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Napoleon,votre ami sincere.
「中風!」柯亞刺耳的喊叫聲音劃過街心,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
「沒錯,可不是嗎?可不是?」將軍叫道,雙眼也綻放喜悅的光芒,「一個男孩,一個孩子,不懂什麼叫危險,在人群中推擠著向前只為了想看熱鬧,看制服、扈從,還有那位大人物,這麼多人對著他狂喊他的名字。在那個時候,大家什麼事都不做,接連數年就只高聲談論著他。到處可聽見他的名字,我可以說是配著我母親的牛奶,聽這名字長大的。我碰巧與拿破崙的視線相遇,他從我身旁數碼外的地方走過;我打扮得像個將軍的兒子,我一向穿得很體面。那一整群人中,我是唯一有貴人相的人。你得承認……」
「沒錯,王子,你詮釋得多麼動人,只有擁有像你這樣一顆心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將軍狂喜地喊叫道,而且古怪得很,此時真誠的淚水竟在他眼底熠熠發光,「是啊!王子,沒錯,那真是一幅奇妙的畫面。而且你知道嗎?我幾乎和他一起去巴黎,而且我會和他一起在『小島悶熱的監獄裡』共度流亡歲月,但是唉!我們的命運被分開了!我們和昔日的夥伴告別,他去酷熱的小島,或許他至少會想起一次,在莫斯科,曾有個可憐的小男孩擁抱過並原諒過他;我被送到學生軍訓隊裡,那裡什麼也沒有,除了訓練、粗野無教養的同伴,和……唉!一切已如過眼雲煙!『我不希望讓你失去母親,將你帶走!』撤退當天,他對我說:『不過我願意為你做點什麼。』當時他已上馬,『在我姊姊的簽名簿上為我寫點什麼當作紀念。』我勉強羞怯地說,當時他的神色陰鬱,而且心煩意亂至極。他轉頭,要來一隻筆,並且拿起簽名簿,『你姊姊多大?』他問,筆握在手裡。『大我三歲,』我答。『Petite fille,alors.』然後他在簽名簿上潦草地寫下:
「他竟也有些美德,」將軍接著說道:「當我即將對那人付出友情時,我曾那麼說過。我不需要他的房子,或者殷勤款待,因為我有自己的家庭。我並非想替自己的缺點辯解,我是個酒鬼,我和他一起喝酒,或許現在的我很後悔曾那麼做。但我和他交往並非單為了酒,不是嗎?原諒我,王子,原諒一個惱怒之人未經修飾的坦率。如你所言,那是他的特點,很吸引我。但是倘若這個無恥傢伙當著我的面告訴我,他在一八一二年,還是個小孩時,曾失去了左腿,並將他的腿埋在莫斯科的凡格納科夫公墓裡,那就太離譜了;那是無禮和放肆……」
「我……我,」將軍再次輕聲說,更加使勁兒地抓住『他孩子的』肩頭,「我要……我……你……一切,瑪莉亞,瑪莉亞……佩特羅芙娜.蘇——蘇——蘇……」
「我會說明,我會說明……我會告訴你一切;別喊叫,人們會聽見……le roi de Rome……哦!我病了,我覺得很痛苦!『護士,你的墳墓何在?』那是誰說的,柯亞?」
將軍在門廊上坐下,依舊拖著柯亞的手,將他拉向他。
「不,我沒聽雷比德夫說起什麼——如果你指的是雷比德夫……」
「那還只是開頭;假設他當時已經出生了,怎能當著我的面聲稱一個法國輕騎兵,將槍指著他並轟掉他的左腿,只是為了好玩;之後他拾起那條腿,帶回家,稍晚時,又將它埋在凡格納科夫公墓,並說他還為它立了個紀念碑,一面銘刻著碑文:『這裡葬著大學書記官雷比德夫的腿,』而另一面則題著:『安息吧!心愛的遺骸,直到復活的喜悅降臨。』而且最後他每年都會舉行禮拜式,將碑文頌唸一遍(無論如何這都是褻瀆),而且每年都會為此目的前往莫斯科一趟。為了證明所言不虛,他要求我同他去一趟莫斯科,好將墓穴以及擺放在克里姆林宮,從法國人那兒擄獲的同一管大砲指給我看;他言之鑿鑿地說,那是從大門處數過去的第十一尊,是老式的法國小鷹砲。」
他快步向外走,臉埋在掌心裡。王子絲毫不懷疑他所表現出來的真摯情感。他也知道老人離去時,內心充滿成功的喜悅。不過,王子還是感到擔憂——他屬於那一類的說謊者,那類儘管能從自身的謊言中得到近乎陶醉的感官喜悅,卻仍然會在欣喜若狂的同時,懷疑自己不被相信,並且不可能被相信的人。依他目前的狀況,老人可能很容易便會清醒,然後羞愧萬分,疑心王子太過同情他,而心生憤慨,「我難道不能做得更漂亮些,不要讓他激動到那種程度嗎?」王子不安地質問自己,緊接著又克制不住地呵呵大笑了約莫十分鐘。正要責備自己不該笑時,隨即領悟自己並無任何可責備之處,因為他確實對將軍寄予無限同情。hetubook•com•com
「你在帕夫洛斯科有自己的住處……在……在……你女兒的……」王子說,不知道該作何回應。他記起將軍前來,是為了某件非常要緊的事尋求建議,某件攸關命運的大事。
將軍泰然自若地答,甚至還有點慢聲慢氣。

「我知道,爸爸。親愛的爸爸,讓我們回到媽媽身邊吧!她在我們後面追著跑!你為何不停下腳步呢?好像你不明白……現在你為何要哭呢?」
「不——不,貢斯當德當時不在那兒;他正帶信去給……約瑟芬皇后;他的職務由兩個傳令兵和某些波蘭長槍騎兵暫代……嗯,就是這些人組成整個扈從隊,當然,將軍們不在其中,拿破崙只有在開會、探勘地形,和決定軍隊部署時,才會帶著元帥們同行,而……達弗斯特也比其他任何人更常出現,我記得,他是一個高大、結實又冷靜的人,戴著眼鏡,眼神很古怪。他是皇帝最常諮詢的人之一。他很看重他的意見。我記得他們常常連續數天都在商議事情;達弗斯特總在早上和晚上來到,他們常爭吵,但最後拿破崙似乎都會同意他的觀點。往往只有他們兩人關在書房裡,我是第三者,不過常被忽略。有一回拿破崙的眼神碰巧與我交會,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出,某個古怪的想法正在醞釀。『孩子,』他突然對我說:『你覺得如果我改信東正教,並且解放你們的農奴,俄國人民是否會歸順我?』『絕不!』我憤怒地喊著。拿破崙大驚。『在那孩子眼裡,閃動著國族之愛,』他說:『我已讀出全俄國人民的心思。夠了,達弗斯特!那只是個幻想!改提其他計畫吧!』」
「當然,那必定很令他吃驚,並且讓他知道,並非每個人都逃離莫斯科,還是有些貴族帶著孩子留下了。」
「繼續啊!王子,」拉長的語調顯得特別溫和,「請繼續。我准許你說:承認你一看見眼前這個正在蒙羞……而且無用的男人,就覺得可笑,然而同時卻還聽說,這個人竟是……偉大事件的見證人,他尚未和你閒聊起我的事吧!對嗎?」
「你要去哪兒,那不是我們家的門廊!」
「不知道,不知道是誰說的!現在回家吧!就是現在!我會揍蓋亞,如果有必要的話……你現在要去哪裡?」
「事實上,我們並不知道他做出了何種提議,不過他的確每天寫信,每小時,一封接一封!他非常焦慮。一天晚上,當我們獨處時,我眼裡噙著淚水撲向他(我是多愛他啊!),『懇求他,哦!懇求亞歷山大大帝的原諒!』我喊道。我原是要說:『和亞歷山大大帝講和吧!』但是,孩子的坦率,讓我將小腦袋裡天真所想的一切,全衝口說了出來。『哦!我的孩子!』他答道。在房內來回踱步,『哦!我的孩子!』彷彿已忘了我只有十歲大,而且真的很喜歡和我說話,『哦!我的孩子,我願意親吻亞歷山大大帝的腳,但是對普魯士的皇帝和奧地利的皇帝,哦!對他們,只有綿延不盡的仇恨,而且……畢竟……你對政治一無所知!』他似乎記起正在和誰說話,隨即陷入沉默,但是之後,他的雙眼繼續閃爍了許久。哎呀!倘若我描述出所有事實,而且說我是這些重大事件的見證人——倘若我現在就要出版它們,那麼所有這些評論家,所有這些酸腐的文人,所有這些眼紅的人、各門各派,以及……不,先生,你卑微的僕人,先生!」
「正是,正是!他想籠絡波雅爾。當他那雙鷹眼凝視著我時,我的眼睛必定也回應以閃耀光芒。『Vlila un garcon bien eveille! Qui est ton pere?』我立刻回答,幾乎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將軍,已經在戰場上,為祖國殉身。』『Le fils d'un boyard et d'unbrave par-dessus le marche! J'aime les boyards. M'aimes tu, petit?』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也立即敏捷地回答:『一個俄國人的心有能力辨識出誰是偉大人物,即便那是他國家的仇敵!』我要說的是,我無法確實記得自己是否真用了這麼多的詞彙來表達那個意思……當時我只是個孩子……而要hetubook.com.com旨是那樣不會錯!拿破崙很驚詫,他沉思片刻,對隨從說:『我喜歡這男孩的氣魄!但是如果所有俄國人都像這孩子這麼想,那麼……』他沒說完便走進皇宮。我立刻混在扈從之中,跟在他後面也跑了進去。侍臣為我開道,視我為新寵。然而轉瞬間一切都成了幻影……我只記得情形是這樣的,當皇帝進入第一間大廳時,他在凱瑟琳女皇的肖像前停步,凝視了好長一段時間,陷入沉思,之後終於說:『那是個偉大的女人!』接著又繼續往前走。兩天之後,整個克里姆林宮裡的人都認識了我,並管我叫『小波雅爾』那幾天裡,我只回家睡覺。家裡的每個人幾乎都發狂了。之後的兩天,拿破崙的侍從官巴蘭德.巴薩顧爾因為受不住戰役的艱苦而死。拿破崙記起我,沒做任何解釋,便帶我進宮裡;他們讓我試穿那死去侍從官的制服,一個年約十二歲的男孩,而且當他們將穿著制服的我帶到皇帝面前時,他點點頭,告訴我,我很得他的緣,並且被任命為他的御前侍從。我很高興,因為好久以前我就非常非常喜歡他……此外,你得承認,那些制服真是漂亮,尤其對一個孩子來說,更是意義非凡……我總是穿著暗綠色的外套到處走動;長而細窄的燕尾;金色的鈕釦,袖口上鮮紅的滾邊,還繡有金色的穗帶,高高立起的開襟領口——也繡有金色花紋——翻領上也有刺繡;白色緊身鹿皮馬褲,配上白色的絲質背心,絲質襪子,和帶釦的皮鞋……當皇帝外出騎馬時,我便是他的扈從之一,我還穿著高統靴。儘管法國當時的處境一點也不順遂,而且大難已經臨頭,但仍儘量維持該有的禮儀,事實上,愈是感到風暴迫近,宮廷裡的規矩就愈是嚴謹。」
「這一切真是有趣,」王子十分平靜地說:「如果事情真是如此……也就是說,我的意思是……」他連忙修正自己。
「不過,他有兩條健康的腿啊!我們全都看見了!」王子笑道:「我向你保證,這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你不該生氣。」
「那我瞭解,先生。為了取悅眾人,一個無害的謊言,甚至是粗劣的一個,於人性無傷。一個人可能出於純粹的友誼而說謊,如果你樂意,就為了讓你的伙伴開心;但是如果其中透顯出一絲的不敬,就像上述那個玩笑的不敬,你的朋友會希望讓他知道,友好的關係受到磨損,然後一個正直的人會只有一條出路——轉身離開、中止關係,讓冒犯者得到應有的懲罰。」
「什麼?……從哪兒聽來這個roi de Rome?……什麼?」
「我不知道,爸爸。」
「那一頁嵌在玻璃下,用金框裱起,就掛在我姊姊臥房最顯眼的地方,直到她死去——她死於分娩。那東西目前何在……我不知道……但是……老天,已經兩點了!我耽擱了你好久,王子!真是不可饒恕。」
「至少,是他們倆一起討論出來的。當然,那原始概念是拿破崙的,非常有遠見的一個想法,但是其他的計畫,也有獨特處……這是著名的『Conseil du lion』,如拿破崙自己給達弗斯特計畫的封號。那個計畫提議將他們自己和所有的軍隊全關進克里姆林宮,建造兵營,挖掘防禦工事,並且設置大砲;接者,大量屠殺馬匹,將肉品用鹽醃製起來。盡可能掠奪足夠的穀物,然後靜候冬天過去。待春天降臨,便能突破俄國的防線。拿破崙非常喜歡這個方案。我們每天騎馬繞著克里姆林宮的圍牆轉,他會指出哪邊的牆該拆除,哪邊的牆又該鞏固,哪邊該裝上半圓壁弧形窗、建造V字形稜堡,或者築起成排的木堡——視察、決定、執行!終於一切都已安排妥貼;達弗斯特催促著下達最後指令。他們再次單獨關在一起,我依舊是第三者。再一次,拿破崙在房裡來回踱步,雙臂環胸。我緊盯著他的臉孔,心口劇烈跳動。『我要走了。』達弗斯特說。『去哪兒?』拿破崙問。『用鹽醃馬肉,』達弗斯特說。拿破崙不禁打個冷顫;他的命運在天平上搖擺。『孩子,』他突然對我說:『你覺得我們的計畫可行嗎?』當然,他問我的方式就像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偶爾會在最後關頭求助於拋起的銅板。我對達弗斯特說,而且彷彿是靈光乍現地說:『回自己的家吧!將軍!』於是那個計畫轉眼廢棄。達弗斯特聳聳肩,當他向外走時還嘟囔道:『Bah! Il devient superstitieux!』撤退命令第二天下達。」
將軍極其輕蔑地看著王子,幾乎是譏笑地。
「啊!這是一個質樸的故事,完全不矯揉造作,是關於一個老兵親眼目hetubook.com•com睹法國兵在莫斯科的第一手報導,某些篇章很精彩。此外,任何目擊者的第一手報導都很可貴,不管是誰撰寫的。你不覺得嗎?」
「哦!正相反!」王子囁嚅著:「我全神貫注地聽,無論如何……非常有趣、非常感激你!」
當柯亞親吻著父親的雙手時,他自己也哭了。
「葉羅沛哥夫不存在!葉羅詩卡.葉羅沛哥夫!……」他喊著,盛怒中,突然在街心中停步,「那就是我的兒子,我的骨血!葉羅沛哥夫,他做了我十一個月的兄弟,我為了那個人和……維葛蕾茨斯基王子決鬥,我們的上尉,灌下一瓶酒之後,對他說:『葛里夏,你是在哪兒弄到那個聖安妮十字架,告訴我?』『在祖國的戰場上,我就是在那兒弄到的!』我吼著:『好哦,葛里夏!』唔,於是就為了那決鬥,後來他娶了……瑪莉亞.佩特羅蕾芙娜.蘇……蘇圖琴娜,並且在戰場上戰死……一顆子彈跳飛過我胸前的十字架,直接射入他的額頭,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喊著,並且跌坐在地上,「我……我光榮地服役,柯亞;勇敢地服役,但是恥辱——『恥辱與我如影隨形!』你和妮娜來到我的墓碑前……『可憐的妮娜!』那時,我總是那麼回稱她,柯亞,很久以前,在剛開始時;她是如此愛我……妮娜,妮娜!我對妳的一生做了什麼!妳怎麼能愛我,多有耐性的人!你的母親有個如天使般的靈魂,柯亞,你聽見了嗎?一個天使!」
「哦!說得多對啊!」王子叫道:「最近我也有同樣的感想。我知道一起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謀殺案,為了一隻錶殺人,現在報紙上就有登。要是那是某位作家虛構的情節,評論家和社會觀察家必定會立刻高聲疾呼,不可思議;然而,如果你在報紙上,將它當成事實閱讀,你就會感覺到,俄國的現實社會就是由這樣的事實組成的。你確切地指了出來,將軍!」王子熱情地結語道,為了終於找到機會掩飾臉紅而興奮異常。
將軍當然只是將前一天告訴雷比德夫的話再重述一遍,結果,自是流利非常;然而,說到這裡,他還是忍不住多疑地偷看王子一眼。
「但是一八一二年時,雷比德夫不可能在莫斯科啊!那時他還太小,實在荒謬。」
「嗯,我想的完全不同。事實上,我們倆昨天的談話全是起因於檔案上的……那篇奇怪的文章。我說他荒誕,因為我就是當時的目擊者……你笑了,王子,你正在端詳我的臉嗎?」
「在我妻子的家;換句話說,是在我女兒的家。」
「這就是了,你瞧,」將軍大表贊同,「我的情形,當然是與眾不同的,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事實反而常顯得不可思議。侍從官!聽起來真奇怪,當然。不過一個十歲小男孩的越軌行為卻可以歸因於他的年紀。那絕不可能發生在十五歲的少年身上,因為在那個年紀,我不可能在拿破崙進入莫斯科的那天,跑出位於老巴思曼那雅街上的木造房子,或者離開我的母親,她正因為沒來得及逃出城,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十歲,我天不怕地不怕,推擠著穿過人群,直鑽到皇宮的台階上,拿破崙正在那裡下馬。」
將軍喜出望外。王子話語裡的認真和坦率,將最後一點殘存的不信任全一掃而空。
「哦!王子!」將軍叫道,他講述得非常激動,以致這番最不負責任的陳述一時煞不了車,「你說『如果真是如此!』然而還不只這些,相信我,還多得多!這一切都不過是最基本的,是史實。但是我再重複一次,我是那名偉人夜裡流淚、呻|吟的見證人;沒有其他人看見,只有我!真的,到後來,他不再哭泣,不再流淚,僅偶爾呻|吟;但是他的臉色愈來愈凝重。就彷如永恆陰鬱的羽翼不斷在他頂上盤旋。有時在夜裡,我們倆會靜默不語共度數小時——盧斯丹,那名奴隸,在隔鄰的房間裡打鼾;那個人睡覺時,鼾聲如雷,『不過,他卻對我和我的朝廷很忠心。』拿破崙總是這麼說他。一次,我為這一切感到痛苦莫名,而他突然注意到我眼底迷濛的淚水;他充滿深情地看著我,『你在為我難過!』他叫道:『你,一個孩子,而且或許另一個孩子也會為我難過——我的兒子,le roi de Rome,其他人則都恨我,所有人,而我的兄弟甚至會是我遭難時,率先背叛我的人!』我啜泣起來,並奔向他,而此刻他也崩潰了,我們緊緊擁抱,相濡以淚水。『寫信給約瑟芬皇后!』我嗚咽著對他說。拿破崙吃了一驚,沉思片刻,並對我說:『你提醒了我,還有另一顆心是愛我的;謝謝你,我的朋友!』他立刻坐下,提筆寫下第二天貢斯當德hetubook.com.com帶著出發的信。」
「到底是什麼事!」柯亞很驚惶,但仍舊附耳過去。
「你的書,昨天向你借的,」他指指他帶來的那本書,書正平放在桌子上,「謝謝你。」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何不想回家?為何舉措如此瘋狂?」
「在那樣一個時刻,是多可貴的忠告啊!是嗎,王子?」
「是的,但是第一個計畫裡蘊含著偉大的思想!」王子說,顯然興味十足,「因此,你認為那個計畫是達弗斯特想的?」
「呃——不,我……」
然而此刻將軍正拖著他往附近一處住宅的門廊走去。
柯亞依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還樂觀地認為必定能勸服他。
「啊!對啦!你讀過這個故事了嗎,將軍?還喜歡吧?很有趣對嗎?」王子很高興能有機會間接切入話題。
「你做得太棒了,」王子說:「你將他從冰冷無情的思維裡解救出來,讓他浸淫在溫暖仁慈的情感當中。」
「是啊!當然,」王子低語道,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態,「你的回憶錄必定……非常有趣。」

「我知道那是事實,先生,發明了他的腿之後,裘諾思維托夫所做的第一樁事便是跑來找我,將腿拿給我看。但是裘諾思維托夫的腿是之後才發明的,非常非常晚之後……此外他還說,在整個的婚姻生活中,他已故的妻子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有條木腿。『如果一八一二年你曾擔任過拿破崙的侍從官,』當我指出所有這些荒誕處時,他說:『那麼就會允許將腿埋在凡格納科夫公墓裡。』」
Ne mentez jamais!
「Le roi de Rome……」將軍低聲道,全身似乎抖動不止。
「你的描述真的很精彩,沒錯,十歲的時候,我們的確天不怕地不怕。」王子表贊同,正為了感覺自己隨時會臉紅而苦惱不已。
將軍說得滿面通紅。
「你該不會真……」王子開口說,隨即又尷尬地住嘴。
「我向你保證,將軍,對於一八一二年你在莫斯科這件事,我絲毫不覺奇怪,而且……你可以講述那故事……以及任何在那裡的人。有一個作者不就在自傳開頭寫道,一八一二年的莫斯科,當時的他還是強褓中的嬰孩,一名法國士兵曾餵他吃麵包。」
此番含蓄的言詞和謙恭的語調明顯地很討將軍歡心,儘管此刻的他不停看著王子,轉瞬又莫名地質疑起來。然而王子的語氣自然真誠,讓人不由得不信任。
「是啊!非常特別。」
「他是寫了信……提議和談。」王子膽怯地表示贊同。
他的擔憂果然應驗了。同一天傍晚,他收到一張奇怪的字條。簡短,卻語氣堅定。將軍告訴他,要永遠與他斷絕關係,他很尊敬他而且感激他,但即使是在他這兒,他也無法接受「一絲的憐憫,那是對一個已經夠不幸之人的尊嚴的侮辱」。當王子聽說老人已經搬回妻子身邊,遂為他的緣故,稍感安心。但是我們已經知道將軍也在葉芃秦家引起某種風波。我們無法在此深究細節,只能暫時中斷敘述,交代一下會面的結果;到葉芃秦家一訪的將軍將莉莎薇塔嚇壞了,此外他對蓋亞尖刻的影射,也惹惱了她。他很不光彩地被趕了出來。這就是他所以過了這樣一個夜晚和早上,並且近乎瘋狂地跑到街上的原因。
將軍站起身。
「我模樣年輕,」將軍思索著該如何表達,「但是我比實際的樣子要老得多。一八一二年,我十還是十一歲吧!有些記不清我的年紀。在兵籍表上登記的年齡比較小;那已經成了我的一個弱點,終生都得裝小。」
「查洛賽!哦!我自己生氣得要命!我立刻寫信給他,但是……我現在真的不記得了……你問我的工作繁重嗎?哦!不!我是有侍從的職銜,儘管如此,我卻從未將它認真當一回事。無論如何,破崙想征服俄國的美夢很快就破滅,而且當然,他也已經忘了我,指派我,只是一種策略,如果……如果不是他個人喜歡我,我現在可以厚顏地如此說。至於我,則一心向著他。我沒有什麼工作要執行,偶爾在宮裡露面,並且……陪著皇帝四處走動,但也僅止於那樣。我很會騎馬,有模又樣的。他習慣在晚餐前騎馬,通常由達弗斯特、我和馬穆魯克.盧斯丹隨駕……」
「我很抱歉,我……」
「關於那點,請容我講述自己的看法,關於我們所見到的他的腿,倒可能沒那麼難以置信;他宣稱,那是裘諾思維托夫的腿……」
「啊!對了,他們說,你可以用裘諾思維托夫的腿來跳舞。」
柯亞掙脫他,緊攫住將軍肩膀,並且瘋狂地瞪視著他。老人面色潮|紅,嘴唇發青,一陣陣輕微的痙攣掠過臉龐。突然間,他傾身向前,輕輕跌落在柯亞懷裡。
「他是個有點糊塗的人,」王子謹慎地用字遣詞,「而且他某些方面……但是在這種種當中和-圖-書,還是看得出他有一顆真心,和一顆精明的,有時甚至有趣的腦子。」
「俯身過來,俯身!」他低語:「我會告訴你一切……恥辱……俯身……附耳過來,你的耳朵……我要在你耳旁低語……」
「是啊!是啊!你的!那有什麼好驚訝的?為何要在路中央大喊?而你還自稱是一名將軍,一名軍人?來,我們走吧!」
「我要離開雷比德夫的房子,因為,親愛的王子,因為我已經和那傢伙決裂;我昨晚和他鬧翻的,而且很遺憾沒有更早些這麼做。我要求受到尊敬,王子,而且甚至希望從那些我全心付出過的人身上獲得,可以說。王子,我常常將心掏給人們,然而我幾乎老是受騙。那個人不配我這樣待他。」
「和你那些長輩坐在一塊兒當然比一文不名站著好,」將軍喃喃道:「我總是大發雷霆地說那句……雙關語,在軍官們鬧成一團的時候……在四十四……十八……四十四,沒錯!……我不記得了,哦!別提醒我,別提醒我!『我的青春哪兒去了,我的朝氣哪兒去了』像……那是誰說的,柯亞?」
「有趣,或許吧!不過寫得太粗陋,而且很荒謬。或許句句是謊言呢!」
「你是對的,顧慮到不同派別,當然,我很贊同你的想法。」話語暫歇之後,王子柔聲地答:「我讀過查洛賽的書,就是最近,描寫滑鐵盧戰役。顯然那是部嚴謹的作品,而且據專家表示,此書寫得很深入,對主題有深入的見解。但是每一頁都可看出他對拿破崙受辱的幸災樂禍之情,而且倘若可以否認拿破崙在其他戰役上也毫無特殊才能可言,查洛賽似乎也會極樂意這麼做;然而在這類嚴肅的作品中,那是很糟糕的典範,因為它表露了個人意圖,不夠客觀。你在……皇帝跟前當差,職責繁重嗎?」
「確實,而且每件事就這麼簡單而且自然地發生了,只有在真實生活裡可能如此;要是由小說家來處理,他就會構思些沒聽說過而且難以置信的事。」
「或許只是個玩笑,為了博君一粲。」
「是果戈里,枯朽的靈魂,爸爸。」柯亞回答,膽怯地瞥了父親一眼。
「王子!」將軍說,再一次使力緊握他的手,雙眼晶亮,熱切地凝視著他,彷彿突然恢復了神智,並正為某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感到驚異,「王子!你真好,這麼純真無邪,有時候我真會對你感到愧疚。看著你,我好感動。哦!願上帝祝福你!希望你的人生重新開展並且盈溢著……我的人生已經完了!啊!原諒我,原諒我!」
「貢斯當德。」王子突然不經意說出。
約定的時間是七點,但是非常意外地,王子竟然遲到。他一回到家,便看見將軍正等著他。他立刻便看出他毫無喜色,或許真的是因為等待的關係。道過歉後,王子匆匆坐下,卻覺得羞怯異常,彷彿他的客人是瓷做的,他害怕會打破他。以前在將軍面前,他從未感到害羞過,甚至不曾有過害羞的念頭。王子很快瞭解到眼前坐著的,是個與昨天很不一樣的人:沒有混亂和茫然,只有非凡的自制力,看在他人眼裡,可能會覺得此人意志堅決。然而,他的鎮靜較傾向於表面上的。無論如何,訪客一派溫雅自得,但仍刻意擺出威嚴狀。事實上,他開始以某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對待王子——一種偶爾會在一些高傲人們身上看見的特徵,儘管無端遭受凌|辱,依舊表現得溫雅自得。他的嗓音輕柔,音調中卻依稀透著淒楚。
「枯朽的靈魂!哦!對了,是枯朽!柯亞,我死的時候,就在墓碑上寫道:『這裡躺著一個枯朽的靈魂!』『恥辱與我如影隨形!』那是誰說的,柯亞?」
「你在親吻我的手,我的!」
「這個,你以為我們現在還能上哪兒去,將軍?」他說:「你不想去找王子,又和雷比德夫吵架,而身無分文,我向來就沒有錢,瞧瞧我們,一文不名地站在街上?」
「如果我是編輯,就不會出版它;說到一般的目擊者,人們寧願相信一個沒教養的說謊者,只要他逗趣,也不願相信一個有個人價值及功勳的人。我知道一些關於一八一二年的傳聞,那……我已經決定了,王子,搬離這間屋子——雷比德夫的屋子。」
將軍別有深意地瞥了王子一眼。
「我的回憶錄,」他益顯驕傲地說:「寫我的回憶錄?那倒從未引發過我的興趣,王子!倘若你想知道,我的回憶錄已經寫好了,不過……躺在我的書桌裡。當我的雙眼覆蓋上塵土,再讓它們問世,而且無疑地,它們將被譯成其他語言,倒不是因為它們的文學價值,不是,而是為了我所目睹過的那些驚人事實的重要性,即使只是個小孩;事實上,正因如此,反而更顯重要;做為一個孩子,我得以進入最內部的聖所,那『偉人』的臥室!夜裡我聽見『遭逢厄運的泰坦』呻|吟,在一個孩子面前呻|吟及哭泣,他是不可能感到羞愧的,雖然我知道他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亞歷山大大帝的沉默。」
「願上帝祝福你,親愛的孩子,為你尊敬一個可恥的——對!一個可恥的老傢伙,你的父親……我希望你也有一個這樣的孩子……le roi de Rome……哦!『一個詛咒,一個降臨在那整間屋子上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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