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一章

「我想也是。人們會開始談論,我想……接著我又想,晚上我要將他帶來這裡,如此今夜,我們就可以一起……」
「那麼再靠近些。」羅格辛柔聲建議道。
「那麼你為何不去問我的房間……假如你在飯店裡?」王子突然問。
「我不知道那件事,先生?」
「還是等等吧!你就等在那兒,直到我將床鋪好……然後你可以躺下……我們兩人……而且我們會聽見……因為我依舊不知道,老弟……我還沒搞清楚一切,所以我會趁早告訴你,好讓你事先知道所有的事……」
「在這裡……」羅格辛道,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這裡……」
「在這裡過夜,是的,確實……」
「無——無論如何都不!」王子堅決說:「不,絕對不!」
「至少告訴我,他昨晚是否在家。而且……他昨晚是獨自回來的嗎?」
「她……在這裡。」羅格辛緩緩吐出,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猶疑。
「我只看見了……床。」
天知道他在那兒坐了多久,或者想了些什麼。許多事情都很教他擔憂,而且痛苦而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恐懼非常。他想起薇拉,接著又想起或許雷比德夫知道些什麼,而且就算他不知道,他也可以比他,王子,更快而且更輕易地找出真相。接著他記起伊波萊和羅格辛經常來探望他。之後,又想起羅格辛,最近,在追思禮拜上,然後是那時在公園裡——突然,是他在迴廊裡,那時他躲在角落,身上藏著一把刀等他。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對眼睛,在黑暗中凝望著的眼睛。他不禁顫慄,白天裡那個不停蠕動的想法此刻忽然孕育成形。
兩人靜默了五分鐘。
王子再走近了些,一步,又一步,然後停住。他站在那兒,大約有一、兩分鐘都未能會意過來,在他們倆站在床邊時也始終未發一言;王子的心怦怦跳著,在這死寂的屋內,似乎能聽見那劇烈的心跳聲。不過此刻的他已經站得夠近,因而可以辨識出整張床;某個人躺在上面,完全靜止不動,一絲窸窣聲也無法聽聞,也沒有最微弱的呼吸聲。睡者從頭到腳覆蓋著一張白床單,不知怎地,四肢卻仍依稀可辨。從凸起的輪廓只能看出一個人體四肢伸展地躺在那兒。床上、床腳處、扶手椅,甚至地板上,到處堆得凌亂不堪,衣物任意拋散——昂貴的白絲禮服、花束、絲帶;床頭邊的小桌上,亮閃閃的鑽石,隨處棄扔。床腳處,上好的蕾絲縐結成團,而在白色蕾絲上面,一隻光裸的腳尖,隱隱從床單下探出;它看起來就像是大理石雕刻成的,完全凝止不動。
「雷夫.尼可拉葉維齊,這邊走,朋友,我需要你。」
羅格辛再次專注熱切地凝望著他,一如先前。
他們進入書房。自從王子上回來此之後,房裡的擺設已變更過,兩邊都有缺口的翠綠織錦帷幔,寬幅橫跨整個房間,將書房和位於壁龕裡的羅格辛的床鋪隔開。厚重的帷幔緊緊拉上,連兩邊的缺口也密合得毫無罅隙。不過屋內光線幽暗,聖彼得堡夏季「永晝」的天色也開始漸形朦朧,況且今晚又無滿月,因此在羅格辛陰暗的屋內,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不過還是能依稀辨識彼此的面容,非常模糊。羅格辛的臉色一如往昔地蒼白,雙目緊盯著王子,專注而且明亮。
「我應該有拴上門吧?」
無論如何,數小時之後,門打開了,人們蜂擁進來,他們發現殺人犯已完全失去知覺,而且高燒不斷。王子一動不動地挨著他坐在椅墊上,每當病人錯亂地狂叫或咆哮時,他會匆匆伸出顫巍巍的手,環過病人身子,輕觸他的髮和頰,彷彿在撫摸和慰藉他。不過不論人們問他任何問題,他都不再能理解,也不認得進到房內,包圍著他的人。就算此刻謝勒德親自從瑞士趕來,看他從前的學生和病人,一旦記起王子第一年接受治療時偶有的狀況,他將宣告放棄,並且如當時般說一句:「一個白痴!」
「那麼娜塔莎呢?」
「腳步聲?」
「是的。」
「是的,他在。儘管他偶爾會從前門進出,但不會讓你看見。」
「我可以等;或許他今晚會回來?」
「不,是他母親的僕人,我拉了帕菲昂.森庸諾維齊的門鈴,不過沒人應門。」
「我是在那裡,」羅格辛出乎意料地答:「來吧!」
「腳步聲!你聽見了嗎?在客廳裡……」
「所以說,他必定在此過夜囉,對嗎?」
女士們勸他再去試著找羅格辛,並且好生敲一頓門,不過不是現在,傍晚再去,「或許那時他會在。」寡婦自告奮勇地前往帕夫洛斯科,去找達雅.雅莉賽耶芙娜,看看她們是否知道些什麼。她們要求王子當晚十時再次來訪,萬一仍舊沒著落,好為第二天早做安排。儘管她們說了那麼多振奮人心的安慰話,王子還是絕望至極。在言語無法形容的沮喪心情下,他回到飯店。聖彼得堡飛揚的塵土和夏季的高溫就像某種惡疾,徹底將他擊垮;他漫無目標地凝視每一張過往的臉孔,被表情嚴厲的人或者醉漢推擠著,而且或許走了比原先所需更遠得多的路;進入他的房間時,已近傍晚和-圖-書。他決定休息片刻,再照女士們的建議,再次前往羅格辛家。他在沙發上坐下,支頤靠在桌上,開始思索整個狀況。
「你還是看得見,」羅格辛喃喃道。
「那麼,我要走囉,」他忽然說,一副又準備橫越街道的模樣,「你走這邊。在街上,我們不要走在一塊兒……這樣對我們比較好……走在對面,隔著一條街……你會明白的。」
「就像他們……在莫斯科所做的?」
「我知道你問過他們。我告訴帕芙奴提耶芙娜,娜塔莎昨天曾經來訪,但只待了十分鐘,又在同一天晚上回帕夫洛斯科去了。他們不知道她在此過夜——沒有人知道。昨夜我們進來時,和今天你我一般悄然無聲。在來此的路上我還想,她絕不會肯偷偷摸摸進來——結果全不是那麼回事!低語,躡手躡腳地走路,將裙襬收攏,挽在手上,以免發出窸窣聲,站在樓梯上對我搖搖手指——這全是因為她怕你。在火車上時,她精神整個崩潰了,她是如此害怕,而且想在我家過夜的人也是她;起初我還想帶她到寡婦公寓那兒——結果完全出乎意料!『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兒找我,你可以將我藏起來,然後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啟程前往莫斯科。』接著為了某種理由,她想去奧爾約。當她上床時,她還在說我們要去奧爾約……」
「那個軍官,那個軍官……記得吧!她是如何在音樂台那邊用短鞭抽打那名軍官,記得吧?哈——哈——哈!結果那個候補軍官……候補軍官還跑上前……」
門拴上了,兩人再次躺下。好長一段時間未發一語。
王子離開,花了點時間在人行道上踱步,若有所思。羅格辛房間的窗戶全緊閉著;他母親那邊的窗戶則全敞開;這是個豔陽高照的夏日早上,王子橫越街道,來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停步,看著窗口,不僅窗戶關著,就連白色的窗簾也幾乎全拉上了。
「好吧!那麼跟我來!……不過你……嗯……來吧!」
不過德國女士家的人無法理解他的意圖。從零零星星的幾句話當中,王子拼湊出一件事,原來兩個星期前,這名漂亮的德國女士曾與娜塔莎發生激烈爭吵,因此再未聽說她的任何消息,「就算世界上的所有王子都給她嫁遍了。」也與她無干。王子匆匆離開。同時,另一個念頭閃過他心裡,她可能如以往般趕去莫斯科,而羅格辛當然也追著她去了,或者根本是和她同行,「至少讓我發現一點她的形跡!」然而他又記起,自己必須待在某間飯店之內,於是又忙不迭地趕至萊特那雅,他立刻就取得一個房間。侍者問他是否要吃點什麼,他心不在焉地答好,接著,恢復鎮定之後,又懊惱自己不該這麼說,因為進餐將會耽擱掉半小時,直到後來他才想通,並無人規定送進來的食物非吃不可。在這昏暗窒悶的迴廊裡,某種感覺死命在意識底層蠕動著想轉化成具體的思想,然而他就是無法掌握這個堅持要浮現的念頭。終於,他還是走出了飯店,覺得頭暈目眩,異常不舒服。但是如今他又能去哪兒?他再次往羅格辛家附近奔去。
「我們出去吧!」羅格辛輕觸他的手。
「是的,是的!」王子熱烈地表示贊同。
「拴上了……」
「或許一個星期都不回來,誰說得準?」
「等等,」王子說:「早先我曾問門房和女僕,娜塔莎是否在此過夜?他們必定先就知道了。」
「等等!他何時會回來?」
「你不能點根蠟燭嗎?」
「在那裡時,我注意到你在發抖,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羅格辛終於說:「幾乎像你在發病時的模樣,記得吧!在莫斯科時的情景?或是之前那次發作。我想不出該拿你怎麼辦……」
「帕菲昂.森庸諾維齊不在家,」她站在門口宣稱:「你要找誰?」
「你瞧,當你早上拉著門鈴時,我馬上就知道是你;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聽見你在和帕芙奴提耶芙娜講話;天破曉時,我就指示過她,倘若是你,或者任何你差來的人,抑或別的任何人來敲我的房門,她都絕不可以說出我在家——尤其是你親自上門來找我時,我將你的名字告訴了她。接著,你走了之後,我突然想,萬一他現在站在那裡,監視著屋子或者在街上巡邏呢?所以我走到這個窗口前,拉開點窗簾,而你就站在那裡,直視著我……情形就是如此。」
他們走了出去,在同樣的位置上坐下,再次面對著彼此。王子顫抖得更加劇烈,雙眼卻探詢地緊盯著羅格辛的臉。
「你瞧,我不確定你會怎樣,你一直在發抖。我們要在這裡過夜,一塊兒。除了那張之外,這裡再沒別的床,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將沙發上的墊子拿來,挨著帷幔排列好,為你跟我,這樣我們就能睡在一塊兒。因為倘若他們進來,會開始四下環顧或者搜索;他們會馬上看見她,並且將她帶走。他們會開始質詢我,而我會說是我幹hetubook•com•com的,然後他們立刻將我帶走。所以讓她躺在那裡,挨著我們,挨近你和我……」
「是的。」
的確,他的雙腿幾乎不聽使喚。最後,從一片亂哄哄的音浪中,他聽明白她們同意助他一臂之力,並且要他將在城裡的住址留下。結果當她們發現他在城裡並沒有落腳處時,遂提議他擇定一家飯店投宿。王子想了想,便將以前住過的飯店住址給她們,也就是五個星期前,他發病的那間旅館。之後,他再次動身前往羅格辛家。
「那麼你究竟為何……」
王子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問什麼,或者該如何將問題說完。此外,他心臟跳動得如此劇烈,以致幾乎說不出話。羅格辛也一語未發,如先前般看著他,幾乎是焦慮的。
「或許他那時已經出去了,」門房堅定地說:「他沒交代,先生,你知道的。有時候他自己帶著鑰匙,而且公寓門一鎖就是三天。」
「等等,現在怎麼辦,羅格辛,你打算怎麼做?」
此答覆令王子十分震驚,不過那至少是兩分鐘之後的事,待他理解了此話的意涵、當他反應過來時,他大吃一驚,同時開始瞟向羅格辛,他已經走在前面半碼遠處,目不斜視,未多加躊躇地與路人擦肩而過,也不多瞥對方一眼。
「你從未帶刀子去帕夫洛斯科嗎?」
王子仔細聽著,竭盡全力想理解他的話,臉上探詢的神情依舊未變。
「我不知道是否那樣想過……」羅格辛冷冷地答,彷彿對此問題感到訝異,而且無法理解它的含意。
女僕繼續緊盯著他,沒有答話。
他取出一副舊牌,用紙包裹著,並將它們遞給王子。他接過它們,但是一臉茫然。一種新的、憂鬱而且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在那一刻,他突然瞭解到——好半日過去,他沒有說出應該說的話,也沒有做應該做的事,他一直握著這些牌,神色愉悅——無濟於事了,現在一切都已於事無補。他站起身,猛揮雙臂。羅格辛則完全靜止地躺著,似乎沒有聽見或看見他的舉動;然而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舊炯炯發光,張得老大,不曾轉動。王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驚駭地凝望著他。半小時過去,忽然之間,羅格辛猛地狂喊一聲,開始大笑,顯然忘記應當輕聲細語:
他驚詫萬分。寡婦家沒有一個人在當天或前一晚聽說娜塔莎.菲莉波芙娜的消息,不過他們全跑出來盯著他看,彷彿他是個奇景。所有寡婦為數眾多的家人——所有分別為七到十五歲的八名女孩——均追隨在母親的身後蜂擁而出,環繞著他,嘴咧得老大;跟在她們後面的是一名憔悴、面色蠟黃,還裹著黑頭巾的姑母,最後祖母也現身了,一個個頭嬌小、戴著眼鏡的老婦人。寡婦誠摯地邀請他入內就座,他也照辦了。他隨即瞭解他們完全清楚他是何人,也知道他的婚禮應該已經在前一天舉行;他們都急著詢問婚禮的情形,以及他怎會打探那個本該哪兒都不去,只與他同在帕夫洛斯科的女人,這實在很不尋常。不過礙於人情義理,終究未能提及。他簡短地滿足了她們對於婚禮的好奇心。舉座響起驚呼聲、叫喊聲和哀嘆聲,因而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將所有事情都告訴她們,當然,僅僅概括性地描述一番。最後睿智而且激動的婦人建議,他應該先去敲羅格辛的大門,將事情徹底弄明白。倘若他真的不在家(這點他必須查明)或者拒絕回答任何事,那麼他就得到森庸諾夫斯基區去,見一位德國女士,那是娜塔莎的一個朋友,與母親同住,或許在她激動焦慮地想將自己藏起來時,會跑去她們那兒過夜。王子起身時,情緒紛亂至極;據她們事後的描述,他「臉色慘白得可怕」。
「可能有。我不清楚。到早上時可能會有味道。」
「啊!對了!」王子像先前般,快速而激動地耳語道,彷彿剎那間他已捕捉住自己的思緒,生怕再次錯過;他甚至從床上彈起,「對了……我要說的是這件事……那些牌!牌……她們說你和她玩牌?」
他依舊以耳語般的音量說著話,慢悠悠地,不慌不忙,而且如先前般,不可思議地心事重重。就連在談起窗簾的事時,儘管表面上看,整個故事就這般自然而然流洩出來,卻仍彷彿別有所指。
「睡著了?」王子低語。
「娜塔莎昨天沒和他一塊兒吧!是嗎?」
「我該買一些——花束、鮮花什麼的,擺滿她的身邊嗎?不過我認為那樣的畫面太悲戚了,全擺滿花朵,是嗎?」
「羅格辛!娜塔莎在哪兒?」王子站起來時,突然低聲道,渾身顫慄不止。羅格辛也起身。
「是的。」心臟彷彿要躍出喉嚨的王子幾乎說不出話。
此刻他的手上拿著鑰匙。當他走上樓梯,便轉身警告王子腳步放輕,接著緩緩推開通往房間的門,並叮囑王子,小心跟在他身後進來,之後關上身後的門,將鑰匙放進口袋裡。
「那麼,那些……牌在哪兒?」
這回不只羅格辛的門無人應,就連他母親的門也緊閉著。王子走下台階,遍尋門房,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在天井處找著了他;門房正www.hetubook•com.com忙著手邊的工作,幾乎沒怎麼回答,甚至未抬眼看他,不過他堅定地表示,羅格辛那天早晨很早便出門了,去帕夫洛斯科,而且當天不會回來。
王子從椅子上跳起,一種新的驚惶感油然而生。當羅格辛平靜下來(也是突然發生的),王子悄悄地俯身靠向他,在他身畔坐下,伴隨著劇烈的心跳與濃重的呼吸聲,他開始細細打量他。羅格辛並未轉過臉面向他,事實上,他似乎已完全忘記他的存在。王子看著、等著;時間靜靜流逝,天光逐漸透了進來,羅格辛不時以刺耳嗓音高聲嘀咕著,語無倫次;他開始尖叫與狂笑,音短而急;王子伸出顫抖的手,輕觸他的頭、他的髮,拍拍它們和他的雙頰……他也只能如此!他再次開始顫抖,雙腿突然間再次不聽使喚。一種全新的、無邊的苦痛壓迫著他的心口。同時,天色已大亮。最後,他在坐墊上躺下,彷彿筋疲力竭,或者絕望至極,他的臉緊壓著羅格辛慘白、無表情的臉;淚水從眼眶裡泉湧而出,濡濕了羅格辛的臉,不過或許他再也覺察不到他的淚,甚至不知淚為何物……
嘴裡咕噥著這些含糊不清的話語,羅格辛開始鋪床。顯然可能在那天早上,他便想好了鋪床這個主意。前一天夜裡,他躺在沙發上。但是那張沙發躺不下兩個人,他遂決定他們倆應該胝足而眠,所以現在,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從兩張沙發上取下所有大小尺寸不一的坐墊,將它們拖到房間這頭,挨著帷幕的一端擺放好。無論如何,床總算鋪好。接著他走向王子,溫柔且狂喜地牽起他的手,扶起他,領他走到床邊;然而,看起來,王子似乎已能自己走路了,因此恐懼感應該已經「過去」;不過,他依然顫抖不已。
「是啊!我有。」羅格辛靜默片刻後說。
羅格辛止步,看著他,尋思片刻,彷彿完全沒聽懂這個問題,「現在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你直接走向屋子那兒,你知道吧?而我走另一邊。留意,別和我走散了……」
望著眼前一切的同時,王子感覺到,凝視得愈久,屋子就益發顯得死一般的寂靜。突然之間,一隻蒼蠅嗡嗡響著,飛過床鋪,在床頭附近停了下來。王子不寒而慄。
王子決定一小後再回來。瞥瞥庭院,他意外碰見了門房。
「我就是這麼決定的,老弟,無論如何,都不放棄她,絕不將她讓給任何人!我們會共度一個安靜的夜晚。今天早上,我只外出了一個小時,其餘的時間我都和她一起。之後,夜晚降臨,我便去接你。唯一的麻煩是這氣味,這麼熱的天氣。你有聞到任何氣味嗎?」
她們全在那兒等著他。寡婦已經去過三、四個地方,甚至到訪過羅格辛家,毫無線索。王子靜默地聽著,進屋,在沙發上坐下,並開始凝望著她們,彷彿無法理解她們的言語。非常怪異,頃刻之前,他還觀察力敏銳,下一分鐘,又變得不可思議地心不在焉。整家人那天後來將他描述為「一個教人吃驚的怪人」,「或許所有的徵兆那時已經出現」。他終於站起來,請她們帶他去看看娜塔莎的房間。
門關上了。
這一切都很可疑而且不祥。有可能在這段時間內,門房已接獲新的指示,早先時,他相當健談此刻,卻只是掉轉頭背向他,不怎麼搭理。不過,王子決定數小時後再來造訪,倘若有必要,監視這間屋子也行;如今最後的希望只能寄託於德國女士那兒了,他得盡快趕往森庸諾夫斯基區
「那麼為何我剛剛聽說他不在?」
說來奇怪:王子竟如此高興看見他,以致忙不迭地開始咕噥起一串聽不清的話,而且幾乎無法將話說完;他告訴他,剛剛在迴廊時,他有多盼望見到他。
這是兩間寬敞、明亮、屋頂挑高的房間,裝潢得十分氣派,而且所費不貲。這些女士後來都說王子走進房內,仔細地檢視每樣物品;他注意到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本敞開的書,是由圖書館借來的法文小說《包法利夫人》,將翻開的書頁折角,並請她們許可,讓他將書帶走,完全不顧她們的拒絕,因為那是圖書館的書,他將書塞入口袋。他在敞開的窗前坐下,瞥見一張牌桌,上面還有粉筆做的記號,遂問誰玩牌。她們告訴他,娜塔莎通常每天晚上都會和羅格辛一塊兒玩牌——「傻瓜、優選、米勒斯、惠斯特,自己的王牌,各種牌戲都玩」——而且他們也是最近才開始玩的,自他們從帕夫洛斯科回聖彼得堡之後,因為娜塔莎不斷抱怨無聊,而羅格辛往往整晚坐在那兒,不發一語,而且也無話可談;她經常哭泣。接著,第二天晚上,羅格辛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紙牌,娜塔莎笑了,他們便開始玩牌。王子問他們玩過的牌放在哪兒,不過她們沒能找著,羅格辛總是親自帶牌來,每天一副新牌,之後便隨身帶走。
話聲方落,他便橫過街和圖書心,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匆匆瞥向這邊,看王子是否繼續走;瞧見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望著他,他遂朝葛羅霍瓦亞街的方向猛揮手,並且繼續往前走,每隔一分鐘便轉頭看看王子,催促他盡快跟上。看見他瞭解自己的意思,並未跟著跑到這邊的人行道上來,他顯然鬆了口氣。王子突然覺得羅格辛是在留意尋找著某人,所以如此交叉行走以免錯過了他們,「不過他為何不明說是誰呢?」他們繼續這樣走了約五百碼遠,突然,王子開始渾身顫慄;羅格辛並未停止向後瞥,不過已較少這麼做;王子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忍不住對他招手示意。羅格辛立刻穿過街道來到他跟前。
就連在萊特那雅人行道上,他也是以耳語交談。儘管他表面沉著,內心卻激動異常。當他們走近客廳正要跟著進入書房時,羅格辛走到窗邊,神祕地招手要王子過來。
「就這樣沒有懺悔,而且不帶走她。」
「我已經用油布將她裹起,上好的質地,上面再蓋條床單,而且將四瓶打開的薩單諾夫液擱在她身旁,那些瓶子現在就在那裡。」
「不,沒必要那麼做,」羅格辛答,拉起王子的手,將他按進一張椅子裡;他自己則在對面坐下,將椅子挪向前,因此兩人幾乎是促膝坐著。兩人之間還有一張小圓桌,稍微偏向一側,「坐吧!我們在這兒稍坐一會兒!」他說,彷彿是在說服王子留在原處。他們倆靜默片刻,「我知道你會待在那家飯店,」他開口說,人們偶爾在導入正題時,總會先扯些不相干的瑣事,「我一抵達迴廊,心裡就想,你知道的,或許他此刻正坐在那裡等我,就像我此刻,這一段時間裡,正在等他一般。你去過教師的寡婦家了嗎?」
羅格辛沒有回來,也沒人應門,他拉了老母親的門鈴,門倒是開了,卻堅稱帕菲昂.森庸諾維齊不在家,而且可能三天或者更久都不會回來。一如先前,王子被極為好奇的眼光審視著,這讓他很不安。此刻門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四處都覓不著。如同他早先所為,他橫過大街,來到對面的人行道,凝視著窗口,在令人窒息的熱氣中來回走上半小時或者更久;這回毫無動靜,窗戶未曾開啟,白色的窗簾文風不動。他堅定地做出結論,早先必定只是他的想像,很明顯地,那窗戶非常汙穢,久未清洗,因此就算有人真的透過窗玻璃向外窺看,也很難辨識。這想法令他開心,他又再次前往位於伊薩梅洛夫斯基的寡婦家。
「容我問一句,先生,貴姓大名?」
「你確定昨天他在家?」
是羅格辛。
他半拉開帷幔,停步,再次轉向王子。
「他不在家,先生。」
「是你嗎?」他終於說出,朝帷幔點點頭。
「那,那,那,」王子激動莫名地坐起身,「那,那我知道,我曾經讀過……那叫內出血……有時候連一滴也沒有。倘若直接刺入心臟就會那樣……」
「娜塔莎在你家是嗎?」
「那把刀。」
「就連門房也不知道我已經回來。我早先說我要去帕夫洛斯科,並且也這樣告訴母親的僕人,」他以氣音說道,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幾乎是開心的,「我們進去,而且沒有一個人會聽見任何動靜。」
當然,倘若他真這麼相信,便應該坐在家裡,旅館的房間裡,等待羅格辛,不過此新萌生的念頭未能讓他靜靜坐著;他抓起帽子,往外狂奔。迴廊裡幾近全黑,「假使他突然從角落裡冒出來,在樓梯上攔住我呢?」當他走近那熟悉的地點時,心裡不禁想。不過無人出現。他下樓,走出大門,來到人行道上,為日落時分湧上街頭的擁擠人群感到驚愕(假期中的聖彼得堡向來如此)。他朝著葛羅霍瓦亞街的方向行去。離飯店約五十碼遠處,在第一個遇上的十字路口,人群中的某個人突然輕觸他的手肘,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道:
「娜塔莎⋯⋯娜塔莎昨天……晚上同他在這裡嗎?」
當他們終於從各自的人行道上轉入葛羅霍瓦亞街上時,已離羅格辛的住處不遠。王子的雙腿開始不聽使喚,有些舉步惟艱。現在已是晚上十點整。老婦人那邊的窗戶依然開敞,猶如白天時,羅格辛那邊的窗戶則緊閉著,白色的窗簾在朦朧的光線下,更顯觸目。王子一路由對面的人行道上趨近屋子;在另一邊的羅格辛已走上門廊,並且對他招手。王子過街與他一起站在門廊上。
「慢著,慢著!我要問你別的事,羅格辛……我要問你許多事,所有的事……不過最好還是從頭開始告訴我,從最前頭開始,這樣我才好明白,在我婚禮之前你就打算殺她了嗎,在典禮之前,在教堂門口,用那把刀子?是或不是?」
「沒有!」王子答,同時飛快且驚恐地看著羅格辛。
「從未。關於那把刀,我只能這麼告訴你,雷夫.尼可拉葉維齊,」他暫停片刻後補充道:「今天早上,我從鎖著的抽屜裡將它拿出來,因為全是在今天早晨發生的,大約是三點過後的某個時間。我始終將它當成書籤使用。而且……還有一件事很古怪,刀子只插|進去三、四英寸深……就在左乳下方……hetubook•com•com然而她的無袖長內衣裡卻僅流出一湯匙左右的血,就這麼多。」
那想法部分是如此:倘若羅格辛人在聖彼得堡,那麼即使他想躲一段時間,最後都必然會來找他——王子,不管是懷著好的抑或壞的意圖,一如他那時所為。至少,不論羅格辛會為了何種理由要來見他,他都再無其他地方可去,除了這裡,同一個迴廊。羅格辛不知道他的地址,因此他很有可能以為王子會住進同一家飯店;無論如何,他都會試著來此處找他……倘若他真那麼強烈地需要他。而且誰知道呢!或許他真會異常強烈地需要他也說不定?
「帕菲昂.森庸諾維齊。」
「來。」他耳語道。
另一個念頭讓他打定主意,匆匆趕往伊薩梅洛夫斯基軍團區,娜塔莎近期所居住的寓所裡。他知道,三星期前,當她應他的要求,離開帕夫洛斯科之後,她便前來與一位老友同住,這老友是名教師的寡婦,一個受敬重的婦人,與家人同住,她將家具配備齊全的房間出租,並且賴租金為生。娜塔莎在搬往帕夫洛斯科之後,很可能已將房子退租;無論如何,都很可想見,她會在此度夜,當然,是由羅格辛在前一晚將她送來這裡的。王子攔了輛出租馬在路上,他想,無論如何,他都該由此處找起,因為當晚她泰半不可能直接前往羅格辛的住處。現在門房的回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浮現在腦海裡,娜塔莎不常去那裡。既然她不常去那裡,那麼為何現在又會和羅格辛待在一塊兒?這樣的想法讓他感覺高興了些,終於,他到達伊薩梅洛夫斯基,一顆心憂急莫名。
「是啊!她是。」王子贊同。
「我的腿不聽使喚,」王子囁嚅:「是因為害怕,我清楚……等恐懼感過去,我就能站起了……」
「不過在哪兒?」
「是……我……,」羅格辛低語,垂下眼簾。
如此這般,他的思緒繼續朝著這個方向匍匐,而且基於某些理由,這個想法似乎也頗為可信。就算他再細密探究,也無法說出理由。例如,羅格辛怎麼會突然需要起他,而且為何要他們完全不碰面是不可能的?不過這個想法卻也教人心痛,「如果他安然無恙,他不會來,」王子順著此思路往下推論,「如果他不快樂,就很可能會來;而他肯定不會快樂。」
「因為,」羅格辛繼續說道,彷彿話語從未中斷,「因為倘若你現在病了,而且發作狂喊,街上或天井裡的某個人都可能會聽見你的聲音,而發現有人在此過夜;然後,他們會來敲門並且進來……因為他們全以為我不在家。我沒有點蠟燭,以免他們從街上或者天井處看到會起疑。因為我出去時也將鑰匙隨身帶走,所以倘若我不在這裡三、四天,也不會有人進來打掃,我就是這麼安排的。因此不有人發現我們在這裡過夜……」
「全是為了這氣味,朋友,而你瞧她是……怎麼躺著的。早上,當光線透進來時,看一眼。怎麼啦!你甚至站不起來了?」羅格辛既緊張又吃驚地問,看見王子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致無法起身。
「那裡。」他低聲道,頭朝帷幔處點點。
「這裡好暗。」他說。
「我聽見了。」王子堅定地低聲說。
「因為,朋友,」羅格辛突然開口說,將王子安置在左邊較好的坐墊上,自己則在右邊四平八穩地躺下,曲肱而枕,卻未寬衣,「現在氣候很熱,當然會有味道……我不敢開窗;媽媽有些插滿花的花瓶,味道甜美清香;我本想將它們拿過來,又怕帕芙奴提耶芙娜起疑,因為她好奇心很重,老愛東問西問的。」
他站了好半晌,而且頗為怪異地,突然,他似乎看見窗簾的一隅被掀起,頃刻間,他迅速瞥見羅格辛的臉龐,就那麼瞬間的一瞥,接著又立刻隱沒。他等了一會兒,改變心意,決定將此念頭暫擱下一小時,「誰知道呢!或許只是我的想像……」
「帕菲昂.森庸諾維齊在家嗎?」
「不過……娜塔莎……在哪兒?」王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那我就不清楚了,先生。她不常來,不過倘若她來了,我會知道的。」
羅格辛抬起眼,凝視著王子,「跟我來……」
一小時後,他已置身聖彼得堡,九點過後的某時,他正拉著羅格辛家的門鈴。他從正門進去,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都無人前來應門。終於羅格辛老母親的那扇門開了,一名和藹可親的老女僕從門內探出臉來。
「他不在家,先生。」
「這個我也不知道,先生。」
「聽著……」王子說,他不斷尋思著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卻又旋即忘記,彷彿全攪迷糊了,「聽著,告訴我:你是怎麼對她做的?用刀子?那把刀?」
那女僕懷著強烈好奇地凝視來者。
「我早先看到的是你嗎,從窗簾後面看著我?」
「等等,你聽到了嗎?」羅格辛忙不迭地插嘴,驚恐萬分地在墊子上坐起身,「你聽到了嗎?」
兩人都豎起耳朵。
「過來點!」他朝帷幔處點點頭,示意王子走到他前面,他照辦了。
「是的,先生。」
「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米希金王子,我們彼此很熟。」
「是他的僕人告訴你的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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