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最後這幾天裡,伊波萊也占去王子不少心思,分散了王子對這些惱人事情的注意力;他頻頻差人來請他。伊波萊一家就住在附近的一幢小屋子裡,至少小小孩們,伊波萊的弟妹,都很喜歡鄉村生活,因為他們可以避開體衰的哥哥,躲進花園裡;然而,他可憐的母親,卻得隨傳隨到,鎮日暮氣沉沉地守著他;王子的任務就是每天讓他們倆稍做分離,並撫慰他們,病人繼續管他叫「褓姆」,同時,明顯地,因為他和事佬的角色,不敢貿然輕視他。他對柯亞近日來幾乎未來看望他很是不滿,他先是守在他垂死父親的病榻旁,接著又陪著新寡的母親。終於,王子即將舉行的婚禮成了他嘲弄的對象,末了以觸怒王子,並惹得他發脾氣收場,王子不再來探望他。兩天之後的早晨,伊波萊的母親悄悄跟在王子身後,涕泗縱橫地哀求王子去看望他們,否則他會將她生吞活剝了。她補充道,他說他要公開一個大祕密。王子便去了。伊波萊想有所彌補,遂開始哭泣,不過眼淚流過之後,當然,又變得前所未有的惡毒,同時也擔心自己的壞脾氣一發不可收拾。他病得很重,所有跡象顯示,他活不了多久了。根本沒什麼祕密要公開,除了強烈的呼籲,可以說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或許是故意誇張),要「提防羅格辛」,「他是那種從不肯放棄屬於自己的東西之人;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王子:如果他想要某個東西,他會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諸如此類,等等等等。王子進一步詢問他,試著套出某些實情;不過除了伊波萊個人的情感與印象之外,再無任何可信事實。為了他個人無盡的喜悅,伊波萊最後可嚇壞王子了。起初王子拒絕回答他某些乖僻的問題,對於「逃跑,如果有需要,出國。」的勸告,僅報以微笑,「到處都有俄國教士,」伊波萊繼續說:「你可以在那兒結婚。」不過最後伊波萊推出以下想法,「我唯一擔心的人是艾格蕾雅,羅格辛知道你有多愛她,一種無條件的為愛而愛,你從他身邊帶走娜塔莎,而他會殺了艾格蕾雅。她現在不是你的了,當然,然而那會是對你的嚴重打擊,不是嗎?」他達到目的了,王子懷著糾結混亂的心緒離開。
「我一次也沒見過他……自從那時之後。」王子低語。
他一把抱起她,幾乎是將她塞入馬車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從皮包裡掏出一百塊盧布的紙鈔,遞給馬車夫。
「所以我才覺得自己遇上了他的目光,」王子心緒不寧地喃喃道:「不過……為……為什麼他會在這裡?有邀請他嗎?」
「我再不喝酒了!」
婚禮前一晚,王子離開時,娜塔莎還興奮無比,因為翌日所準備的華麗服飾已從聖彼得堡的裁縫師那兒送來——新娘長禮服、頭紗等等。王子沒料到這些衣飾會讓她如此興奮;至於他,則負責讚美一切,並且讓她更加快樂。不過無意間她還是透露了某事,她已經聽說,鎮上群情激動,而且某些無賴甚至策劃要組個表演團,到他們窗下演唱一首嘔啞難聽的情歌,歌詞可能還會特別因應這場合作編寫——而且此計畫多少受到其他鎮民的支持。因此,現在她甚至渴望在他們面前將頭仰得高高的,讓眾人在我那光燦華麗的結婚禮服之前自慚形穢,「隨他們高興怎麼吼叫,只要有膽量,就讓他們盡情吹口哨吧!」一想及此,她的雙眼不禁晶亮閃耀。同時她心裡還懷著一個祕密的夢想,卻未曾高聲說出;她希望艾格蕾雅,或者至少她的某位密使,會混在人群當中,隱姓埋名,在教堂裡,看見並注意到一切,她的內心已經做好那樣的準備。晚上十一點左右,她與王子道別,為了這些以及其他相類的念頭興奮莫名。然而子夜鐘聲尚未敲響,達雅.雅莉賽耶芙娜的使者十萬火急地趕來見王子,要求他「盡可能快地前去,情況很糟。」王子發現新娘將自己鎖在臥房裡,淚如泉湧,歇斯底里絕望至極;好半日,隔著門對她說的話,她沒能聽進一句,不過最後她還是開了門,只許王子進去,接著將門帶上,雙膝跪落跟前。(至少,設法及時窺見的達雅.雅莉賽耶芙娜事後所透露的故事是這麼說的。)
第二天凱勒來見王子,因為他將出任男儐相。進來之前,他先在門口停步,一看見王子,便高舉起右手食指,彷彿宣誓似地喊道:
幾乎是在婚禮當天,他向王子懺悔自己的罪行(這是他的老習慣,向那些他曾密謀反對的人懺悔自己的作為,尤其當他已經失敗時),他天生就是個塔列朗,但是基於某些無法解釋的理由,他依舊只是個雷比德夫。接著便揭露他所有的策略,同時也激起了王子的強烈好奇心。據他所說,一開始,他先尋求達官顯要們的支持,萬一有需要,他們可以成為他的後盾,而且還去見了葉芃秦將軍。將軍大惑不解;他希望「年輕人」好,不過又聲明,儘管他「樂意拯救他,但要他插手此事似乎不太合宜」。莉莎薇塔既不希望見他,也不想聽他說話;藍姆斯基和S王子直接揮手驅趕他。然而雷比德夫終究未洩氣,他跑去請教某位精明的律師,一個受人敬重的長者,一位好友與在某種意義上的一位贊助人;後者認為完全可行,先找到稱職人選來證實王子心智上的錯亂和無庸置疑的瘋狂,之後,還要爭取權貴人士的支持,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就連這樣的說法也未澆熄雷比德夫高昂的興致,他甚至請來了一位醫生,別墅的居民,設法在某個場合裡引見給王子。這是另一名有聲望的老紳士,還佩帶著聖安妮絲帶,他來是為了摸清形勢,可以說,與王子結識,並且讓他——雷比德夫,知道他的結論。在當時是以朋友的立場,而非正式地,可以說。王子想起醫生的來訪;他記得雷比德夫前一天不斷告訴他,他看起來不太好,而且當王子拒絕接受任何醫療時,他便突然帶著醫生現身,藉口他們倆剛從泰倫特耶夫先生那兒來,後者的狀況很糟,而且醫生有些與病人相關的事要告訴王子。王子向雷比德夫道謝,並且以最親切的態度問候醫生。他們立即談起伊波萊的病情,而且醫生請求王子將自殺事件詳細描述。王子的敘述和對事件的詮釋深深吸引了他。他們繼續聊起聖彼得堡的氣候、王子本身的病況、瑞士,以及謝勒德。醫生對王子的故事,和他口中所描述的謝勒德醫療系統非常感興趣,因而他在那裡坐了兩小時,還抽著王子上好的雪茄;而雷比德夫呢!則拿出他最美味的利口酒款待他們,酒是薇拉送進來的。這名醫師,一個有家室的已婚男子,開始油嘴滑舌地給予她極誇張的恭維,這使得薇拉憤慨異常。他們像朋友般告別了。當他離開時,醫生告訴雷比德夫,倘若每一個這樣的人都得交由法律來控管,那麼究竟該由誰來負責監督呢?在回答雷比德夫提及即將到來的婚姻之所以不幸的理由時,醫生調皮地搖搖頭,了然於心,最後他說,遑論「誰也不知道誰會嫁娶誰」「那個充滿魅惑力的女人,至少就他所聽聞的,除了那無與倫比的美貌外,這美貌本身就足以吸引一個有錢人,再加上她自己從托特斯基那兒繼承的財產,還有羅格辛——鑽石、珍珠、披肩、家具——因此親愛的王子的選擇,可以說,非但不足以揭露任何過人的愚蠢,反而彰顯了一種精打細算、善於爭名逐利的聰穎智慧。因此結論恰巧指向反面,對王子大為有利的一面……」此說法也深深說服了雷比德夫,那是他所做的最後努力,而此刻,他對王子補充說道:「現在,你在我身上什麼也看不到,除了滿腔的赤誠和願意為你拋頭顱灑熱血的心意,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和圖書
「該不是羅格辛吧?」
「一只婚戒便可掩蓋一切,傻瓜!」
王子與她共坐了整整一小時,我們不曉得他們倆談了些什麼。據達雅.雅莉賽耶芙娜表示,一小時後,兩人歡歡喜喜地分開。夜裡王子再次差人來問候她的情形,不過那時娜塔莎已經熟睡。早上,在她醒來之前,又有兩個使者來到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家裡,接著第三名使者奉命去通知王子,「娜塔莎被一群來自聖彼得堡、地道的裁縫師和髮型師所包圍;絲毫不見前一晚的驚惶窘態,她正忙於盛裝打扮,任何一個像她這般的美貌女子在婚禮的早上都會如此,而此刻,他們正針對她該配戴哪幾顆鑽石,而且如何搭配效果最好等問題,鄭重其事地開會協商。」王子的一顆心方才放下。
這些與羅格辛有關的警告在婚禮前一天應驗。那天傍晚,王子在典禮前最後一次見娜塔莎,然而,她,卻完全無法教他安心;相反的,近來的她益發教他煩亂。在那之前,也就是數天之前,她竭盡所能在他們倆會面期間逗他開心,她怕極了看到他那愁雲慘霧的面容,她甚至唱歌給他聽,試著對他講述每一個她想得到的有趣故事。王子總是偽裝出非常高興的模樣,hetubook.com.com
事實上,當她完全沉迷於她的主題時——她經常如此,他的確偶爾會為了她出色的機智和生動活潑的講述態度而笑。看見王子展顏,並看見她在他身上所發生的影響力,她會狂喜不已,同時為自己感到驕傲。不過最後幾天裡,她那若有所思哀戚神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更形凝重。他對娜塔莎心智狀態的看法,如今已十分篤定;否則對他來說,她的一切似乎都將變得難解而不可思議。不過他打心底相信,她會康復的。他對藍姆斯基所言句句屬實——他真誠而且全心愛著她,他對她的愛裡確實包含著某種憐惜的成分,就像人們在面對一個不幸、病弱的孩童所懷抱的情感,如果可能,是不可能棄之不顧,任她自生自滅的。他從未對任何人解釋過自己對她的情感,除非無可遁逃;當他與娜塔莎獨處時,他們從未談起彼此的「情感」;彷彿兩人之間已有默契不提及。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們尋常、歡欣又活潑的談話。達雅.雅莉賽耶芙娜日後總是說,這段時間內,她什麼也不必做,只需看著他們,就覺得驚異而且快樂。
「這個雷比德夫正密謀反對你,王子,我發誓,真的!他們想搬出法律來限制你,你能想像這樣的事嗎——限制你所有的事,行動的自由,你的財產,這兩種讓我們每一個人與禽獸有所區別的東西!我聽說了,確確實實聽說!這絕對是事實!」
「一位公主!我願意為這樣的公主出賣我的靈魂!」某個辦事員吼道:「付出我的生命就為與她共度一夜……」他唱著。
「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對你做了什麼啊?」她哭喊著,發狂似地抱住他的腿。
王子記起自己也已聽說這類的事,但是沒往心裡擱。此刻亦然,他僅僅突然笑出聲,隨即立刻將之拋諸腦後。雷比德夫真的已經活動多時,此人的算計總是建立在一時興起的基礎上,而且隨著過度的熱誠,漸趨錯綜複雜,從原始出發點,開始向四面八方擴張;這也是他一生當中鮮少成功的原因。
「救我!帶我走!隨你要去哪兒——現在!」
「他不在這裡對嗎?」
娜塔莎現身時,臉色肯定蒼白如紙,不過她凝視著群眾的黝黑大眼,卻如燃燒的木炭般熾烈閃耀,群眾受不住那樣的眼神,他們的憤慨轉化成瘋狂的喊叫。馬車門已敞開,凱勒也將手臂伸給新娘,此時她卻突然尖叫,筆直往前衝入人群。所有陪在她身旁的人全驚呆了,群眾自動讓向兩旁,而離門廊六步遠之處站著羅格辛。娜塔莎便是在人群中遇上他的目光。她像個瘋子般奔向他,緊抓住他的雙手。
後續的報導,完全由參加婚禮的人士提供,而且顯然十分真確。
「教堂裡,先生?」
「而且王子肯定也不希望那麼做!」驚愕不已的布爾多夫斯基篤定地說。
「火車站,如果能趕上火車,再加你一百盧布!」
「五十塊買這披肩?」他突然將錢遞給女孩。在她還來不及驚愕、並理解是怎麼回事前,他已將五十塊盧布塞進女孩手裡,取下披肩和絲巾,分別朝娜塔莎的肩上與頭上拋去。她華美的新娘服太過顯眼,會引起火車上其他乘客的側目;直到後來,那女孩才明白為何她的破布能如此值錢。
「不,隨便哪兒都找得到這樣的美人,好噯!」前面那群人喊道。
不過,他確實看出娜塔莎非常瞭解艾格蕾雅對他的意義。她什麼也沒說,然而在一開始,他準備要去葉芃秦家時,他偶爾看見走過他身旁的她的「臉」。當葉芃秦家人離開時,她簡直是容光煥發。無論他如何地疏忽並且缺少敏銳洞察力,認為娜塔莎可能會下決心製造某種醜聞場景,以將艾格蕾雅逐出帕夫洛斯科的想法都不斷糾纏他。別墅居民間有關婚禮的騷動與喧鬧,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娜塔莎本人引發的,目的是在激怒她的對手。因為實際上很難有機會遇見葉芃秦家人,一回,娜塔莎讓王子坐上她的馬車,然後代他下令要馬車駛經他們別墅的窗前。對王子來說,這簡直是天外飛來的噩耗;一如往昔,當他終於反應過來、想要予以攔阻時,馬車早已駛經那些窗戶前。他未說什麼,不過之後卻病了兩天。娜塔莎不再重複這種實驗。婚禮前的最後幾天,她開始心事重重,雖然最後她總能擺脫愁思,恢復她的爽朗,但不知怎地,歡快的情緒卻愈見和緩,沒有那麼喧鬧,沒有那麼高亢地興高采烈,如她先前那樣,也就是不太久之前。王子加倍關注她,他覺得奇怪,為何她未對他提起羅格辛。只有一次,約莫在婚禮前五天,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差人請王子立刻過來,因為娜塔莎狀況很不好。他發現她處在瀕臨完全錯亂的狀態,她哭喊著,渾身顫抖,狂呼著羅格辛躲在他們家的花園裡,她方才看見了他,而且夜裡他就會來殺掉她……切斷她的喉嚨!她鎮日無法平靜。https://m•hetubook•com.com
無論如何,王子都未在他的婚禮前死去,不管是醒著抑或「在沉睡中」,如他向藍姆斯基所預言的那般。或許他真的睡不好,而且惡夢連連;不過,白天裡,在其他人的相伴下,他都顯得仁慈親切,甚至心滿意足;偶爾面帶愁容,不過也只有在獨處時才如此。婚禮火速籌備著,婚期訂在藍姆斯基來訪後的一星期左右。眼見如此倉促,就連王子最好的朋友——倘若他真有這樣的朋友,都絕望地放棄「拯救」這愚蠢的可憐蟲。有謠傳說,葉芃秦將軍和妻子莉莎薇塔,是促使藍姆斯基來訪的部分原因。不過即使他們倆都渴望——發自無比良善的內心,將這個可憐的瘋子從深淵中拯救出來,他們肯定只會允許自己做這麼點虛軟無力的嘗試;任何更加認真的嘗試都將與他們的身分地位,甚至內心的傾向(自然是足夠的)不相稱。我們已經提及,那些與王子最親近的人們,都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不滿。無論如何,薇拉暗自飲泣,較常留在自己家裡,探望王子的次數也較從前少了許多。同時柯亞完全忙於父親的喪禮;老人在第一次中風一星期後,因第二次中風而死。王子完全與這家人同哀戚,而且在起初的幾天裡,每回都會花上數小時陪伴妮娜;他也參加了喪禮和追思禮拜。許多人注意到在王子抵達和離去時,教堂裡的會眾莫不竊竊私語;同樣的景象也發生在街道上和公園裡,不論何時,只要他走過或驅車經過,議論聲立即湧現,他的名字被提起,人們指指點點,也會聽見娜塔莎的名字。人們仔細地在喪禮上搜索她的身影,不過她沒有出現。上尉的寡婦也沒來,雷比德夫及時成功地攔截住她,阻止她出席。喪禮儀式讓王子留下強烈而痛苦的印象;還在教堂時,他邊回答雷比德夫某個問題邊低聲表示,那是他第一次參加東正教的喪禮,除此之外,好像只有在孩提時,曾在某個鄉下的教堂裡,參與過這樣的儀式。
柯亞在父親過世前,便與王子和好,也是他建議選擇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協助籌辦婚禮,因為茲事體大又很急迫。他可以擔保凱勒會進退合宜、舉措得當,而且還添了一句,他能「隨傳隨到」;布爾多夫斯基方面則毫無爭議,他是個文靜不造作之人。妮娜和雷比德夫不斷向王子指出,既然決定非舉行婚禮不可,那麼何必要在帕夫洛斯科,在上流社會的度假旺季,為何要如此公開呢?在聖彼得堡,甚至在家裡豈不更好?王子完全清楚為何會引發這些擔憂,卻僅簡短地回答,那是娜塔莎的意願。
「他們根本沒想到,先生?他們完全不認識他,先生。各式各樣的人都聚在這裡,先生,公眾,先生。你為何會如此驚訝?我近來經常遇見他,上星期在帕夫洛斯科我就撞見了他三、四次。」
緊接在娜塔莎之後,他也躍進馬車,關上車門。馬車夫未遲疑片刻,隨即揮鞭驅車向前。凱勒後來不斷責怪道,這一切完全出乎意料,「只要再多一秒鐘,我就能恢復神智,攔下他們。」他敘述事件始末時,這麼辯解著。他和布爾多夫斯基正要搭上另一輛碰巧停在路邊的馬車,緊追而去。然而再一沉思,隨即轉念,「無論如何都太遲了!我們不可能硬將她押回來!」
不過也正因為他對娜塔莎的精神和心智狀態抱持此種看法,才能讓他在許多其他困惑中,獲得某種程度的紓解。現在,她已跟三個月前他所認識的那個女人截然不同。例如,他不再苦思當時她為何會在婚禮上逃走,淚如雨下,滿嘴的咒詛與斥責,而如今,卻是她堅持盡快舉行婚禮,「她必定不再害怕嫁給我就意味著毀滅我,猶如那時一般。」王子想。根據王子的思考模式,她是不可能如此迅速而且自然而然地恢復自信。也不可能僅僅因為對艾格蕾雅的憎恨,娜塔莎的情感遠比那來得深刻敏銳。難道是對與羅格辛共築的未來感到恐懼所造成?事實上,上述所有理由再加上其他因素都可能是這些改變的促因;不過對他來說,其中最明顯的原因——此點他已懷疑多時,該是她那可憐、病態的心智已經徹底崩垮。這一切,雖然委實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免於擔憂其他的可能性,卻也令他在這段期間內,無法安心或平靜片刻。有時候,他似乎會試著不去思考任何事情,他確實將婚姻看成一種無足輕重的形式,絲毫不關心自己的未來。至於種種異議和商討,就像那回和藍姆斯基的談話,他肯定無法答覆,而且感覺自己全然無力那麼做,為了那個理由,才避開了所有那類的討論。
因為「自從那時之後」,也不曾聽娜塔莎提及碰見過羅格辛。王子推出結論,認為羅格辛因為某些理由,故意躲著不露面。那一整天,他都若有所思,另一方面,那一天從早到晚,娜塔莎卻開心異常。
典禮預訂在晚上八時舉行,娜https://www•hetubook•com.com塔莎七時便已準備就緒。早自六時起,張大嘴等著看熱鬧的人群便漸漸開始包圍雷比德夫的別墅,不過聚集在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家附近的人數更多;七時起,教堂前也開始擠滿人。薇拉和柯亞很擔心王子,不過家裡有許多雜務都得打理,他們負責王子房裡的接待事宜。事實上,典禮之後,並不打算款待任何人,除了協辦婚禮的主要人員之外,雷比德夫還邀請了匹茲辛、蓋亞、聖安妮醫生和達雅.雅莉賽耶芙娜。當王子詢問雷比德夫為何會想邀請醫生,一個他幾乎不相熟的人時,雷比德夫自滿地答道:「他配戴著勳章,一個受敬重的人,先生,可以讓我們更有面子,先生。」將王子逗笑了。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穿著晚禮服,戴著手套的模樣十分瀟灑;不過凱勒依舊替王子和前來祝福他的人擔憂,當他凝視著那些懷有相當敵意、聚攏在屋子附近的旁觀者時,也擺出某種隨時準備戰鬥的態勢。終於,七時過半,王子坐上馬車朝教堂出發。我們應該附帶說明,王子審慎地遵守所有公認的儀式和習俗;每件事都得「合乎禮數」,在戶外,在大眾眼前公然完婚。在教堂內,用盡各種辦法,才在耳語及議論聲不斷的群眾間開道,王子由凱勒護衛著前進,後者以威嚇目光環視群眾,由於身處聖殿,暫時按下怒火。凱勒啟程去接新娘,在達雅.雅莉賽耶芙娜的門廊處,發現簇擁著的人群何止是王子屋前的兩、三倍,恐怕連無禮放肆的態度也是王子那邊的兩、三倍。當他走上門廊台階時,聽見如此高漲的議論聲浪,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正待好生斥罵一番,幸而被布爾多夫斯基和達雅.雅莉賽耶芙娜制止。後者親自跑下廊階,使出全身氣力硬將他拖進去。凱勒既惱怒又不情願。娜塔莎站起身,看看鏡中的自己,苦笑地說道,如凱勒稍後所描述,她「如死人般慘白」。虔誠地對聖像一鞠躬之後,便朝外走至門廊。她的現身引起劇烈騷動。初時,其中確有笑聲、讚美聲和不滿的噓聲,不過轉瞬之間,又有另一種聲音響起:
同時,羅格辛和娜塔莎及時趕到車站。他一走出馬車、準備登上火車時,羅格辛設法攔下一位身上圍著件老舊卻漂亮的披肩、髮上還裹著絲巾的女孩。
「是的,先生,不久前,才被我們推舉為主席的人彷彿與棺柩中的並非同一人,記得吧!先生?」雷比德夫以氣音對王子說:「你在找誰,先生?」
不過就在同一天晚上,當王子順道去探望伊波萊片刻時,他的母親,上尉的寡婦,才剛料理完一小件私事,從城裡回來。她告訴他,羅格辛那天在她的公寓前叫住她,向她探詢帕夫洛斯科的事。在答覆王子的問題時,表示羅格辛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裡叫住她,並出現花園裡被娜塔莎看見。因此整件事純粹只是個人想像,娜塔莎親自去見上尉的寡婦,更加仔細地詢問一番,這才大感放心。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
「她是多麼美麗啊!」群眾中的某些人喊道。
接著他走向王子,雙手堅定地緊握王子的手,使勁上下晃動,並且宣稱初聽說婚禮的事時,原本是反對的,當然,而且如同他在與人打撞球時所宣稱——純粹是基於一個朋友的殷盼,沒別的原因,希望王子,而且日日在等待他迎娶一個德蘿涵公主,或者絕對不遜於她的人;不過如今他總算親自搞懂了王子的心思,王子對事情的看法,至少比他們其餘人全加在一起還要高尚十倍。因為他要的不是人前的光燦奪目,不是財富,甚至不是榮譽,而僅僅是——誠實!高尚人士的同情心眾所周知,但是王子,因為他所受的教育,使他過於高貴而無法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總的來說就是這樣!「不過那些烏合之眾,和各色各樣的人渣,可就不這樣想了;在鎮上、在家裡、在集會上、在別墅裡、在音樂會上、、在酒館和撞球室,他們所談論、高聲咆哮的無非就只有這即將來臨的事件。我聽說他們甚至正籌劃著要到你的窗戶底下,演奏一曲刺耳難聽的情歌,而且,可以說,就在你的洞房花燭夜!如果你用得著一個正直人手中的槍,王子,我已經打算在你第二天於新房裡醒轉之前,以榮譽之名,與對方整整交火六次。」他同時勸告王子在院子裡備妥消防水帶,以防教堂典禮舉行過後,那些刺耳粗糙的嗓音大舉入侵。然而,雷比德夫反對這麼做,「如果你將消防水帶對準他們,」他說:「他們會將房子拆成碎木片。」
消息很快傳開,並在極短的時間內,傳回教堂裡。當凱勒走向王子時,許多完全不認得的陌生人衝向前詢問他。喧鬧聲四起,人們不停搖頭,間或還可聽見笑聲;沒有人離開教堂,每個人都等著看新郎倌將如何接受此消息。他臉色慘白,不過極為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就怕會發生這種事,不過我還是以為不會發生,……」暫停片刻之後又說:「不過……以她的心理狀況來看……這也是預料得到的。」凱勒之後稱此段評論為「前所未有的哲學」。王子走出教堂,顯然很平靜,心情也不錯,無論如何,許多人都親眼看見,而且事後如此傳述。他似乎急於返家,並且想盡可能獨處;然而,事與願違。好幾名受邀的人都隨他進入屋內,其中有匹茲辛、蓋亞和醫生,後者也無意離開。除此之外,整間屋子簡直被歡鬧的群眾包圍。即使在露台上,王子也能聽見凱勒與雷比德夫正與數名模樣正派的陌生人激烈爭辯著,陌生人無論如何都堅持要進入露台。王子走向爭論者,詢問怎麼回事,他禮貌地支開雷比德夫和凱勒,並且技巧地向站在台階上,帶頭的一位——後面跟著其他數名也渴望進來的人——灰髮矮胖紳士說道,可否賞光進去小坐片刻。紳士怯懦地遵從了,後面跟著第二個及第三個人。那一整群人中,約莫進來了七、八個,每個人都竭盡所能想表現得自在些;再無人願意向前走,人們甚至開始批評起那些闖入者。新來的人一一入座,當茶奉上時,談話已經展開。所有的應對進退都很高雅合度、謙遜有禮,這令新來者很吃驚。當然,也有人企圖讓談話活絡起來,並且將話題導向眼下的主題;提出了數個笨拙的問題,也聽到一些「中肯」的評論。王子這般坦率和藹地答覆每個人,同時態度如此莊嚴,又如此信任著所有的座上客,以致那些輕率的問題自然而然消失無影。漸漸地,談話內容也嚴肅起來。一位紳士,緊咬住某個人的批評,大為憤慨地宣誓道,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變賣資產;他會等著看,「企業資產比金錢更具價值;先生,其中有我的經濟體系,而且我不在乎誰知道此點。」因為他這話是對著王子說的,後者遂回應予熱切的讚美,儘管雷比德夫低聲在他耳畔說,這位紳士既無房產,也無家,甚至不曾擁有過任何一種資產。約莫一小時過去,茶已飲畢,賓客們開始感覺再逗留未免尷尬。醫生和灰髮男士友好真摯地向王子告別,事實上他們全都滿懷熱忱,鬧哄哄地與王子辭別。祝福的話和個人觀點不絕於耳,大意不外乎,為潑出去的牛奶傷心是沒有用的,或許這樣反而好,等等。還真有些傢伙想開香檳,幸虧年長的賓客制止了年輕的客人們。當他們全散去之後,凱勒俯身對雷比德夫說:「換做你我會大吵大嚷,狠狠地打上一頓架,羞辱我們自己,將警察也招來了,而他,卻結交了一堆新朋友,不過那是些什麼樣的朋友啊!我瞭解他們!」已經酒足飯飽的雷比德夫,輕嘆口氣說道:「『爾將這些事對聰慧精明的人隱藏起來,卻向嬰孩揭露』我以前就這麼說過他,不過現在我還要補充一句,上帝會親自保護這個嬰孩,將他從深淵裡拯救出來,祂和祂所有的聖徒們!」和*圖*書
最後,十點半左右,王子獨自留在房內。他頭疼。柯亞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在幫他脫下結婚禮服,改穿回日常便服後才走。他們倆十分深情地告別。對於所發生的事,柯亞未說太多,卻允諾第二天早些來訪。稍後他表示,在他們倆最後告別時,王子並未透露任何事情,可見他無意告知任何人他的意圖,即使他也不例外。沒多久,屋裡就散得空洞洞的,布爾多夫斯基前往伊波萊家;凱勒和雷比德夫也動身到某處去了。只有薇拉在屋內多耽擱了一會兒,在客人散去之後,匆匆讓一切恢復正常。她離開時,朝王子房內瞥了一眼。他支肘坐在桌前,雙手抱頭。她輕輕走向他,溫柔地碰觸他的肩頭;王子茫然地仰臉看她,凝止不動半晌,顯然是竭力想記起什麼;然而一旦他記起,又全理會過來,因此倏忽之間,他變得極為激動。不過,儘管如此,他也僅急切地央求薇拉第二天七點鐘、第一班火車快要開動時來敲他的房門。她答應這麼做;王子又急切地懇求她不要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她再次答應了,而當她終於開門要離去時,他第三次阻止了她,拉過她的雙手,放在唇邊親吻,接著又吻了她的額頭,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說了句:「直到明天!」這都是根據後來薇拉親口所述。她極替他擔憂地離開了。第二天,當她依約在七點多一點時來敲他房門,並提醒他前往聖彼得堡的火車將在十五分鐘內離開,才稍感安心;在她看來,打開房門的他神情歡愉,甚至還掛著微笑。昨晚他幾乎未寬衣,不過卻有入眠。他斷定自己應該當天就可返回。因此,當時的他顯然認為,他要前往聖彼得堡的事,只合適、也只需要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