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如今看見拉斯科納夫重又回來,不覺發出一陣喜悅,歡呼的喊聲,歡迎他進來。她倆向他面前跑去。但他卻僵立著如同一個死人模樣;忽然的來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觸像雷電般地擊中了他。他並沒有伸手去擁抱她們,他不能呀!他倆把他緊摟在胸中笑,吻著,呼叫著。他走近一步,顛顛倒倒,暈跌在地上了。
「我愛她比愛不論誰多些,」波楞特別關切的答著,她的笑臉更變得莊嫻了。
儀式過去了。茄里伊夫亞又走向她丈夫面前去。牧師向後退了,轉身向茄里伊夫亞告別時說了許多勸慰的話。
這時他很是留意到她;她在一個屋角的陰暗底下站著。
「如果你同意。……但我要預先聲明,那是一點沒用的。」
剛想答話,只見這小女孩的臉向他貼近來,她的整個口唇都露出和他接吻。忽然她的柴般的瘦臂緊抱著他,她的頭靠著他的肩膀,這小女孩低聲泣著,臉偎著他。
「是的……我染上著好些血了,」拉斯科納夫露出一種異樣的神情答著,於是他微笑著點點頭,下樓去了。
他的眼睛又轉向他愛憐的孩子小里達身上了,她站在牆角抖著,好像發了一陣寒熱病似的,她以驚訝的小孩氣的眼光注視著爸爸。
「你聽,」拉斯科納夫一見便說道,「我不過跑來對你說,你勝了你的打賭了,並且也沒人真的曉得,對他不會發生什麼。我不能進來了;因為我太衰弱了,我就要跌倒似的。晚安,我們再會吧!明天你來找我吧。」
這許多的話說得很鋒利,而且越說越快,然而一陣咳嗽忽的弄斷了茄里伊夫亞的義正辭嚴的話,其時奄奄一息的人恢復了神志,發出了呻|吟之聲;她就跑向前去。這傷了的人睜開了眼,恍惚迷離地盯著那屈身看著他的拉斯科納夫。他透著深沉的,遲緩的,艱難的口氣;血由他的嘴內流出,額角上的汗如雨下著。他不認得拉斯科納夫,有點覺得不安地四下瞧著。茄里伊夫亞露出悲傷而嚴肅的臉瞧著他,淚珠不禁奪眶而出。
「真奇怪他已恢復了神志,」醫生不露聲色地向斯拉科納夫低聲說著。
「那不是一件罪惡麼?」茄里伊夫亞指著那將死的人喊著。
「他不久要完結的。」
「沒別的……快去……你作個見證。」
「那麼就替他放血好了。」
「喊三次了,我們聽見的。」第三個人喊著。
「姆媽也叫我來的……當梭娜阿姊叫我時,姆媽也走來了,並吩咐著,『快點去,波楞。』」
「真奇怪!也許拿泰沙,」倫肯說著。
「茄里伊夫亞,」他說著,「上周你的男人把他的一生和環境都對我說了。……信我吧,他是親熱的尊敬地說著你的。自那晚,把明白了他對於你們都是非常地摰愛,他是非常的敬愛你,茄里伊夫亞,我不必計及他的不幸的弱處,自那夜起我們就結為知己了。……如今許我——做一點事……以酬報我的已死的友人的舊誼。這二十個盧布,我以為——假使能夠對你們有點補益,那……我……總之我得再來,我一定要再來……也許明天就來。……再會!」
「你該就去臥著了」他盡力察看病人而高聲說道,「夜間你要吃點東西才好。你吃過沒有?我早給你弄好了……一服藥粉。」
其時波楞在門外人群中擠過。她走進來,因走的太快,氣喘汗流,把披巾取了下來,尋到了她的媽媽面前,說:「她來了,我在街道上遇見她的。」母親也叫她在她旁邊跪著。
「這些小東西叫我如何辦?」她指著小孩們,嚴肅地忿憤地插著嘴說。
其時別的步履聲又聽到了;走道上的人群兩邊讓開,牧師(斑白而矮小的老頭子)走到門口,拿著聖餐供物。這是一個警察在這件禍難發生後去尋他來的。醫生和他交換了位置,彼此打了一個眼色。拉斯科納夫叫醫生稍稍停一停。他有一聳停著了。
一部很好的馬車橫在街心,站著一雙精神奕奕的灰色馬;車裡卻不見人,車夫從車箱上下來,在車旁站著用手拉著馬韁。……許多人聚集著,警察在這邊立著。有一個人打著一盞燈籠,照照車輪旁邊躺著的是什麼。大家在談論著,喧喊著,察看著;車夫被迷亂了,口裡只是重複說道:
「運氣真壞!老天,運氣真壞!」
茄里伊夫亞在一旁立著,喘吁吁地呼吸著,手撫著胸。她自己也已過分的病了。拉斯科納夫方才知道他把受傷者送回家要會遺誤的。警察也有點侷促不寧。
「波楞;」茄里伊夫亞喊道,「到梭娜那邊去,快。假使她不在,你對他們說她的父親給車撞傷了,叫她就到這邊來……當她回屋的時候。快去,波楞那邊,把披巾套上去。」
拉斯科納夫當即看出她並不是一個無見識的女人。她立刻把一個枕頭墊在這不幸者的頭下,這誰也沒想起,她並脫他的衣服看視。她支持著一切,把自己忘了,咬緊著顫抖的口唇,從她口中好像,就要發出呼號來了。
「那是誰呀?那是誰呀?」他突然用一種粗陋的喘的聲音混亂地說著,恐怖地把他的眼光朝著房門,其時他的大女兒已在那邊立著,病人要想坐起來了。
「很少很少希望。他在轉著最後的一口氣息了。……他頭部也傷得沉重。……哈……假使你同意的,我好替他放血,不過……那也沒有什麼用的。在五或十分鐘內他一定要去的。」
「你聽著呀,倫肯,」拉斯科納夫說道,「我想清楚地告訴我:你方才在一個死屍旁邊,一個書記死了……我把我的錢都給她們了……而且,我如才子被一個人吻著了,假使我殺了不論誰的話,那還不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樣……實則我已看見了另外一個人在那邊……插著赤色的羽毛……但我是在這邊談著無聊賴的話;我很衰弱,快挽著我……我們一直到樓梯前面去……」
「把他放到那兒呢?」警察向四週一看,然後問著,那時馬耳朵夫正神智不清,血流全身,被抬進來了。
「如此吧,我們把他的頭朝上抬上樓上去。你們轉過來!我出錢,我不要你們白做的,」他贅著道。
「那是一件罪惡,一件罪惡,太太!」牧師搖頭,說著。
一個年輕的姑娘膽怯地悄然地從看眾中擠了過去,在那空虛,襤褸,死傷,和絕望中的房內,她的出現倒是奇異的。她也穿著最不值錢的衣服;但卻也用一種異樣的卑賤的飾著,絕不會弄錯了它的羞恥的效果的。梭娜在門口驟然立住,昏亂的向四週一望,對於一切事物都不知所措了。她忘記了她的輾轉而買到的闊綽的綢衣,和著發笑的拖裙,在這邊非常地不相稱,而且她的硬布大裙把門口全部都佔去了,她的淡色的鞋子,隨身帶的花傘,和滑稽的圓草帽,並插著眩眼的赤色羽毛。這些在夜上可說全沒有效用的。在這滑稽地歪戴著的草帽之下藏著一個清白的受驚的臉蛋兒口唇張開,眼睛恐懼地注視著一切。梭娜是一個十八歲年紀的瘦弱的姑娘,生著美麗的頭髮,有著一雙驚人的漂亮的藍眼睛。她留意地看著床上的牧師;她跑得很氣喘。不久,聽得竊竊私語,想是群眾中講的什麼話,透進她的耳鼓去的。她俯視著一切,向房中走了一步,仍是緊閉著門。
「當然我們是明白的!我們早便明白了。我對自己誦我的祈禱詞,因為我如今是一個大姑娘了,但是可里和里達卻和姆媽一道高聲誦。開始他們復誦,幸福呵瑪麗亞,此後又背一個祈禱告詞:『主父呵,寬恕而且降福給梭娜姊姊吧,』再背誦一首禱告詞,『天主呵,寬恕而且降福與我們的第二個父親呵。』因我們的前父死了,這是另外一個父親,但我們也給那第一個求的哩!」
茄里伊夫亞她仍是老樣子,遇到閒暇時在她的小房間裡,從窗口到火爐邊,往來地走著,束著手臂,自語著,或咳著嗽。如今她更常和大女兒波楞講講,她是十歲大的小姑娘,雖懂得不多,卻很明白母親愛她,因此她的伶俐的眼睛總是注視著她,盡力露出孺慕的樣子來。這時波楞正給小弟脫衣,他一天沒愉快便上床睡了。這小弟弟的內衣脫了,這須在夜裡洗浣的。他在椅上挺坐著,臉孔沉肅,腿僵直了——腳合在一起,腳趾朝外邊。
他用勁地一把握住了多利亞的手臂,幾乎把骨頭也扯斷了,他叫她俯下去看「他又會好了。」他的母女倆非常感激似的看著他,把他好像當作神仙似的。她們已聽到拿泰沙說,在洛地亞害病之中,這位「很勝任的青年」(如同朴利奚那,拉斯科納夫在那天晚上和多利亞談話中所稱贊他的)對他幫忙著一切。
「你曉得什麼?我要照顧你回府。假使你自己說你很衰弱,你必得……」
「要跑得快快地快呀!」椅子上的小孩加入喊道,他喊了後他仍在沉默的嚴肅中,睜著眼,腳往前屈,腳趾朝向外。
「你的爸爸愛你麼?」
她的咯咳閉塞了她的呼吸——但她的責罵倒有點靈。他們似乎有點怕她。住客們一個個地退回門口,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這是不可避免的當前事實,就使是犧牲者最親近的人也是如此,這是沒人能避免的,甚至帶著最誠懇的同情和憐憫者也不免有此心理。
「什麼事?你有什麼事?」倫肯心焦地問著。
「將死的人,你得要宥恕他,那是一件罪惡,太太,那種感情是一樁很大的罪惡呀!」
「呵,可咒詛的生活呵!」
「我們自然是一同上去,但我想在這邊握手,並向你說再會。把你的手伸出來吧,再會!」
「並不很要緊,不很要緊!」他向他的母親和妹妹喊著——「不過一時的暈去,沒關係!剛才醫生已說他好多了,他已復元了!水呢!你看,他會蘇醒過來的,他又會好了!」
「你要什麼?」茄里伊夫亞喊著。
於是焦慮,恐懼的喊聲,哀哭聲起了……立在門口的倫肯這時走到房裡了,立刻把病人握抱在他的有力氣的兩臂中,並把他安放在沙發上了。
「你不瞭解呀!」茄里伊夫亞惱憤地擺著手說著。「為什麼他們該賠償我呢?他自己喝醉了,跌在車輪馬蹄下!什麼工資!他除人給我們以苦惱之外,還有什麼他。這酒徒把一切所有的都喝光了!他拿我們去喝酒,他把所有的生命和我的都給喝酒所斷送了!謝謝上帝他快要死了!可以少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了!」
「真的沒希望了麼?」
「但你的衣上染了血了,」雷汀在亮光下看見拉斯科納夫的腰圍上濺上鮮血時而說著。
「唉——唉,」他不愉快地向她嘆著。他要說點什麼話。
「你曉得我們走出來時,諾夫向我嘰咕著些什麼?」他倆一到街上的時候,倫肯就驚說著。「老兄我原不把這些事情對你說,因為他們是那麼的呆笨。諾夫告訴我在路上可以對你亂談著一切,好討得你的一切,以後叫我把這事對他說,因為他胸中懷著鬼胎,以為你是……瘋了或者像是瘋了。僅沒一想!第一,你比他的頭腦清晰多;第二,你如不是瘋了,你一點也不用介介於心,第三,那條牛,他攻的是外科,但卻在腦病上發痴了,他所以對你得到這個結論的,是因你今天和哈夫的談話。」
「但我已叫她在默禱和*圖*書時憶起『你的忠僕洛地亞,』這意思去撩動他。」
警察看見這人的神情很是快樂。拉斯科納夫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給他,熱心得無以復加,他叫警察把神智不清的馬耳朵夫即刻抬到他的住所去。
拉斯科納夫極力擠進去,最後竟看見騷動的原由了。是一個被車撞倒了的人,已知覺不清的在地上躺著,流著鮮血;他衣服是舊的,但不像是工人模樣。他的臉被壓破了,血直從頭臉上流;他顯然是嚴重撞傷了。
馬耳朵夫是在最後地受著刑苦了;他並沒把眼光離開茄里伊夫亞的臉上,她恰好也俯看著他。他像是想向她說些什麼;他艱難地撥動唇舌,迷迷糊糊在說,茄里伊夫亞懂得他是在要求她宥恕,便截鐵地向他止著說。
「牧師,」待死的人安息一下之後又說著。
他用了勉強的力量把自己的手臂支持著。他驚奇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女兒,似乎不認識她般的他以前從未看見過她穿如此的衣裳。突然他認得她是誰了,她在困辱之下,穿了講究的衣服,覺得害羞過不去,溫柔地似乎等待著向她的將死的父親說聲再會。他的臉色露出非常的痛苦。
他也慢慢地走,邊深思著害熱病似的,但他並沒感覺到,他全把精神專注在那突然在他胸中喚起的生活和力量的交互壓制著一切的感觸。此種感觸和一個被判決死刑,忽然又赦免了的人的感觸一樣。他走下了一半的樓梯,給那趕回家去的牧師追上了;拉斯科納夫讓他先下去,和他打了一個默然的招呼。他剛走到最末一級樓梯的辰光,忽聽見後面有急促的腳步聲,這是波楞。她趕上了,喊著「停一下!停一下!」
「他嗎?不明白!大約是叔父的一個朋友,否則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叫叔父招待他們,他是個很體面的人,現在我可不能把你介紹給他認識認識。但此刻我不顧他們了!他們不會覺察的,我要弄一點新鮮空氣,恰好你來了——再過幾分鐘,我就要發性子了!他們在談著許多粗野的話……你會不相信他們會怎麼說著的!但你為什麼不信呢?我們自己不也是瞎三話四麼?隨他們吧;不過以後可不許談這些鳥話咧!……等一等,我把諾夫找了來。」
又是一陣劇烈的不斷的咯嗆使她停止了說話!她用手帕抿住嘴,手帕上滿是痰血,給牧師看,另外一隻手撫著發痛的胸腹。牧師點點頭,一語不發。
「唔,不瘋。我說的太多了,老兄……打動他們的,你想,只有那個題目能使你關心似的;如今那為什麼叫你關心已算清楚了;明瞭一切情境……以及那怎樣刺|激你,混入你的病中……我醉了,老兄,祗是,他可恨,他懷著他什麼鬼胎……我對你說,他在腦病上發痴了。但是你不必理他……」
「就在這邊,約走過三個住宅那樣遠,」他親切地說,「有錢的德國人可兒的那所住宅。他那時正想回家去,無疑地他是喝醉了。他原是一個酒鬼呀!他那邊有家人,妻,小孩子,他還有一個大女兒。……把他送醫院去,便耽擱時候了,那住宅裡定有個把醫生的。我出錢,我出錢,他在家裡必有人侍候的……她們會立即治理他的。但在你們把他送醫院前,他便要被貽誤了。」他乘人不見時把錢悄悄放在警察的手中。但這事是豪爽的,正直的,無論如何,救恤是應當的。他們把受傷者抬著;大家都自動來幫助。
「你們都明白你們的祈禱詞麼?」
「我認得他!我認得他!」他往前面走去。喊著,「這是一個辭職了的書記官馬耳朵夫。他就住在這邊可兒的住宅裡。……快去找醫生來!我出錢,懂吧!」他取出衣袋裡的錢,給警察看。他是在一種見義勇為的興奮中。
馬耳朵夫認得是她。
「唉,神甫!那是對的宥恕!不過他沒有被撞倒,今天他就要醉的泥爛回家,他的唯一的內衣汙破了,他會沉睡得像一塊木頭般,我要給他洗的刷的弄到天亮;洗他的和孩子們的那些破衣,再在窗口炙燥天一明時,我又要去縫啦補啦。我就是如此地混過了我的夜間了!……說宥恕有什麼相干呢!實際上我早已經宥恕著了!」
醫生走進來了;他是一個葳蕤而短小的老翁,德國人,猜疑似地向四面打量著;他走到病人前面。試診著脈息,細心撫按他的額角,茄里伊夫亞幫著忙,把他染著血的內衣解了,把受傷者的胸部露了出來。胸部受了重傷,右邊的幾條肋骨壓斷了。在左邊胸口,在心上面,有一大塊青黃色的傷痕——給馬蹄踐踢的,醫生眉毛皺了皺。警察對他說,他被撞倒在車輪下,在路邊連人帶車輪一同滾了三十多碼之遠。
「他已得到他所需要了,」茄里伊夫著亞看著自己男人的屍體喊。「哦,如今如何是好呢?我怎樣去埋葬呢!明天我給他們吃些什麼呢?」
他們已走到了末一層樓底了,和老板娘的門平列著,事實上他們可以從那下面瞧見拉斯科納夫的樓頂上有一絲亮光。
「我替爸爸憐憫呢!」她呆一會說道,她仰起淚痕狼藉的臉,用手把淚痕抹去。「如今沒別的只是晦氣罷了,」她忽然帶著特別莊重的神態續說著,那種態度是小孩子們學說話正如大人們所採取的一種方式。
「波楞,我叫做洛地亞。請你也時時替我禱求吧。『你的忠僕洛地亞,』不再多談了。」
「誰叫你來的?」
「梭娜我的女兒呀!宥恕呵!」他喊著,他想伸手給她的女兒,但身體失了重心,立刻倒下沙發,臉碰著地板。他們趕去把他抱了起來,他們仍把他安放沙發上;但他不久就要死了,梭娜跑去,輕輕喊了和-圖-書一聲,握抱著他,他僵直地死在她的懷抱中了。
「怎麼一回事?」
「臥下吧!臥下吧——下!」茄里伊夫亞喊著。
「青天大老爺!」車夫哭喪著臉道,「你叫我怎麼樣呢?假使我把車趕快,不對他喊,那是我錯如今我是慢慢地行著,並不急忙呀。大家都看見我和別人一樣地行著。一個喝醉的人東倒西歪,我們都明白。……我見他從街心穿過,顛顛倒倒幾要傾跌了。我嚷了又嚷,我並把馬勒住了,但他已倒在馬蹄之下!不是他有意為難,就是他泥醉了。……馬年紀還小,很易受驚嚇。牠們驚跳了,他呼喊了……那使牠們更驚竄。禍就如此發生的!」
「你愛梭娜阿姊嗎?」
可兒的住宅,約有三十碼之遠。拉斯科納夫在後面隨去,仔細地扶著馬耳朵夫的頭,指點著路徑。
拉斯科納夫走到茄里伊夫亞面前來。
拉斯科納夫入神的聽著。倫肯醉意很濃,講得似乎露骨了些。
那些人都向後面退去。懺悔禮不久做畢了。氣息僅屬的那個死人也許一點不明白;他只是發出囈語般的微聲。茄里伊夫亞拖住小里達,又從椅邊把小孩子拉了過來,在牆壁火爐旁邊跪下,使孩子都跪在她的前面,那小女孩還在顫抖;但那小孩子用他的短小光滑的膝蓋跪下,有規則地伸著手臂,在自己身上畫著正確的十字,屈著身以額角碰著地板,這好像給他十分安慰。茄里伊夫亞緊合著嘴唇,收住眼淚;她也在禱求,並把男孩的內衣扯扯直,隨便用一條手巾。拖著女孩的露著的肩膀,這條手巾是她邊旁的衣裡拿的,她並沒有起來,也沒有打斷祈禱。這時房門又給愛熱鬧的推開了。在走廊上從各層樓房裡來的看熱鬧的群眾,越聚越多了,但他們總不敢越過門檻一步。一枝小燭光照亮了這幕劇戲。
「魏塞爾,我請你把你所說的話仔細一想,」茄里伊夫亞傲然地開口道(她對女房東常是帶著傲然的口語,好使她可以「明白她的地位,」就是此刻她也不放鬆的。)「魏塞爾……」
「我曉得是梭娜姊姊叫你來的。」
「假使你願意,兩服吧,」拉斯科納夫答著。立刻把藥粉吃了。
茄里伊夫亞跑近窗前;在那邊破椅上,一盆水,預備洗孩子和丈夫的內衣的,這在茄里伊夫亞一星期至少要在夜間洗兩次,因為他家窮得如此,實際上就沒有別的內衣好換,但她看不過汙穢,寧可夜間叫自己吃點勞苦,用盡自己的力氣工作著,好把濕衣曬好明天可用。她聽拉斯科納夫的吩咐,立刻把那盆水拿來,但是慌得幾乎要和盆一起栽倒了。而後者已找到一條手帕,把它浸濕,從馬耳朵夫臉上的血洗去了。
「唉!他是慈愛的,但對於我們卻不見得。」
「你陪他回去吧,這是功德,」諾夫向倫肯說道「我們且看他明天怎麼樣,今天他神氣很好,下午就有了一個極大的轉機。我們且觀其後吧……」
「你不是阿馬利加是魏塞爾,我不是你的不值錢的諂諛者中之一,如拉比綏夫這時他正在門邊後大笑,(大笑和『她們又吵著嘴了』的喊聲,在門口,確可聽見)所以我要永遠叫你魏塞爾,雖我至今不明你為什麼不高興那名字。你自己想想看,羅凡芝發生了什麼事;他快要嗚呼了。我請你把那扇門立刻帶上了,不要給他們進來。給他安靜地死去!不然我先警告你,明天總長會明白你的舉動的。公爵在我做女子時就認得我的;他很記得羅凡芝,他是他的恩人。每人都知道羅凡芝有著很多朋友和翊護者,他為一種可敬的傲慢把他們捨棄了,因他明白自己的可憐的弱處,但是如今(她指著拉斯科納夫)有一位見義勇為的青年來幫我們,他有錢,有親戚,羅凡芝從小就和他要好。你可以放心去吧,魏塞爾。……」
「你沒有瞧見麼?一絲光亮在我的房間,你沒看見麼?在縫隙……」
這時房間塞滿了人,幾乎不能通風似的。警察都去了,只留下一個,他極力把那些人趕出外邊去幾乎所有魏塞爾的住客都從外面魚貫地塞進去;開始他們不過都站在門口,但以後都擠進房去。茄里伊夫亞不覺大怒了。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倫肯;這位新住客在可伕住宅內已經很熟悉了,門房當即告訴他的路向。走了一半樓梯他就聽見了一大群人聲的喧嘩以及高談闊論的會合。門朝著樓梯開著;他聽得見叫喊和說笑。倫肯的房很大;一共有十五個人在內,拉斯科納夫在門口立著,那邊有老板娘的兩個佣人正在門帘外邊忙著弄兩個銅火爐,瓦子,鵲兒和薄荷的碗碟,這都是從老板娘的廚房拿上去的。拉斯科納夫叫僕人進去通報倫肯。他快活的走了出來。在第一眼看去,很明顯地是他喝多了酒,雖然無論灌了多少黃湯都不能叫倫肯怎樣醉,這回卻能察出他是受了一點控制了。
「唔,那是……在危難的辰光,」他續說著,他自己也覺得孩子氣的可笑。他的精神健強極了。
「謝謝上帝,醫生請來了。」拉斯科納夫歡然地呼喊著。
「唉,我的老天呀!」她喊著,緊握住手,「你的丈夫醉了,馬傷了!你同他到醫院去好吧!我是女房東呀!」
「沒有權利死麼!」茄里伊夫亞喊著,憤憤地向門前衝去,要向他們問著,但在門口對面碰著魏塞爾了,她一聽說這件災禍,便跑進來維持秩序。她是極喜吵鬧而且不負責任的一個德國人。
外面的人聲被聽見了,說著醫院,並說他們沒有權利這邊騷擾。
「給馬車衝倒!醉了!」有人在廊道上喊。
「哦!……他也……他們為什麼要說我瘋了呢?」
其時他和*圖*書母親和妹妹正在沙發上坐著,等他約有一點半多鐘了。為什麼他從不曾料到,想到她們呢?她們出發了在旅途中,不久就要到,這個音訊在那天才向他複述說著的。她倆費去一個多鐘頭在問著拿泰沙。她在她倆面前站立著,直到這時已把全部事情都對她倆說了。她倆聽到他在今天抱著病而且神志不省地「逃走了」時,他倆幾乎嚇壞了!「老天,他將變成什麼樣兒了?」兩人都在飲泣,悲傷這樣過了那一個多鐘頭的時間。
但車夫並不怎樣受驚昏。因為馬車是一個有錢的要人所有的緣故,他正在什麼區所等候著車哩;警察自然立刻去處置這闖禍事為避免擾亂秩序。他們先要做的就是把受傷的人抬到公安局和醫院去。也沒有人明白他的名兒。
「呵就是你?」他問著他。
「這時我是十分衰弱,不過……我知道自己的病已脫體了。當我出來,我的病就已沒有了。可伕的寓所就在這邊。即使不十分近,我也定要到倫肯那邊去一趟的……給他勝了他的打賭吧!給他些歡喜——這有什麼呢!勢力,勢力是人類所必需之物,沒它你就什麼不能幹,而且勢力是要用力量去求得的——這是他們所未深知的,」他傲然地自是地續說著,他有氣沒力地在橋上走去。自負和自是在他內心不住的愈變愈強;每分鐘他也會換了一個面目的。怎麼會叫他產生出這樣變化呢?他自己也不瞭解;如一個人拿住了一根稻草,忽然感覺他也「能夠生存的,他還會永生的,他的生命並沒有和那老媼同歸於盡。」也許他的判斷下的過早了一些,但他又那裡會顧到。
拉斯科納夫同時差一個人去喊醫生。好像醫生,就在隔壁似的。
「他們去叫了,」茄里伊夫亞對著他喊著;他聽了她的喊叫,不做一聲了。他露著悲哀而羞怯的眼色叫她來;她回頭來立在他的枕邊。他似乎安適了一些,但是不很久。
「牧師,」他嘶嗄地說著。
這時拉斯科納夫擠了進去,俯身看了看他。燈籠照著那可憐著的臉。他認得他是誰。
「上帝是慈愛的;向最高者求援呵。」牧師說著。
「你是又懷著什麼意思了?我倆一同來,自然一同上去的!」
茄里伊夫亞走向窗口去,頭倚著窗檻上面,悲傷地呼喊著:
「說了他做的還好。如今我明白這是怎麼的用意了,哈夫也明白了……唔,事實是,洛地亞……要處在……我有點醉了。……但那……不打緊,要處是,這個意義……你懂了麼?方才在他們的腦中打旋……你明白麼?那事沒人敢聲說,因為那意義太荒唐了。尤其當捕著那個漆匠後,那個泡泡便刺破了,永遠不見了。但為什麼他們都這樣的笨?其時我給了哈夫一回責打——這是我們私下講的,老兄,你切不要露出去,顯出你明白那事兒;我看出來他是一個借題發揮的人,那是在露意士的家裡。但在今天,事情都明白了,那個意尼娜是那事情的主動者!他利用你在公安局昏去這件事,但是如今他自己不好意思來;我知道……」
「好了吧,」他決然地得勝地自語著。「我總已和妄想,想像的恐怕及幻想弄個段落了!人生是真切的!此刻我不是活著了麼?我的身體還沒有和那老媼一同死滅!天堂賜給她呀——如今好了,老太太,給我安安穩穩度日吧!如今讓理智和光明……志願和力量來控制吧……如今我們待著看了!我們要試驗我們的力量!」他激動地續說著,似乎要和什麼黑暗的力量挑釁似的。「我死心塌地願在一席地上存在著。」
「我的老天呀!他整個的胸腹都輾壞了!他是流了許多的血!」她無神似地說著。「我們且把他的衣服解了。羅凡芝,你若不痛的話轉一個身吧!」她向他說著。
「我那時昏去,完全為空氣的沉悶,和油漆氣味的侵入。」拉斯科納夫說道。
「不要響,」茄里伊夫亞動氣地喊著,「你看她是為什麼赤著腳的。」
「你不會想到的,波楞,」她邊在房中打轉,「在你的外公家裡我們過著怎樣幸福的舒服的生活,這個酒鬼怎樣把我和你們都弄到這樣敗壞的田地呵!外公是一個道尹,和省長只低一級;因此來訪他的人都說,『我們把你看為我們的省長,依凡迷!』在我……在……」她厲害地咳嗆著,「呵,可詛咒的生活呀,」她喊著,停一停喉嚨,手撫著胸部「在我……在最末次跳舞會的辰光……在軍長家中……陌麥里小姐見了我——她在你父親和我結婚的時候,曾為我求福呢,波楞——她即刻問著『那就是在散會時跳圍巾舞的美女麼。』(你要把那條縫補好,你要照我所指示你的那樣綴補呀,否則明朝——又咯著嗆,——那個洞要給他弄得更大了,她費力地慢吞吞地說。)土乞可公爵是一個隨從員,那時他方由佩德堡來……他同我跳舞,在第二天就向我求婚;但我很感激的謝了他,對他說我早已許給他人了。那個人就是你的爸爸呀!派加,爸爸氣得很呢。……水弄好了嗎?把小衫遞給我,還要襪!里達,」她對最小的一個說著,「你今晚只好暫時不|穿小衫了……把你的襪拿出來……我好一起洗了。什麼事呀,這個醉漢不回來了嗎?他的內衣總是穿的像一塊抹布,穿成如破布!我要都一起洗的,好不再每夜去洗!呵唷!(又咳嗆著,)真的!不知什麼事?」她喊時,忽看見一群人在廊道上,向自己房裡擁著並抬著一樣重重貨物,「做什麼的?他們抬什麼來了?真可惱呀!」
「你也愛我麼?」
「為上帝的緣故,好好放靜吧,不要驚嚇!」他流水般地說道,「和_圖_書他在路上走,給一輛馬車撞倒了不要驚動,他要蘇甦過來的,我告訴他們把他送到這裡來的……我已經到這裡來過,你記得麼?他就會蘇甦的;我出錢!」
「我此後將都要為你禱求了,」小女孩熱誠地說道,她又微笑著地走向他身邊,又熱烈地抱著他。
「你究竟是怎麼著啦,洛地亞?」
「就是如此的,」其中有一個人聲證實著。
他把一雙手按在她的肩背上,十分歡喜地瞧著她。他為什麼那樣的快樂,他講不出所以來。
「梭娜阿姊叫我來的,」小女孩答著,微笑著更是可愛。
「哈夫把一切都對你說了麼?」
「我已派人去喊醫生了,」他向茄里伊夫亞解說著,「萬不要著慌,我出錢。你有沒有水?……拿一條手帕或面布,不論什麼,趕快。……他受傷了,但不是死,你聽我。……我們且等醫生怎麼著!」
拉斯科納夫是先去推門的;他把門開著立在門口不動,他是著了魔了。
「你的貴客們呢?方才向外偷窺的捲髮的人是那個?」
「安置沙發上去!把他的頭好好放在沙發上。」拉斯科納夫指給他瞧。
他聽了母親向姐姐說話,兀自坐著不動,努著嘴,睜著眼,正如一切好孩子們上床睡覺時的情景。一個小女孩,年紀很小,穿著十分的破衣,在門帘前站等著,把她脫衣。樓梯下面的門是開的,為使空氣流動點解解隔房透進的煙草的氣味,這可憐的患肺病的婦女不住地在咯嗆。茄里伊夫亞在那星期內好像更瘦削了,她臉上的癆紅也比以前更鮮明些。
茄里伊夫亞為那將死的人忙著;她遞他水喝,指他頭上的血和汗,把他枕頭弄直,只不過稍稍轉一轉身子和牧師說幾句。如今她像瘋狂似地走向他前面去。
「他最疼愛里達,」她不露一絲笑容續答著,活像大人的樣子,「他疼愛她,因她小,而且她有病。他常是買東西給她的。但他也教我們念書,教我文規,還教聖經,」她莊嚴地續說著。「姆媽總不好多說話,但我們曉得她喜歡如此,爸爸也知道。姆媽常教我念法文,因我如今是開始受教育的時侯了。」
「我有點暈,但也不很要緊,我異常的悲傷,如同一個女子般。你看,那是什麼呀?看哪!」
「你以為他會怎樣了?」他問。
在半分鐘之內他倆都沒說什麼。
拉斯科納夫把馬耳朵夫躺下,便跑到茄里伊夫亞面前去。
拉斯科納夫把自己的名字住處對她說了,允許第二天定會來。小孩子竟為他所迷戀的離開了。當他走到街上,已經十點多鐘了。五分鐘之內他又立在那女人跳河的橋上那地方。
「赤著足,赤著足!」他囁嚅著,以發著火的眼光指著那赤足的孩子。
「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你住在那裡?」她在氣急敗壞中低聲說著。
「什麼事?」倫肯喊著。
「在這個時候她從沒在我房間過,我想她早已入睡了,但是……管它!再會!」
「他真喊過,而且不僅一次。」另一個人聲更證實著。
諾夫一見就猫兒捉鼠般地抓住拉斯科納夫;他對他感到十分的高興;他臉部立刻鮮明的露著了。
「不要聲響!不必了!我明白你要講的話!」病人寂然了,同時他的亂轉的眼睛投射著門口,他瞧見了梭娜了。
當他們走到房門口時,聽見房裡有聲音。
他們上了樓,「倒底諾夫說的或許對」這念頭打動了倫肯。「唉,我的多嘴弄暈他了!」他自語著。
「我先前曾對你說過一次,你敢逕叫我魏塞爾,我是阿馬利加呀。」
「你們可不可以讓他好好地死吧,」他向群人嚷罵著,「這是迎賽神會是給你們看熱鬧的麼?還吸著紙煙!(她又不住咳著!)你還戴著帽子。……有一個人戴著帽子呀!……滾開去!你不應當侮慢死人!」
「他已死了,」拉斯科納夫答著。「醫生和牧師都來過了,一切都照著規矩辦了。不要太過於困惱那可憐的婦人,其實她也害著肺病的。假使方便的話得設法勸慰她……你是一個好心腸的人,我明白……」他露出一些微笑,續說著,只是看著他的顏面。
「他這次總要把命掉了!」茄里伊夫亞嘆氣著喊,她奔向丈夫前去。
茄里伊夫亞呆著臉色白了,只是喘氣。小孩子們都嚇得面面相覷。小里達哭號,跑到波楞那邊去,牽住她,她身體發著抖顫。
「也許那些不經意地闖出這件禍難的人們會答應賠償你,至少賠償他所得的工資吧。」
「那也不必申釋!因並非是唯一的焦點:患熱病已有一月;諾夫證明的!但如今那孩子是如何地壓服了,你不會置信的!『我一絲也不值他的小指頭』他說。他意思是說你的指頭,老兄,他有時會有好的情感,但那教訓,今天你在碧瑩宮給他的那個教訓,那對不論何事甚有幫忙了!你起始恐嚇了他,你知道,他嚇得顫抖了!那差不多又使他相信那討厭的瞎說為真實了,但以後你忽然——嘲笑他說:『這邊,你怎麼虛造呢?』這是對的!他現在壓服了!滅絕了!那是可說巧妙的,青天可表,是他們應該受的!唉,可恨我不在場!他非常的渴望想見你。派弗里也想和你認識哩!……」
他匆匆走出了房門,擠過人群而走到樓梯上。但在群眾中忽然碰見雷汀,他聽到了這件意外,就親跑來指示。他們自從在公安局那邊相見後,便沒有再見過,但是雷汀一見就認得他。
他回轉身來。她立在樓梯末級的上一層而停著,比他高站一步。從曠場那邊照過來幽黯的亮光。拉斯科納夫看出這小孩子的瘦削而可愛的小臉,帶著伶俐的秀雅的笑容看著他。她帶著一個很願意傳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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