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我有點東西拿到這兒來典當呢。」他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古老的平滑的銀錶,錶的下面雕著一個小圓球;鍊條是鋼製的。
「你把這種壞東西拿來,能值些什麼,那回你的戒指我付你兩個盧布已很吃虧,人家一個半盧布就可以在珠寶店裡買得一個好的了。」
「一切的事情都沒有意義呀!」他興奮地說著,「沒什麼可惱的事兒!只是身體的偶爾紊亂。一杯啤酒,幾塊麵包——立刻便可恢復原狀,心神自然清明,意志自然安穩!唔,這點芥子大的事,又怎值得擾亂我的心呢!」
「如此吧,先生:一個盧布每月需十個戈壁的利息,那我須先從一個半盧布中扣下這個月的十五個戈壁。我以前曾借給你兩個盧布,現在一同結算,你該給我二十個戈壁。合計是三十五個戈壁。那麼你這只錶我只能給你一個盧布零十五個戈壁了,這些拿去吧!」
「你上回的當物已到期了。上月滿期的。」

「還給你吧!」——老媼將錶還給他。他異常懊憤的接著,立刻想要出去,可是他又壓制著自己因他想到並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脫手的,而且他還有另外的一個目的呀!
當他在下樓時很敏捷地避開了老闆娘的視線。他所住的房間是在一座高聳著的五層樓的房子的屋頂底下,這間房倒很像一個飲食櫥呢。那每天供給他膳宿,和服侍的老闆娘是住在下一層樓的,他每次出去時,必須經過她的廚房,廚房的門總是開著的。他每次經過這兒就要發生一種不快的,怕懼的情緒,使他皺著額似覺有點靦然的樣子。為的是他欠老闆娘的房錢無法償付,委實有點怕看見她呢!
他的妻他愛上了累月經年,
「你有什麼事呀?」老媼走到房內厲聲問著,和以前一樣地站在他前面,瞧著他的臉孔。
「是的,」他在昏亂中自語著,「我早曉得它是不堪入目的了!嗯,這樣微末的東西,卑卑不足道的小物事,是可以損壞整個的策略的。呀,我的呢帽使人太注目了。……它真是一樁可惱可笑的。……穿了壞的衣服自然應該搭著一只小帽,不管怎樣陳舊的小帽,只要不是這個怪物。誰要是戴這種帽子,誰便遠遠給人發見了,使人牢牢的記住……原因就在這兒,人家牢記著,就給他們一些記號了做這種事情的人該努力地去減少旁人的注視。……這種小地方,倒是有關大局的。唔,事情雖如此不值得計較,可常會毀壞了一切的事情哩。……」
「我會付你另外一個月的利息的;稍過幾天吧!和圖書
「太陽在那時不也是像如此照耀著吧!」這偶然的思想從拉斯科納夫的心胸滑過,他東張西瞧的觀察房中的一切陳設和位置。房中並無長物。一切用具都很陳舊,且是黃蘗製的,只有一條碩大的木靠背的沙發,一張橢圓的檯桌放在前面,兩窗戶中間擺列著一張有鏡子的梳妝檯,也有幾條椅子依著牆壁放著,幾張不值什麼的帶黃色的圖畫,上面畫的是日耳曼姑娘手上提有鳥兒的畫。此外,在牆角有一盞放在一個小聖母像前點著的長明燈。一切簡單而雅潔:地坪用具也擦得很亮;一切都在閃閃發著光采。
他會遇見他的知己人。
七月初的一個酷熱的晚上,一個住在S城的青年,從他的寓所樓上出來,懶洋洋地一直向著康橋踱去,看去似有所思般的。
這倒不完全是因為他的自卑和下賤的緣故。在以前,有時他在某種情形之下用力過度了些,似乎有點變成憂愁病。他不僅怕看見他的老闆娘,就是朋友以及無論誰他都怕會見。顯然他是給窮困所箍壓著,但是最近關於他自己職業的重擔已經不再關心,他對於社會上重要的事情也很漠然;他一切想幹的願望早經消滅無餘了。不論什麼,甚至老闆娘會作得出來的,對於他都不會有一點真實的畏懼。只是在下樓時在樓梯上,勉強去聽受她的猥琑的,無關莦要的閒話,以及討索房租的黏滯以威迫和怨言等等,他實在無法去應付,求恕,來說誑——不,在這情形下,他寧可像一隻貓般地跳下樓梯,溜跑了出去。
衣服嗎,不用說是很襤褸的了,套上他那樣的壞衣在街道上走,誰都要臉紅的。但在這城市的那一區域,任你怎樣簡陋的衣服穿在身上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概是和柴草市集接近吧,有些不三不四的買賣,和狡猾的市儈以及工人們,往往在佩德堡中心的街頭巷尾團團的集合著,形形色|色,各類奇怪的人物全有,你看了準會覺得愕然的。在這青年的內心卻有著如此層層的侮辱和苦趣,年輕的穿得怎樣漂亮的天性,他毫不介意,自然在街道上更不屑注意自己的壞衣了。有時碰見了稔友或老同學——是的,他不論何時,都不情願碰見他們的——的辰光,就未免有點那個了,不過有時一個酒鬼,無意識地正坐著蓬車由一匹拖貨車的馬拖到各處,當他一路趕車前去時,會突然對他叫喊著:「噲,朋友,德國帽販!」竭力叫喊並遙指著他這個青年木木然地站著,抖顫地握牢了自己的帽子。hetubook.com.com這是從塞麥爾地方買得來的高圓帽,可是已陳舊不堪,而且汙染,褪色,扯歪,簡直不像一頂帽子。但他倒並不覺得是羞恥,不過是給另一種和畏懼相類的情緒所抓牢而已。
「請給我四個盧布好吧,我要贖的,這只錶是我父親留給我的。不久我會弄到一點錢呢。」
「過幾天我也許拿別種東西給你,阿里拿伊夫諾太太——一種銀製的值錢的東西——一只煙匣,我由朋友處拿回來就送過來……」瞀亂中他又戛然而止了。
隨著眾人行列向前進,
「什麼話!如今只有一個盧布零十五個戈壁嗎?」

「是的。」
他懷著一顆沉鬱的心和一種神經的顫動,走近了一座廣大的房子,一邊朝著運河,一邊是對著街坊。它是租賃給各種勞動者的——裁縫,打小鐵匠,廚役,德國人,以及自食其力的婦女和謄寫員等。這所房子內中的兩個庭院和二扇大門,平時總是不斷地有人往來的。可是這位青年悄悄走過右邊的門,而走上樓,很幸運的一個也碰不見呢!那條後樓梯,陰暗而且狹窄,但他卻知道如何走法,似是一條熟道了。他喜歡這樣的情景:因在如此幽黯底下可不必提心吊膽的害怕著什麼。
他不必走許多路,心裡也就明白他離開住的房子門口有多遠,七百三十步可不差點兒,有一回他在夢境中已經數得很正確了。關於這些夢境他並不怎麼加以相信,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玩弄自己罷了。如今過了一個月後,他對它們便有點不同,他在自言自語中雖常譏諷著自己的懦弱和寡斷,可總不敢捨棄這個「可怖的」夢境中所想試驗的一種事件,這在他自己固然毫無感覺。如今他企圖著去實驗他的策略,跬步之間他的神經就格外的興奮。
「一個半盧布嗎?」青年不覺喊了聲。
「給我吧。」他憤憤地說著。
酒店裡這時顧客很少。除了他在台階上看見的兩個醉漢外,還有一夥人,其中五、六個男人,以及一個提著手琴的姑娘,也就在那時離座了。因此,這屋內更加顯出靜寂而空虛。此刻留在酒店裡,只有一個像是工匠,半醉的了,對著一瓶酒發呆,一位是他的同道,高個兒的軀幹,雪白的髭鬚,套上一件短上襖。他已十分醉了,躺在長椅上酣睡著;可是他在睡夢中,好幾次彈著手指,雙腿箕踞,上部身體常常抽動,而且他並唱著那些低級趣味的俚歌,如下面一類的:
「我妹妹和你有什麼關係呢,先生?」
「拉斯科納夫,是和*圖*書一個大學生,前一個月我曾來過這兒呢。」他俯屈著腰,表示謙敬地輕說著。
他的快樂:就沒有人敢去擾亂。他的同道,無聲息地只是懷著一些獷視和懷疑,朝著他那邊眨眨眼。這時酒店中還有一個人物,看去彷彿是一個失業的衙門書記。他孤零零坐著,時時喝著瓶中的酒,冷眼地在瞧旁邊的一切人。他看去也像有點鬱鬱的樣子。
拉斯科納夫茫然若有所失的走了出來。當他下樓時,手足竟不知所措,甚至木然地發呆了好幾次,彷彿受什麼念頭刺傷般的。他走到街道上時,他不禁喊著:「喂,老天呀,這是怎麼地難堪!我難道真的會,真的會……。不是,決不,胡說!」他剛愎地接連著說:「那樣殘酷的事兒怎麼會跑進我的腦筋來?我心內能容下這樣齷齪的物事。不錯,整整的一月我全在……超出一切地汙穢,狼狽,可恨,可惱!……」他的瞀亂的情緒是無法表顯的了。在他到老媼那邊去的辰光。心裡就感到重重的壓迫和痛苦,以及劇烈的憎厭的情感。有時造成如此固定的方式,他自己也不曉得怎樣去避免他的苦難呀。他東歪西倒地沿著側道走去,走到了第二條街道時,他才恢復了固有的意識。抬頭一瞧,自己已在一家酒店門口了,走進這酒店有踏步,從旁路走到了最下室。這時恰有兩個酒鬼從裡面出來,一路嬉著扶著,走上踏步了。拉斯科納夫不假思索,立刻便從踏步走去。他以前從未進過酒店,不過如今他感覺頭昏,且給一種熾熱的欲望所糾纏。他覺得自己的神思恍惚是饑餓的關係,他渴望著來這麼幾杯冷啤酒,他在汙穢而黑暗的一角裡,找到了油膩的小桌邊坐下;喝了幾杯啤酒,他方才覺得舒服許多;他的頭腦也清楚得多了。
那老媼站著,若有所思般的;立刻向一邊走去,一邊指著房門口,讓客人在前面走去,她說著:「進去吧,先生。」
可是這天晚上,他走出街坊時,他卻敏銳地感到十分恐懼。
老媼重又進來了。

「一個半盧布,假使可以,而且利息要先付。」
青年不再與她辯論,只得忍氣吞聲拿了錢。看了看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似乎尚有什麼事情待幹般的,他自己也茫然了。
「想必是利塞惠泰收拾的吧。」他想著。在這兒一點看不出齷齪呢!
「再見——你常是孤零地一人在這兒嗎,你的令妹不和你一起住麼?」他走到走廊上的時候,突然地問著她。
「只有潑辣的老寡婦們的房子中能夠如此的雅潔吧。」拉斯科納夫想著。他又把好奇的眼光投進那hetubook.com.com另一小房的門簾上,在那間小房中放著老媼的臥床和有抽斗的桌櫃,以前他未曾向那邊看過。這兩間房是相連的。
「那將來再說吧,先生。」
「先生,你要知道我是會隨便去做的,過幾天也許將你的東西估售啦!」
「此刻……我是為著那事第二次的跑來了。」拉斯科納夫又說道,他對於老媼的懷疑似乎感覺惑了。「也許她常是那個樣兒的,不過平時我沒有仔細留心呢!」他狐疑不定的忖著。
青年走進了房間,其時黃昏的太陽光溜進屋內,牆壁上糊的黃色壁紙,分外的發亮,窗上布置著風尾草和紗織的窗帘。
於是老媼在衣袋裡摸摸鎖匙,翩然地離開房間,門簾啟處瞬已不見了。他孤零的留在房中呆著。靜悄悄地思索著。這時靜得能夠聽見她在裡面開那有抽斗的大櫥的聲音呢。
有時突然又變換了:
他不問旁人怎麼的鄙夷議論,目前在精神方面是很舒暢的,似乎脫下了千斤重擔了。他溫和地向四面瞧著屋內的人們。其時,他又覺著前面有一個曖昧的朕兆,方才這快活的心緒,不免是有點變態呢。
「想是個抽斗。」他想著。「是的,她把鎖匙放在右首一個衣袋中。連在鐵鏈上的。……其中有一個鎖匙,比其他的大三倍,深陷的凹齒;那不會是開抽斗的大櫃的鎖匙吧!……我想必定另外有大櫃或保險箱吧。……這倒可以詳加推究呢。保險箱往往用那類的鎖匙的……然而她太侮藐人了!」
「這隻錶你願給我什麼價錢呢,阿里拿伊夫諾老太太?」

「我知道的十分明白,你到過這邊,先生。」老媼毫不隱秘地答著,仍舊把她的眼睛灼灼地看住他的臉部。
「我想去試驗如同那一類的事情而給這些小事情所牽制了,」他邊想著邊帶著一副奇異的笑臉。「唔……不錯,一切全在一個人的掌握中,他給這一切因懦怯而喪失了。這是句名言。須知世人所最怕的是些什麼,這是一樁有趣的事。凡是新奇的言動,都是世人最忌憚的。……但我因為只會不停的說,因此我一點事兒都不曾幹。也許我什麼都不能幹,所以我才不住的喃喃吧。前一月內,在我的窠內躺了幾天地想著這事,……殺巨人的那個傑克。我為什麼如今要向那邊去?那樁事我能做嗎?事情重要嗎?一點也不。這真是和自己開玩笑的一個念頭,不錯,就是一個打趣也難說哩。」
「噢,沒有什麼的,我不過順便問問。你太過慮了。……再見,阿里拿伊夫諾太太。」
「假使我如今受了驚嚇,果真的成為事實,那麼,我正要去實hetubook•com.com行的當兒將如何辦呢?」他走到四層樓時不覺自言自語著。他正想進行時給幾個忙於搬運家具的閽人礙著了。他明白這層樓是一個衙門裡幹公事的德國書記和他的家眷住的。而這時那個德國人正在搬家哩,因此這四層樓除了那老媼外別無他人了。「總之,這是一樁美事呢!」他邊想著,邊捺老媼樓房的門鈴。接著發出一陣細澀的鈴聲,好似錫做的聲音。這小巧的樓房裡多裝著那樣的門鈴的。他忘了那鈴兒,不過它的特別的鈴聲卻使他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並且將這事情明晰地呈現著了。……現在他嚇了,他的神經分外地緊張。瞬刻間那門露了一絲門隙;老媼並沒有仔細地由門隙窺察她的客人,除掉黑暗中閃出她的小眼珠外,什麼也沒有。但她瞧見了在樓梯頭有好多的人,便大著膽,把門開了。這青年便退到黑暗的進口處,這是由廚房打開過來的。老媼只是朝著他這邊看,似在察看著他。她是個年已花甲,瘦削的,乾枯如柴的老媼,眼睛銳利而兇狠,帶著一個尖削的扁鼻頭。她的無光的,皤白的頭髮塗上了一層油,並沒有包著什麼。穿著一襲細長的,活似雞皮一樣的打著結的一種呢絨,她似不覺得熱,在肩膀上披著一條帶黃色而齷齪的披肩。她時時咯咳著,呻|吟著。這時那懷疑的閃光又在她的眼中射出,我想那青年定帶著一種異樣的表情瞧她呢。
他的妻他——他愛上了——累月經年。
街道上格外的熱:就沒有一點風,又極其囂雜,一前些粉屑灰塵,棚架,瓦塊,老是環繞著他,加上那佩德堡的臭氣薰蒸,在炎熱的夏天,都市中人,關於這臭氣,都是受慣了的——這一切的一都足使這個已經怠倦極了的青年的神經上加倍地受著苦痛。那些小酒店在這邊星羅棋布著,各處蒸發出來的難耐的臭氣,以及他時刻碰見的醉漢(雖然這是個作工日),這幅使人們難耐的酸苦的圖畫便作成了。這個青年瞬刻間便在和善的海面上深深地露出一種厭煩的神色。於此附帶地說明一句,這位青年生的十分俊秀,他高過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風格既逝拔,骨肉也均勻,並有著美麗的漆黑的瞳子和烏黝的棕黃色的美髮呢!他漸漸地走進了沉思的境界,確切的講他已神游物外了;他雖是踱著慢步,可是對於旁邊的東西無意觀賞,而且也沒有去觀察的心要。他有時會不知不覺地自語著,同方才所講的那些自白的一類的言語。這時,他就感覺到他的理想時當矛盾極了,他身體瘦弱得很;而且有幾天他還挨著饑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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