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封信現在在哪兒?」
事實上這個要求,在訪客最後決意離去前,已覆述好幾次。然而,在門敞開的同時,他又再次折返,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子中央,再次比劃著開信的手勢;他沒敢再次大聲提出建言;之後,他走出去,臉上掛著溫柔甜美的微笑。
如同他屢屢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話題,而且不斷忘記他正說到哪兒,王子不再發言,好讓他順利說完。不過,一切依舊不清不楚:那些信是透過他或者薇拉傳送?要是他堅稱信是寫給羅格辛還是娜塔莎的,並不重要,那就表示很可能不是交由他轉送的,這是在真有信的假設下。至於這封信究竟是如何到他手上,依舊沒解釋清楚;最有可能的猜測,是他從薇拉那兒偷來的……詭詐地盜取過來,並為了自己,拿去給莉莎薇塔。最後,王子如是推論並斷定。
王子幾乎是三天前才聽說貝洛康絲卡雅會來;而且直到前一天,他才知道那是個正式的聚會。自然地,他也注意到家庭成員們煩惱的神色,而且從他們與他交談時,某些焦急的含蓄批評中,感覺出他們正擔憂他會讓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無論如何,葉芃秦家的每一個人心裡都認為他那未經世故的單純,將讓他無法感受,為了他的緣故,他們有多擔心。這也是為什麼,每當他們看著他,一顆心便不住下沉。就事實來說,他對即將降臨的大事毫不看重;他的思慮完全被其他事所盤據,隨著時間的流逝,艾格蕾雅變得更為焦躁而且乖戾——就是此點讓他意氣消沉。當他發現藍姆斯基也在邀請之列時,他欣喜萬分,並說,他想見他好久了。此話很不入眾人的耳;艾格蕾雅氣惱得走出房間,只有在當晚很晚時,過了十一點的某個時間,王子正起身告辭,她才逮著機會,趁送他到門口之便,與他單獨說了幾句話。
這一切都攪得聆聽者心裡很不痛快。經由此番波折,倒是帶出一個重要事實:艾格蕾雅非常煩惱,而且反覆無常,為了某種原因,心裡飽受折磨(嫉妒,王子對自己低語著)。此外,很顯然,某些存心不良的傢伙也弄得她憂煩不已,而且最最奇怪的是,她竟會如此全心地信賴他們。當然,那顆不諳世故、易衝動、又驕傲的年輕腦袋瓜子,有可能孕育出各種特殊的計畫,或許是足以招致禍患,甚至……放肆荒誕的計畫。王子驚惶異常,對自己的困惑束手無策。他覺得自己非得先採取點什麼行動以防範萬一。他再次瞥瞥這封信上的住址,哦!在那點上,他絕無任何疑慮或不安,因為他信任她。讓他不安的另有其事——他不信任蓋亞。然而不管可能會有什麼後果,他決定親自將信送交給他,在動身前往目的地的中途卻改變心意。幾乎走到匹茲辛家門口時,彷彿天意似的,他遇見柯亞,並且請他將信交到他兄長手上,並指出信好像是艾格蕾雅親筆所寫。柯亞沒問任何問題便遞送出去,因此蓋亞也不清楚此信之前已轉經多少人之手。回到屋裡,王子差人喚薇拉來,盡可能將必須知道的部分告訴她,好教她放心,因為她一直在找這封信,急得淚眼汪汪。聽說她的父親帶著信開溜,她很驚恐。(王子後來發現,她經常私下幫羅格辛和艾格蕾雅跑腿;她從來沒想過,這麼做可能會對王子不利。)
在他這方面呢!一就座四下環顧之後,便旋即發現,無論是艾格蕾雅前一天所威嚇他的那些妖怪,抑或後來他所做的惡夢,都與在場人士無類同之處。頂著令人敬畏頭銜的「社交界」,他生平頭一遭見識到。當然,這還只是小小一隅。由於某些特殊的意圖、想法和個人傾向,使他早就渴望打進這富魅惑力的圈子,因而隨著第一印象的建立,也引發了他濃厚的興味。這第一印象肯定是迷人的。不知怎麼,他有種直覺,認為這些人生來就是要聚在一塊兒的,那晚葉芃秦家根本未舉行任何宴會,也沒有任何受邀的賓客;他們只是朋友相聚,而他一直與他們往來密切,分享他們的見解;在短暫的分離之後,現在,他又回到他們身邊。高雅的風采、坦率,和看似真誠的可愛景象,簡直不可思議地教人著迷。他從未想到,所有這些美好特質和高尚情操,所有這些機智和優雅尊貴,可能只是一種精心雕琢的完美假象。大多數的賓客儘管外表不凡,其實卻都是些膚淺人物,過於自滿而無法瞭解他們的許多優良特質不過是一種虛飾,他們無須為之負責,因為那是他們下意識中代代承傳而來的產物。完全耽溺於自己美好的第一印象中,王子絲毫不願往這方面想。例如,他看見這名老人,這個重要的權貴,他的年紀都可以作他的祖父了,卻突然中止自己的交談,只為聆聽一位不諳世故如他的年輕人講話,不僅聆聽,還明白表現出對其意見的看重,對他如此慈祥,如此真誠和藹,然而他們卻不過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或許正是此種溫文有禮的態度深深撼動了王子熱情的心。或許他太容易受先入為主的印象影響,早就被事情的理想面給收服。同時,所有人雖然都是「這家人的朋友」,而且彼此當然也都熟識,無論是對這家人或者眾人之間,彼此的關係卻絕不如王子和他們互相介紹時所猜想地那般親密。其中就有些人從來不曾在任何情況下,承認葉芃秦家能與他們平起平坐。有些人甚至徹頭徹尾厭惡彼此;老貝洛康絲卡雅一輩子都瞧不起那位「老權和*圖*書貴」的妻子,而後者呢!則非常不喜歡莉莎薇塔。這位「權貴」,她的丈夫,因為某些原因,自他們非常年輕的時代,就一直擔任葉芃秦的贊助人,而且理所當然地出任今晚的主持人,他在葉芃秦將軍眼裡是個顯赫高貴的大人物,而後者在他面前,只有景仰和敬畏的份,此外倘若他有片刻沒將他看作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認為自己與他平等,那他必定要覺得羞憤難平,並鄙視起自己。有些人明明數年未碰面,對彼此雖不致厭惡,但也毫不感興趣;不過此刻,他們卻以最親近愉悅的態度問候彼此,彷彿前一天才碰過面。無論如何,這個聚會不算盛大。除了貝洛康絲卡雅和「老權貴」——肯定是個重要人物——和他的妻子外,首先,是某位非常具威嚴的陸軍將軍,一名男爵或者伯爵,有個德國姓氏;他是個非常沉默之人,卻以對國家政治事物瞭如指掌,甚至在學問上頗富威望著稱——是那種無所不知,「獨獨不瞭解俄國」的奧林匹斯諸神管理人之一;他五年間必會說出一句「異常深奧」的驚世之語,這句話肯定會演變成一句格言,並且在上流社會裡廣為流傳;他也是那些居高位的官員之一,在極(甚至格外格外地)漫長的服役生涯中,通常待爬到最頂層後死去,一生富貴享用不盡,然而他們並無任何可誇耀的豐功偉業,相反地,甚至還對此類功勳表現出某種敵意。將軍在軍中的位階自然高於葉芃秦將軍。伊凡.菲德洛維齊懷著熱切的感激之情——甚至是一種罕見的虛榮——將他視為恩人。然而,將軍卻完全無意以伊凡.菲德洛維齊的恩主自居,對他極其淡漠,儘管非常樂於施惠。只要有任何考量指出這是可行的,他都會毫不考慮地撤換掉他,就算那並不具備最必然的重要性。在場的還有另一位外型出眾的中年貴族,看起來很像是莉莎薇塔的某位親戚,他也是個高官,頭銜響亮,富有、出身良好、身強體健、粗壯結實,十分健談,以不滿現狀(儘管取的是此詞彙最被許可的意涵),甚至暴躁(雖然他很享受此點),以及英國貴族的習慣——和與之相稱的英國品味(像是在半生不熟的烤牛肉、馬具、僕人等方面)聞名。他是「權貴」的好朋友,而且不斷逗他開心——莉莎薇塔心裡另有古怪盤算,這位中年男子(儘管有些輕浮,並且風流)可能會忽然想藉由向愛莉珊德拉求婚,來博得佳人的歡心。
「我剛才見過她,而且挨了一記耳光……精神上的。她退還那封信,事實上,是擲在我身上,沒開封……然後我便被扔了出來……精神上的,非肉體上……雖然也幾乎是肉體上的啦!相去不遠!」
「是的,我也受到邀請。」他答。
「當然不,當然不!而且妳為何又生氣了?妳又顯得陰森森的!妳有時候看起來真的很陰鬱,艾格蕾雅,妳以前從未那樣。我知道那是因為……」
她發現話題很難繼續下去。
「你也是這副樣去見莉莎薇塔嗎?」王子厭惡地問。
起初,似乎牽涉到某封信;艾格蕾雅的名字被提起。接著雷比德夫突然開始暴烈地譴責王子,看來王子似乎傷了他的感情。首先,他說,王子讓他很有面子,因為在與某個「名人」(娜塔莎)有關的事上,給予他充分信任;然而之後,他又完全與他決裂,很不光彩地將他驅開——如此傷人。上一次,他還無禮地不睬他那「關於家族成員中即將發生變動的無辜問題」。雷比德夫流著醉漢的淚水坦承:「那之後,他再也無法忍受,因為他理應被告知……非常有資格被告知……被羅格辛和娜塔莎兩人,和她的朋友,被瓦薇拉.阿德隆蕾芙娜……她親口告知……而且被……被,甚至被艾格蕾雅告知,想想看,先生,透過薇拉,我親愛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是的,先生……喔!不是我唯一的,我有三個女兒。而且是誰不斷寫信將消息向莉莎薇塔通報,最最機密地,先生,哈——哈!誰寫信告訴她所有的關係和……偉大的娜塔莎的動靜,哈——哈——哈!誰,容我問一句誰是這個匿名者?」
雷比德夫拉長臉,扮了個奇怪的苦相,同時坐在椅子裡的身體也誇張地扭動起來,彷彿忽然有針猛扎著他。他不斷狡詐地眨眼,雙手比劃著某種動作。
「我不想就此與他們爭論;有時候你就是無法叫他們明白自己有多蠢。偶爾我很厭惡媽媽所堅持的這些規矩。我不是在說爸爸,你無法指望他做任何事。當然,媽媽是一個節操高尚的女人,你膽敢向她提議任何不正當的事,就等著瞧。嗯,不過,她卻對那些……廢物奴顏婢膝!我不只是在說貝洛康絲卡雅,虛有其表的乾癟老太婆,還有著相稱的性格,不過,她很狡猾,而且懂得如何控制眾人——你至少可以這樣說。那實在是很齷齪!而且也很可笑,我們一直是屬於中產階級的人,再怎麼爭也只能當中產階級,為何要鑽進上流社會裡?我的姊姊們也一樣一個S王子就搞得他們團團轉。藍姆斯基要來,你高興什麼?」
「她沒開封,丟回給你的是什麼樣的信?」
她成功傳達了她的威脅,看來確實是當真的——在她的聲音和表情中,甚至還帶有某種罕見的神氣,那是王子以前從未發現過的,而且當然,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我該得的……為了我的背信忘義和卑鄙,是該……被甩一耳光!」他悲慘地結和圖書語道。
「這封信必須立刻被送走,」王子振奮起來,「我親自送去。」
「我不能不說;我敢確定自己會出於緊張而開始說話,而且為了同樣的理由,摔碎花瓶。我可能會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摔倒,或者做出類似的事情,因為,以前就曾經發生過。今晚我整夜都會不斷夢見這些事,妳為何非說出來不可?」
「聽著,艾格蕾雅,」王子說:「依我看,妳似乎很為我擔心,萬一我明天砸鍋……在那些上流人士面前。」
「是可惡透了,先生,就是這話,先生!」
「哦?」
「我想那樣會很蠢……如果不相干的話。」
王子整晚都焦慮得發狂。很奇怪,但是他已經連續憂急了好幾晚。這回,在半錯亂的狀態中,他突地想起:要是在眾人面前癲癇發作該如何?從前曾在公眾場合發過病嗎?一想及此,他就渾身冰冷,整夜不斷設想置身於各種怪誕而且令人難以容忍的伙伴中間的畫面,全是一群最古怪的人們。要緊的是,他竟「開始說話」;他知道不該這麼做,然而他一直說個不停,想要說服他們某件事。藍姆斯基和伊波萊也是座上客,而且似乎關係極友好。
最後王子心煩意亂至極,因此當兩個小時後,柯亞差來的送信人帶來他父親中風的消息時,他簡直無法理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不過也正是此事變的強烈衝擊,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恢復鎮定.他在妮娜家(病人自然是在那裡)直待到晚上。他幾乎完全派不上用場,不過在危難時期,人們總希望身旁有其他人。柯亞大受震撼,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然而儘管如此,他的雙腳仍沒停歇過,他跑去請醫生,結果帶來了三位,又跑去找藥劑師和理髮師。將軍活過來了,卻尚未恢復意識;醫生們做出診斷:「無論如何,病人的狀況仍然很危急。」瓦雅和妮娜不曾稍離病榻一步;蓋亞嚇呆了,深感震驚,卻不肯上樓,甚至怕見病人,在與王子支離破碎的交談過程中,他勉強說出「多麼不幸啊!竟會發生在這樣一個時刻!」王子猜想,他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時刻」。王子沒在匹茲辛家看見伊波萊。向晚時分,雷比德夫快步趕來;在早晨的「剖白」之後,他睡了一整天,未曾醒過。現在他大概清醒了,滿懷真誠地哭得整臉是淚,彷彿病人是他的兄弟。他高聲責備自己,不過,卻未說明原因,而且不斷煩擾妮娜,每分每秒向她保證:「是他,他是罪魁禍首,除了他,沒有別的原因……僅僅為了無聊而起的好奇心……而且『死者』(他堅持如此稱呼依舊活著的將軍)是個最偉大的英才。」他特意強調英才這個字眼,彷彿在那時,這兩個字能發揮什麼特殊效用似的。妮娜.亞歷賽卓芙娜,看到他那真切的眼淚,終於毫無責備之意地對他說道,事實上,語氣幾近憐愛,「喔!上帝與你同在,好啦!好啦!別哭了,上帝會原諒你的。」雷比德夫為這幾句話以及這口氣感動不已,因此整晚都不肯離開妮娜(而且接下來的數天,直到將軍過世,他幾乎從早到晚都待在他們的屋裡)。那一天當中,莉莎薇塔差人來探問將軍的病情兩次。然後,當晚九點,王子在葉芃秦家現身,那裡已簇擁著賓客,莉莎薇塔立即上前,滿懷同情並仔細向他探問病人的進展。她不卑不亢地答覆貝洛康絲卡雅的問題,說明誰是病人,而誰又是妮娜.亞歷山卓芙娜。王子為此很高興。至於他,在向莉莎薇塔解釋時,他表現得很「出色」,據艾格蕾雅的姊姊們事後所描述:「謙遜、文雅,說話很節制,沒有比手劃腳,極為莊重;他風度翩翩地走進來,裝扮極為得體。」而且完全沒有「在滑溜的地板上跌倒」,如他前一天所害怕的那樣,他似乎給眾人留下討人喜歡的印象。
「這麼說你已經開始為那些漫天揮舞的手勢犯愁囉!我打賭,你一定會再談起某些『話題』,某些嚴肅、博學、崇高的東西?那將顯得多……有教養啊!」
「當然,男學生的用語!惡劣的字眼!我想你明天會打算一直採用這類的詞彙。在家裡時翻翻你的字典,多找些那樣的詞兒,那就是你想給人的印象。真是可惜,看起來,你好像知道該如何彬彬有禮地走進一個房間,你是從哪兒學來那些規矩的?你知道當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你時,該如何得體地接下並喝一杯茶?」
「你不能留下這封信。」
「唉!好吧!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正好相反,我會試著盡可能坐離它遠些,謝謝妳的警告。」
「而你,並不責備我惡劣言詞……剛剛……隨時……後來?」她意外地問。
「那是給你的,你!你才是我要送交的人,先生!」雷比德夫衷心地說道:「現在我再次臣服於你腳下,整個人全是你的,從頭到腳,你的僕人,先生,在我短暫變節之後,先生!懲處我的心,但是饒恕我的鬍子,一如湯瑪斯.莫爾爵士所說……在英格蘭,在大不列顛,先生。Mea culpa,mea culpa如羅馬人的教皇所說……我是說,他是羅馬教皇,但我總稱他羅馬人的教皇。」
「別,不要,不要,不要!」艾格蕾雅急忙打斷他,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幾乎是驚駭地瞪著他。就在那時,有人叫喚她,她幾乎是https://m•hetubook.com.com欣喜地奔離他的身邊。
「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而且……為一個高貴的靈魂效勞,是的,先生!」雷比德夫喃喃道:「但是現在,我是你的,任憑你使喚,再次完完全全屬於你!如果你高興,可以吊死我!」
「是什麼樣的一種傾向,竟會讓你產生這種……古怪的行為?那表示,你……不過是個……奸細!為何要寄匿名信,並且讓這麼個高貴好心腸的女士憂傷?而且無論如何,艾格蕾雅為何無權寫信給任何她想寫信給他的人?你今天去那兒只是為了抱怨,還是怎麼著?你想藉此得到什麼?是什麼因素促使你改變通報的對象?」
瓦雅向她哥哥報告的消息完全正確,像是那晚聚集在葉芃秦家別墅裡的賓客會有貝洛康絲卡雅公主,而且也確實會有其他賓客到場。但是,當然,她又再次誇張了些。確實,事情安排得如此倉促,還引發不必要的慌張激動,僅僅因為,這家庭裡的「每件事都有與他人不同的作法」。這全得歸咎於莉莎薇塔渴望「事情不要再曖昧不明了」,和兩顆為他們最鍾愛女兒的幸福鎮日惶惶不安的父母心。此外,貝洛康絲卡雅公主真的只做短暫停留,非邀請她不可是因為她在社交圈內確實很有分量,他們還希望她能對王子表示友好,作父母的指望藉這位權力無上的「老婦人」之手,讓社交界直接接納艾格蕾雅的未婚夫——萬一此事有任何古怪之處,也能在相當的程度上,降低此種古怪性。那就是麻煩所在;父母自己無法決定這件事是否有任何奇怪之處,倘若如此,究竟有多奇怪?或者根本無任何事奇怪?有權勢、聲望人士的友善、客觀意見,正是這時所最需要的,感謝艾格蕾雅,直到此刻,一切都尚未做出最後決定。無論如何,王子遲早都得被介紹給社交界,對於那個圈子,他可是毫無瞭解。概括而言,他們打算「公開展示他」。無論如何,這個聚會的規劃有幾項簡單原則:預計只讓特定數位家族的友人參加。除了貝洛康絲卡雅外,還邀請了幾位女士、有名望的地主和達官顯貴的妻子。藍姆斯基幾乎是唯一預料會到場的年輕人;他必定會出現,因為他是貝洛康絲卡雅的護花使者。
「這是到目前為止,我聽過最像樣的話。你剛剛說要『告病假』,真的,你從哪兒學來那樣的詞?是什麼因素讓你想在和我說話時,用那樣的字眼?你是在嘲笑我,還是怎麼著?」
無論如何,部分雷比德夫的「剖白」,都極難跟得上或者聽得懂。王子拚命推想,用上所有的理解力,那封信是一大清早,藉由一個女僕交給薇拉的,要送交到信上指定的地址處……「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送給某個名人,而且是同一個人發出的,先生……(她們中的一個人,我稱呼以『人』,只稱另一個為『名人』,作為貶損的記號,以示區別;因為在一個清白而且最高尚的將軍女兒和……一朵山茶花之間,有著很大區別,先生),就這樣,這封信起始於一個名字以艾開頭的『人』……」
「我很抱歉;那是另一個學生用語,我不該再說那種話的。我非常清楚妳……在為我擔憂……(別生氣,拜託!)我很高興妳這樣。妳不會瞭解我有多害怕,而且——妳的話讓我有多開心。但我發誓,所有這些驚恐都是無足輕重的。真的是這樣,艾格蕾雅!但是歡樂會留下來。我好高興妳是這樣一個孩子,這麼一個善良、仁慈的孩子!啊!妳真是太令人驚嘆了,艾格蕾雅。」
艾格蕾雅憂鬱地看著他。
「啊!雷比德夫!真有可能墮落到你這種地步嗎?」王子悲傷地叫道。雷比德夫再次展顏。
「我希望你明天白天不要來;晚上再來,那時,這些……賓客都已到了。你知道有客人要來吧?」
「那是什麼意思?」王子冷冷地問。
「還在我這兒,喏,瞧,先生。」
「但是,最守禮的王子……這麼一來,豈不更好,先生,好得多了,可不更好!」
「好啊!而且我正在聽,我很高興。」王子囁嚅著。
艾格蕾雅當然勃然大怒,事實上,她正想發作,然而突然間,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感瞬間攫住她的心。
「甩一耳光!被誰?……這麼早?」
雷比德夫很早就來了,九點才剛過,幾乎是醉醺醺的。儘管王子近來變得有些漫不經心,他仍發現,自三天前伊沃金將軍搬走後,雷比德夫就表現得極糟糕。突然,他變得油頭垢面,邋遢不堪,領結歪斜,外套的衣領撕裂。他在房裡發怒咆哮,那吼聲隔著小天井都聽得見。薇拉曾經哭著跑來向他訴說過一次。就像此刻正走進來的他,嘴裡吐著奇怪的話語,手不住捶胸,正為了某事自責不已……
「想必不是你吧?」王子叫道。
「別說,不要說!」
「好啦!我來,我會來!」王子連忙插嘴道:「而且以我的名譽保證,我會整晚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那就是我會有的行為。」
「為何不先打開來呢!先生!」他討好地低語道。
艾格蕾雅沉默片刻,之後再次以憎厭的口吻說道:
「老天!你可曾見過有這種事?這是特別為他舉辦的,他竟然不來,而且……老天!和你這麼一個……蠢才扯上關係,還真是愉快啊!」
「真是可惡透了!」
「我卑鄙,我卑鄙!」他立刻趨近王子,聲淚俱下地捶胸頓足。
「你瘋了!」他沮喪萬分地嚷道。
「你剛見過莉莎薇塔?」王子問,幾乎無法相hetubook•com.com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能那樣?寫給娜塔莎?無聊!」王子叫道。
八點後,他頭疼得醒來,思緒糾結,某些奇怪的意象仍縈繞心頭。沒來由地,他突然非常想見羅格辛,想見他,和他詳談——談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接著,又打定主意要為了同樣的理由去見伊波萊。他的心隱約感到不安,致使早上事件的衝擊,更加激烈,卻不知怎地,彷彿和緩不少。這些事件中包括雷比德夫來訪。
王子憤怒地從椅子上跳起,以致雷比德夫立即腳底抹油,溜到門口又停步等著,或許王子會改變心意。
「沒錯,沒錯,先生,若不是寫給她,便是寫給羅格辛,先生,那並無差別,羅格辛,先生……或者甚至是給泰倫特耶夫先生;曾經有一封信是給他的,由這個名字開頭是艾的『人』所發出。」雷比德夫眨眼笑笑。
「不完全,親愛的王子,」雷比德夫回答,語氣裡透著些許惡意,「真的,我要將它交給你,送到你的手上,算是一種人情……不過我認為這個人情還是用在別處較好,並且向那位最高貴的婦人揭露一切……因為我以前曾向她通報過一次,以匿名信的方式;今天早上,我事先寫下短箋,要求她接見我,我再次在末尾署名『祕密的報信人』;我立刻就獲准進入,立刻……去見那最高貴的婦人。」
接著他將艾格蕾雅寫給蓋亞的字條交出來。那天早上兩小時後,蓋亞還洋洋得意地將此信拿給他妹妹看。
「有可能與你認真談論什麼事嗎?你一生就此一次好嗎?」她忽然發起脾氣,不知為何緣故,可就是無法克制自己。
「真是可惜;否則我就能好好笑笑了。至少打破客廳裡的中國花瓶!那很值錢,打碎它,拜託,那是個禮物,媽媽會發瘋,並且當眾哭出來,她很珍視那只花瓶。比些手勢嘛!就像你平常那樣,碰倒它,然後摔碎它。故意坐在它附近。」
「那是……男學生的用語。」
「聽我說,只此一次,」艾格蕾雅終於失去耐性,「如果你敢再講起什麼死刑啦!或者俄國的經濟狀況,或者什麼『美能拯救世界』,那麼……當然,我會很高興,而且真的可以開懷暢笑一番,但是……我先警告你,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你聽好,我是當真的!這次,我真的是當真的!」
「確實……哈——哈——哈!確實我還未告訴你,對吧!現在我就要告訴你……我手上有一封短信要交給,先生,給……」
「為你?擔心?」艾格蕾雅氣得滿臉通紅,「我為何要為你擔心,我才不在乎要是你……我才不在乎要是你丟盡自己的臉。那與我何干?而且你怎能用那樣的字眼對我說話?你說『砸鍋』是什麼意思?真是個彆腳詞彙,低俗。」
「我來告訴妳吧!我看明天我最好還是別來!我會告病假,然後萬事順遂!」最後他下定決心道。
「從哪兒來的?要給誰?」
在這群最有威望,最可敬的上層人士之外,還有一群年輕的賓客,同樣也以顯赫的社會地位出名。除了S王子和藍姆斯基,這一階層裡,最引以為豪的當屬聲名卓著,又有魅力的N王子,全歐女性的征服者和魅惑者,年近四十五,卻依然保有漂亮的外表;善於社交,十分健談、富有,然而財務狀況卻有些混亂,而且習慣長時間待在國外。最後,在場的還有另一群人,構成第三個階層,他們不屬於社交界裡那「獨一無二的圈子」,不過偶爾也會在那圈子裡遇見他們,就像葉芃秦家人一般。為了營造某種舒適感,也將此視為一種行事準則,葉芃秦家在舉行正式宴會的難得場合中,總習慣將社會地位最高與較低階的人們相混,再羼雜以「中間階層」裡精選出的代表。葉芃秦家人甚至為此大受讚揚,說他們自知身分,處事圓融得體,而他們也深以此評語為傲。在這個宴會中,屬中間階層的代表裡有位工兵連的上校,很嚴肅的一個人,是S王子的密友,也是經由他介紹給葉芃秦家人的。在社交圈向來寡言,然而,在右手食指上,卻掛著一枚引人注目的單顆鑽石戒指,很可能是個禮物。最後,在場的竟然還有位文人,一個具德國血統的俄國詩人,此外,是個非常體面的男人,無疑地是該介紹到上流社會中。他很英俊,但不知怎麼,模樣有些惹人反感,三十八歲左右,穿著無懈可擊。他出身於一個極有聲望的典型布爾喬亞家庭;善於掌握機會,而且設法讓某位達官貴人當他的贊助人,並且保持與他們之間的良好關係。他曾經翻譯某位重要德國詩人的重要作品,知道如何以翻譯的詩作來題獻——並且題獻給誰——知道該如何吹噓一個著名、但已經亡故的俄國詩人,與他情誼深厚(有一大批人,非常喜歡在書上寫著自己與偉大卻已亡故的作家感情如何友好),而且是最近才經由「老權貴」的妻子介紹給葉芃秦家人。這位女士經常擔任文人和學者的女贊助人,而且有一兩名作家真的藉助她的影響力,從顯貴那兒取得津貼。她年約四十五(對像她先生那般的老傢伙而言,她實在是個少妻),年輕時是個美人,即便現在仍有癖好——猶如許多她那個年紀的女士——喜歡作稍稍華麗得過火的裝扮;她不太聰明,對文學方面的知識也極為可議。然而贊助文學家,正如她過分講究的穿著,是一種癖好。相當多的作曲家和翻譯家將作品題獻給她;兩、三名作家,在她的許可下,將他們就偉大時刻的問題寫給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信出版成書……就是這樣的社交圈被王子視為真品,最純正,不攙假的黃金。無論如何,這晚,所有人碰巧也有著最歡快的心情,非常自鳴得意。每個人都清楚,移駕此地可真是給足葉芃秦家面子了。哎呀!然而王子卻絲毫未覺察這類微妙之處。例如,他毫不懷疑,葉芃秦家經過仔細思考,發現要為女兒的未來鋪路,就不得省略此一重要步驟,他們沒膽不將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王子引薦給「老權貴」——他們家公開承認的贊助人。後者亦然,僅管他淡漠地接受了最可怕的災難可能會降臨在葉芃秦家的消息,但倘若他們未徵詢過他的意見,可以說,未經他的許可,便允諾女兒的婚約,他肯定會光火。N王子,那個迷人,肯定機智風趣,而且十分豪爽之人,百分之百相信自己是那夜冉冉升起的燦爛太陽,照耀著葉芃秦家的客廳。在他眼裡,眾人遠遠在他之下,而正是此寬宏慷慨的想法,促使他能表現得如此親切自適,並與葉芃秦家人誠摯以待。他很清楚當晚必須講些逗大家開心的故事,而且靈機一動,當下就想好了一個題材。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王子一聽完這個故事,便立刻覺得從未見識過如此高明的幽默,聽見如此美妙、無矯飾的笑聲,從這麼一個如唐璜般的N王子嘴裡吐露,簡直教人感動。顯然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老舊陳腐,人們如何地倒背如流,是在每一間客廳裡都可聽見的陳腔濫調——只有在單純的葉芃秦家裡它才顯得新鮮、出人意表、讓人不由自主地發笑;而且還是一個由才華橫溢的傑出男士所想起的絕妙故事。甚至連那個德國打油詩人,儘管表現得非常有禮而且羞怯,也認為自己的蒞臨讓這間屋子蓬蓽生輝。不過王子卻未注意到光輝的背面,或者看出在這一切表象底下波動的暗潮。這是艾格蕾雅未曾預料到的不幸。那天晚上的她,真是美豔動人。三位年輕小姐們都精心打扮,卻未過分時髦。她們的頭髮梳成特別的樣式。艾格蕾雅和藍姆斯基坐在一塊兒,以非常友好的態度與之談天說笑。至於藍姆斯基呢!則較尋常稍加拘謹了些,可能是出於對要人們的敬重。不過,他是社交圈裡的熟面孔;雖然年紀尚輕,對那裡卻毫不陌生。那晚他到葉芃秦家時,帽子上還圈著縐綢帶,為此,貝洛康絲卡雅對他表示嘉許,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不是每一個城裡的姪兒都會願意為這樣一位叔父帶孝的。莉莎薇塔也對此感到滿意,但是整體來說,她都顯得極度焦慮。王子發現艾格蕾雅仔細地看了他一、兩眼,似乎頗滿意他的表現。漸漸地,他開始覺得非常快樂。前一天腦子裡所裝滿的「荒誕」念頭和疑慮(在他和雷比德夫談過話之前)——不時飛馳過他心頭——現在對他來說,似乎都顯得不可思議,完全是可笑的胡思亂想。(無論如何,他當時主要的渴望與意向,以及一天內所發生的種種,不知怎麼,已使得那個夢境不再具說服力!)他鮮少開口,只回答了一個問題,最後完全陷入沉默當中,只是坐著聆聽,然而由他快樂的神情看來,顯然十分滿足。逐漸地,胸口也湧現某種近似靈感的東西,只等時機恰當,一觸即發……他也開始趁回答問題時,偶爾發表意見,而且表面上似乎別無他圖。
他唐突地坐下,毫不顧禮節,而且開始敘述他的故事。他的講述毫無條理、支離破碎,王子皺起眉,想要離開,但忽然,雷比德夫所說的某件事又令他大感驚愕……雷比德夫先生正描述著某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不,最好還是說出來,我一直很想說,其實我已經說過了,但是……說得太少,妳不相信我。有某個人依舊梗在我們之間……」
艾格蕾雅跺了跺腳,臉色氣得發白。
「如同我告訴你的,先生,我幾乎遭受襲擊,我是說,差一點點,先生,因此幾乎可以說我並未挨打,先生。而她將信扔在我身上。真的,她很想留著。我看得出來,也確實注意到了,但她改變心意,並且將信丟給我,『倘若他們真將此信委託給像你這樣的人,那麼只管去吧!去送信……』她真的生氣了。如果她毫無顧忌地當著我的面這麼說,那就表示她生氣了。真是個暴躁性子!」
「我想我可以。」
「這個,現在妳已經確定我會『開始講話』,甚至……或許……打碎花瓶。在我尚未開始憂懼任何事之前,現在,我真的開始擔心一切了。我肯定會砸鍋。」
「不,先生……整齊乾淨得多,先生……而且真的體面,先生;我……是在受了羞辱之後,才弄成這副狼狽樣,先生。」
「這麼早?」雷比德夫挖苦地笑笑,「與時間無關……甚至與肉體上的懲罰無關……那是心理上的甩一耳光……是精神上的而非肉體的!」
她急躁地說道,語氣誇張地嚴肅;這是她第一回提及「聚會」。她也發現,一想起那些客人,就覺得難以忍受;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她很可能會為此與父母起強烈口角,但是驕傲和羞怯讓她不願發表意見。王子立刻明白她也在為他憂慮(而且不願意承認),所以突然之間,自己也驚慌起來。
「正是敝人我,」醉漢驕傲地答:「而且在今早八點半,僅僅半小時……不,三刻鐘之前,先生,我告訴那位最尊貴的婦人,我有件事要向她報告……一件重要的事。我在後門,叫女僕拿張字條送去給她,她接見了我。」
「既然那樣,就什麼也別說。就坐在那兒,什麼也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