卑劣的勾當,就只為了創新;甚至有可能發生,某些不快樂的人非但誠實正直而且良善,是家庭的支柱,辛勤工作不僅撫養自己的家庭,還照顧別人的——但是結果呢?他終生都不得喘息!經過省思,他得出結論,如此勤勉地善盡自己為人之責已無法再慰藉他;相反的,正是這念頭激怒了他:「就是這個,」他說:「消磨了我的一生,就是這個,綁縛我的手腳,是這個讓我無法發明火藥!要不是為了它,我必定已經發明了火藥,再不也發現了新大陸!——我不確定會發現哪一個,但是我肯定會有所發現!」這便是這些紳士最典型的特色,他們窮盡一生都無法確切決定自己要發現什麼,或者終其一生都在即將發現什麼:火藥或者美洲?但是他們為發明所受的苦以及對發明的渴望,肯定已足以造就一個哥倫布或者伽利略。
「供養我,是不是這樣?拜託別吞吞吐吐的。」
「至少你能冷靜地看待它,這倒是件好事;我得說我很高興。」瓦雅說。
「妳去那邊了?」
事實上,再沒什麼事比說一個人出身高貴、富有、漂亮、教養好、聰穎,甚至心地好,卻毫無才能,沒有傑出的本領,沒有教你心心念念的事,沒有自身的見解,完全和「其他任何一人」沒兩樣更令人生氣的。富有,是的,但又不是像羅特希爾德那般大富大貴,出身清白可敬的家庭,又從未在哪方面享有威望;漂亮體面的外表,但多半面無表情;還算像樣的教育背景,卻不知該如何運用自己的知識;聰明,卻沒有個人見解;心地良善,卻不夠恢弘慷慨,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在各方面均是。世界上有太多太多這種人,實際上遠比看到的還要多;就像所有人,他們可以被劃分為兩大類——那些才具有限的和那些「聰明得多得多」的人。第一種人比較快樂。因為對一個沒啥能力的「普通」人來說,打個比方,再沒有比想像他們自己超凡脫俗、具獨創性,而且毫無疑慮地接受這個事實來得更容易了。我們某些年輕的小姐只需剪去秀髮,戴上藍色眼鏡,並且宣稱自己是虛無主義者;在戴上眼鏡的同時,便能立刻說服自己,她們也開始擁有自己的「信念」。有些人只是感覺到內心萌發那麼一丁點仁慈、博愛的情感,便馬上相信再無人能和他們有同樣感覺,而且他們是社會進步的先鋒。另一些人每每從街談巷議中聽聞了某些見解,或者翻開某本書的中間部分讀了半頁,便立刻相信那是他「自己的見解」,而且是他的腦袋瓜子構思出來的。此種天真的自大——如果可以這麼形容一個人——可以膨脹到令人吃驚的地步;這一切聽起來全都難以置信,一個人卻老是能遇上這種事。這種天真的自大,這種蠢蛋對他們自身和能力所懷有的全然自信,當屬果戈里筆下,那傑出的皮洛果夫中尉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皮洛果夫從不懷疑自己是個天才,甚至優於任何天才;這般強大的自信,讓他從未對這件事的真實性起過m.hetubook.com.com絲毫疑竇,事實上,或許該說他的字典裡沒有疑竇二字。這位偉大的作家為了平息讀者心中因道德感所激起的義憤,不得不給他一頓好打,但是瞧瞧這位偉大的人物,懲罰過後,他只是抖抖身子,吃下一塊奶油蛋糕,以恢復氣力,他不過驚詫地高舉起雙手,便這般拋開了他的讀者。對於果戈里只讓偉大的皮洛果夫擁有如此卑微的軍階,我一直很感遺憾,因為皮洛果夫是這麼地自鳴得意,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事比讓他想像因為年資和拔擢,他的肩章愈盤愈密、他是一個偉大的指揮官要更容易。更確切地說,不是想像——只是毫不懷疑:倘若他是個將軍,那麼肯定是個偉大的指揮官!而且又有多少的他們,後來在戰場上犯下可怕的大錯誤。在我們的作家、學者和政論家中又曾經有多少的皮洛果夫?我說「曾經」但是他們至今仍存在著……
「王子成了正式的未婚夫,已經成定局了。大姊告訴我的。艾格蕾雅已經允諾,他們甚至不再偽裝(直到目前為止,都還神祕兮兮的)。阿黛蕾妲的婚禮再次延後,這樣兩人便可同一天舉行婚禮——真浪漫,不是嘛!就像一首詩。與其在那兒徒然踱步,倒不如動腦子寫首婚禮祝賀詩。貝洛康絲卡雅公主今晚會上那裡去,她來得還真是時候,還會有其他賓客。他將被引見給貝洛康絲卡雅,不過他早已與她會過面,之後,將宣布這個喜訊,他們現在只擔憂他走進客廳時,會弄倒或打碎什麼東西,或者突然摔倒,那很像他會做的事。」
然而喧囂聲迅速逼近。門突然被大力地摔開,老伊沃金,氣得面容發紫,渾身顫抖,也猛撲向匹茲辛。在老人後面還跟著妮娜,殿後的則是,伊波萊。
瓦雅起身想上樓去看妮娜,但又停步,仔細地看了看她哥哥。
蓋亞專心地聽她說完,但是出乎他妹妹意外的,這則令人震驚的消息似乎絲毫未在他身上引起相應的效果。
「你幹嘛這麼暴躁?」瓦雅恢復鎮定,「你不瞭解狀況,真像個男學生。你認為所有那些事都可能破壞你在艾格蕾雅心目中的形象?你不瞭解她,她會拒絕最無可挑剔的未婚夫,歡歡喜喜地跑去和一些學生躲在閣樓裡挨餓——那是她的夢想!你永遠都不可能瞭解,假如你能有骨氣些,堅忍剛毅地面對這樣的環境,會有多吸引她。王子能拐上她,首先是因為他從未嘗試追求她,再者因為每個人都將他看成白痴。讓她家人為了他齟齬,她樂在其中。啊哈!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是妳建議將他帶來這裡的。」
「我不恨他,但我鄙視他,」蓋亞高傲地聲稱,「噯,好吧!好吧!就算我恨他,就算我恨他!」他突然憤怒至極地叫道:「而且我會當著他的面告訴他,即使在他已經奄奄一息時!如果你讀過他的告白——老天,多麼厚顏無恥的傲慢!根本是皮洛果夫中尉的再版,或者是悲劇版的諾茨得瑞夫也是個卑鄙的小鬼!哦!我真希望能給他一頓痛打,狠狠嚇他一嚇!現在,他現在要報復每個人,因為他以前沒能做到……那是什麼聲音?上面怎麼吵得更凶了,無論如何這是怎麼啦?我忍無可忍,斷然無疑。匹茲辛!」他叫住他的妹婿,後者正走進來,「怎麼回事,難道永無寧日了嗎?實在……實在是……」
「到底是誰告訴她的?」
而現在,如我們提過的,她悶悶不樂地從葉芃秦家回來,一臉憂思。沮喪的神態裡也透著一抹尖刻的嘲弄。匹茲辛住在帕夫洛斯科一條塵土飛揚的街上,木造的房子不太漂亮卻很寬敞。不久就可以變成他的財產,因此他正忙著脫手轉讓。當她正爬著門廊的台階時,瓦雅聽見上面傳來異常的喧鬧聲,是她哥哥和爸爸彼此叫罵的聲音。進入客廳後,她瞥見蓋亞來回踱步,臉色氣得發白,幾乎要扯下自己的頭髮;她皺起眉,在沙發上坐下,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帽子也沒脫,心裡非常清楚,倘若她再繼續沉默一分鐘,不開口問哥哥為何在房內踱步,他肯定又會發火。於是,瓦雅趕緊發問:
自我們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在綠色長凳處會面以來,又過了一星期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十點半左右,瓦薇拉外出訪友回來,滿面憂思。
「他心裡有新的打算!」瓦雅想。
「我很好。」瓦雅煩躁地答。
「噯,請別再分析下去!當然是啊!當然,對我們來說一切都已結束:我們失敗了。我得承認,我從未將此事看得太認和_圖_書真,我不過抱著『或許會有希望』的心情,指望她那些古怪的性格,但主要還是想取悅你;成功的希望只有十分之一。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想追求些什麼?」
「哦!他們不可能告訴我,他們哪能搞懂他。他只是將他們全嚇了一跳。他跑去見葉芃秦將軍,但是他不在,接著又要求見莉莎薇塔。首先,他要她替他安插個職位,替她工作。接著又開始抱怨我們,我和我的丈夫,特別是你……他說了各種各樣的事。」
蓋亞的妹妹則是個完全不同的人。她也擁有強烈的慾望,但是這些慾望可都不是一時衝動,而是長久執守著的。每當事情臨到需要做出決斷的關頭,她反而頭腦清醒、常識豐富,當然平時也不缺乏。說真的,她也屬於「普通人」的範疇,一心夢想具有獨創性,不過另一方面,又很快便能瞭解她的體內絲毫沒有半分創新的細胞,而且此領悟並不會太困擾她——誰知道,或許是出於某種古怪的驕傲吧?她下了最大的決心,跨出邁向實際的第一步——嫁給匹茲辛;無論如何,嫁給他時,她並不想對自己說:「如果我表現得像個惡棍,我滿可以適切地扮演好這種角色,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如果蓋亞處在相同情境,必定不會忘記說的話(而且事實上,也真的當著她的面說過,就在作為哥哥的他,表示贊同她的決定時)。事實上完全相反,瓦雅是在確知未來的丈夫是個謙遜、討人喜歡,頗有教養,並且絕不會為了任何理由做出任何真正可恥之事的人,才決定嫁給他。瓦雅不會拿那些小奸小惡的行為煩擾自己,她認為那不過是小事,處處可見。畢竟她無意追求理想人物!此外,她知道婚姻可以提供父母和兄弟一個遮風避雨的屋頂。瞧瞧她的哥哥如此悲慘,儘管他們之前在家務上有些嫌隙,她仍想幫助他。
蓋亞終於沉下臉;瓦雅很可能是蓄意緊繞著這個話題打轉,想探出他真正的想法。但是,上面再次傳來吼叫聲。
「發現什麼了嗎?」他問。
「伊波萊?他自己發現的。妳根本無法想像他是個多狡猾的小畜生,他是那種愛亂嚼舌根的人,哪裡有不愉快的事、丟臉的事,他都能靈敏嗅出。信不信由你,但我很確定,他會使艾格蕾雅對她服服貼貼,如果還沒有,將來也一定會。羅格辛也和他有往來。王子怎麼沒注意到呢?而他現在又很希望抓到我的小辮子!他將我看成他的敵人,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但為何會這樣,他就是想贏過我,畢竟他快死了!但是我會打敗他的,等著瞧,我不會讓他逮著我的小辮子,而且情況正相反。」
「妳覺得她到底知不知道老傢伙的事?」
「你要做什麼?你要去哪裡?」她說:「現在讓他出去,他肯定會做更惡劣的事,他會跑去找每一個人!」
「嗯。」
「他在那裡幹了什麼?他說了什麼?」
「我怎麼可能?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而且或許他們沒有全告訴我。」
「現在妳和妳的丈夫開始催促我出任公職,老訓誡我要堅持不懈、有意志力,別看不起小錢等等,這些我全知道。」蓋亞放聲笑了起來。
「毫無疑問她現在已經知道了。」蓋亞說。
「要想找出是誰告訴她的並不難!小偷!那是最後也是最致命的打擊。家賊,『一家之主』。」
「哦!那麼我們就等著看我究竟知不知道,」蓋亞神祕地咕噥著:「不過,我還是不想讓她知道老頭的事。我想王子不會告訴她。他還叫雷比德夫不要聲張;他也不希望告訴我一切,就算我堅持……」
「她該不是在嘲諷吧!是嗎?」
「哦!天哪,你不知道?」瓦雅努力保持鎮定。
在我們故事中的某些角色便屬於這類「平凡」或「普通」人;直到現在(我承認)他們都尚未被詳盡地介紹給讀者。這些人便是瓦雅、她的丈夫匹茲辛先生,和她的哥哥蓋亞。
蓋亞正朝這個方向前進,然而只是剛開始。他已扮演了許多年的傻瓜。自孩提時代起,不斷而深刻地覺察到自身平庸的認知,以及相隨而來,強烈要求自己相信,他擁有崇高自主心靈的慾望,一直啃嚙著他的靈魂,疼痛不已。他是個善妒而且衝動好勝的年輕人,顯然有著過於緊繃的神經。他將慾望中的易衝動性視為一種力量。在強烈渴求勝過他人的慾望驅使下,他偶爾會不顧後果,鋌而走險;然而一旦事情真到了緊要關頭,我們的主角反而過於謹慎而無法放手一搏。此點令他深感屈辱。或許他還激勵過自己,待時機成熟,也做些真正齷齪的勾當,只要能讓他得到想要的東西,然而偏不巧,每當該做出決斷的關鍵時刻來到,他往往因太過正直而無法和*圖*書幹下什麼真正邪惡的壞事(他一向同意幹些小奸小惡的勾當)。他對貧窮以及衰落的家道極為憎厭,甚至以傲慢輕蔑的態度對待他的母親,儘管很清楚她的品德和名聲,甚至目前是他生涯的主要後盾。一開始替葉芃秦將軍工作時,他立刻告訴自己:「如果我表現得像個惡棍,我滿可以適切地扮演好那樣的角色,只要我能從中獲利。」而實際上呢!卻從未適切地扮演好。無論如何,他幹嘛想要表現得像個流氓呢?他不過是懼怕艾格蕾雅,卻不曾與她決裂;他不斷拖時間,以防萬一儘管他從未認真地相信她會屈從於他。後來,在娜塔莎的事件中,他突然想錢是達成所有目標的工具,「一不做二不休,」他每天得意地對自己重複道,儘管也有些擔心;「橫豎我都將成為一個下流胚,倒不如一路錯到底。」他繼續安慰自己,「普通人才會在此時慌了手腳,但我們絕不會那樣!」失去艾格蕾雅之後,也被情勢徹底擊垮,他完全喪失信心,並且真的將那瘋女人扔給他的錢,也就是由另一個瘋子給她的錢退還給王子。後來他曾後悔一千次,不該將錢退還,但他仍不時誇耀自己的行為。實際上,當王子還在聖彼得堡時,他整整哭了三天,雖然這三天內,他也不斷設法憎恨王子,因為後者對他表露太多的憐憫,儘管他退回了那筆錢,「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事」。無論如何,他自己也坦白承認,所有的痛苦都該歸咎於那不斷受挫的虛榮心,讓他飽受折磨。直到很久以後,回顧當時的情況,才瞭解到和像艾格蕾雅那般古怪又天真的人打交道,後果可能多嚴重。他痛悔不已,放棄了他的職位,任由自己沉浸在沮喪憂鬱的情緒當中。他和父母一塊兒住在匹茲辛家裡,仰賴後者過活,而且儘管聽從他的勸告,並且明顯地幾乎次次徵詢他的意見,卻公然看不起他。例如,蓋亞很氣惱匹茲辛,因為他的妹夫並不打算成為另一個羅特希爾德,「如果你是個放高利貸的人,就索性狠心到底,壓榨人們,從他們身上搜刮錢,成為一個名人,猶太人的王!」匹茲辛是個謙遜、沉靜的人,聽到這番話,只會微笑,不過有一回他卻認為有必要和蓋亞好好談談,也確實不失尊嚴地這麼做了。他表示並未做任何不正直之事,而且蓋亞不該管他叫猶太人,就算利息昂貴也不該怪他;他公正而誠實地營運著,事實上他不過是這些業務的代理人,而且,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的一點,多虧他謹慎認真的經營,他已經在那些上等的人之間贏得一流的口碑,而且事業也得以拓展,「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羅特希爾德,那不是我投身此行的原因。」他笑著補充道:「不過,我會在萊特那雅擁有一幢房子,或許兩幢,而且那樣就夠了。」「誰知道呢!或許會有三幢也不一定!」他心想,但從未接著將此話也說出,那是他埋藏在心裡的小小夢想。大自然熱愛並且珍惜這樣的人,她會回報匹茲辛不是三幢而是四幢房子,很有可能,只因為他從小就清楚自己永不會成為羅特希爾德。不過,超過四幢,天意肯定不會允許的,而匹茲辛的成就也將止於此。
「我以為他能有點兒用處,你知道他愛上艾格蕾雅,而且還寫信給她?她們向我問起此事……正打算寫信給莉莎薇塔。」
「那麼你可以自己去打聽看看,無論如何,每個人都知道了。那麼你現在想怎樣?你希望得到什麼?即使現在已毫無指望了,這只會讓她認為你想博取同情。」
「我擔心的是母親,」瓦雅繼續說:「我怕萬一爸爸這件事傳到她耳裡,哦!親愛的,我好害怕!」
「現在如何了?沒什麼特別的啊!」
「在那方面,他並不具威脅性,」蓋亞說,惡毒地笑笑,「不過,還牽扯到別的事。他很可能墜入了愛河,畢竟是個男孩子!但是……他不會寫匿名信給老婦人。他是這麼個惡毒、無用又自負的無名小卒……我確信,我很肯定他看出我在打她的主意——那是第一樁。我得承認,自己真是個傻瓜,我對他吐露太多。我以為他是站在我這邊的,倘若是和王子說就好了;他是個狡猾的小畜生!哦!我現在可將他看得透透的。他是從他母親,上尉的寡婦處,聽說小偷的事。要是老傢伙真慫恿自己幹下此事,也必定是為了那寡婦的關係。突然間,他告訴我『將軍』答應要給他母親四百盧布,就那樣,直截了當,完全沒有拐彎抹腳。當然,我全明白了。而且他凝視我的眼神還帶有某種幸災樂禍的意味;無疑地,他也告訴了媽媽,只是為了見她傷心,他好開心。告訴我,他為何還不死!他不是說三週內就要死了嗎和*圖*書?現在的他反而變豐腴了,他不再咳嗽,昨天晚上,他自己說他已經兩天未咳血了。」
「那個放高利貸的妹夫……」
「我是真誠地在為你的利益斡旋,沒有與你爭辯,也沒來煩擾你;我甚至從未問過,你想在艾格蕾雅身上找尋什麼樣的幸福。」
「艾格蕾雅是個有趣的女孩,」她突然說:「攔下我並且說:『請特別代我向妳的雙親致意;不久的未來,我可能會找個機會去探望妳爸爸。』她說這話時的態度很認真,古怪得很……」
「你說艾格蕾雅會害怕?」瓦雅突然叫出聲,輕蔑地看了她哥哥一眼,「你那渺小的靈魂還真是惹人厭哩!你們全不配得到任何東西。就算她很荒謬,而且會耍些小手段,仍舊比我們任何人好上千百倍。」
「到目前為止,她都尚未說不——大概就是那樣了,你也很難再指望她說出什麼話。你知道她有多害羞而且扭捏不安,她還是小孩時,總是躲在櫥櫃裡,不出來會見客人,而且每回一躲就是兩到三小時;她的個頭已經長得這麼高大,卻還是老樣子。你知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回是認真的,甚至她那邊亦然。他們說,她從早到晚拚命捉弄王子,就只為了掩蓋真相,但是無疑地,她每天都想方設法和他祕密說些話,因為他看起來彷彿飄飄欲仙,雙眼發亮、雙頰緋紅……他滑稽得要命,她們告訴我,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感覺出她們當著我的面嘲笑我,我是說,年紀較大的兩位。」
「體諒什麼?體諒誰?」蓋亞冒火了,「體諒他那可恥的所作所為嗎?不,隨妳愛說什麼都行,唯獨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還有他的作風,都是他的錯,然而他卻照樣耀武揚威。『那門對他來說不夠大,將籬笆打掉吧!……』妳幹嘛那副模樣地坐在那裡?妳不舒服嗎?」
「那老傢伙是個賊、醉鬼,」蓋亞繼續刻薄地說道:「我是個乞丐,我的妹夫是個放高利貸的——艾格蕾雅心中的印象可真深刻啊!好極了,我得說!」
「出去了。怎麼回事?」
蓋亞抱住頭,跑到窗口前;瓦雅在另一扇窗子旁坐下。
「確實是老問題!」蓋亞喊道:「一樣——不,天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然而是不同的,那老傢伙發瘋了……惹得母親放聲痛哭。老實說,瓦雅,隨便妳怎麼說,我都要將他趕出這屋子……或者我離開。」他補充道,多半是想起無權在他人的屋子裡趕人。
「等等,他們又在叫囂了!真是丟臉,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時候!」
「是啊!卸下了肩上的重擔,至少是妳的。」
「哦!妳別看她滿腦子浪漫思想,她也怕鬧出醜聞的。到此為止,不再逾越雷池一步,每個人都在某處畫了條線,你們全是這個樣。」
有些人就是很難以言語描述,你很難一次就將他們最典型、最具特色的部分表現出來;那些人通常被稱為「普通人」或者「多數人」,而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在任何一個社會裡占了絕大多數。大多數的作者總在他們的小說和故事中,依據某種社會原型,鮮活、巧妙地呈現他們——他們所描繪的這些典型人物實在很難在真實生活中遇到,而且幾乎都比現實本身還要真實。作為一個典型,波可約辛或許相當誇張,但他絕非憑想像捏造出來的人物。多少聰明人,經由果戈里認識波可約辛後,便立刻發現身邊的波可約辛何只千百,他們往來的熟人、朋友們,有多像波可約辛啊!他們在果戈里書寫之前,便結識了這些像波可約辛的朋友們,只不過當時的他們還不知道那就是他們共同的名字。在真實生活裡,新郎鮮少在婚禮前跳出窗子,因為撇開別的不說,那實在是種不太高明的退場方式;然而,還是有多少新郎,包括那些聰明可敬的人在內,願意坦承在婚禮之前,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的確是波可約辛。固然不是每一個丈夫每回都會嚷著:「Tu l'as voulu,George Dandin!」但是老天,全世界的丈夫在蜜月之後,或者,誰知道,可能婚禮的第二天吧!便打心底這麼呼喊過幾百萬,甚至幾億次。
「哎呀呀!照這局勢看來,事情的確會變成那樣,」他沉思片刻說道:「那麼,結束啦!」他補充道,面露古怪微笑,狡猾地瞥瞥他的妹子,仍舊忽前忽和圖書後地踱步,只不過此刻的步子要悠緩得多。
「然後他會到處丟我們的臉,就像他昨天的行為。」
「他們又怎麼看呢——他們高興嗎——我是說家長們?」蓋亞突然問。
緊接著蓋亞衝向門口,瓦雅飛撲上前,雙手緊攫住他。
「如果你這麼討厭他,為何要接他來這裡?而且他真值得你去打敗嗎?」
匹茲辛偶爾會以朋友的立場敦促蓋亞,出任公職,「你不是鄙視那些將軍和要人嗎?」有時候他會開玩笑地說:「但是你等著吧!『他們』所有人都會有光榮下台之時,你就等著看。」「他們是從哪兒知道我瞧不起那些將軍和要人的?」蓋亞譏諷地想。為了幫助哥哥,瓦雅下定決心拓展社交關係,她的童年回憶,對她討好葉芃秦家人助益良多;她和哥哥兩人孩提時都和她們一塊兒嬉玩。在此我們得指出,如果瓦雅在拜訪葉芃秦家人的同時,也懷藏著某種不尋常的幻想,那麼她可能立刻就脫離了曾自動加入的凡人範疇;然而她並未追求這樣的幻想;她心裡的算盤打得可精的:完全奠基在那家人的本性上。她不厭其煩地研究艾格蕾雅的性格,並且以再次撮合她哥哥和艾格蕾雅為自己的使命。或許她真的想得到某樣東西;或許她也犯了某些錯,對她哥哥的指望過高,例如,期待他在任何情況下都做不出的事。無論如何,在葉芃秦家人面前,她表現得很有技巧,好幾星期都隻字不提她的兄長,總是坦誠以對,並且舉措不失尊嚴。至於她的良心底層,也從不怕深究,而且絲毫不覺自己該受責難。這情形給了她力量。不過她倒是發現一件事,她太容易動氣了,或許是由於太驕傲、虛榮心也容易受挫之故;她發現此現象好幾次了,例如,幾乎每回離開葉芃秦家時都會有這種感覺。
之後,無須再對此問題做更深入的探索,我們只是想說在真實生活中,人們的典型特徵似乎已遭稀釋,而且所有喬治.丹丁和波可約辛都確實存在,每天在我們的身邊跑來跑去,不知怎地,以一種稍加稀釋過的形式。接著便是要承認,為了完全相符的正確性起見,喬治.丹丁也可能如莫里哀所創造的,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搬演完全相同的情節——無論那情節多不常發生——現在可以為我們的研究做出一個結論,這便開始有點雜誌評論的味道了。但疑問依舊存在:一名小說家究竟該如何處理這些平淡無味、絕對「普通」的凡人呢!而且該如何表現他們,好引起讀者一絲絲的興趣?要在文本中完全避開他們是不可能的,因為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紅塵俗事中,那些尋常人們每每起著重要的串聯作用,省略他們會影響到故事的可信度。只讓小說中充斥著那些典型人物,或者古怪並且荒誕不經的人們,將會顯得不真實,事實上也索然無味。在我們的看法,即便是在那些平凡不起眼的元素當中,作者也應該嘗試去挖掘出有趣而具啟發性的細微差別。例如,當某種平凡人物的本質就在於他們恆久不變的普通時,更確切地說,儘管他們費盡心思,不計任何代價也要脫離常軌、離經叛道一番,結果卻依然不變地普通與平凡時,這樣的角色便有了一種屬於他們典型性格,一種堅持拒絕接受平凡真貌的平凡,而且拚命想變得獨立有原創性,卻毫無獨立自主的能力。
「什麼……妳說什麼,昨天怎麼樣了?想必他沒有吧?」突然間,蓋亞驚惶莫名。
「這一點我完全不懷疑,她們在家裡是不可能知道什麼的,但你倒是提醒了我,或許艾格蕾雅知道些什麼。她是唯一知道的人,因為在她正經八百地要我代為問候父親時,她的姊姊們和我一樣吃驚。而且為什麼就是問候他?如果她知道,肯定是王子告訴她的。」
「將他趕出去。」
「做人必須懂得體諒。」瓦雅喃喃道。
「肯定是伊波萊。他一搬到這兒,就在接受治療時告訴母親。」
蓋亞又挪近些看她。
「什麼……他在那裡不可能那樣吧?」蓋亞嚷道,羞憤交加,「老天,妳不是才從那裡來嗎?妳發現了什麼?那老傢伙也在那兒?是不是?」
「妳探聽不到嗎?」蓋亞顫抖著,瀕臨歇斯底里。
「好啦!好啦!別生氣。」蓋亞討好地喃喃道。
「我不是指那個;他不可能是期望中的丈夫人選,難以想像,那很明顯的。我是問現在,現在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了?正式許婚了嗎?」
「哦!真是胡說八道!」瓦雅喊道,火冒三丈,「一個酒醉的胡鬧,再沒別的。是誰捏造出來的?雷比德夫、王子……他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聰明絕頂!」
「但是他又如何知道呢?請告訴我。王子和雷比德夫執意不告訴任何人。甚至柯亞也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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