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著柴草市場邊走去。一個頭髮灰暗的青年,手裡執著一架手琴在一家小雜貨店門口,彈著一隻哀情的歌。他旁邊伴著一個約十五歲年紀的姑娘,她立在他前面街道上。她衣著一件短裙,一件外褂,並戴上一頂有赤羽毛的帽子,都很破舊了。她用一種啞澀的動人的聲音在唱著,想得到店舖裡給她一個銅板呢。拉斯科納夫也是聽眾的一個,他便拿出值五個戈壁的一個銅幣,給那姑娘。她就把哀情的高吭的調子停著不唱了,她招著彈琴的人,兩人於是又到另外一個店舖去了。
拉斯科納夫知道他要走近的。便把報紙甩在一邊,臉向著哈夫嘴上露出一陣勉強的笑意。
「門開了麼?」
「誰呢?是你麼?你能把他捉牢麼?這是你的一樁艱難工作!這要看一個人能破費不破費。如果他沒錢,忽然要花錢他一定就是那個人。所以不論那種孩子可以引你走到歧路的。」
「你原來在這邊呀!」他大聲地喊著——「你從床上溜了!我還在沙發底下去找哩!我們還走到樓頂上去找。為著你我幾要打拿泰沙。你原來在這邊。洛地亞!這是什麼意思?把經過的實情對我說!你自己說!你聽清了麼?」
拉斯科納夫一直往前行著,走到柴草市場的轉角,他認得這是那小販夫妻倆曾和威里談話過的地方他們此刻不在這邊了。他站著向四面望望,便對著一個穿紅小衫站在雜貨鋪門口呵欠的青年問著。
「你有何貴幹?」他忽然開口問道。
「那你是不信的了?當我走出公安局辦公室時,你們在背後評論些什麼?炸彈中將為何在我昏去後查問我呢?喂,這邊,」他喊著侍者,站起來抓起帽子了。「多少賬?」
「自然有點想。」哈夫不假思索地答著。在他的言語舉止上似乎太顯露一點。
「弄點茶,把日報給我,前五天的報紙。我會給你錢的。」
「我不去呢,倫肯。」拉斯科納夫轉身就走了。
舊報和茶送過來了。拉斯科納夫坐下來,尋找著。「哦,怎樣……這都是些零星瑣事。樓梯頭的事店主的死於醉,薄磯火災……佩德堡區焚如……佩德堡區又是火警……佩德堡區又是火警。……哦,這邊!」他把他所要找的事情尋到了,每字每行在他的眼前呈顯著他看完了,又急切地在以後幾天上尋後文。翻報的時候,他的兩手急急的顫抖著。忽有人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他一看,就是書記官哈夫,他的模樣和以前一樣,手指上扣著金戒,胸襟掛著錶鍊,鬈曲的黑髮兩邊分了,加上油了,穿著講究的背心,破敗的上衣和汙穢的襯衣。他心裡很高興,他微笑著。他的黑暗的臉因喝了香檳酒發著紅色。
「我不明白呀。……對不起……」那陌生的人答著,他看著拉斯科納夫的態度和問話發奇,他走過那一邊去了。
他出去之後因為一種強烈的神經錯亂使他全身顫抖,在這種感觸中有許多難受的痛苦。他還憂鬱且疲倦得很了。他的臉像害發痧般的抽動著。不論什麼刺|激,不論什麼動人的感觸,立即使他的神氣回復過來,但他的力氣當刺|激沒有時,又很快地消滅了。
「明白的?那你為什麼不把他捉牢呢?」他喊著,惡意地譏訕哈夫。
「他看過房屋了,」年紀大的工人向前走來說著。
「我叫,先生,」那女子在他後邊喊著。
倫肯站著想一會,便把手放了。
「哦,你有何貴幹?你是誰?」那工人走到他面前問著,拉斯科納夫又走進去了。
「你碰見他麼?」
「你也是煞克人嗎?那一個省呢?」
「唔什麼的?」
「還是不理他好,」門房答道。「一個真真的流氓!那正是他所想的,你可相信的,但一次作弄了他,你便永遠和他弄不清了。……我們明白那種人的!」
「好,快過來,」拉斯科納夫漫不經意地說著,先走出來,慢慢跑下了樓去。「喂門房,」他在門口喊著。
「哈夫你定已度著一種適意的生活了,不受拘束地揀最愛的地方去,此刻是誰在侑酒呀?」
「十分想!」
「克利。」
「我很願意陪你玩一點鐘頭的,好心腸的先生,但我又覺得難為情呢。給我六個戈壁去喝酒吧,好青年!」
「是的,奇怪。」
「那是忍不住麼?」
拉斯科納夫直往X橋去,在橋上站著,兩隻手臂擱在欄杆上,向著遠處凝視。別了倫肯後,他更沒力氣了,他差不多走不到這兒。他很想在街上坐躺一下。他看著河水,不自在地視著落日最後的紅色的光焰,投視著一排房屋在四圍的暮色中幽暗下了,遙望著左岸上的一個遠處的樓窗在落日的最後光線中好像火球般的發著光彩,痴看著漸漸幽黯的河水,好像捉牢他的注意般的。不久,他的眼睛發著昏,好像屋子在旋轉著,行路者,河岸,車馬,都在他的眼中打旋呢。他忽然一嚇,也許又給一個奇蹟救了他使他不至於立刻昏倒呢。他覺得有人立在他右邊;他一看,卻是一個高個的婦女,頭上圍著包布,臉兒長長的且帶黃瘦,紅紅的眼深陷著。她直瞪著他,她看不清什麼東西,什麼人。她忽然右手扶著欄杆,右腿舉翹過去,再把左腿也舉過去,跳到河中去了。一下子她沉沒下去,但是稍過一刻,淹死的婦女又浮到水面上了,隨水浮動著,她的頭和腳沉在水裡,她的衣服在她的背上膨脹得如一個皮球般的。
「我想租房子,我來看看的。」
「是的。」
年紀大的向年紀輕的說,「很早,穿的很時髦呢。『你為什麼如此愛修飾呢?』我問。『我做點事情好使你高興,瓦西支!』就是如此!她就依著最時式的樣子裝飾著!」
看的人散去了,警察卻仍舊站在那婦人旁邊,有人說送到公安局。……拉斯科納夫覺得討厭,露出m.hetubook.com.com冷淡和無情的眼光注視著。「不,那可厭……水……那太不好了,」他自語著。「沒什麼用處的,」他續說著,「等候也是無用的。警察辦公處如何呢?……哈夫為何不在公安局呢?公安局是十點才關門辦公。……」他身靠著欄杆,四週望著。
「你要啤酒嗎?」侍者問著。
有好些人在門口站著,看著過路者;兩個門房,一個村婦,一個穿長衣的,和另外幾個別的人。拉斯科納夫直走到他們面前。
「全然不是,」哈夫著惱了,喊著。「你是把這話來嚇唬我麼?」
哈夫驚奇地瞧著他,臉色變得像白布一般。他露出一種正確的笑臉。
「你說他的手抖麼?」哈夫說道,「是的,那是當然的。我想一定可能的。有時人就不能忍得住了。」
「可恨,」他仍大聲地續說著。「他說得像很明理的,但……我是一個呆子!好像瘋子說話不解事般的!這是諾夫所害怕的。」他用手指頭敲他的額角。「如果……我怎好讓他獨個走開?他會投水自盡的。……哼,好大的錯失!我不能呢。」他回頭去追拉斯科納夫,但看不見他的影子。他咒罵一聲快步回到碧瑩宮來問哈夫。
拉斯科納夫看著說話的人發呆。她是一個面麻的三十歲左右的妓|女,臉上刮滿著傷痕,口唇紅腫著。她幽靜地發表了她的意見。「在那邊,」拉斯科納夫想著。「在那邊我見過有人處置死刑了,他在死前的一點鐘思想著。即使他須在巍高的岩頂上度世。站在那樣狹窄的岩山,深深的海洋,籠著的黑暗,永遠的孤單,不停的狂風烈雨侵襲他;須一生一世站在一尺見方的空地上,站立一千年,這樣的活著也還比現在立刻死去好得多!只要能活,活!不論怎樣生活!……這是怎樣地實在呵!老天.怎樣地實在呵!人是一個下流者!……然而說他下賤的那個人倒真是下流呢,」他遲疑了些方才繼續說著。
「你如何會知道那事的?」
「意尼娜是一個痴人。」他肯定的說。
「呵,你覺得我怪麼?」
「我曉得你去過,」他答著。「我聽說,你在找我的襪。……知道倫肯對你表示好感嗎?他說你曾和他同到露意士家去過,你的那個女子,你為她而向炸彈中將做做眼勢,他不懂你。——你還記得不?他怎麼會不懂——那不是很明白麼?」
「有許多件火警的新聞。」
「你倒很喜歡這個題目,你還想知道我處那種情景中當怎樣辦?是不是?」他快快地問著。
「把他送到公安局吧。」那穿長衣的突然插口說。
他常走過那條小街,在那一壁角轉彎,就是通到脫非街的。近來他煩悶時,常想到這邊來走走。他不思索地走著,那邊有一座大房子,完全是酒店和飯館;婦女老是進進出出的,光著頭,穿著工作衣裳。她們到處結隊成群,在廊道上,尤其是在下面幾層的各種娛樂場門口。下面的一層樓上, 發出一陣喧鬧聲,歌聲,琴聲,喊聲,傳到街上來,一群婦女在門口擁擠著;有的坐在石階上,有的坐在走道上,有的站著講話。一個醉了的兵,含著一枝煙走近她們面前,辱罵著;他似乎要到什麼處所去,但忘記什麼處所了。還有二個乞丐爭鬧著,一個沈醉的人橫著路邊倒著。拉斯科納夫走進婦女堆中,她們啞澀的聲音在談天。她們不戴帽,穿著布衣和皮鞋。有的是近四十歲了,有的還不過十七八歲呢;她們的眼睛都是綠澄澄的。
「我不這樣。我要問你一句話可以嗎?你為甚常是……」
「因我對於你們任何人都覺得討厭,我想單獨在一個地方。」拉斯科納夫安閒地答道。
「聊花一點小錢!你會弄錢呀!」拉斯科納夫笑了,「那很好,老弟,」他拍一拍哈夫的肩膀,又說著。「我並不同你講氣話,為友誼,為好玩,如你們為那老媼案件上所訊執的那個工人,他和脫里打架時候所說一樣。……」
「不忙,你是受過教育訓練的人麼?」
這顫動歌聲衝了出來。拉斯科納夫很想明白她唱的是什麼,好像一切都在那上邊似的。
「我要不要進?」他自問著。「他們喝了酒在喧笑。我也去喝點嗎?」
「那一層樓呢?」
「在佩德堡沒有什麼沒有吧。」年輕的熱切地喊著,「除了爸爸和媽媽之外,什麼全有!」
「你走吧!」
將近八點鐘,太陽落下了。氣候像以前一樣悶熱,他呼吸著發臭的,汙穢的都市空氣。他的頭覺得發昏;一種異樣的神情忽然在他的貪婪的眼,及瘦削的灰黃的臉上閃露著。他不由自主地走著,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立刻要在今天一切都要告個段落了,如果不能他就不回家,他實不願再那樣過下去。」那麼,用什麼來結束呢?他一點也不明白,他只是把念頭追趕著。他所知道他所覺察的一切,就是「必有一天」一切事情須要改變,他堅決的自信著的。
「他是一個很性急的人!」
「我到那邊去不去呢?」拉斯科納夫想著,他在交叉邊口站著,四下望一望,好似等待什麼人給他決定一下似的。但四顧悄然,一切都死一般地寂寞。……忽然在離開約有幾十丈遠的街頭,在暮色蒼茫中隱瞧,他見一夥人,並聽得談話和喧嚷。在人群中樣停著一輛馬車。……街心閃耀著一般光亮。「什麼事兒?」拉斯科納夫向右走到人群那面去。他好像要握牢一切事物,當他看清出來了,他始微微冷笑著,因他已決定到公安局去,曉得不久這事便完全結束了。
拉斯科納夫立起來向旁的一間房去,那房會放過保險櫥,床,和有抽斗的大櫃;這房他看來好似很小,裡面器具也沒有。紙是老樣子;牆壁那邊露出聖像的木m.hetubook.com.com架曾放過在那裡。他看了一看便向窗口走去。年紀大的工人斜睨著他。
「也許我比你曉得的多呢。」
「什麼,那你忍耐得麼?不能,我就不能。為著一百個盧布去做那樣的一個嚇人的事情,拿假票到銀行,在那邊他們當然要辦出來的!不能,我就沒有做那件事的資格呢。你能麼?」
哦,我的美麗的士兵,
他立即到了下面的酒店。拉斯科納夫往前移動著。
「談的。」
「他並不喝醉了酒,不知道究竟是怎麼著。」那工人吶吶的說道。
「打嗎?那個?我?只要想一想,我就要把他的鼻子扭脫!可伕的住屋,斯金的那層樓,四十七號。……」
「副督察員在那邊麼?」
「當然他們是罪犯人啦。」
那工人驚異地瞧著他。
「我是拉斯科納夫,以前是大學生,我住在濕耳的家宅,離這邊很近,第十四號房,你問門房,他曉得的。」拉斯科納夫懶懶的囈語般地說出這些話,毫不動的只是看著漸入昏暗的街上。
拉斯科納夫抓出來十五個戈壁的錢給她。
「單獨在一個地方?在你不能行路,在你臉如紙頭且喘著氣的時候!見了鬼!……你在碧瑩宮作的什麼?快快地說出來!」
「就是?就是些什麼?什麼?好,你對我說!」
「他太瘦了點!」另外一個女人低澀的說著。「你才從醫院出來的吧?」
要去公安局,須得一直前去,再向左轉個彎。路不多。但是他在轉彎時忽又不走,想了一下,又轉入旁邊一條街,他走了兩條不相干路的街道,完全沒有什麼目的,也許為多耽擱些時候吧,他眼朝著地下走著;忽然好像有人在他耳中私語著;他擡頭看見他正立在那住宅的門口。他自從那天晚上後就從沒走過這邊,也沒有走進這邊附近。一種鬼迷似的慫恿使他往前走去。他進了那住宅,經過廊道,經右邊第一個入口,再從熟的樓梯上到四層樓。狹陡的樓梯黑暗的很。他在每個樓梯頂立著,好奇似地四下望望;第一個樓梯頂,窗戶架子拿去了。「那時不是如此的,」他想。這邊是二層樓,尼拉和脫里曾在這邊工作。「房屋關閉著,門是新漆的。像是要招賃了。」於是又到了第三層,第四層「這邊!」他瞧見這層樓房門開著,他紊亂了。那邊有人,聽見講話聲;這是出他所料的。他想了一下之後,他便上了最後的幾步樓梯,走到裡面去了。裡面有工人正在修理,這好似把他呆住了;他本猜一切都照老樣子的,而且那屍體也還在地板上呢。然而如今只留著牆壁,沒有家具了;這很奇怪了。他走近窗前,在窗上坐著。有兩個工人,都是青年,有一個比較更年輕。他們正在用一種花紙在糊牆壁,代替著那汙舊的黃紙。拉斯科納失不知為著什麼,對這情形非常的生氣。他不願看著新糊的紙,彷彿一切都如此地改樣了,覺得十分地可惜。工人們工作得長久了,如今他們正在把他們的紙收拾著預備回家。他們並沒注意拉斯科納夫的進來;他們自己在談話。拉斯科納夫拱著手臂諦聽著。「她早晨到我這邊去,」
「我把我所看見的新聞對你說嗎?他們把日報給我。你疑惑麼,哼?」
拉斯科納夫沒答,走到走廊去拉了數下鈴,鈴兒仍舊發出那同樣的澀聲。他回想著那時候所感到的惡厭而可怕的感觸,漸漸地復現地開始來了。他每捺一回鈴他便顫著,這使他感到有點得意。
拉斯科納夫直看著他的肩膀,仍用懶懶囈語的聲音說道:
「各種樣的人都在這邊擺攤呢!」青年傲慢地瞥拉斯科納夫一眼說著。
拉斯科納夫不答,只是在他們旁邊,呆呆的想著。
「你問我是誰麼?」
哈夫一個人,坐了好久,深深地思維著。拉斯科納夫不由自主地在他腦中上打轉,完全給他所引了。
「就是那個老媼呀,」拉斯科納夫用極低的聲音續說著,並不留心哈夫的解說,「你們在公安局談著的,你記得,其時我昏去了。哦,現在你清楚麼?」
「哼,你說的是如此奸刁可怕呀!」哈夫大笑著說。「但那不過是瞎說罷了。我將說,果真的實行時,你就要跑了。我想即使是一個老手他也不能保險自己不出毛病,我倆自然不用說了。就拿就近鄰家的一個例子說——那老媼在這邊被謀害了來說吧。那兇犯好像是一個了不得的角色,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冒著無邊的危險,給一個奇蹟拯救了但他的手指也打抖。他在搶劫那處並不算成功,他維持不住。那是很明白的,可由……」
「不是,你的朋友倫肯。」
「你為什麼要到那層樓去呢?」
「倫肯老兄,我十分相信你因為僅有的慈悲,讓不論誰打你的吧。」
拉斯科納夫眉毛一皺,瞪著哈夫。
「什麼好怕?你為什麼留戀著不走?」
「談些什麼?可恨,你是不對我說了。可伕的住屋,斯金那層樓房,第四十七號,你記牢吧!」拉斯科納夫向前走去,轉彎到塞托街去。倫肯在他後面看著。於是把手一甩,他進屋來了,但在石階上突然停住。
「什麼是你的名字?」
「是的,先生,這邊是今天的。要不要啤酒?」
他拿著拉斯科納夫的肩膀,把他推到街上去。他向前一煩,還好站住了腳。不聲不響地看一看邊旁的人,就獨自走開了。
「你也很好看哩,」她說。
「是。你在做什麼,看日報吧。」
她微笑了,對於這讚美十分喜悅。
「我神智不省?瞎嚼舌,我的小雀兒!我奇怪麼?你看我什麼地方奇怪?」
「他是一個流氓呀!」村婦喊道。
「她生得標緻呢,」他伸了腰看她。
「那麼你是誰呀?」那工人侷促的問道。
「她們看去都好比是師長們的女和_圖_書
兒,可惜她們的鼻子都是扁的,」一個泥醉的農人插嘴道,他臉上露出一陣鷺鷥笑,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衣。「她們真是怎樣地快樂呀。」
「那不是一個省,大人,是一個縣呀,請原宥我,大人!」
「我方才在那邊。你有什麼事兒!」
「我好聽街上合琴的歌唱哩,」拉斯科納夫自說著,他的態度好像離剛才的題目很遠似的——「我愛在凄冷的,陰濕的秋夜唱歌——那些夜上一定是很陰冷的——所有的行人那時都呈著蒼白的病臉,而且更好的是在冰雪交下著的,而且要沒有風街燈在放著光的時候——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吧?…………」
「我們工作的那層呀。『你為什麼把血洗刷了?』他說。『這邊發生過謀殺,』他說,『我來租賃。』他按著鈴,就把鈴弄壞了。『到公安局去,』他說,『我在那邊把一切事對你說。』他不願意離開似的。」門房皺皺眉毛看著拉斯科納夫,而迷惑了。
「是的,我想你是相信那事的,你是相信的呀?」
「哦,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在一個月前看見的,」拉斯科納夫鎮靜地答道。「所以你當他們是罪犯了,是不是?」他微笑地續說。
「船兒,船兒!」大家喊道。但用不到船;一個警察從石階向運河跑下去,大衣和皮鞋脫在一邊就下水去撈了;她漂著離石階在五六尺遠,他右手握住她的衣,左手拿住一條棍棒,這是一個朋友遞給他的;那淹死的女人立刻便被拖上岸了。他們把她放在岸邊的石板路上。不久她就蘇醒了過來,擡著頭坐起了,打著噴嚏,咳著嗆,呆呆地用手弄她的浸濕的衣。她一聲也不響。
「他住下時叫什麼名字,就是什麼名字了。」
「不怎——怎麼!」倫肯不耐煩地喊了。「你怎樣知道?你不能解答!你一點也不明白。……我好幾次和人家吵架,但事後又回到他們那邊去。……人們覺得怕羞,再回到一個人那邊!如此記著,可伕的住屋,三層樓。……」
「我們要散工了,時候不早了。阿亞你過來。我們把它鎖門呀,」年紀大的工人說著。
「唔,那太多了些,」另一個女人向克利搖著頭說。「我不知道你會如此死要錢的。假使我,我要羞得錢不收呢。……」
「呵,真是一個慈悲的先生哩!」
「你把耳朵弄直來了麼?」
「沒什麼,」哈夫惱了似地說道,「是亂說!」
「你什麼意思呀?清楚……什麼?」哈夫想著這話呆呆的怔住了。
「哦,這是一條途徑,」他想著便沿運河岸無神似地走著。「無論如何我要告個段落,因我要。……但這是一條途徑麼?這事如何!三四尺空處是需要的——哈!但有如何一個結果呢!這是結果麼?我要不要告訴他們呢?唉……厭死人!我是如此疲乏呵!只願立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所最害羞的是這事是這麼可笑!但我也只好隨他!什麼笨思想都來到人的腦袋來了。」
「毫不信呢,我如今更不信了。」哈夫立刻答道。
「可憐呀!這是我們的亞夫洛士!」一個女人眼淚鼻涕地哭喊著。「可憐呀!救救她吧!做好事的人呀,把她撈上岸來呀!」
「你過來。」
門房又喊問了,真的發火了——「你為什麼留著不想走?」
「有什麼好看呢?」
「假使是我謀害老媼和威里便怎麼呢?」他忽然說著,——他確知是自己所講的。
「哦,就此你走吧,」他和平地說道。「不許動,」他氣冲冲地道,那時拉斯科納夫就想走了。「聽我講。你們都是一些空談家,以難題來弄人的痴漢!只要你有一點小困難,你便時時想著,如一隻母雞抱著蛋,那方面你們也不是自己的!你們身上根本沒一點獨立生活的象徵!你們是鯨魚腦油養的,你們血脈中只有膿,而沒有血。你們這班人我一個都不信任!無論如何,所有你這批人的第一件事就不像人做的!停住!」他看見拉斯科納夫又想走動,便更忿忿地喊著——「聽我講完!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要開一個喬遷宴會,我想他們如今已到了,我有我的叔父在那邊——我剛才進去——招待客人,如你不是一個呆子,一個平常的呆子,一個十分的呆子,假使你是創作,不是翻譯……你想洛地亞,我想你是聰明的人,但你是不是一個呆子!——如你不是一個呆子,今晚你就得到我家去,而不在街道上躑躅了!那既然走出門了,那也沒法!我會給你一張愉快的搖椅享用,我房東太太有一張……獻你一杯茶,陪伴。……他許你可躺臥在沙發上——不論怎樣你要和我們在一塊的。……諾夫也去到那邊的。你去的嗎?」
「你應把他送到公安局的,」穿長衣的人說。
「不過事實總是那麼的,」哈夫答著。「一個人冒了大不韙,犯了一回惡狠的謀殺案子,於是他立刻就到酒店去喝酒,他們被捉牢就在用錢之時,他們並不都像你那樣狡獪呢。你是不會到酒店去的哪?」
「你喜聽街頭上的音樂嗎?」拉斯科納夫向旁邊一個懶散的中年人問道。那人驚視著他,不懂他的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把我的耳朵弄直來?」
「那末了的是不是一個酒店?」
「炸彈的那個麼?」
「我會走的,小愛人!」
「你不是瘋了,就是……」哈夫開口道,但他又突然不說,好像被那忽然閃現於他腦中的念頭嚇住了。
「是的。」
「你到公安局去過沒有?」
拉斯科納夫又嚇了一跳。戰抖不住從他的背骨流下去。
「你要曉得麼?到公安局去,我對你說。」
「看看吧」
「我把小雀捉牢了!假使你如今更不信了,可證你以前是稍稍相信的了?」
「如今多怪物呢,」那婦人說道。
「你管我呢!」拉斯科納夫說後便要離開他走了hetubook.com.com。這使倫肯大大的不賞面子;他就一手把他的臂膀握牢。
「那你們怕公安局麼?」拉斯科納夫嘲侮地說著。
拉斯科納夫好像發怒了似的。
「哦,當然要把他捉牢的。」
「六年級嗎?呵,我的小雀兒!看你頭髮光得很。又戴戒指——你是一個有派頭的紳士呢。哈,好快樂的一個孩子!」拉斯科納夫說到這兒便當著哈夫的面大笑了,哈夫氣惱得向後退了。
「那麼你究有何事呢?」
「什麼,老媼和她的妹妹在這邊被謀害了。那邊有一大堆血呀!」
「他有時在那邊。你有什麼事兒?」
「怎麼你也在這邊?」他驚異地問道,好像他認識他已很久似的。「昨天倫肯對我說,說你神智不清。真有點怪!你曉得我來看過你麼?」
「這真有點奇怪呵。……我想你病十分復元。你還當出外走。」
「這是二十個戈壁酒錢。你看有多少了,」他把顫抖的執著鈔票的手伸出給哈夫瞧。「紅票和藍票,二十五個盧布。我從那裡取得的?我的新衣從那兒來的?你知道我一個戈壁都沒有了。你們駁問我的老板娘,相信。……哦,夠了!再會!」
「他們?他們是小孩,痴者,不是罪犯!你想,五十個人為著這樣的一個目的而組織一夥麼意思!三個已夠了,那麼他們就要彼此信任著,如果一人在酒醉時洩漏了機密,那事情就糟了。呆子!他們用著那難信託的人去兌換洋錢——這種事情可以交給一個陌生人去嘗試!哼,假定這些呆子成功了,每人拿了一百萬,他們的後半世又將如何!每人的後半世都賴著旁人!不如就死了好!他們又不知道銀票怎樣兌法;那個兌換銀票的人拿著五千個盧布,他的手就抖了。他才數了四千,他就心慌意亂要把錢裝放到衣袋裡想跑了。這當然他要引起了疑惑。全部的計劃給一個笨伯弄糟了!這是辦得的麼?」
「近來犯這種罪案的很多呢,」哈夫說著。「就在前日,我在莫斯科日報上看見,有一大批造假幣的在莫斯科逮捕了。那是一個有組織的機關呢。他們常造偽票呀!」
那青年又望望拉斯科納夫。
她一走出,他就起來把門關上了,把倫肯那晚上的包裹拆開一看,又仍包上,然後穿上衣服。他立刻好像十分鎮定似的;連一點最近神志不清的情形及近來突然而來纏繞他的恐怖也沒有了。這是第一次的奇怪的突然的鎮定。他的行動確實精明;似有一種堅決的意旨在內。「今日今月,」他自言自語著。他雖知道他仍很疲弱的,但他精神的完全集中,給他以過多的力量和自信。他想今天不再會在大街顛顛倒倒。他穿好全新的衣服,把桌上二十五個盧布的錢,放到衣袋去。並把倫肯在買衣服上所餘剩的零錢,也拿著。他悄悄地把門開了一直往樓下走,在開著的廚房門那邊向內一瞥。拿泰沙背著他站在那裡吹老板娘的火爐。她一點也不覺得。真的,誰能想到他會出去的呢?一分鐘後他是在街上了。
「我是中學六年級呢?」哈夫鄭重說著。
「有什麼事?」
「她弄昏了,」那個女人在她旁邊哭呼著。「她弄昏了。前天她要去投繯,我們把她繩子割斷救了。我剛剛跑到店鋪,叫我的小女兒看視著她——那知她又闖禍了!她是我們的鄰居,先生,鄰居,我們隔壁的就那邊第二家,……。」
「真是怪物!」那工人說道。
「我們在……一同喝。……你就說侑酒了!」
「你為什麼不喝茶呢?要冷了。」哈夫說著。
不要隨意去打人。
「地板洗擦了,是否再油漆?」拉斯科納夫說道。「沒有血跡麼?」
「時式樣子是有許多顏色的圖畫,每個星期六寄從外國郵寄到裁縫這邊來,指點人們怎樣裝飾,男的和女的全備。那全是繪畫。主人先生們多是穿皮大衣的,太太姑娘們的絨衫呢,那就出乎你所能想到的東西了。」
拉斯科納夫的莊重的熱切的臉色忽的變了,但他忽又像先前一樣神經病般地大笑著,好像一點不能控制般的。過一刻,他又受感觸了,想起了最近不久的一霎時,當他在門後邊拿利斧,門閂抖動,門外的人罵著搖震著,他想大聲回罵他們,向他們扮鬼臉,戲侮他們,笑,笑,笑!
「那可能的麼?」他疲乏地說著。拉斯科納夫忿忿地瞪著他。
「那很好!」他說畢便離開石橋,向公安局走去。他的心很空虛。他的悒鬱也消滅了,如今就連一點他來時想「把這事告個結束」的念頭都不見了。整個兒充滿著漠然的無情。
「有一對夫婦在這轉角擺過攤麼?」
「何必和他多講呢?」另一個門房喊道,他是一個魁梧的大漢,散披著一件衣服,腰上掛著一串鑰匙。「滾出吧!他是一個流氓,一定是的。滾出吧!」
「是。」
「是的,那是飯店,還有一間檯球房,你在那邊還可以看見小姐們咧。……哈哈!」 拉斯科納夫從曠場走過去。在那轉角擁擠著一堆農夫。他挨進最擁擠的地方,看著他們。他覺得一種想和人談話的意向。但是農夫們沒有注意他;他們都一堆地在鬧著。他站了一回,又轉向右邊,向著V街那邊去。
她忸怩著。
「你有何貴幹?」一個門房問著。
「除了他們之外,什麼東西都覓得到,老弟。」年紀大的乾脆地道。
「我做就不像這樣了,」拉斯科納夫開口說道。「我要如此兌換銀票:我要把第一千再三的數,每張票都看上一看。我才起始數第二千;我要把那數完了一半,於是又揭著一張五十個盧布的票到亮光處,反覆的看,——看它是不是一張真的?『我怕,』我要說的,『我的一個親戚前天因為一張假票損失了二十五個盧布,』於是我便要把那整個的故事對他們講。https://m•hetubook.com•com在我開始數第三千時,『請恕我,』我要說,『我想我在那第二千七百時數誤了一次,我不十分清楚。』因此我把第三千暫丟下,回過來數第二千,如此直數下去。當我數畢時,我要由第五千中選出一張,再把它們拿到亮光前,再要求『請換一換吧,』弄得會計員昏頭搭腦,他就不知怎樣為難我。當做完出去了,我還要回來,『不,請恕我,』請他解釋明。假使是我,我便要那樣辦。」
「夜裡不好看房子的,你該和門房一同來呀。」
兩人都靜默著。拉斯科納夫經過忽然大笑了之後,又變得憂思悄悄了。他把手臂放在桌上,手托著頭。他似乎把哈夫忘記了。如此靜默著好久。
「是的。」
「一個婦女淹死了!一個婦女淹死了!」這聲音不住狂喊著;大家跑來了,兩邊擁擠著許多的人大家在拉斯科納夫旁邊圍攏著。
「我猜你會去的,」倫肯在他後面喊著。「你如果不去,以後我不理你了!喂,停住,哈夫在那邊麼?」
「時式樣子是怎樣的?」年輕的問道。他似乎承認他是專家。
「管你嗎?你敢說管你麼?你當我是什麼?我會把你縛起來,綑起來,把你用手臂挾著回去,把你鎖閉著!」
「那好。我就當如此辦的,」拉斯科納夫邊說著。邊把臉緊靠著哈夫的臉而注視著他,囁嚅的說於是他真的發起抖來了。「我要如此辦的。我要抓錢和首飾,從那邊走出來,一直往四邊有柵木的曠場,人不知鬼不見的林園或那別一類的地方。我當先看見一塊百多磅重的巨石,在造屋時就放在那壁角的。我要把巨石扳起——那下面有一個陷阱的,我把首飾和錢都藏在那洞裡。我再把巨石扳回去,看去和先前一樣,我再把它踢實了,然後走開了。過一兩年,三年,我都不去理它。唔,他們搜查得到吧!絲毫裂痕也沒有。」
「你為什麼不進來?」一個女子問著他。她的聲音很動聽,不似別人那麼卑陋,她年紀很輕,——在那一群女人當中看去很順眼。
「什麼血?」
他給那酒店裡的唱歌和所有的喧嘩與囂嚷所吸引著了。……他聽見裡面有人瘋狂地舞踏,並聽見琴聲和唱著放浪的曲調的一種尖厲的假音。他恍惚地凄然地在聽著,並在門口俯著,窺探裡面走道上的情形。
拉斯科納夫還沒有開了酒店的門,他又在階石上遇見了倫肯了。他們三人碰著頭時候,才看見了他倆互相打量了一番。倫肯覺得一驚,憤怒。在他的眼中兇狠地呈露著。
「是的。」
「就使你看那些新聞又如何呢?」他最後喊著,昏亂而且不耐似的。「那與我無干!又如何呢?」
「我講,倫肯,」拉斯科納夫安閒地開口著,他已心氣平和些了「你不見我並不接受你的恩賜麼?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要給恩賜於一個……一個並不討好那恩惠,實在令人難熬!你為什麼要在我開始病時把我救回來?也許我是願意死的,我今天不已老實告訴你,說你作弄我,說我……憎恨你!你似乎要作弄人!我對你實說,那一切都足使我的病難好的,我因那常常觸動我的氣。你看諾夫方才避開,是為的免除觸犯我。你也不必多管我,走吧!真的,你有什麼權利可以留難我?你不見我如今還有一些精力麼?我怎樣叫你不要以你的慈悲來逼我?我算不識抬舉,我甘下流,只願聽我自己,走吧,聽我自己吧,聽我自己吧!」
「哼,你怎麼如此奇怪呀!」哈夫肅穆地重複說著。「我還當你神智不省哩。」
「三十個戈壁,」侍者跑來答著。
他起始緩和地講,先預備好了他所要講的難堪的語句。但在一陣狂亂中喘氣把話講完了,如他以前對洛升的情形一般。
「不,我不是看火警新聞。」說到這裡他鬼祟地望著哈夫一眼;他的口唇在一種訕笑中抿合著。「不,我並不是看火警新聞,」他向哈夫瞪著,續說著。「現在說吧,老弟,你急於要知道我在看什麼新聞麼?」
「他什麼名字?」
「什麼!茶嗎?哦,是的。……」拉斯科納夫啜著茶杯,口裡塞著一塊麵包,又忽然地瞧著哈夫他又像記起了什麼了,同時他的臉孔又露出嘲侮的表現。他續喝著茶。
「你是誰呀?」他驚奇的喊道。
「十分想麼?」
「好,扣住他,」那人更強硬地續說著。「他為何要往那邊去,他心裡想著什麼事呀,哼?」
「你真是一個瘋漢,」哈夫說著,不知為什麼他也低聲地說,離開拉斯科納夫,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臉色青白得很,上唇抽搐著,顫抖著。他極力屈下腰去緊近哈夫,口嘴不發一語地搐動著。這樣經過了好久;他雖知道自己在怎麼著,但總無法壓制自己。那些怕人的話在他的口唇上顫,有如門門在門上一樣;過一下就要爆發了,過一下他要讓它了,他要講出來的。
「以後再說,此刻,老弟,我對你說……不,不如說『我自招』……不,那也不好;『我寫一張憑證,你拿去。』我證明我在看,我找……」他大開眼睛又停止了。「我找——而且故意到這邊來找——找謀殺那個老媼當主的新聞,」他最後慢慢地說,幾乎聽不見,他的臉放近哈夫的臉。哈夫也不把臉避開的看住他。最叫哈夫驚奇的地方就是接著約有一分鐘的默然,他倆互相瞪著。
他又走進到別的街上了。「唏,碧瑩宮!倫肯才談過碧瑩宮哩。我是要的什麼呢?是的,日報。……諾夫說他在日報上看見的。你們有報紙嗎?」他走進了一舖廣大的清潔的酒店中問著,這兒有好幾間房,不過生意很淡的。有幾個人在吃茶,在稍遠的一間房內有四個人坐著喝香檳。拉斯科納夫料猜梭米一定是其中之一,但離的那樣遠,看不清。「如果是他怎麼樣呢?」他想。
「同他談話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