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她到什麼地方去為你們弄果子?」拿泰沙問著,她伸著五個長手指執住碟子,她從一塊糖盤上啜著茶。
「不要扯東拉西吧!」
「現在什麼時候了!」拉斯科納夫,不安地四周望著並問道。
「我在神志不清時說了什麼沒有?」
「要的。」
「老天!我睡了六點多鐘頭了麼?」
「是的,簿子在這兒呢。」
「錢嗎?什麼,自然是你自己的,僕人從洛維之那邊拿來的,你母親寄來的。你也把它忘了麼?」
「他怎麼追究!你畏懼露出什麼秘密是不是?不要自苦惱吧;你並沒有說一句關於伯爵夫人的話。但是你說了許多什麼惡狗,耳環,鏈條,並關於洛夫司磯島,和什麼門房和雷汀及副督察意尼娜的話。另外一件東西對於你更感到興趣,就是你的襪。你佯哀哭道:『給還我的襪子。』梭米在你屋子裡到處找尋你的襪,他用戴戒指的手把你的破布給你。這時你才稍稍安靜,此後一天之內你把那些沒用的物事握在手裡;我們不能從你手裡拿去。這些大約都在你的棉被底下的地方。以後你又那麼可憐地喊著要你的褲邊緣。我們設法去找,可是我們找不出什麼來。現在我們談正經的!這是三十五個盧布;我拿十個,一兩小時內要給你一個賬目。同時我也要通知諾夫,他似早就應當到這邊來,因為已經快十二點了。拿泰沙,我不在這兒時,你要常進來瞧瞧,侍候他要喝別的什麼。我要告訴派卡我自己要點什麼。再會吧!」
「你為什麼不把糖放在茶裡,拿泰沙,尼奇?」
她一離開房,那病人就把被甩開,跳下了床,如同瘋子一樣。他劇烈的抽搐的心急,好待他們走開,動手做自己的事。但是做些什麼呢?如今,事情好像故意的都避開了。
「那個『希望將來有增益』是你所說的好事的話吧,不過『你的姆媽』說的也不錯。那麼如今你怎麼說呢?他能完全明白麼,嗨?」
「我不要……那錢。」
他倒了兩杯,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如先前一樣,他左臂執著病人的頭部,扶他起來,一匙一匙餵茶給他喝,又時時吹著每匙茶,好像這個次序是對於朋友的痊癒上有著最有功效似的。拉斯科納夫一聲不講,也不堅持什麼,他覺得十分康健,不要扶助也能在沙發上坐起,而且不只可以拿一茶杯或匙羹,甚至於也能四面走走了。但為某種奇異的,幾乎是一切動物的狡猾,他暫時不用他的力氣,並避說一切,假使可能的假扮還不能十分運用有效時,同時就要探考到底是為的什麼。但是他不能壓服他的憎惡心。他啜了數十匙茶後,忽然把頭仰起,把匙子推開了,躺在枕頭上。如今他有實在的枕頭了,套著清潔枕套的絨絮枕頭,他也看見而注意著了。
「倒下。慢點,我自己來倒吧。坐下來。」
「他方才醒過來,」拿泰沙說著。
「他會寫他的姓名的。你把簿子帶來麼?」
「這有什麼好問呢?你亂講了些什麼?大家都愛亂說的。……唔,老兄,現在我不能再多耗時間了。我要去辦事。」他從桌旁起來,抓起他的小帽。
「是的,真的,先生,他比我要緊得多。」
「一杯茶,或許能喝。」
「一切都滿意,真實,面面俱來得!」倫肯並不為他的默然所截斷,繼續說道:
「有的了!那是你精神錯亂的緣故。」
「好的。」
「我的名字!」
拉斯科納夫非常驚奇,並帶著一些痛心的恐怖,看著這些。他決心安靜地,等著要發生什麼事。「我知道我並非人事不知。這是事實,我相信。」他想著。
「我如今記著了!」拉斯科納夫經過長久的憤慨的默然後說著。倫肯看著他,皺著眉毛地不安心。
差役拿出錢後便走了。
「是的;你再說吧。」
拉斯科納夫沒有說話。他只仍是眼釘住他,覺得有些奇怪。
「你這鬼,不畫押怎麼行?」
「你是為什麼?……你惱著的什麼?他是想認識你,因我對他談了許多你的話。……除了從他那邊,我還能探得這許多事嗎?他是一個好人,老兄,第一的……自然,是從他那方面看起來的。現在我們是做朋友了彼此天天會面咧。我遷到這兒來了,你明白。我剛搬hetubook.com.com來的。我曾有幾次和他一同到露意士那邊去。你還想得露意士麼?」
「什麼,我今天上午對你說好。你又忘記了麼?」
「你聽得了嗎,他認識洛維支,」倫肯喊著。「他是在『神志清明中!』我看你也是一個有識力的人。唔,聽了中聽的話總是令人歡喜的。」
「哈夫?書記官麼?為的何事?」拉斯科納夫立即轉頭,釘著倫肯看。
「聽命你姆媽的囑託,因著梵爾綏支,(我想你聽過他的名字不止一回吧,)從我們辦公處送來一筆匯款送給你。」那人向拉斯科納夫說道:「你如果神志清明,我這三十五個盧布交給你,因為羅凡芝受著梵爾綏支(他受你姆媽的囑託)的吩咐,叫他如此辦,和以前的情形一樣。你認得他麼,先生?」
「我要把它抄下。哦,老兄,我且把這長故事縮短一些吧,我在那天本預備到這邊來大大吵一吵的,要把這地方所有一切的惡勢力消滅,但那天派卡勝利了。老兄,我並沒有想到她是這樣愛悅。哈,你以為怎樣呢?」
「不必多管,我不要換!」拉斯科納夫搖著手叫他走。他憎惡地聽著倫肯這些表示他的購買的興趣和盡力。
「我要說那些話我真卑賤。……我母親幾乎不能自保了……我還要誑說去保留我的巢穴……弄碗飯吃,」拉斯科納夫宏亮地清晰地喊著。
「什麼意義?」
「在我神智昏亂時候,原來就是你,我不曉得麼?」拉斯科納夫停了一下,並不轉過頭來問著。
「無須,無須。我們為什麼要來擾動你呢?你是一個有識力的人。……洛地亞,不要為難你的客人了,你看他在等候著。」
「前天吧,我不瞞說,若是先生歡喜。那叫阿里,他也在我們那邊。」
「我以為,老兄!」他停一停說道:「我又做了一回呆子了。我想用閒談來使你解悶,但我只不過是使你氣惱而已。」
「我說,他又清楚了!」她說。
「不,」拉斯科納夫有神沒氣的應著,眼睛往各處溜,但覺得還是使這談話繼續下去來得好些。
雖然他在病中,可是在他並不完全喪失知覺;他是在一種熱病的情形下,有時昏眩,有時略略神清些。他以後憶著了些了。有時彷彿有許多人環繞著他;他們想帶他到別的處所去,這他有好些的辯論。以後便讓他獨自在房中;他們都有點畏他,都跑開了,有時從門縫裡去瞧一瞧他;他們威嚇他,一同計劃著什麼,笑侮、戲弄。他記得拿泰沙時常在床邊;他還覺出另外有一個人,這人他似乎很熟悉,不過他想不出他是誰,這使他著惱,甚至要哭喊。有時他以為已躺到了一個月了;有時又彷彿覺得是一天內的某個時間似的。但是那樁事情——那樁事情他倒沒有想起,然而每分鐘他都覺得他所該記得的什麼又都忘了。他煩惱著,困乏著地想要記起,他哭喊,他懊怒,甚至墜到極難受的恐怖中。他掙扎著想起來跑開,但有人把他攔阻了,他又回復到無能和淡忘的情形中。最後他又回到完全的有意識的狀態了。
「我要再穿好久才把它脫去哩!」他想著。「那全是用的什麼錢買的呢?」他末了問著,面朝著牆。
「是的!」拉斯科納夫點點頭。
「也許不合腳的吧,」拿泰沙說著。
「怎麼這樣小的一間!」他口喊著,「我總是撞著了頭。這叫作樓房麼!你清明些了,老兄,是不是?我聽派卡剛纔告訴我的。」
「你們要喝茶麼?」
「有昨天的!」拿泰沙答道,她還站在那裡。
「快走出,拿泰沙,去拿茶來,茶我們無論如何是可以喝的。但是啤酒送到了!」他坐到自己的椅上,把湯和肉捧著吃起來了,好像他已有三天沒吃過東西似的。
「好,老兄,不要說我,叫我白跑一趟了。」倫肯再三地說著,「拿泰沙,不要怕羞,來幫幫忙——正好!」不顧拉斯科納夫的不願,他把他的內衣換上。他倒在枕邊,有好久不響。
那門開了,一個魁梧的人進來了,他的外表在拉斯科納夫看去是很順眼的。
「他已回復了,」那人應了聲。
「我十分好,我沒有病咧。倫肯,你在這邊很久了吧?」
「那麼,以後呢!」https://m.hetubook.com.com拉斯科納夫催說著,使勁搖著手不要。
「那就是紳士洛維支。梵爾綏支受著你姆媽的囑咐,她先前曾有一次一樣地憑著他滙給你款子,他這次也不拒付,幾天前送通知給羅凡芝,要他給你三十五個盧布,希望將來有增益呀。」
「我對你說,我已等了三點鐘。」
「二十戈壁,我想不能再多了。」拿泰沙答著。
「老兄,你以前不好好地下手,真是一件憾事,你應當換個方法接近她。她是一個最了不得的人兒,假使我這話說的對。但我們下面談談她的性情吧。……你怎樣把事情弄到這樣一個田地,她甚至不為你開飯了?而且竟畫了那張欠債字據的押。你倒是個瘋子,會去畫那張欠債字據的押。而且會在她的女兒娜麗亞生存的時候,答應了婚姻?……但我看那倒是一樁美事呢,我卻是一個笨驢了;寬恕我吧。說到愚蠢,你曉得泊萊士並不像你初見時所想的那樣蠢呢?」
「老天,只求你對我講一樁事吧:他們到如今是不知道那樁事?如果他們知道,在我臥著的時候只是佯裝著,戲侮我,以後他們又來對我說,那麼這事若早就發現了,他們只是……我如今如何好呢?這件事我又忘了,好像與我為難似的;立刻就忘了,一分鐘前我還想起的。」
「哦,你沒有入睡!我在這兒!拿泰沙,你把包裹帶來!」倫肯向樓梯上喊著,「我現在就向你報銷賬目。」
「不,是以前。」
「那麼,喝一杯茶吧?」
「是的,你做的很好。不過最壞的是在這兒乞洛夫出來了,他是一個故事的。派卡本來絕想不到會獨立做出什麼事體的,她太畏縮了;但是做事的人可絕不會畏縮的,開始他就問一句話,『這欠據有什麼希望弄回錢呢?』答話是:有的,因他有母親,她即使自己挨餓,也願把她的一百二十五個撫卹金來救她的洛地亞的;還有一個妹子,也願為他而做一些幫助的。這是她所渴望的。……你為什麼驚奇?如今你的事情的全部我全明白,老兄——當你是派卡的未來的夫婿的時候,你對她那樣忠懇,不是白花的,我以朋友的地位敢來講這話。……但我對你說是如何一回事:一個誠樸能幹的人是忠懇的;一個辦事者卻會聽著把你吃了。唔,於是她當作付這個乞洛夫的錢便把欠債憑執交給他了,他便不假思索地當作正式的索欠了。當我聽見這一切的時候,我想去責備他,以表明我的內心,但是那時我正和派卡之間和諧的混著,我只得把這個事丟下,要你去還錢。我為你作保,老兄。你明白吧?我們找乞洛夫,塞給他十個盧布,由他手裡把欠債憑據拿了回來,在這兒我很高興把它交你。她現在相信你的話了。這兒,拿去吧,我把它撕破了吧。」
「有什麼湯麼?」
「派卡今天一定要給我們弄些果子醬,因要為他弄點果子茶,」倫肯說著,回到椅子,又舉起湯和啤酒喝了。
「你是誰?」倫肯忽然問著他道:「我叫富力,請你誨教;我並不叫倫肯,像別人所常稱的,我是叫富力,我是一個大學生,體面人;他是我的朋友。你是誰呢?」
「我是從我們那個商人溼泊那邊來的傭人,我來有事的。」
「我一定要對你說,洛地亞,我每天在這兒像如此吃飯,」他口裡塞滿著牛肉,啷噥著,「這全由派卡,你親愛的女小開,她佈置的;她愛替我作不論什麼事情。我雖不要,但也不好拒絕。現在拿泰沙拿來茶了。她是一個懂事的姑娘。拿泰沙,親愛的,你啜點啤酒麼?」
「妙極了!老兄,你覺得餓?」
這事在上午十點鐘遇到的。在明爽的一天,日光在那時射進,右邊牆和靠近門的房角上都照亮拿泰沙立在他旁邊,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他很詳細地看著他。他是一個青年,帶點髭鬚穿一件端正的短襖,看去像是一個僕役。老板娘在開著的門口向內偷窺。拉斯科納夫坐著了。
他站在房的中央,在可憐的昏惑中四周痴望;他走到門口,開著門,諦聽著;但這並非他們想幹的。忽然,他好像想著什麼事兒似的,他跑到那洞中塞著紙的牆壁去,開始察看著,把手伸入洞中和*圖*書去,摸索著——但那又不是的。他走到火爐那面去,在死灰裡尋找;他的褲邊緣和從他衣袋上割去的破布,仍安放在那裡,正如他放的時候一樣。可見是沒有人看過了!於是他又記起倫肯剛才說的什麼禨子。是的,他放在沙發的棉被下面。但已蒙上灰塵和齷齪,梭米在那上面看不見什麼的。
「他是誰,拿泰沙?」他指著那青年問著。
他拿起酒瓶,那瓶還有一杯左右的酒,他很狂嗜地一口氣喝了,好像把胸中的火氣澆熄了似的。但過一分鐘,酒勁往頭上衝了,一陣微弱的愉快的顫抖從背骨流下去。他躺下,把棉被蓋著身體。他的不完全的不接連的思想變得更不蟬連了,不久酣然的沉眠上來了。他得著一陣舒服,把頭靠著枕頭,把那替代破大衣的柔棉被緊緊地裹在身上,輕微地舒了口氣,恰到好處的深入酣睡中了。
「信我,老兄,這特別是我心內的事。我們一定要使你弄的像個樣。我們從頭上說起吧。你見了這頂小帽麼?」他說著,從包中拿出一頂很好,但也不貴的尋常小帽。「給我戴戴看。」
「我以為對的;可是有一位軍官苛洛,當我在那邊的時候,他們卻尋不到哩。唔,那有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但我剛一到這兒,我立刻就打聽清楚你所有的事情——一切的,一切的,老兄,一切事情我全明白;拿泰沙在這兒會告訴你的。我認識了雷汀和意尼娜,門房和梭米,格里支(公安局裡的書記官),最後又認識了派卡,這並非泛泛地認識她;拿泰沙在這兒知道。……」
拿泰沙拿著兩瓶啤酒進來。
「怎麼不是呢?這於你有益呀。你急什麼?有什麼約,對不對?我們並沒離開過,我等待你三點鐘了;我上來兩次了,你都在酣睡。我去見諾夫兩次,都不在,空跑了,你試想想看!但不打緊,他就會來的。我現在要去幹自己的事。你知道我今天在搬家,和我叔父住在一起。現在我和一個叔父同住了。但不要緊,我們回過來講吧。把包裹拿過來,拿泰沙。我們打開它了。你現在覺得如何,老兄?」
「不合腳?你看!」他把拉斯科納夫的挺硬的沾著泥沙的舊破鞋子,從衣袋裡拿出來。「我不是空手而去的——它們是照著這個大小尺寸的。我們非常賣氣力呢。至於你的襯衫呢,你的老板娘瞧過了。這兒,是三套汗衫,麻製的,胸部織的很時式。……那麼,便帽八十個戈壁,短戈兩個盧布加二十五個戈壁——一共三個盧布五個戈壁——鞋子一個半盧布——因為鞋很講究,你瞧——這是四個盧布五十五個戈壁;襯衣五個盧布——都一同買的——這共是九個盧布五十五個戈壁。四十五個戈壁換了錢幣。你拿到了沒有?那麼洛地亞,把你弄端整了一套完全簇新的服裝了,因為你的外衣還可以用,甚且有它自己的特色。那是在荷耳那邊買衣服時買來的!你的襪和別的什麼,我讓你親自去購買吧;我們還餘著二十五個盧布。至於派卡以及付房飯費,你不必多心。我說過她什麼都相信你的。那麼如今,老兄,讓我來給你換內衣,我將說,你的病將和你的舊汗衫一起脫除了。」
「她會在店裡弄到的,親愛的。你看,洛地亞,在你臥著時,什麼事都會發生。當你那樣不要臉地忽然溜開,不留地址時,我十分的氣惱,決定要把你尋獲,罰你一下。當天我就這樣。我是怎樣四去跑走,探聽你的下落呀!你這個住處我忘卻了,我從來一點沒想起過,因為我不曉得;至於你住的舊地方呢,我只能記起那是在哈付住所的僻處。我是設法找那個哈付的住屋,那時找到的不是哈付的,而是白克的。有時人們會如何地把口音都纏錯了!因此我動了火,第二天立刻到人事局去查。哈,兩分鐘他們就把你查出來了!你的名字登記在那邊呀。」
倫肯把字據放在桌上。拉斯科納夫瞧瞧他,就一語不發,面向著牆。這使倫肯也感到一些痛刺。
他開始解開包裹,這使他感到興趣。
「諾夫!你畢竟是來了!」倫肯歡欣的喊著。
「他用甜言誘她!」拿泰沙輕說著,並狡猾地微笑了。
「啊,那狡猾的狗!」拿泰沙又高聲喊了。這些話使他非常開m.hetubook.com•com心。
「不要那錢!好,老兄,不要胡說,我作證。請你不要苦惱,這是因他又神經錯亂了。但那在他是很尋常的。……你是有判斷力的,我們把他握住,換句話說,就是把住他的手,叫他畫押。在這兒。」
「我心還想著的。湯拿過來,並給我們一點茶水。」
「拿泰沙,假使白爾斯送兩瓶啤酒給我們,那我們就去喝完它。」
拉斯科納夫深思著。上午在他看好似一場大夢。他自己已記不清楚,只是探問似地看著倫肯。
「那是可以的。只要他在這張小紙上畫個押就得了。」
「我亂說些什麼來的?」
當他已是回復了神志,老板娘便把門帶上去了。她總是膽怯,怕講,或論究。她有四十歲年紀了並不難看,肥滿壯健,烏溜的眼睛和黑眉毛,因為胖而多懶,性情也和平,而且怕羞的很。
「你……是誰呀?」他向那人問著。但是那時門已開了,倫肯彎腰進來,因為他的身體高得很。
他忽然聽見有人進來,又驚醒了。他睜著眼睛,看見倫肯在門口立著,踟躕著不想進來。拉斯科納夫立即由沙發上坐起,呆視著他,好像要想起什麼事情般的。
「我亂說過些什麼?」
「裡面有蕃薯和小米的,好不好?」
「請坐吧。」倫肯自己就在桌旁坐下。「你醒了一些,這是很好的,老兄!」他向著拉斯科納夫說道:「前四天內你幾乎沒吃喝什麼。我們一匙一匙餵給你茶。我請諾夫來看你兩同。你憶得諾夫麼?他仔細把你診看過後,說不算嚴重——有什麼邪氣混入你腦袋去了。有點神志不清,飲食不足的緣故,他說你吃的啤酒和紅蘿蔔不充足,但是不要緊,就會好的,你就會好的。諾夫是一個上等的醫生,他很有名。哦,我不打擾你。」他又向那人說道:「請你說明你來什麼的,你須知,洛地亞,這是他們第二次從辦事處送來的了;但上次是另外一個人,我和他談過一些話。以前來的是誰?」
「你這個小鬼!」拿泰沙忽然喊著,並格格地笑起來了。「我不是拿泰沙,尼奇,是拍娣。」她笑後。忽然繼續說。
「他比你懂的多了,你說是不是?」
「你到這邊有多久了?」
「二十個戈壁,你倒會說!」他嘔氣的喊著。「如今你要費八十個戈壁更多的錢呀!這是因為破了才去賣的。我買的是為戴破了,明年他們再來換你一頂。是的,如此的!現在我們來瞧瞧美國吧,他們在學校裡常如此叫,我向你說,我很歡喜這條短褲,」他向拉斯科納夫展開一條淡灰羊毛作的輕薄的涼褲。「沒有破洞,也沒有斑點,十分漂亮的,雖然有一點點壞了,如加上一件背心,卻頂刮刮了。而且壞了倒是一種改進,比較柔軟些,光滑些。……你瞧,洛地亞,我想,世界上生活最需要的事就是要隨著季節;如在正月你不要龍鬚菜,那你把你的錢放進衣袋裡;這回的購買正和那一樣呢。現在是夏季了,所以我買了夏天的物事——秋天便要較暖些的了,那你就一定要把這些東西擱置了……原因是為的到那時候,它們如不由於你的較高的奢侈標準而被棄置,也要由於它們的不相稱而毀掉。好,你猜猜它們的價錢吧!你說要多少!兩個盧布加二十五個戈壁!且須牢記這個條件:你如把它穿壞了,你還可以再不花錢地弄一條!在維邪夫那邊,他們就是照這個常例買賣的;你如一回買一件,那你一生就滿足了,因你再不願往那邊去的。如今再說鞋子。你以為如何?你看,是有些破了,但是它們要維持兩個月的,因為是來路貨,外國皮革;英國公使館的秘書上星期出賣的——他只穿了六天,但是他因十分缺現錢。貨價——一個半盧布。真是價廉物美呢?」
「是的。」
「是的,你於是大發震怒,尤其當我有一天把哈夫帶來的辰光。」
「把簿子交給我。這邊,洛地亞,坐起來吧。我幫著你。拿筆畫上『拉斯科納夫』這時,老兄,錢對我們真像比糖還甜咧!」
「哼!」倫肯說,「他倒忘了。那時我想你神志並不好。如今你因睡覺好些了。……真的你看來好些了。第一的!唔,談正事吧。看這邊,老兄。」
「唔,你倒是一個好手!」拿泰沙已說和*圖*書著便離開,依他的吩咐去做了。
兩分鐘後拿泰沙拿著湯來了,說茶就弄好了。此外他還帶來兩只匙,兩個碟,鹽,胡椒,芥粉(吃牛肉用的),等等。飯菜好久不見有這樣的豐富了。而且布也很清潔。
「不要?」
「哦,梭米!公安局!我為什麼傳到公安局去?傳票在那兒?!我昏亂了:這是那時。那時我還看著襪子,但是如今……如今我病了。但是梭米來做什麼的?倫肯為什麼把他帶到這來呢?」他喃喃自語著,又絕望地躺在沙發上。「這有什麼意義呢?我還是神志不清?還是這是真實呢?我相信這是真實的。……哦,我想;我決定逃遁!要快快逃跑。是的,我一定要快逃!是的……但是逃到那裡去呢?我的衣服放在那裡呢?又不見鞋。他們把那些東西都拿去了!他們把那些東西都暗藏起來了!我知道了!哦,這是我的衣服——他們太疏忽了!錢是放在這桌上,謝謝天!這是欠債憑據。……我得拿了錢走開,另賃一個住宅。他們尋不著的!……是的,但是人事局呢?他們會曉得的,倫肯也會找得的。還是逃跑的好……逃遠處……美洲去,讓他們怎樣擺佈吧!而且把欠債字據帶去……到那裡有用處的。……我還要拿點別的什麼呢?他們以為我是害病!想不到我會高飛遠走哩,哈——哈——哈!我從他們眼睛中已看出他們一切都曉得了!只要我能夠走下樓!但是他們假如在門口站著守門者——巡警。又怎樣好呢!這是什麼呀,茶?呵,這裡還剩有半瓶啤酒哩,冷的!」
拉斯科納夫有點奇怪地凝視著一切。這時,倫肯在他旁邊沙發上坐下,拉斯科納夫雖已能坐起來,但他還像熊一般地笨把手抱著頸項,而且用右手餵他一匙湯。用口吹著,使湯不至過燙。但湯並不燙。拉斯科納夫口饞地呷了一匙,接著再來二匙。但當倫肯再想餵他。他卻停住了,說他一定要問問諾夫醫生可不可以多吃些。
「是的,我認得……洛維支,」拉斯科納夫夢幻似的答著。
「他叫她派卡!唔,他實在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當他出去時,拿泰沙咕嚕著;於是他推開門,立著聽,但又不覺跟著跑下了樓。她很關心地想聽他向老板娘說些什麼。她顯然給倫肯所迷惑了。
「好,洛地亞,朋友,不要慌,以後就太遲了;我整夜都不要睡,因為我沒有量過,猜度著買的。恰好!」他得意地說著,把帽戴在他頭上,「恰恰合你的頭!一個適合的帽是服裝上的第一件,而且就另那方面講也是一種介紹。我的一個朋友脫耳斯,他到不論什麼公共場所,別人戴著禮帽或便帽的辰光,他總是牽強地把他的蛋糕盆去下。大家以為他是由於奴性的恭敬才那樣做,但只是因為他怕震出他的鳥窠;他是一個極怕羞的腳色!你看,拿泰沙,這裡有兩種帽樣:要這個拍斯——他從屋角把拉斯科納夫的破舊拿來,不知為什麼,他叫它作拍斯——是否要這個寶物!猜一猜什麼價錢,洛地亞,你猜我要花多少錢,拿泰沙?」他看拉斯科納夫不響,便向她說了。
「但是我下次還要來的。」
「算了,我自己來畫!」後者說著,執著筆把他的押簽上了。
「方才醒過來!」那人也露出一點微笑,應著。
「我不畫押。」
「她並不那樣,是的?」倫肯喊著,從他答話中找到一些喜悅。「但她也並不怎樣乖巧?她的性質,性質上倒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有時非常受迷,我老實對你說。……我想她一定有四十歲了;雖然她說是三十六歲,自然只有隨她說。但我必在心理上評斷她,只從抽象的觀點看;在我們兩者間已有了一種符號,一種代數式或者不是!那我並不明白了!唔,那都是瞎說。只因他看你已不是一個體面的大學生,你的教員和衣裳都沒有了,而且因為女兒又死了,她不必當你是一個親戚了,她便忽然耽憂起來;你又躲在你的小房中,和她斷了一切以往的瓜葛,她便想把你踢出了。她這個念頭早已懷著,但她只是憐惜那負債憑據。因你自己向她說等你母親償還她的。」
「我不要它!」拉斯科納夫把筆擱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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