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恢復了自己的信心,他慫恿著自己的膽大心細。
「你萬不能走動!」
「那麼誰把他門關上呢?」拿泰沙不信地說。「他把自己門閂在裡向哩!好像他有什麼偷似的!開門呀,蠢貨,醒著呀!」
他們究有什麼事?門房來做什麼?一切被發現了麼?抗拒好還是開門好?管他鳥事!他把身屈著向前,把門啟開了。
他是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青年,臉孔黝黑而俊俏,年紀似乎比他大一點。他穿的極闊,紈袴兒般的,頭髮兩面披,梳得光滑得很,他的停勻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胸口上懸著一條金索。他和在那房裡的一個外國人說幾句法國話,說得很流利。
「又是一陣雷霆大發!」雷汀以和藹的聲音向意尼娜說道:「你又火氣直冒地發脾氣了!我在樓梯上就聽見了!」
當他走到大街轉彎的時候,一陣抖戰的回憶中他望了大街一眼……並望望那所住宅……立刻把眼轉開去了。
「是的,警長先生,他在一個體面人家裡是會如此胡鬧的呵……」
「我家並沒有什麼開鬧和扭毆,警長先生!」她忽然膽子大了起來,說話好像豆粒落地似的,俄語說得很不錯,不過稍帶著德語的重音,「也沒有什麼羞事,主人喝醉回來,這是我告訴你的一切實情,警長先生,我不能代受責的。……我家是很高貴的,警長先生,我也很循規蹈矩,警長先生,我自己也很是可惡一切的恥辱的事呢!但酣醉回來,又要喝三瓶,他於是一腳去蹈他的鋼琴了,在一個體面人家這一點是不應當的,而且他竟把鋼琴毀壞了,那真是不該的舉動,我就這樣說著。他提起一隻酒瓶,就亂摔人。於是我去叫了門房,佳兒來了,他執住佳兒,直照他的眼睛打去;他又照樣去打肯來,並掌著我呢。這在一個體面人家是多什地難看啊,警長先生,那時我就呼喊起來了。他把靠運河的窗戶推開,在窗邊站著,像豬娘般嘯著;那真不怕羞哪。你想對著大窗戶竟做著豬一般嗥著!佳兒拖他的上衣,把他拖過窗戶,是的,警長先生,他把他的上衣弄破了。於是他嚷著你們須給他十五個盧布賠償費。我就照賠他,警長先生,賠他大衣五個盧布。他是一個粗魯的客人,會做出這樣不要面子的事。『我要把你辱弄,』他說,『我會向各種報紙去蔑弄你的事。』」
「幹麼?」
「什麼公署送來的?」
他從褲邊割下的破布,確實丟在房子當中的地板上,不論誰進來都看得見!
在街上蒸熱得難受;那幾天簡直沒下過一滴雨。灰塵滿目,瓦塊亂堆,肉舖和酒館又發出各種的臭味,薰蒸煞人,到處排列著芬蘭小販和破損的馬車。日光直射著過來,他的眼炙得非常難受,他的頭覺得頭暈——一個發熱病的人,在火一般的日光底下出門,每容易這樣的。
書記官向他說那聲辯書的平常寫法,說他不能還款,允在將來什麼日子還,情願不離去城,也不變賣他的產業,種種。
「如今,我有什麼開心?」他想:「藏東西是這樣的麼?我真的沒有理智了!」
「請問先生,叫你在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則督察長喊著,不知為什麼緣故,好像使他著了惱了。「不是叫你在九點鐘來嗎,此刻十二點了!」
書記官拿了這張聲明書,就注意別的人了。
「出去的。」
他立刻跑到光明處察看著襪子破布。
「他不能站直了。你還……」雷汀開口說著。
「那不關我們的事,你要明白!」書記官說道:
他躺臥著很多的時候。有時似醒非醒的,他看看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但他總不想著起來。不久他看天已漸漸發亮了。他仰躺著,為方才的昏亂而迷忘著。尖厲而望的喧喊從街道上傳了進來,這怪聲每夜兩點鐘後在窗下都可聽見的。如今這聲音把他弄醒了。
拉斯科納夫抓起帽子,想向門口走,但他沒有走到。……
書記官露出一種憐憫而慇懃的笑容看著他,卻又帶著一種冷峭的神氣,這好似看著一個初次新來的人的形狀——他似乎還要說道:「哦,如今要怎樣呢?」這些負債字據,訴追訟狀!他現在還值得關切注意麼?他立著,看著,聽著,答著,甚至自己問著,這全是不由自主地一切。他覺得勝利無事了,自己脫離難關了,這一切思想那時充滿著他的整個腦海,一點也不推測將來,不究釋,不憶測,不置疑。這正是滿心的,直覺的,完全是本能的歡喜。但正在那時,有件事情辦公室裡好像要爆裂似的。副督察還在為著拉斯科納夫的傲慢而震怒,急想恢復他的受傷的威嚴,便對著那不幸的華麗的女人而發脾氣了,她自從他進來後,就露出一種恭敬的微笑凝視他。
雷汀本想辯著,但一眼瞥見一書記官的很難看的面色朝著他,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於是一陣驟然的靜默。這有點怪。
「你昨天出外過麼?」
「那不可以的,他們都要開釋的。第一件,全個事情自相衝突。假使是他們幹的,他們為什麼去喊門房?這是他們願做的麼?也許是當作一和_圖_書種煙幕彈吧?不,這又太狡猾了!並且,大學生樸士脫進去時,在大門前門房和一個女人都看見的。他和三個朋友一同走,他們到大門前才分離,他的朋友面要叫門房指點他路徑。那麼,果是他有著那種企圖去的話,他曾去問路徑麼?至於可咳呢,他在未到老媼那裡去之前,在下邊銀店裡耽擱了半點鐘,而且他是七點三刻離開他的。那你想……」
露意士感激謝了,並慇懃地向各方行禮,這樣走到門口。但在門前,她顢頇地又遇著一個俊秀的軍官,他生著一個明朗而爽直的臉蛋和滋密的美鬚。這就是這兒的分局長雷汀了。露意士就向前做個十分恭敬的禮,然後姍姍地走出辦公室。
「你這不要臉的臭婦!」他突然大聲地喊道。(那孝服的婦人已離開辦公室。)「昨晚你家裡做什麼?哼?又是不要臉的事,這是全街的恥辱。又是喝酒胡鬧。你想進新牢獄麼?我告訴你已十次了,說以後我便不客氣了!然而你仍是故態復萌,又是……你……你……」
但是拉斯科納夫心不在那兒聽,只是執住文書,想要找一個辯訴。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懂。
「意尼娜!」書記官別有作用地再叫著了。
「你害病好久了麼?」意尼娜他從座位上喊道,他在那裡也在瀏覽著公文。在病人暈去那時,他自然也來看過他,但他神志復原時,便立刻依舊坐著了。
「大概在七點鐘時候。」
他忽然又想起他從老媼箱裡拿出來的錢袋和別的物件還在衣袋裡!當他察看衣服時候,竟沒有把它取出藏好,甚且連都沒有想過它們。如今記起了怎麼樣呢?他立刻去把它們檢出來,放在桌上。當他極力把一切東西都取出了,並把衣袋反覆翻轉,看沒有東西纔停止,他把那一堆東西移到牆腳去。紙片和破塊都丟地下,他於是把一切東西都放進紙下的那個洞中:「它們進去了!錢袋和其他都看不見了!」他高興地看看,又呆呆地瞧著,看那洞特別地高高凸出。他又恐怖地發著抖;「老天!」他懷疑地低語道,「這算怎麼一回事?算是藏放了麼?就那樣算了麼?」
拉斯科納夫突然起了一個念頭,想乘機講幾句使大家解慍的話。「請諒解我,局長!」他忽然向雷汀,從容地說道:「請你瞭解我。……如果我的行為不行,我請你恕我。我是一個窮大學生,害著病而且被貧困所砸毀了。(砸毀了是他常用的話)我此刻已輟學,因我已不能照顧自己了,但我就要得到錢的。……我的母親和妹妹在X省。她們就要寄錢給我,我將先清理債務。我的老板娘是一個好心腸的婦人,但她因我把教員的飯碗失去,四個月不付她錢,她纔如此惱急,她甚至於不供給膳食了……這負債憑據我也莫明其妙。她現在要我按這欠債憑據還她錢。我如何還她呢?請你們想想看!」
文書從拉斯科納夫手中掉了,他驚奇地看著那被辱的奢華的女人,但他一下又看出這是怎麼一回事,便又在這件辱罵中找尋解悶。他帶著歡樂地諦聽著,因此他想笑,大笑……他的神經幾乎興奮極了。
「債?什麼債?」拉斯科納夫想道:「然則……那……決不是那回事情了。」
「露意士,你坐著吧,」他無心地向穿得華麗的紅臉的女子說,雖然她身旁有一張椅子,但她好像不敢坐下去似的。
「你也在這兒呀,」拉斯科納夫喊道:「你不是口吸煙捲又破口喧嚷,你對我們也似乎太失禮了。」
「謝謝你,」她答著發出一陣綢衣的綷擦聲,她慢慢地坐在椅上。她的飄洒的青色衣服邊緣,飾著白色花邊,在空中飄動活像一個氣球,幾乎佔滿了半間小房。她發出幽馥的香氣。但她很覺不安,看見自己佔滿了半間房子,又發出這樣芳烈的香味;雖然她有的是微笑傲慢,而帶媚態,終有些侷促不安。
拉斯科納夫他想書記官在他說了之後,待他一定更侮蔑。但是真出乎意外,他忽然覺得對不論誰的意見都漠不經心的,這種反感一下子便發生了。假使他略略想一下,他實在驚訝他在一分鐘前能和他們如那樣的說話,用感情打動他們。那些感情從什麼處所來的呢?若是此刻全室不是塞滿警長們,乃是他最親近的一般人,他們恐也找不出一句懇切的話來,他的心是如此虛渺呵。關於悶人的苦難的寂寞和淡漠的悒鬱的感觸,在他的靈魂中變成了意識的形象。使他心中發生這種突然反感的原因,並不是在意尼娜面前感傷的言語的卑鄙,也不是後者克服了他的卑陋。嗯,此刻他自己的卑陋,和這些渺小的虛榮,警長們,德國女子們,負債,公安局,有什麼關涉呢?若果他那時被罰判用火焚死,他怕不會驚動,並不會把罰鍰書聽進耳朵的。有種新來的,忽然而來,不明白的東西,他剛遇見了。那並不是他所懂的,但是他帶著極強的感觸,覺得他絕不能再用如他近來傾吐的感傷的言語,或用不論什麼,向公安局那些人們訴說的;並覺得如果他們是他的兄弟www.hetubook•com.com姊妹,而不是警長們,那麼在生活著的任何境遇中向他們申訴都是不成問題的。他從沒有經驗過如此種種可怪的感觸。最苦惱人的是這——大部是一種感觸,小部是一種觀念,或概念他一生所知道的一切感觸中的最苦惱人的,就是那種直接的感觸。
「唔,那又怎麼呢!」意尼娜慢慢地說,擺出官紳的冷冷的神氣,他拿著一些案件走到別張桌前,裝著姿勢擺一擺的說:「這,請你看看:一位作家,或是一大學生,他欠了債而不還,又不搬出去住,他常時被控訴,他在這兒還要說我在他面前吸煙的不該!他自己的事竟如一個下流人,你看他吧。這就是那位先生,很觸犯人的」
「寫什麼呢?」他高聲的問道。
「不要嘩啦嘩啦!」
「意尼娜!」書記官不耐煩地說了,但又突然停住不說,因從他經驗上知道發脾氣的副督察是不好用溫和的說話所能制住的。
「不要緊。」意尼娜不在乎地答著。
他呼吸的漸漸自然些了。「絕不是那一回事兒!」
「不錯,不錯。我也這樣想。但允許我說明……」拉斯科納夫又插著道,他並面對著雷汀說話但極力使意尼娜聽得,雖然他雖在忙亂地顯出在搜尋文書,輕侮似的把他忘了的樣子。「允許我說明,我和她同住已經三年,以前……以前……我為甚不把這事先說出來呢,當初我答應娶她的女兒做妻,那是口頭上說的,隨口允許的……她是一個少女……當真,我很愛她,但我並不專注在她身上……實在是愚蠢的事情……意思是,我的老板娘在那許多天她隨意由我賒賬,我是度著一種……生活……我非常放野……」
「但是請恕我,請恕我。讓我解釋著……一切的事情怎樣遇到……讓給我說……不過我瞭解你的意思……那是無用的。但在一年前,那少女患熱病死了。我和以前一樣住在那裡,當我的老板娘搬到她現在的住宅來時,她向我說……而且是很知己地……說她十分相信我,她還問我要給她寫一紙一百十五個盧布——我欠她的債——的負債憑執。她說,只要我把那憑據給她,她願意賒借我,隨我要欠多少,並說他一直等到我能還她的時候為止,她決不會,決不會——這些都是她說的——用那一張欠債憑證……然而如今,我把教員事情丟了,沒有麵包吃的時候,她卻來控告我。對於這事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對拉斯科納夫冷峭地一瞥。「日前在酒店裡也有一件失體面的事。一位文學家吃了飯,不付錢;『我將寫一篇諷刺你的文章,』他說。還有一位作家上週在輪船裡向一位公爵的家眷——他的妻和女兒,說出些不應該的言語。另有一位作家前天被糖果店所逐出。他們就是這樣,記者呀,文學家呀,大學生呀,掮客呀。……咄!去你的吧!過天我要親到你家來瞧瞧。你還是仔細點吧!聽見沒有?」
他以前的恐懼又完全戰勝他了。
「進去見那書記官吧,」那錄事指著遠處的房間說道。
於是他又把口袋翻了出來,真的——衣袋裡子上有痕跡,有血汙!
「不必……我就要去了;我立刻就去了,」他說著,就站起身來。
他的房小得不要離床就能開得著門。面前是立著門房和拿泰沙。
「誰問你這些個人瑣事呢,先生,我們沒有多大時間。」意尼娜不快地插口,帶著一種譏笑的音調;但是拉斯科納夫熱切地把他制止住了,不過他覺得也很難對答。
「她是我的老板娘呀!」
至於那奢華的女子呢,開始她只有兢兢的顫戰。但是真奇,詈罵的話越多越兇時,她愈顯得嬌滴可愛,她對於那兇相的副督察的媚笑也愈甚。她不寧地移動著,執禮愈恭,等著機會辯說,後來她找到了機會。
「沿著街坊走。」
「那麼,是什麼樣的一隊人呢!」意尼娜喊道,他雖然惱怒,卻已變成悅意的戲笑了。
「他們有不能看見他的可能性;因那住宅是照那娃的船式造的,」書記官聽後插說著。
「但是對不起,你怎麼解釋這種衝突呢?他們說他們在敲門時,門已鎖著;但三分鐘後,他們和門房一同上去時,門又已開著了。」
副督察迅速地瞥他一眼,書記官微搖著頭。
「這是什麼?」他問書官道:
「昨天才起的,」拉斯科納夫聲音極低的回答著。
他坐在沙發上——又想起一切了,一剎那間,他又想起一切事情了。
「如果有人進來瞧這樣情形,他不要想我是喝醉了,但是……」
他沒有想到有飾物要藏,他一直只想錢,所以沒有一個藏放的所在。
「一回檢查——立刻就要來一回檢查!」他向自己反複地說著,立刻趕回家。「該死的!他們起疑心。」
「那些有聲有色的瑣事都不關我們的事,」意尼娜傲然地插言道:「你須得寫張證明書,至於你的戀愛和那些悲哀的事情,我們用不到它。」
他疲乏地又在沙發上躺,發著一陣難受的顫慄。不由自主地從身邊的椅子上取出他的冬季舊制服,(這衣服雖已破敗,和圖書但還有暖氣)蓋在身上,於是又沉入恍惚迷離狀態中了。他全失了知覺了。
「他不在家,也許,」一個男的聲音。
「你又來了……你太過尖利了,」雷汀低聲說,他在桌邊寫起字來。他看去似乎有點羞呢。
「那是很清楚的,那是十分清楚的,」雷汀熱心地反複著說:
「我得就去。」
那穿孝的女人審完了案,站開了。忽然聽見一些喧聲,一個軍人極有神氣地走進來,一邊走著一邊肩膀擺著。他把那有帽徽的帽子抛在桌上,兀自坐在搖椅上。那美麗的婦人一見他,便從座上站起,露出喜色和他行體;但軍官卻不去理她,但她在他面又不敢坐下。他是副督察長。蓄著短而紅的鬚,在口唇邊平均地分著,小小的臉部,除開一種不屑的姿態而外,什麼也沒有。他帶著怒眼的斜看著拉斯科納夫;他的衣服那樣壞,他的貶辱人的情形,舉止和衣服簡直太不像樣。拉斯科納夫卻也傲然似地直瞧著他,因此更使他冒火了。
「那不關我們的事。這是一張二百五十個盧布的負債憑據,法律證明應當償還,現在他拿這裡來訴追,那是你在九個月以前交給承審祚里的寡婦的,寡婦祚里又付給一個乞洛夫了。所以傳你來訊,此因。」
他走到窗前一看,天已十分發白了,他把自己從頭到腳,所有的衣服,很快地打量一番有沒有痕跡,但不能如此一看就算完事,他寒冷得抖顫,只好把一切衣服解下,再仔細地看一看。他把一切服內外都翻檢著,再三反復地檢視著。
「怎麼事情沒做完,又去睡啦?啊!我還沒有從袖子下的活結取掉!我忘記了,把那件事情忘記了!那是一個把柄呀!」
「你來幹什麼的?」他喊著,這個流丐似的人顯然驚怪了,並沒有給他的傲視的神氣所勝呀!
「有汙斑,不很惹眼;全蓋上了烏塵,給擦了,已經褪色了。沒有注意的人不會辨出什麼東西的拿泰沙站在那邊想不出的,謝謝天!」他又打了一陣顫抖,把公文的封口弄掉了察看,他看了又看,這纔明白了。這是公安分局來的一個平常傳票,在那天九點半到分局辦公室去。
他高興得忘形了。他覺得有不可形容的歡慰。一塊石頭從他的心頭落下了。
拉斯科納夫面色蒼白得如手帕一樣,他在意尼娜注視著的面前,銳利而敏捷的答話時,並沒有俯視他的黑溜溜的有神眼珠。
但他的頭卻倚在枕頭上。他又打著寒顫;他拉著他的上衣蓋著。
那錄事不動聲色地望著他。他是一個很關心的人,眼中顯出一種漠然的神色。「從他這邊恐得不到什麼的,他對於任何事是如此地漠然,」拉斯科納夫想著。
「是一張追訴債務的一張訴狀。你得還款並付所有一切,訟費等等,或者寫一張聲請書,說明你什麼時候還錢,同時並答允未還之前不離京城,並不變賣藏匿你的產業。債主按法訴追並得自由出賣你的財產。」
在樓梯上他又想起了那些放在牆洞裡的東西,「無疑的,要在我出門的時候他們來搜查一番,」他想突然回來。但又為那股酸勁,及輕傲的氣槪(就使可以說吧)所持,他手一擺立即往前走了。
「什麼!兩點又過了!」
副督察長十分憤怒,起初他是口急不擇言地說話。如今他從座上站起來。
「他畫押時,他已執不牢筆了,」書記官說畢,仍回到原位,辦他的公事。
「沒人看到兇手麼?」
「就這樣。畫了押好了。」
「公署送來的一件公文!」他交給他的時候,他說著。
拿泰沙驚奇的樣子凝視他。他以不屑的狠狠的眼光斜瞧著門房,門房不作聲,拿出一封打火印的灰色的摺疊的文書。
「你是一個大學生麼?」那人看了公交後,問道:
「自然公安局來的傳票。你曉得是那個所在。」
拿泰沙笑著了。
不到五分鐘,他又跳了起來,立刻又在一陣狂亂中去檢尋他的衣服。
他說完話,覺得有一陣莫名的快樂。
「丟到火爐中麼?那他們先要去搜查火爐的。把它們火燒了;那麼用什麼去燒呢?火柴一根也沒有。不,不如拿出去,抛在外面。是的,抛了的好。」他反複說道,又在沙發上躺下,「須快,就在這當兒,不可再耽誤了!……」
但他大笑後便是失望了。
「什麼時候出去的?」
「是的,以前是大學生。」
「他確是害著病了!」拿泰沙說著,眼睛不瞬一瞬地看他。門房轉了一回頭。「他昨天就害著熱病了!」她續說著。
他把他到的公文給他瞧。
「你到那裡去,你可以說麼?」
「我被傳案……有公文的」……拉斯科納夫囁嚅著。
「哦!醉漢從酒店裡出來了,」他想:「過了兩點了!」他就一骨碌跳起來,像有人把他從沙發上拖著似的。
「你且喝點茶去吧!好不?我給你拿過來,那裡還留有一點。」
因此那兇手定在那邊,把自己鎖在裡面的;倘若可咳不是笨東西,而不去找門房,那他們必把他捉牢了。那兇手一定趁這沒人時溜了,不知怎樣給他從他們旁邊逃跑了。可咳只是在他自己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畫著十字,說:「假使我在那兒,他必要竄出來,用利斧把我殺了。他要感謝老天有眼哩——哈,哈!」
「是的,我頭有點暈。你再往下說吧!」
他瞧一瞧,自己右手中是拿著褲破布條,襪,和衣袋破布。可見拿在手中睡熟了。他曾想過這事他記得他在熱病中曾醒過來,曾把這些東西緊握在手裡,後來便又睡去了。
他進了那間房,順著數那間房的第四間;房子狹小,但擠滿了人,他們穿的比外邊的講究多。裡面有兩個女人。一個穿著一套孝服,坐在書記官的對面:在寫著他叫她寫的什麼。其他是一個很壯美的女子,臉孔有著紅疙瘩,穿的華麗之至,胸襟上插著一個像碟子般大的飾物,她在一邊站著,在等待著。拉斯科納夫把他的公文呈遞書記官。他看一下然後說道:「等一下,」仍向著那穿孝的女子。
「這自然是刻板文章,整個兒是相連的,只是如此算了吧!」他顫抖的那樣想著,在心頭浮上「算了,我穿上去好了!」
「如果他們來問我,我就告訴他們吧,」當他走近公安局時候,心裡想道。
書記官看著他嗤地一笑。那氣惱的惱羞成怒了。
其始他以自己發痴了。他打顫了一陣;但這顫抖是在睡覺時發的熱病而起的。此刻他忽然抖得非常兇,他的牙齒格的響著,四肢也在抖。他開著門傾聽著,屋內一切都在睡眠中。他驚異地睇著自己和房中的一切,對於自己在晚上怎樣進來而不敲門,不脫衣地臥在沙發上,並把便帽戴著。如今便帽掉在枕頭邊的地板上,這些他覺得有點驚異。
因為一陣急急的打門聲,又把他弄醒了。
他跪在地上禱求,又不覺大笑——並不是笑祈求,覺得他自己好笑。
「為著債務,向這位大學生索債!」書記官擱開文書立刻插道:「這兒!」他把一張文件丟給拉斯科納夫,指點他看。「看那個!」
「不,不見得很明白,」意尼娜堅決地說。
「但我看。你不能寫,似乎執管不穩哩,」書記官說,他帶著好奇心看著拉斯科納夫。「你害病不是?」
「那很好!」意尼娜最後說道:「你走了吧。」
「貧困並不是罪惡,朋友,但我門曉得你的性子像火藥一般,你受不了氣的。我想你有什麼事情著惱,因而在這邊發著性子。」雷汀溫和地對著拉斯科納夫,並續說著。「這完全是你錯了;他是個極好的人,我可以向你證明,他只是好放爆杖,愛放爆竹!他惱怒時,發起火來,他的言語什麼都說得出,你不能叫他止的!事後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倒是一個心地善良者!他在隊中綽號叫做爆竹督察員……」
「寫呀!」書記官向拉斯科納夫說著。
但他覺得有一種內部的不安。他恐怕自己失去自制;他想握著一樁什麼事情,好把心思貫注上面,握住一點旁的事情,但他一點也不能。可是那書記官卻引起了他的奇趣,他想由他那邊觀察,在他的臉上探找點事情出來。
「不管你。」
「哼!這是門房的口音。……有什麼事兒?」
等了一下,他往前面走到另一間房去。所有的房間多是狹小的,低而傾斜著。他不耐地直望前走。也沒有人注視他。在第二間房裡有一二個錄事坐著抄寫,穿的同他差不多好,自是一些可怪的人物。他走向一個錄事前面。
但他剛把襪子穿上,又匆匆地把它脫了,但一想自己再沒有旁的襪子,只好把它穿上——他又自笑起來。
公安分局大概有四分之一哩路。那是近來才遷過一座新式房屋四層樓上的房間的。他到後曾在舊辦公室等了一刻,太早了。他便轉過門口,看見右邊的樓梯,一個僕役手裡拿著一簿子上來。「那一邊是一個門房;那末,辦公室一定在這邊了,」他以為也許就是這邊,便又回頭了。他也不向任何人問。
「開門呀,你是死是活呢?還老是這麼睡著!」拿泰沙喊著,並用拳敲著門。「他一天到晚像豬一般地打鼾!他簡直是一條畜牲。我對你說開門。已十點過了。」
「是的。」
「是什麼一件事?你害病麼?」雷汀聲色俱厲地問道。
「多麼笨,輕躁的怕懼,會把自己害了呢!唔!……可惜這邊空氣不好,」他繼續著說:「悶煞人。……這邊特別叫人迷昏……人的思想也是如此……」
「文書在一刻鐘前纔送過來呢,」拉斯科納夫不客氣地大聲答道。他自己也覺得出乎意外地惱了似的,在這裡面他似乎得到一種慰樂。「我有熱病到這邊來已夠了。」
於是他腦中來了一個奇怪的想念,他以為所有的衣服或許全有血跡,他沒有發見注意到,因為他的辨察力已沒有了……他的神智蒙蔽了。……忽然他又想起錢袋上也有血!「唔!那麼衣袋上也有血了,因我把濕錢袋放在衣袋中的!」
有好久的辰光,他曾發生過,要「要快,就在這當兒,抛在外邊去,把那些東西全抛了,看不見就沒有關係了,要快,要快!」的思想,他幾次想從沙發上起來,但他不能夠。
「你病了也去麼?」
拉斯科納夫還了筆;和*圖*書但並不就走,卻將兩臂靠在桌上,手抱著頭。他覺得好像有一根釘,釘進他的腦袋去似的。他忽然起了一個奇怪念頭,想立刻起來,走到雷汀面前,把昨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全對他說了,再和他一同回到他的寓所去,並把牆洞裡的東西取出給他看。這個念頭極強有力,就想起來去自首。「但我再思考一下更好麼?」這意思又從他的心中閃過。「不要如此吧,我還是不要就把這重擔拋下吧。」但忽然間他又站著不動,呆著在那兒了。雷汀和意尼娜談得極投合,有些話傳到他的耳朵裡來:
「我說給你默寫。」
除了有一小處稍見有幾滴凍血沾在他褲子的邊緣外,什麼痕跡也沒有,他執著一把剪刀,立刻把褲邊剪去了。如此便沒有什麼了。
「你關心!夠了!我已經對你說……」
「……那麼我對你說,最可尊敬的露意士,我是最後一次對你說了,」副督察往下說著。「假使在你的體面人家裡再有這類的事情發生,我便把你,拘押到監牢——如同開明社會所講的——裡去了。你聽清了麼?那麼是一個文學家,一個記者在一個『體面人家』因為衣衫扯破取了人家五個盧布了,對不對真是一些能幹的記者!」
樓梯又峻又狹,又有一些汙水潑上濕滑的很。那住客的廚房對著樓梯幾乎整天開著門。一股異味和悶熱透出來。在樓梯上下拿著冊子的門房們,兵士們,以及各色各樣的男女。辦公處的門也開著。僕人們在裡面侍候著。那裡熱悶煞人,還有一股髹漆與柏油混合的令人難熬的氣味發出。
她和門房出去了。
他慌忙地抓衣服,自語著:「如果我如此完了,那我就完了,我不以為意!把襪子套上吧?」他忽然懷疑著,「襪子要曾弄得齷齪些,那斑痕便隱沒了。」
他立刻把它們塞進大衣去,並定眼注意看著她。那時雖不想著一切,但他覺得對於就要被捕的人,誰也不想出作什麼的行動的。「但……警察呢?」
他連忙把活結弄掉,匆匆地把它裂成片片,把布塊丟在枕頭邊的襯衣裡。
那人注視著他,並往屋裡溜了一下,就轉身出去了。
「把這事完結了算了吧!」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又昏迷亂了似的喊著。
「看他拿了手中的破布睡覺,好像他握住了一件寶貝似的……」
「可是我……並不欠誰個的債!」
「我沒有嘩啦呀,我很平靜地在說話,你自己喧嚷呀。我是大學生,不容人家斥罵的哩。」
「她是你的老板娘又怎麼呢?」
「這一定還沒有降臨!這點決不是我的懲罰吧?來了!」
當他恢復神智的時候,他看見自己正坐在椅上,有人在右邊扶掖著,同時還有一個人捧著一杯盛微黃色液水的玻璃杯,雷汀站在他前面,專心的注視著他。他由椅上站起來。
「那麼他是一個記者是不是?」
「這一樁案子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和警察從來沒有交涉!而為什麼剛剛在今天呢?」他在苦悶迷亂中想道,「天呀,但願沒有什麼事就好了!」
「安靜些!這兒是公安局的辦公室。不要亂來,先生!」
「不,這他怎麼行呢……」想著。他的腳發顫。「可怕的很,」他低語道。他的頭因害熱病而昏眩。「這是一個計策!他們把我誘到那邊,用各種手段來作弄我的,」當他走到樓梯上去的時候,他沉思著了——「最討厭的是我神經昏憤了。……那我不要亂說出什麼馬腳來的……」
「那不關你事!」他不自然的大聲答道。「請你作那辯訴書吧。牙山大你拿給他,有控訴你的一個稟狀!你能欠債不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
他坐起沙發上。他的心跳動得著實痛苦。
「講的不錯。」
拉斯科納夫走出了。他將離開前聽到如此熱心談話聲。超乎其餘一切發出雷汀的疑惑的話聲。在街道上他的暈眩完全沒有了。
「為什麼到公安局?……」
「不論如何破襯衣的布片不能有疑點的,我想不會,我想不會,不論如何!」站在房子當中,他反覆著說,又煩惱地集中精神注視著他的四周,好確信什麼事情他都沒有遺忘。他覺得他的精神,甚至記憶力,最簡單的回想力也都失掉了,這是一種最難耐的痛苦呀!
「我怎能知道?喚你,你就得去呀。」
「走進去跪倒,把一切事情招供……」當他走回第四層樓時想著。
拉斯科納夫不答,手裡拿著公文,並不想拆開。「你不要起來好了,」拿泰沙見他的腳垂下沙發很可憐似地說道:「身體不好,那就不要去好了;何必心急。你手裡拿的什麼呀?」
「這可證我還沒有喪失理智,我還有些理性和記憶,有自己還能猜想出來的。」他想著嘆了一口聊以自|慰的氣;「那只是熱病的作祟,片刻的昏亂而已。」於是他把整個的左邊褲袋扯割了。這時太陽照在他的腳鞋上;從鞋上邊的襪子,他以為也許有痕跡!他把鞋子脫了;「真的確有痕跡!襪尖浸著血了;」這想是踏入血泊中過了。……「如今怎麼好呢?我把它放那裡去,被布和褲袋?」他把它們緊握在手中,呆立在房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