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馬耳朵夫在極度的興奮中又戛然停了。其時一群酗酒者,從街上跑進來,手琴的音調,小孩唱的「哈孟雷德」的爆發的尖聲,在店門口都聽見。屋內充滿了喧雜。酒店老闆和招待忙著招乎新客。馬耳朵夫卻不關心這些,仍在說他的話。他已身較力弱了,但他越醉越愛說話。想起他新近得到職業的成功,他是另一個人了,而且真的滿面充滿光焰。拉斯科納夫聽得很出神。
接著便是狂歡的呼聲,詈咒。狂歡和咒詛是起自四座聽眾,有的並沒有聽進他的說話,只是看著這撤差書記的舉動而發笑的。
「我們該回去了,先生,」馬耳朵夫突然說著,抬著頭向拉斯科納夫說著——「我們一同回去吧……柯塞爾房子,面臨曠地的。我往茄里伊夫亞那裡去——我當受罰。」
「今早我去看過梭娜,我向她要求點酒解解癮!嗨,嗨,嗨!」
這兒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樁我們便可以看見許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離拉斯科納夫坐位很近的,就是那像是失業的書記,他在拉斯科納夫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的印象。這青年時時回憶著這個印象,並且目為一種預兆。他時常看看書記,無疑的是因為後者常注意著他,並且有和他攀談的意思。對於店內的任何人們,連酒店老闆也是,這位書記似乎和他們太熟稔的緣故,他對他們似有不屑一顧而露出一種傲慢的輕侮模樣,顯然因為他比他們的身價和知識上都高了一些,同他們談話簡直對他無益。他大約已經過了五十歲的人,頭髮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長的很壯健。他的臉頰因好酒的緣故時常發腫,發出黃而帶青的顏色,眼皮腫著,銳敏的紅著的兩眼,從細眼縫中射出光輝在這裡面藏有一種奇怪的光焰,彷彿是濃厚的情感——甚且還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卻還有著一絲有些像狂人的光采。他穿的是一件襤褸不堪的黑外服,只有一個鈕釦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個,皺疊的襯衣前面,染著些斑點,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更可看得清楚。他同別的書記一樣,沒有一點髭鬚,但顯然好久沒刮臉了,他的下頦看去活像一把黑色的刷子。他有可欽敬之處,在舉止上也酷似一個官員。他常亂搔著頭皮,有時把頭伏在兩手掌中,垂頭喪氣地把不大清潔的肘臂擱在油膩的桌邊。他注視著拉斯科納夫,最後高聲說著:
他的講話雖無精打彩卻喚起了全店的注意。櫃臺旁的那兩個招待也笑了。酒店老闆,為要聽這「滑稽的腳色」的談話,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著幾個呵欠,卻是莊重的。這更顯得馬耳朵夫在這邊是個老顧客,他因為常常由於和酒店裡各種陌生人的談話,學得了空談吹牛的壞習慣。這是許多酒鬼當然的習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嚴緊的本分的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塊飲酒時,他們極力要證明自己的有見識,並且還要賺一班人的敬重呢。
「真不錯呢!」酒店老闆欠著身插著。馬耳朵夫於是以手敲桌子。
「哦,一個人沒有辦法,毫無去處的當兒!那麼他就得找個地方去。因有時人必須尋個地方去鑽呀!我的小女兒當她拿著那張黃花照(妓|女執照)出去時,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她有一張黃花照)」他羼入了這幾句,並露出一種忸怩的神情瞧著青年。「這沒多大關係,先生,這沒多大關係呀!」他又匆遽地說下去,並露出十分鎮靜的情緒,那時櫃臺旁的兩個小招待,甚至酒店老闆也都笑了起來——「這不打緊,我決不會給他們的譏侮所搖撼的;這事的秘密既已大家知曉,那末一切的事都已公開了。我稍自卑,卻不是侮藐,承認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這個人!』恕我吧,青年,你。……不,更著力的說你是不是要說或者敬說,我是一條豬仔不曾?」
青年不說什麼。
「『沒望地』的意義,是當你早曉得借貸是不會成功的時候。譬如說罷,你是早就明白這個人,這個最受人欽敬足為模範的紳民,但他無論怎樣不借給你;我問你,他什麼理由要給你呢?他曉得,我是借而不還的。因為憐惜嗎?與現代思潮同進的拉比綏夫先生,他說明科學自身近來是不許有憐的,英格蘭如今就是這樣,那邊有的是政治經濟學。我且問你一聲,為什麼他應該把錢給我呢?可是我雖曉得他不借給我,我卻仍往他那裡鑽,但……」
「怎麼我不去盡職?先生。」馬耳朵夫接著說,只是向著拉斯科納夫這邊說,彷彿是他問那句話般的。「為什麼我不去盡職?我一想到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嬾胚,我的心不難過嗎?一月前,拉比綏夫先生他敲打我的妻,我醉臥著,我不難過麼?朋友,你曾做過這種事……唔……沒望地向人借貸沒有?」
「好個滑稽的腳色!」酒店老闆帶朝諷的說著:「你假使有事情的人,為什麼還不去辦公呢?怎麼不去盡你職?」
「我幹出了什麼呆事了,」他想著,「他們有的梭娜……我自己正需要錢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願取回,他把手一揮堅決地回去了和_圖_書。「梭娜髮膏也要的,」當他在街上走時,他想著,而且放縱地大笑著——「這樣的亂花費錢。……唔!也許梭娜自己也顧不得自己,因那不是好惹的,追趕野獸……掘藏金……明日他們把我的錢用完了,那以後不是沒一塊麵包皮吃了。梭娜祝你永好!他們好像在開發鑛山!他們想因以為利呢!是的,他們想因以為利呢!他們為你哭。為你笑人類對於一切事都能來得呀!」
「他說的呆話!」
「從此以後,先生,」他停後才往下說著——「從此以後,因為一件不幸的遭逢且由於惡人的報告——在這一切事件中多由弗梭納做的,她說受了虐待——從此以後,我的女兒梭菲娜(梭娜)便被強迫地領了張黃執照,自此她便和我們分離了。因我們的房東太太魏塞爾不高興聽見那種事(她先前雖曾幫助弗梭納),拉比綏夫他也是的,……哦。……他和茄里伊夫亞之間的一切糾紛,都是為著梭娜呀。以前,他要和梭娜接近,後來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說:『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如我的人,怎能和那種女子同住在房裡?』茄里伊夫亞,替她爭辯……事情就是如此發生的。如今夜間梭娜回到我們這邊來了,她安慰茄里伊夫亞,並極力幫助她一些錢。……她在勞富成衣匠家租一間房,勞富是一個跛足的,牙齒生得極不整齊,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也是翹牙的。他們全住在一間房,但是梭娜她自己有一房間,不通的。……唔,……是的……貧窮的,大都裂牙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對天默禱,要赴拉維悌老爺那邊去。拉維悌老爺,你曉得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于上帝的一個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燭;正如油燭在融化呢!……他聽我講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馬耳朵夫,你已一回辜負我的盼望了……我再寬容你一回吧。』——這是他講的:『牢記著,』他說:『如今你走吧。』我吻著他腳上的泥——實際上,我並沒吻只是內心如此,因他不會讓我那樣呀,他是政客,也是一個有著近代政治頭腦的人。我回家後,當我說我已重行供職,且有薪水拿時,呵唷,一切均呈活躍了!……」
「不,我沒有宿過夜。」拉斯科納夫答著。「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在那最上面有不整的小門半張著。房裡並不好看,只有一丈見方,點著一枝燭光;整座房屋在入口處便都可以瞧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亂攤,尤其是孩子們的衣服。裡面最深處掛著一塊破布。後面就是臥床了。房裡別的東西很少,只有兩張椅子,一張沙發,上面披著美國式的毯,洞破了數處,前面放著舊的木頭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沒擺什麼。桌上只放著一個鐵燭盤,蠟燭已燒完。這家人自己佔了一間,並不是一間房的分隔,但他們的房間只有一條走廊。走別的房間——無寧說是櫥子——(這許多房間是魏塞爾的一層樓所分隔的)那裡面人聲喧雜。彷彿有人在那裡賭博狂喝般的。時時衝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這半瓶酒是她的錢買得來的,」馬耳朵夫聲明著,他只向拉斯科納夫講。「我的女兒給我三十個戈壁,我看見這是她最後所有的錢了。……她不說什麼,只是朝著我,……的確沒有話說,但他方面,……她們為男人痛心而哭了,但她們卻不怎麼責備他們,她們並不責備他們呀!那更令人傷心,她們不責備,那更是難過!是三十個戈壁!或者她現在要這些錢用呢?你以為如何,我的先生?因為此刻她必須修飾她的外貌呀。要漂亮,那特別的講究就得花錢,你知道麼?你明白的?還有髮膏,裙子,緞的裙子,還要鞋,極講究的花鞋,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須知那漂亮是怎麼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親,我把那三十個戈壁拿到這兒來喝酒了,我一文也沒有了,並且我已經把酒喝完了!你想,誰會加以憐憫如我這傢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對我說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嗨,嗨,嗨!」
「哦,」這位辯說家看見屋內笑聲沉靜了,又復開著話匣子,但稍稍加增了他的嚴肅態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條豬仔,但我的小女到是一個體面的太太呢!我雖不很像樣,但茄里伊夫亞我的妻到是個有智識的人,並且是一個軍官的女兒呢。我即使是一個流氓,她倒是一個有好心腸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識的。不過……唔,只要她能對我好好的!先生呀!你沒知人們至少須有人好好待他才對!但是茄里伊夫亞,她雖寬宏,卻很自私。……這,我雖曉得,當她抓我頭髮時,是由於愛憐才那樣的——我不必諱說,她抓我的頭髮,青年!」四面又起了一陣笑聲,於是他又嚴肅說了。——「是的,老天,假使她有一回。……不,不!這是徒然的!說是多說的!不僅一回,她是對我表同情了,不過……我的命運生就如此,天賦給我一個賤胚!」
她動手檢搜了。馬耳朵夫服從地抬起雙手給她搜索。一無所得。
「憐憫!我要受人憐憫嗎?」馬耳朵夫突的大聲說著https://m.hetubook.com.com,他伸著手臂的站著,好像他預備等著那句問話的樣子。
「呀!」她喊道,「你回來了!罪犯!惡魔!……錢放在何處?衣袋裡放著什麼,拿給我!你的衣裳兩樣了!你自己的那裡去了?錢放在何處?說哪!」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拉斯科納夫插嘴問。
「青年,」他又起來了,仍往下說著,「我由你面上觀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緒不寧。你來時便注意到這點了,因此,我才來同你談談。我的一生既向你說了,並不是為供給旁人做譏笑的資料,他們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個有情感有智識的朋友。那麼,我的妻既進過貴族女子高級學校,出校時,她也曾在名流官紳面前跳過圍巾舞。她還得了個金牌和一張名譽獎狀呢。那金牌嗎?……已經賣了——賣了,唔……那名譽獎狀還留在她的衣箱內,前些時,她曾給女房東看過。她雖和女房東不很和睦,但她卻願將過去的快樂和榮譽告訴人家。我不會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物事聊以憶起往事罷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影蹤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去是有著志氣的,她會擦地板,只吃黑麵包,但決不受人家的奚落的。因此,拉比綏夫她的那次行暴,就看得很重,所以她受一頓打後她便高臥著,因太傷了她的心了,她從未挨過敲罵呀。我娶她時,她是寡婦,有三個孩子。她和第一個男人感情很好(他是個軍隊官長),所以脫離她父親跟他走了。她很愛他的男人;但他迷戀於賭博,負債累累,不久就死了。他從前常打她;她也回打過(這點我可有證明的),但現在她還常拖著眼淚鼻涕說他好,這雖在想像中,我也快樂呢!她以為自己是已經快樂過了的。……他死了,遺下三個小孩子,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其時我正在那兒;她被遺棄在絕望的貧困中,我雖見過許多盛衰興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親戚不理她。因她太驕矜了。……先生,那時我是個獨身者,前妻只留下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樣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難,又是受過教育的,出身高貴的女人,她竟允許和我結婚了。哭著,嘆著,扳手,她竟嫁給我!實在她窮無所有了!你懂嗎?先生,須知無路可走時,那是怎麼一件事,不,你還沒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負責地說,老實說,不曾和它接觸過了。」(手指著酒壺)「我有的情感。但我不能給她開心,以後我的飯碗掉了,不是因為自己有過失,實在由於裁員,於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說,我們看見在這個大都市,有許多的紀念物來裝飾。我就在這兒找到一份職業。但不久我又失業。你知道?這回卻是我自己的過失了,我把職業失掉了:我的弱點發現了。……我們如今住在魏塞爾家的一個房間,我們依什麼度日,用什麼付房租,我不好說了。除了我倆外,還有許多人同住著。汙穢紊亂,全像一所棲流所……。唔……我前妻所生的女兒年紀大了;我的女兒小時在家,常受後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說了。因為茄里伊夫亞她雖豁達,性質卻剛強,容易發怒。……是的。不必再說吧!不必說,梭娜沒受教育是當然了。前四年,我也自己敎過她地理和歷史,但我對於那些功課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沒可用的課本,我們的書是怎樣的呢……唔,現在已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讀的工作便停了。記得是在波斯的塞爾斯那一課停的。她漸漸長大,也讀了好些小說,最近她讀著從拉比綏夫那裡借來的一本書很感興趣,利斯的生理學書——你看過麼?——她有時會從那書裡擇一二段傳給我們呢:她所授的知識就是這些。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說,先生,我將問你一句。你覺得一個忠厚的姑娘,勞力的工作可以得到厚酬嗎?她一天難得有十五個戈壁,假使她是忠厚的而無其他技能的,也不肯把工作丟了!此外,羅多公爵——你曉得他麼?——到現在他尚沒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襯衣的工錢給她呢,而且對她很無禮,腳踢,口罵,說襯衣打的不好。小孩子還要餓肚。……茄里伊夫亞往來踱著,彎著手,頰部發紅,那種病總是如此的:『你住在這邊,』她說著,『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想做一點事情嗎?』她自己有許多東西吃喝,小孩子卻已三天沒有嘗到一塊麵包皮了!我在床上躺著……唔,這沒有什麼關係!我醉躺著,我聽見女兒梭娜說話(她是個溫柔的人,聲音婉囀……頭髮美麗,蒼白的瘦削的臉頰)她說道:『茄里伊夫亞,我真的要去幹那些事不成!』有一個品行不好的婦人弗梭納,巡警很熟的,她有幾次要從女房東那邊找她。『為什麼不去幹?』茄里伊夫亞譏誚地說著,『你是寶貝似的要十分的當心的!』但不必責備她,先生,她說話的時候,情形已經不很好,她給病魔和一般餓孩的哭聲弄得發急了;這些話比其他什麼還刺她的心哩。……因為茄里伊夫亞的品性就是這樣,當小孩哭了,即使為餓,她也要www.hetubook.com.com去敲他們的。六點鐘時,我見了梭娜起來了,她包著頭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約九點鐘時候,她才回來。她一直走到茄里伊夫亞前面,一語不發把三十個盧布放在她前面的桌邊。並且連瞧也沒瞧她一眼,她只拿著我們的大的碧綠色的緞布肩巾,裹著她的頭部,臉朝著牆壁躺著;她的小小的肩和身體只是在顫抖。……我還是和先前一樣在那邊臥著。我見了,青年,我直見了茄里伊夫亞,一聲不響地走到梭娜的床面前;她跪著吻著梭娜的腿不起來;她倆擁抱著熟睡了一同睡,一同睡……是的……我自己……仍神志模糊的躺著呀。」
「他定喝完了!他定喝完了,」可憐的女人破口詈喊——「他衣服也當了!唉,他們沒吃呀,沒吃呀!」她手指著小孩子們。「可惡的,不要臉的傢伙,生活也不顧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科納夫——「你倆從酒店來,你們喝酒樂嗎?你誘他喝酒!快給我滾出去!」
馬耳朵夫突然停住,好像他的聲音澀了似的。他匆匆把酒杯篩滿,喝了下去,潤潤喉嚨。
「不,我在念書哩。」青年答著。他覺得面前這位談論家,如此開門見山地和他攀談,著實有點驚奇。雖然他方才正感著的求友的冀望,但當真的有人來和他談話時,他又立刻感到怎樣親暱他的陌生人,會習慣地發生一種討厭卑夷的情狀的。
「這是他的高見!」
「那是五個星期前吧,先生。是的。……茄里伊夫亞和梭娜一聽見這事,以為我是上了天堂般的。從前總是如此:她當我是個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話罵外沒什麼了。如今她們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許鬧。『你的爸爸羅凡芝在公署做事倦了,他在睡呢!』我去做事前,她們倒咖啡給我,並為我弄乳酪喝!她們開始給我好的乳酪,你明白麼?她們怎樣弄到一套便宜的衣裝錢——十一個盧布,五十個戈壁,我不曉得。靴,棉織襯衣——最講究的,一套禮服,她們把一切都變做最時新的,用了十一個半盧布。前一天早上我從公署回來,我看見茄里伊夫亞做了兩碗菜——鮮湯和紅蘿蔔炒鹹肉——我們從未吃到過。她衣服很少,……但她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會般的;她沒什麼衣飾可裝扮的,只是把頭髮弄的很光滑,戴上一個很清潔的領巾,一副袖套,就只有這些,她顯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輕,美麗。梭娜我的小女現在只幫助一些錢,她說:『我不能常來看望你們。晚上以後也許行,因那時沒人瞧見。』你聽到麼,你聽到麼?飯後我睡了好久,你以為怎樣?我的妻在一週之前,還和我們的房東太太爭吵過,但不久她又請她進來喝咖啡了。她們一塊兒坐著,密談約有數小時。『羅凡芝現在又有職業了,領著一份薪俸,』她說著,『他自己到老爺那裡,老爺親來見他,別的客人全等著,並握著羅凡芝的手同到他的書房。』你聽到麼,你聽到麼?『自然聽見,』他說,『羅凡芝,我記著你過去的勞績,』他說著,『而且不論你對於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現在答應了,因為我們沒有你來幫忙事情就不成樣子了。』(你聽到麼,你聽到麼?)『就此,』他說著,『我如今相信你的話像一個忠誠的人。』我對你說,那些話,都是她編造的,並不僅是由於好誇,並為著矜誇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點高興,她是這樣的哪!我不必如此說她,不,我一點也不說她!六天前,我們第一月領的錢——共二十三個盧布,四十個戈壁——給她的時候,叫我做小寶貝:『小寶貝,』她說,『我的小寶貝。』在無他人的時候,你懂麼?你,你不要以為我不會做一個丈夫的,你能麼?……哦,她扭我的面說:『我的小寶貝。』」
「如果我做錯了將怎樣呢?」他呆了一下,驟然自語著。「如果人不是一個肉胚又怎麼樣呢,各色的人類,就是說,全人類,——其他的一切不就是偏見,簡直是可怕的做作了,毫無限制的,一切都是該那麼樣。」
「對於我這是一種安慰!並不傷害我,是一真實的慰——安,先——生,」他喊著,他前後左右俯仰著,有一次頭幾乎碰著地上。這時地毯上熟睡的小孩驚醒,哭泣了。房角的男孩驚呆了,並且顫抖著呼泣,在這混亂中,他像得了一陣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顫動得如同一些樹葉。
「你為何要受人憐憫?」酒店老闆又來插嘴了。
「我剛從一隻草船上來呢,我宿在那兒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篩得滿滿,然後一口氣喝完,柴草在他的頭髮衣服上,的確還黏著一點。大概他在前五天內並沒解衣也沒洗臉過。他兩隻黑指甲的手十分汙穢而且紅腫。
「做過的。但怎樣叫『沒望地』呢?」
「那是一個讀書人了,也許從前是一個學生吧?」書記高聲地問道。「這正給我猜著了!我是個善觀面色具有經驗的人呢,哈哈!」他手指著自己的前額。「你是個學生,在文化機關!……請你原諒。……」他說完站起來,顫抖的,舉起酒壺和玻璃杯,在青年旁邊一骨碌坐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顯然他已醉了。但說話並不艱澀,只不過有時前後不對的拖長著字句罷了。他那麼飢渴地包圍著拉斯科納夫似乎他幾個月沒有和人家說過話般的。「先生!」他謙恭地說道,「貧非罪,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貪酒也不是一樁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貧困中,你仍可保持著你永久高尚的靈魂,但求乞時——不行——沒一個好的。凡是求乞者並不是給人用棍杖驅出人類的社會,乃是給人們的掃帚掃出去的,如此地受人侮辱到頂點;這是該當的,因為在求乞時,自己願意去受侮辱呀。因此我到小酒店來了,先生,在一個月前,拉比綏夫先生他打我的妻,我絕不介意,因我的妻和我是二件事呀!你懂了嗎?請原諒我別無目的的好奇心,恕我問你一句:你從前在尼爾河上的草船上宿過夜沒有?」
「我為什麼要受憐憫呢,你講?對啦!這是沒有什麼理由的!我應當受罰,釘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憐憫!青天老爺你把我釘死吧,可憐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動手,因為我不是尋歡作樂,而是賺得眼淚和痛苦,……你以為——你這酤酒者——你這瓶酒是甜的麼?實際上我所尋求的是痛苦,淚痕和痛苦,我找得啦,我喝著啦;但是他將可憐我們,他對於一切人都很憐憫,他明瞭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爺。那天他到,他必要問著:『誰給她的凶狠的害肺病的後娘,為別人的小孩而犧牲自己,那女兒現在何處,誰憐憫這汙濁的醉漢——她的不近情的父親——不為他的蠻性所驚,那女兒現在何處?』他必說著,『跟我來!我已經饒恕你一回了。……我饒恕你一回。……你罪多,而被饒恕了,因為你可愛得很。……』他要饒恕我的梭娜,他要饒恕,我知道……就是此刻當我和她在一道時,我在心中也覺得!他要審問,而且寬恕一切好人同壞人,聰明者和馴善者。……他把他們都審問完時,他要帶我們去呢。『你們上來吧!』他將說,『來,你們這班酒鬼,來,你們不中用的人,來,你們不識羞的孩童!』我們要隨著上去,站在他面前並不覺羞。他將向我們說:『你們是豬仔,畜生般的,帶著他的標記;你們一齊來!』聰明和識者要說:『主父呵,你為什麼要收容這批人?』他要說:『就是為此我要收容他們,聰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們,有知識的人呵,他們中沒有一人信任他自己是值得受這般殊遇的。』他要我們伸出手來,我們要跪在他前面……我們哭泣……我們明白一切!其時我們要明!……弄的明白,就是茄里伊夫亞……她也明白了。……主父呀,希望你的天國快快到來!」他力竭,聲嘶,倒在凳上,誰也不理,已忘記他的所處而墜進深奧的沉思中了。他的話起了一陣感化;四周沉默著;不多時又聽見狂笑和詛。
「我的命運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襪我給賣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這很有禮的,是她的襪,她的襪我賣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賣掉去喝酒啦,這是人家送給她的,當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囉;我倆合住一間很冷的房屋,這年冬季她著了凉,咯咳而又吐血啦。我有三個小兒子,茄里伊夫亞她一天到晚勤勞著,洗滌,刷擦,洗孩子,老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清潔的。但她胸部欠強,似有肺病的現象,這點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勁愈覺著。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說完便埋首桌上,好似不堪回首般的。
青年不發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閒事的人在外面瞧著。鄙陋的狂笑的臉,口裡含著煙管,帶著小帽的頭,全在門口露臉了。後面還可以看見穿著襯衣,瘦矮得極難看的看熱鬧者,有幾個還手拿著賭具呢。當馬耳朵夫被拖著頭髮時口裡喊出什麼一種慰安的話時,他們都覺得好笑。他們幾乎要衝進房來了;後來,一種尖利的叫喊聽見了:這是從魏塞爾口中喊出的,她由他們中間排擠出來,恢復這混亂的空氣,她以極粗陋侮辱人的話指桑罵槐說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科納夫走出去了,他把手兒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盧布兌來的銅幣拿出來,悄悄地把它們放在窗口。他下樓時,忽然改變了主意,想要重新跑上去。
馬耳朵夫的手擊著自己的前額,闔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鐘之後,他的臉面忽然變色了,而且他露著一種虛偽的敏捷和誇張,對著拉斯科納夫看,並大聲笑說:
「此刻不是怕茄里伊夫亞呢,」他在心緒煩擾中低聲說道「我不怕她來抓頭髮。頭髮有什麼要緊呢!這就是我說的哪!若是她真要來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她的眼睛我最怕的……是的,她的眼睛……她的臉上的赭暈也足夠使我懼……她的急促呼吸。也……你對害那種病人怎樣呼吸……當他們興奮時嗎?再我怕小孩子的哭鬧。……倘使梭娜沒有拿食物給他們……我不知道事情會怎樣!我不曉得!拳打足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這樣打我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也不痛,而且是一種快樂呢。讓她打我,來安慰我的心胸……那樣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家。作木匠的柯塞爾的家……他是德國人,生活還過得去!」
「先生,你能和我談談嗎?你的外貌雖不怎麼可敬,但我看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像喝悶酒的。在我腦筋清楚時,我是重視教育的一個人,而且我也是一個有官職的名譽顧問哩。我名叫馬耳朵夫請教先生,你在那兒得意呢?」
「可說是個忠誠的書記!」
拉斯科納夫是離群獨處的一個人,他關於這個傾向,近來似乎更顯明了,不過日來他的內心忽然渴望著有一種需和人家共營生活的企圖。似乎是一種新的種子在他的內心埋下了,他覺得對於友伴有結交的必要。整整地一月為了不中意和憂愁的交迫,他是異常地頹唐了,他想著休息,希望有一短時間的興奮,不論怎樣的處境,四周環境的汙穢,他願逍遙地耽留在酒店中。
他墬入沉思之中。
酒店的老闆在另外一間房中,他卻時常要到客廳來走走的,他的漂亮的塗油的皮靴,繫著赭色的倒垂的靴統,這在他身體部分是很觸目的東西。他披上了常禮服,並套上一件非常油穢的黑背襖,也沒領帶的,他臉部看去像指了一層油似的。掌櫃旁有幾個年輕的小招待侍候著客人的呼應。櫃臺上安放著許多切碎的醬瓜,幾塊黑麵包,幾碟氣味難聞的小魚塊,旁邊的酒精的氣息又很濃重,所以在這樣環境中坐上五分鐘,簡直悶得難耐,早可以使人醺醺然了。
他舉手把壺篩,但已沒有一滴酒了。
馬耳朵夫突然不說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搐搦著了。他勉強壓制著。這酒店,這人的落拓的形徑,在柴草船上度了五夜,以及酒壺,對於妻小的疼愛,他的聽眾搖撼了。拉斯科納夫留心諦聽,只不過露著一點不愉快。他似乎有點憂慮,走過來了。
拉斯科納夫早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著他回去。馬耳朵夫身體搖幌不穩,頹地依在青年的身上他們還得走一二里路呀。當他們將近家時,那醉漢就更加驚惶不寧了。
「先生!」馬耳朵夫恢復原狀說著——「唔,先生,這一切對於你也許都只是一件笑料吧,像別人一個樣子,也許我把我的家庭生活瑣屑事件,打擾你吧,不過我覺得這對於我卻不是一件可笑的事體。……我的一生中最可紀念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夢想中過去了,夢想著一切事兒怎樣處理,我的小孩子怎樣修飾,怎樣叫她休息,我將怎樣把我女兒從火坑中拯救出來,使她歸到家庭來。……還有。……不,我可以原諒的,先生。哦,先生,(馬耳朵夫突然抬頭著了一陣慌地,注視著四座)唔,就在那夢後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好像賊骨頭似的,我從茄里伊夫亞那裡把她箱子的鑰匙用敏捷的手法偷來,我們一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來,多少錢我已忘記,現在來看罷,大家都來吧!我離家第五天了,她們在那邊尋找啦,而且我的職業失掉了,我的禮服放在亥特橋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掉換我如今的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終!」
「錢放在何處?」她喊著——「天呀,他都喝光了?櫥內只有十二個銀盧布!」她忿忿然地抓住他的髮,一直拖到房中。馬耳朵夫馴羊似地跪爬著,聽候她的處分。
「你說她已給你酒喝了嗎?」來客中有一位大笑的喊著。
等等說話,紛紛而起。
他們從曠場進去,走上四層樓。上去的時候,樓梯上很暗。時間已是十一點鐘了,雖然在佩德堡夏天是不會有黑夜的,可是在樓梯上面已經是黑暗不辨方向了。
拉斯科納夫他一見就認識茄里伊夫亞。她是高而瘦,文雅的婦女,神色極頹喪,濃褐的頭髮卻很美麗,臉頰暈上一種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往來的走,兩手插在腰部;口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時地喘息。她的眼睛發出強度的光彩,貪婪地注視著四週。他那肺病的興奮的臉,加上那蠟燭光最後的閃動,形成一種叫人不愉快的映模。拉斯科納夫看她大約有三十歲左右,這對於馬耳朵夫實在是一個可噱的妻。……她似在幻想,所以沒有看到他們的進來。屋內悶得很,並沒有打開窗;樓梯上發出一股臭氣,樓梯門也沒閉上。紙煙的霧氛由內房裡吹進,她咯咳著,可是不會帶上門。那最小的六歲小孩睡著,盤踞在地毯上邊,頭擱著沙發。那大一歲的男小孩在屋角哭著,或許他受了一頓打呢。他旁邊站著九歲瘦削的女孩,一件破狹的襯衣,和一件舊的羊毛披肩,套在身上,身軀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著她的小弟弟。撫慰著,向他低聲哄著,為的使他不再啜泣。同時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臉,看去更大了,驚惶地看著母親的面。馬耳朵夫沒有進去,已跪在門口,拉斯科納夫站在他的前面。當婦人覺著一個生人,停著前面,幻想跑了,不覺既然一驚,不知他來有何貴幹。她還以為他定是到隔壁房間去的,因為隔壁的房須經過她這邊。她就坦然了,她剛要向外邊走去,把門帶上,卻發見自己的男人在門口跪著,便瘋狂的發出一陣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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