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章

「關於什麼,先生?」
唱完飲酒歌並且爭吵過後的第二天早晨七點左右,王子正要走出家門便見將軍迎面而來,後者正為了某事激動莫名,幾乎發狂。
「那麼……將軍?」
「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些什麼,」王子叫道,幾乎要發火了,「而且……你是個可怕的謀士!」他突然打心底大笑出聲。
「為何你現在好像一副不明白我在說什麼的樣子!哦!老天,雷比德夫,為何你老在裝模作樣!錢,錢哪,你那時掉的四百盧布,擺在皮夾裡的錢,你特地跑來告訴我的,就在你要去聖彼得堡的那天早晨——你現在搞懂了嗎?」
「早先時是,我們一塊兒,先生。但是這回我得承認,我沒有聲張,我寧願不告訴他,已經獨自找到了皮夾。」
「真的嗎,先生?告訴他不會比較好嗎,先生,而且假裝我到現在都未猜出?」
「但是為何不現在就談呢?我已經準備好聽……」
「很容易,先生,我在掛外套的椅子底下找到的,顯然我的皮夾必定是從口袋滑落到地板上。」
一點兒沒錯,在外套左側的下襬處,鼓出一個錢包形狀,十分明顯,只消用手輕觸,便能立刻辨明那是個皮製的皮夾,掉落在口袋的洞裡。
「絕非別的!現在不就是了,眼前就是個明證!和你會面,全心全意注意著你,我告訴自己,或許我不配與你有什麼朋友間的交流,但做為一個房東,我理當收到,在適當的時機,在事情未發生前,預先接到警告,可以說,或者至少,就某個即將發生,並且預期中會發生的改變,收到一點暗示……」
「啊!你是說那四百盧布!」雷比德夫拖長音調,彷彿這會兒才明白過來,「謝謝你,王子,為了你真誠的關心;你太令我感到榮幸了,不過我找到了,先生,早就找到了!」
「我沒有,王子,我沒有,」雷比德夫激動地提出異議,「我真的愛他,先生,而且……尊敬他,先生;而現在,信不信由你,對我來說,他甚至變得更可愛,我愈來愈珍視他,先生。」
王子再次請他坐下,而他也照辦了。
「我有點怕因為個人而打攪到你,王子,考慮到你可能,需要,可以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好好思考;此外,我假裝什麼也沒找著,打開皮夾,檢查過後,便又將它放回椅子底下。」
「哦!我的老天啊!我是在問你當你在椅子底下找到皮夾時,將軍怎麼說?畢竟,你們倆稍早是一塊兒找的不是嗎?」
「沒有,先生;就在那天夜裡,它從椅子下消失了,先生。」
「哲學家是不可或缺的,先生,在我們這樣的時代,最最不可或缺,先生,尤其在它的實際應用方面,可惜一般人皆忽視了,先生,那是麻煩所在,先生。就我個人而言,親愛的王子,儘管在某件你知道的事情上,我有此榮幸受到你信任的委託,先生,但那也僅止於某個範圍,超乎那範圍外的相關情形,則一概不得過問……我瞭解那點,而且也毫無可抱怨的……」
「不,王子,不!」將軍熱切地打斷他的話,「現在不行!現在還只是個夢。那也很重要,也很重要!那段談話的時間將是不可取消的注定的時間。那段時間將屬於我,而我,不希望在這樣一個神聖的時刻,因進來的某人,或者某個無恥的傢伙而受到干擾——偏偏就有許多這種人,」說到此,他俯身傾向王子,用一種古怪的神祕態度對王子低語:「一個古怪的無恥傢伙……連你的鞋跟都當不上,心愛的王子!哦!我不說我的鞋!特別注意,我不說我的鞋;因為我自尊心太強,而無法直率地說;只有你能瞭解這一切,既然如此,那麼摒棄了自己的鞋跟,反而可能真的展現出我的尊嚴,我無上的驕傲。除了你,無人瞭解,尤其是『他』。他什麼也不瞭解,王子;他完全,完全無法瞭解,人必須先有心才有可能瞭解。」
www.hetubook.com.com比德夫神色莊重地站著。這倒是真的,在好奇心方面,他的確非常天真而且煩人;但同時,他又是個十分狡詐之人,而且在某些時候,他太有城府了些;不斷地冷落他,王子幾乎已與他為敵。然而王子並非因為鄙視他才冷落他,實在是因為他所好奇的是件棘手的事。實際上,最近幾天前,王子才將自己的某個夢視為一種罪惡,而雷比德夫卻簡單地將王子的冷淡解讀成一種強烈的厭惡和不信任,而且決意遠離——非但嫉妒起柯亞和凱勒,連自己的女兒,薇拉的味兒都吃。即使是此刻,他可能真希望告訴王子某件極令他感興趣之事,卻滿臉陰沉,不發一語。
「那麼將軍呢?」他突然問。
「你愛他卻還那樣折磨他!天哪,發發慈悲吧!看在他將皮夾放在可以明顯看見的地方、並放進外套裡的份上,藉由那樣的舉動,他明白表示出,他不想欺騙你,而且是真心想求得你的原諒。你聽清楚:他在求你原諒!那也就是說,他很信任你,信任你是個溫柔體貼之人;換句話說,他相信你對他的友誼。而你卻將這樣的羞辱強加於這麼個……磊落正直的人身上!」
王子很是尷尬。他有個感覺,就像許多遭遇到同樣情況的其他人,認為肯定沒有人注意到、猜到,或者瞭解到任何事情。
「我完全沒發現,先生,哈哈!想想看,親愛的王子,雖然這是件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小事,我的口袋一向修補完好,而現在卻在一夜之間跑出個像那樣的洞!我仔細瞧了瞧,好像是以小刀割的,不可思議,對嗎,先生?」
「什麼心願?」
「別擔憂,別擔憂!我不會打探別人的隱私。我也是過來人,而且我清楚當別人在不該問的事情上,如俗話所說的,妄加置喙的滋味如何。我每天早上都會經歷一遍這種感覺。我來是為了別的事,一件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王子。」
「你至少該來知會我一聲。」王子沉思後說道。
這些話大大地奉承、感動並取悅了將軍,他突然深受感動,立即轉換語氣,展開冗長而如痴如醉的剖白。但是不論王子多努力專心傾聽,卻幾乎一字也未能聽懂。將軍滔滔不絕了十分鐘,熱切而且連珠砲似地,彷彿那亂紛紛的思想很難耙梳個章法來。說到末了,眼底甚至浮漾起淚光,然而儘管如此,那畢竟只是些沒頭沒尾的句子、突如其來的話語、意外轉折的思想,猝不及防地迸發,一句連著一句滾落。
雷比德夫說這話的態度嚴肅真誠,王子因而更加憤慨。
「喔!那全是瞎說,」將軍迅速插嘴道:「那並非主要要談的事,是別的事,某件最重要的事。我下定決心,特別向你解釋,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作為一個態度真誠、情操高貴的人,我有最大的自信心,因為……因為……你對我的話不會感到吃驚,王子?」
「喔!不,先生,它只在那裡躺了一天。你瞧,先生,我有點希望將軍找到它,先生。如果我最後能找著它,那麼將軍為何會沒發現椅子底下有某個東西很顯眼,就在他眼睛前面,可以說?我抬起椅子好幾次,並且不停搬動它,因此應該很容易便看見皮夾,將軍卻始終未注意到它,所以它就繼續在那裡待了一整天。最近他老閃神,不難看出;他說話,講故事、笑,邊笑邊吼,然後突然間,又對我大發雷霆,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先生。最後我們走出房間,而且我蓄意不關門;他躊躇了,想說什麼,或許因為皮夾裡有這麼多錢而感到焦急,但是突然間,他又勃然大怒,而且什麼話也不說,先生;我們沿著街往前走不到兩步,他便向我告辭,朝另一方向走去。直到晚上,我們才又在酒館裡碰面。」
「椅子底下?怎麼會那樣——你告訴我已經翻遍所有角落,不是嗎?你怎麼會忽略和*圖*書了那個最明顯的地方?」
王子單刀直入而且頗為急躁地問雷比德夫,對將軍目前的狀況有何看法,為何他會如此激動,並簡短地向他描述早上發生的事。
「小心點,不要直接告訴他你找到皮夾了。讓他瞧瞧在你的外套內襯裡再沒別的東西。他會瞭解的。」
「我將它拿出來,看了一看;錢全在那兒,先生。所以,我又將它放回去,而且從昨天早晨開始,它就這麼躺在我的內襯裡,隨我到處走。甚至不時拍著我的腿呢!先生。」
「最最正直,王子,最最正直的,王子!」雷比德夫回答,雙眼閃閃發光,「而且只有你,最高貴的王子,能夠說出這般真摯的話!就為了這番真摯的話,我崇拜你,即使,我早已壞到骨子裡去了,決定了!我現在就找著了皮夾,不等明天;瞧,我在你眼前將它拿出來了,先生;這就是,裡面的錢清晰可見;喏,拿去,高貴的王子,請保管到明天。明天或者後天我會來拿,先生,你知道嗎?王子,這筆錢必定一直躺在花園裡的某處,在一塊石頭底下,第一晚它不見了,你覺得如何?」
「是的,很有可能;不過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仍然搞不懂,」王子困惑地嘟囔道:「之前,你說不在那裡,而且你已搜過那地方,而現在它又突然出現?」
王子注視著他的訪客,雖說未特別驚訝,卻也極熱衷、好奇。老人臉色有些蒼白,嘴唇不時隱隱抖動,還有手,似乎也不知該擺放在哪兒。他只坐了幾分鐘,然而卻不只一次猛地站起,又忽然猛地坐下,顯然對自己的舉動毫無自覺。桌上放著幾本書,他拿起其中一本,嘴裡仍不停說著話,瞥瞥翻開的頁面,接著闔上書,放回去,旋即又拿起另一本書,並未翻開,此後便一直拿在右手裡,隨著手勢,不斷在空中揮動。
雷比德夫隨即跟著這麼做,而且從他那堆滿笑容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心中的希望火苗非但已重新點燃,甚至還增強了。
「那麼我該如何為你效勞呢!親愛的王子,既然你……剛剛還是將我叫來了?」在沉默片刻之後,他終於說道。
「哦!真的是為了將軍的事,」王子吃驚地說,也從片刻的省思中回過神來,「而且……關於那件竊盜案,你對我說過的那件,關於……」
王子搬出一些陳腔濫調,確信那必定能產生良好的效果。他直覺地感受到,這些華而不實卻討人喜歡的句子,只要說的時機恰當,將能卸下將軍這類人的心防,撫慰他的靈魂,尤其在他目前所處的情況。無論如何,一個像這樣的訪客被送走時,心情應該是輕鬆愉快的,而這正是他的目標。
「夠了!有你瞭解我,我已滿足,」他結論道,站起身,「一個擁有你那樣一顆心的人,不可能不瞭解別人的苦難。王子,你真是完美崇高的化身!與你相比,其他人算什麼?但是你還年輕,我祝福你。我來的真正目的是想請你安排時間,與我做一次重要的晤談,那是我主要的願望。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友誼和同情,王子;我永遠無法妥善處理內心的此種渴望。」
「每個人都有他的困擾,王子,而且……尤其是在我們這個奇異又混亂的年代,先生;是的,確實如此,先生。」雷比德夫頗為拘謹地回答,隨即悶不吭氣,懊惱之餘,還懷著一個人因期待幻滅而生的失落感。
事件按照以下順序環環相扣地發展:
當他發表這番宣言時,雷比德夫想滿足好奇心的希望依然持續滋長,那雙銳利的小眼睛緊盯著王子,後者則驚愕地看著他。
「你為何要那樣折磨他?」王子叫道。
「究竟為了什麼?」
最後王子也開始驚慌起來,連忙與將軍約定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再會面。後者歡欣鼓舞地離開了,得到很大的安慰,並且幾乎心平氣和。那天傍晚七點,王子差人請雷比德夫來見他。
「好一個哲學家!」和圖書王子譏諷地微笑道。
「慢慢來,先生,慢慢來,先生!」
「我不是指那個!當然我也很高興你找到了,」王子連忙修正自己的話語,「不過……你究竟是怎麼找到的?」
「嗯——不,」王子考慮後說道:「不,現在已經太遲了,會更危險,真的,最好還是什麼都別說,對他好一些,但是……也別表現得太過火……而且……你知道……」
「它是突然出現的,先生。」
「不過後來,你還是從椅子底下將皮夾撿起來了吧?」
「那麼,它現在究竟在哪裡?」
「你這聲感嘆可真是再仁慈慷慨不過,因為對一個辛苦謀生、要養活一大家子無母孤兒的窮人來說,四百盧布絕不是件小事……」
「我好早以前就一直想找機會,能有榮幸與你碰個面,親愛的雷夫.尼可拉葉維齊,好久了,我真的這麼想好久好久了。」他咕噥著,極用力地緊握王子的手,幾乎弄痛了王子,「好久,好久了。」
「啊呀!這裡,先生,」雷比德夫突然笑了,直挺挺地站起身,看著王子的神情如此快活,「它出現在我那件寶貝外套的下襬裡。這裡,看不出來嗎?摸摸看,先生。」
雷比德夫滿懷欣喜地來到,「將這次邀請視為一種莫大的榮幸,」他人一站到門檻上,隨即這麼說;絲毫看不出他已經躲躲藏藏了三天,而且顯然是為了避免遇見王子才那麼做。他翩然在椅子邊緣坐下,扮起怪表情,並且微笑著,那雙笑瞇了的小眼睛不住窺看;雙手搓磨,神態天真地期待著——期待聽見某事,某件意義非凡、巴望許久,而且人人都猜得到的事,此點讓王子很不愉快;他開始理解到,每個人突然都開始對他有所期待;他們全都看著他,彷彿想向他恭賀某事,從他們的暗示、微笑和眨眼可以看出端倪。凱勒已經不只一次順道來訪,僅逗留片刻,顯然是想祝賀他。他每每興高采烈地開口,語無倫次,但總是無法完整說出一句話,接著便迅速消失。(過去這數天來,他都在某個地方喝得酩酊大醉,而且還是某個惡名昭彰的彈子房。)就連柯亞,儘管他抑鬱寡歡,卻也在幾個場合上,和王子含糊其辭地聊起來。
「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嗎,雷比德夫?別見怪,但我真的對你的單純感到驚訝——而且並非僅是對你!你的單純輕信,讓你期待現在,就是此刻,能從我這裡聽到某事,這使得我的良心非常不安,而且深感羞愧,因為我並無什麼事可滿足你。我發誓絕對什麼事也沒有,信不信由你!」
然而這回,「將軍引起的動亂」裡卻有著些許不尋常:每個人似乎都知道某些事,但每個人似乎都怕觸及。將軍「正式地」在家裡現身,也就是說,回到妮娜身邊不過是三天前的事,但是不知怎麼,這回現身時的狀況迥異於以往,他非但絲毫不溫馴,或者感到悔恨,相反地,還滿懷怨氣,忿忿不平。他口若懸河而且焦慮、激動地與每個遇見的人談話、爭吵,可以說,他的話題龐雜無章而多變,以至於完全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麼事在困擾著他。偶爾,又一派輕鬆快活,但大多時候都若有所思——至於在思考些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會意外地挑起某些話題——和葉芃秦家有關,或者是王子、雷比德夫——之後,又戛然中止,完全不再說話,僅以茫然的微笑回應所有更進一步的問題,既不知道他人正在問他問題,甚至未覺察自己正在微笑。前一天夜裡,他不斷嗚咽呻|吟,真真將妮娜累壞了。她整夜未眠替他更換熱敷藥劑;近早晨時,他突然熟睡了四小時,然後懷著憂鬱沮喪而焦慮莫名的心情醒轉,這種惡劣的情緒在與伊波萊爭吵,並對「這整間屋子下詛咒」時達到顛峰。值得注意的是,過去三天來,他一直處在極度自負的狀態,結果當然是極容易動怒。關於他的情形,柯亞不斷安慰母親,www.hetubook.com.com這一切只是將軍渴望喝酒的緣故,也可能是為了雷比德夫。近來兩人關係格外友好,然而三天前,他卻在盛怒當中與雷比德夫大吵一架而決裂;甚至也和王子起了某些摩擦。柯亞曾問王子原因,但最後開始懷疑其中牽涉到的某些事,他顯然不願告訴他。倘若蓋亞的推想是合理的,那麼伊波萊和妮娜之間必定有番特別的談話。很奇怪,這個不懷好意的紳士,蓋亞直率地稱之為愛嚼舌根的人,竟未以同樣的手法,將點化柯亞看作樂事。很可能他並非如蓋亞對他妹妹所描述的,真是那麼個惡毒的「自負小子」,不過卻有其他的惡毒面;他也不可能只是為了想「傷她的心」,便將自己的看法告訴妮娜。我們不該忘記人類行為的動機通常遠比我們絞盡腦汁所推斷的更為複雜多變,而且很難解釋得清。有時候,敘述者能做的最好選擇便是約束自己不要坦率明確的詳述事件。這也是我們在描述將軍所捲入的這場意外災難時,接著所該做的,我們會盡可能地嘗試,比起原先的設計,不得不稍稍將更多的注意力與篇幅,撥給故事中的這位配角。
「我知道,王子,我知道,也就是說,我清楚不能那麼做,因為在處理這件事上,該抱持著一顆像您那樣的心。此外,他的脾氣來得急也去得快。有時候他會開始非常非常傲慢地待我;一分鐘後又哭哭啼啼地擁抱我,接著突然又開始羞辱我並且輕蔑地譏笑我;好啦!我這就去了,故意將外套襯裡露給他看,哈——哈!Au revoir,王子,我看得出我耽擱了你,並且攪亂您最有意思的情感。」
王子再次笑了。
「你都沒發現?」
儘管事情已經解決,但王子反倒比先前更加憂心。他迫不及待地等著第二天與將軍晤談。
「一點兒也不會,老天哪,請繼續;正相反,我非常仔細在聽,而且試著猜測……」
「只耽擱一秒鐘……我來是想聽取一些建議。當然啦!我這個人並無什麼生活上的掛慮,但是由於自尊和……做事情的效率,通常,俄國人最缺乏的就是這個……我希望能讓自己,我的妻子和小孩有個社會地位……概括地說,我是來聽取建議的。」
「但是……究竟為了什麼呢?錢都還在吧?」
「完全沒有,一點兒也沒有,親愛的而且最顯赫的王子,絲毫沒有!」雷比德夫狂喜地喊道,手捂住胸口,「相反的,我立刻瞭解到,既非借重我老於世故的社會經驗,也非心地良善的品質,更不是我個人的財富,或者我過去的為人,更遑論知識,我真有此榮幸配得上您的信任?那是遠超出我的任何期望的,而且就算我能為你效勞,那也是以一個奴僕或者受雇者的身分,絕非別的……我是懷著悲傷說這話,而非生氣,先生。」
換作其他時候,將軍的起義行動肯定不了了之。過去也發生過類似的愚蠢事件,只是次數並不多;平常他是個非常溫順的人,有著真誠良善的性情。他曾竭力抵抗那些近年來不斷吞噬他的惡習,或許有一百次了。他會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家之主」,和妻子言歸於好,並流下真誠的淚水。他對妮娜的敬重已到了愛慕的程度,因為她多次默默地原諒他,並且繼續愛著他,即使他處在那滑稽粗鄙又可恥的狀態中亦然。通常,高貴情操與混亂、放縱的爭鬥不會持續太久;而且將軍,難以言喻地,又是那種不時會衝動之人,以他特有的方式,他簡直無法忍受在自己家裡做一個懺悔者的遊手好閒生活,最後也總以反抗收場,他會放任自己魯莽行事,但同時,又為自己的行為痛悔不已,但就是無法克制,首先他會掀起一場爭吵,言詞誇張,而且辯才無礙,他要求別人給予他無限而不可能的尊敬;然後從家裡消失,有時候是好長一段時日。過去兩年來,他對家人的事情僅有模糊的理解,多半是透過傳聞;他不讓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深入探究細節,也完全無意改變作風。
「那麼,它繼續在那裡躺了三天囉?」
「雷比德夫,你沒在生什麼事的氣吧!對嗎?」
「你究竟想說什麼,先生——將軍,先生?」雷比德夫再次一臉不解。
「還有,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張揚,像從前那樣!」
「我打開皮夾,錢全在裡面,一分不少,先生。」
「王子!我希望能有個受人尊敬的地位……我想要自己和……我的權利受到尊重。」
「哦!沒——沒什麼;純粹是好奇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先生。」雷比德夫突然咯咯笑起,雙手不斷摩搓。
「夠了!」他突然叫道:「我真是個十足的討厭鬼。」
「找到了,啊!感謝主!」
「不,我不坐,而且無論如何我都得耽擱你,我……一些時間。不過,我似乎該先恭賀你……達成……心願。」
王子請將軍入座。
「問題就在這兒,我確實察看過了,先生!我確實記得我看過,記得非常清楚!我手腳著地,趴在地上找,用手在地上摸,還將椅子向後轉;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可以看見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平滑、空盪盪的地板,就像我現在的手心,先生,但是我仍然繼續到處摸。非常焦急地想找……當發生巨大且令人悲痛的損失時,先生,人總難免會膽怯;他明明看見那裡什麼也沒有,那地方空空如也,卻還是往那裡瞧了十二遍。」
「他整天都在生我的氣,昨天和今天;乖戾得可怕,先生;一分鐘前,他還站在世界的頂端,討人喜歡地侃侃而談,下一分鐘便感傷地哭起來,之後又突然大發雷霆,真嚇壞我了,先生,他真是這樣,先生;畢竟我不是軍人出身。昨天我們坐在酒館裡,我的大衣夾層就在他眼前敞開,確確實實;他斜眼瞥瞥它,便生氣了。他已經好久不曾直視我的眼睛,除了喝得爛醉或感傷之時;但是昨天,他那樣看了我兩次,結果一陣涼意竄上我的背脊骨,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啊!對了,我打算明天才發現這錢包,不過在那之前,我還要與他共度愉快的一晚。」
王子熱誠地對他的意圖大加讚揚了一番。
「一個人能擁有這樣的想望,單是這點就值得尊敬。」
當雷比德夫當日稍晚回來以後——與將軍一塊兒赴聖彼得堡搜尋斐迪契訶——並未特別對王子說什麼。若非王子為了其他重要的私人因素而注意力渙散、心事重重,他可能很快便會發現接下來的兩天裡,雷比德夫非但沒有主動提供任何訊息,甚至沒來由地刻意避著他。最後當他終於想起此事時,王子很驚訝地注意到,在那兩天內,就算他們倆巧遇,也總是看到雷比德夫滿臉喜孜孜的模樣,而且身旁幾乎都跟隨著將軍。這兩位朋友始終形影不離。深夜時分,王子偶爾會聽見樓上傳來嗓音宏亮、朝氣十足的談話聲、笑聲以及溫和的爭辯,有一回,耳裡甚至還意外溜進了營房士兵飲酒狂歡時所唱的歌曲旋律,他立即辨識出那低沉雄渾的男低音正是將軍。然而這首歌並未唱多久便意外中斷。緊接著的,是近乎一小時極歡快而且顯然是酒酣耳熱後的暢談。聽見的人都可以想像這二位朋友在樓上度過了多麼美好的時光,此刻兩人必定在擁抱,而且其中一人可能還感動得涕泗滂沱。然後,激烈的爭吵突然爆發,但也很快消弭。每逢此時,柯亞的心情總異常焦慮。大多數情況下,王子會走出屋子,而且有時極晚才返家;他老是聽說柯亞整天都在找他。然而,他們倆碰面時,柯亞又沒能告訴他什麼特別的事,只說他很為將軍和他目前的行為模式感到擔憂:「他們一前一後地跑到離這不遠的小酒館喝酒,在大街上緊擁又爭吵,還慫恿彼此;兩人老是焦孟不離。」當王子告訴他,之前幾乎每天都這樣時,柯亞又完全困惑,不知該如何回答或明確解釋自己目前這種不安的心情。
「雷比德夫,拜託!」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