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地,波楞也會是同樣的,」他忽然說著。
「你就要……離開這邊麼?」
耶穌見她哭了,並看見與她同來的猶太人也在哭了,心裡很悲傷,又很憂慮。就說著,你們把他寄放在那兒呢!她們答著,請主自己去看。
「不,你說什麼?不!」梭娜茫然無主地看著他。
拉斯科納夫笑了。
梭娜驚嚇極了。
「呵,那就是如此了呵!」他想著。
拉斯科納夫起來了,在房中開始走動著。過了一會。梭娜垂頭喪氣的立著。雙手和頭腳也在低垂著,「你能否節省些呢?留點作艱難的將來用麼?」他忽然在她的面前問著這話。
她一點不懂地瞧著他。她只曉得他是可怕的苦惱的。
「當然,你是,」他冒昧的續說著,他的面色,話聲又突然改換了。
梭娜的一言一動他看去彷彿無時無刻都怪異,他把書帶到燭下,翻著書頁。
他當即起來了。
「夜間我在你這邊要怕的,」他悽悒地說著。
瑪麗到了耶穌那邊,一看見他,便伏在他足下說,主父呵,你如早在這邊,我兄弟必不會死的。
她悄悄斜睇他一下。
念不下去了,將書一丟,立即從椅上站起了。
「不會的?」拉斯科納夫做著尖刻似的笑容向下說著。「你沒有去保險過呀,不是嗎?其時他們會發生什麼事兒呢?他們會流落在街頭,巷尾,她要咳嗽,叩求,對牆撞頭,如她今天所做的模樣,孩子們會哭喊。……而後她倒了下來,送到公安局,送到醫院,她會死了去了,孩子們……」
「給威里。她給人家砍殺了。」
「你殘忍麼?」
「不,不!那不會,不!」梭娜,盡力大聲喊著,彷彿著了刺似的。「上帝不容許有如此可怕的事情的吧!」
「你不曾在教會裡聽講過麼?」
「何故?你不信?……」她溫柔地低聲說,有點喘氣。
「有一個害病的人,叫做里撒在勃尼住著。……」她只得勉強地念了,但是念到第三句時她的聲音忽然像一條太弄緊了紘線斷了。她的嗓子裡受著阻礙。
「是的。……她很好……常過這邊來……但不時常……她不能。……我們時常,一同讀並……談話。她要見上帝了。」
這個思想以前不時在她的腦中盤旋,這是很顯然的,此刻他不過又再把它提著一下。
梭娜詢問般地瞧著他。
「不,」她露出一種痛苦的低語著。
他握著她的手臂。梭娜柔弱地微笑著。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講過,你如信,必會看見上帝的光榮麼?
「他們都是很和好而且很慈愛,」梭娜茫然地答著,「這邊的用具,一切物件……全是他們借我的。他們很慈愛,小孩子們也時常過來玩的。」
右手門的那邊一間房,是梭娜的房和利哈的一套房隔開的,那間房是空著。有一出租的通告貼在靠運河的窗上。這房,梭娜對它早已安之若素了。但喀老夫先生躲在那空房的門口站著,聽著始終沒有離開過。拉斯科納夫走出去時,他還站著,但不久,又走到這空房隔壁的他自己的房間去,移了一張椅,輕輕地搬到通梭娜房間的那頭門旁邊。這下的話叫他十分詫異而注意,而且也很有趣呢,他大感高興——他竟至於搬了椅子,好使明天他不必站著受苦,而可以安穩飽聽一切呢!
「哦,不。上帝決不會如此昏憤的!」梭娜鬱悶已極中傾出了這話。
她特別注意那四個字。
(她高聲地念,快樂得顫戰,像她親眼瞧著似的。)
「她如今只有三條路徑,」他想著,「運河,瘋人病院,及……末了陷落於邪徑之中,自己毀損理智,把心變成死石頭而已。」
「到什麼地方去呢?」她驚問著,她不禁向後退著。
過了一刻,梭娜也執著燭光進來,把燭檯放了,她在他面前立著非常地昏惑,完全為他的突然的光臨所驚呆了。她的蒼白的臉面忽然堆起了紅霞,快樂之淚盈於眼眶。……她忸怩不安,似害羞又似快樂。……拉斯科納夫立刻轉了身子,在桌邊的一張椅上坐了。他對這個房敏捷的閃視詳細觀察著。
他的眼睛發著火光「像瘋了般的,」梭娜想著。
「啊!原來是你呀!老天!」梭娜輕輕地喊著她立著不動了。
「怎麼,你說這種話呢!在她的面前麼?」梭娜驚問著。「和我同坐!怎樣光榮!我是……不體面的人。……怎麼你會說那些話呢!」
「不,」梭娜輕答著。
「不要喧譁!不要多問!不是你的份!」她忽然喊著,嚴厲地忿怒地盯著他。
他仰著憂思的眼睛看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坐的,而她卻直僵僵地在他面前立著呢!
「我來晚了是不是?此刻已十一點了,」他仍不仰著眼的問著。
「去的。上週我也在教會。……我去做一個安魂禱告。」
我也明白你常聽我的;但我說這話,是為旁邊立著的人們,叫他們相信是你叫我來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是相毗連的嗎?」
她念到這兒又怕羞似的呆住了,彷彿她的聲音又顫戰著而且斷絕了。
「哦,不,不,」
「什麼,誰把她殺了你曉得嗎?」她渾身打顫,驚異地看著他問。
梭娜的臉異常難看的驚動著。
「這是什麼的;她何所恃而如此勇敢?她依賴著你吧?」
「你念!」他激性喊著。
「我如今只有你一個了,」他續說著。「我們且一同離去吧。……我到你這邊,我們都是眾人唾棄的,我們還是一同離去吧!」
最末一句話在他的聽覺中很覺奇怪。這邊又有了新鮮的事了。和威里陰間相見,而且她倆——宗敎上的狂人。
梭娜臉色忽然改變了;一陣抽搐。她露著無語的斥責瞪著他,極想說些什麼,但不能,只有悲酸的,傷心的嘆息,把雙手捧著臉兒。
麥大說,我明白在最後一天復活的時候,他當復活。
「你在街上走的麼?」
「你等一刻會懂的。你不是做了同類的事情麼?你也罹罪了……你把握著自己,去投害了一條生命……你自己的(也是一個樣兒!)你是可以在心安理得的生活的,但你會在柴草市場中消滅了。……你將不能忍受呵!假使你老是一個人活著,你會像我一樣發狂了。你已有點像瘋子了。我們志同道合還是一同走吧!我倆離去吧!」
「我不懂呢,」梭娜低說著。
梭娜的心跳著。想念不念的,幾乎不敢念給他聽。他著惱地看著這個「可憐的瘋人。」
梭娜瞧他像一個瘋人,他出去了。但她自己也像一個發狂的人,她自己也覺得,她的頭昏亂了。
但是,以她的品格和所受的教育而說,無論怎樣,她決不願仍是如此過下的,他也很看清這點的他是為這個事情所困難:她既不願去跳河自殺,怎麼會若是處在那種情景而不會發癲呢?他也明白梭娜是有特別苦衷,她的不幸,倒不是唯一的,少有的;但正因為特別,她受的教育薰陶,她的以前生活,人們卻以為在那種顛連處境,第一著還是早點死去好。什麼叫她支持的呢——決非怪僻?那一切卑汙狼藉只不過表面的觸著她,並無一些怪僻滲進她的內心;他明白的,她在他面前時,他已深深地透視她了。……
「替誰做的禱告?」
「你又將怎樣說呢?」
「祂幹了一切事情呢,」她又俯下頭快快地低語著。
猶太人便說,你看他疼愛這人是這樣的懇摯呵!
「是別人帶來給我的,」她好像不高興似的答著,也沒有看他。
「她假使真能死了,倒還好些哩。」
「上帝替你助了些什麼?」他探究地問。
「我要講一樁事情,」拉斯科納夫不快地高聲說道。他走向梭娜面前。她默然地望他一眼。他的臉面十分正經,其中含有一種蠻性的意味。
「我今天抛了我的家庭了,」他說著,「我不再去看母親和妹妹了。我和她們斷絕關係了。」
就是此刻,我也明白,你不論如何對上帝求什麼,上帝必贈賜給你的。……
「念!我要你念呀,」他固執著。「你常念給威里聽呀!」
「不,不見得,十分不見得!」梭娜在悲驚中不覺重覆說著。
「我想茄里伊夫亞時常敲你的吧,」
說完這話,便大聲叫著,里撒出來呀。
「這書你在那兒得來的?」他在房的那邊向她問著。
「為什麼事情?」梭娜驚問著。她和他的母親妹妹會過一面印像很深,但她不能十分明白她們的她恐怖似的聽了這個說話。
他在房中又往來地踱著。又過了一會。
「是的,」梭娜喃喃答著,「唔!是的,此刻是,」她立刻續說著,她的逃避方法好像就在這裡面似的。「我的房東夫人家的鐘方才敲。……我親耳聽見的。……」
「是的。」
「不——不,」梭娜低語著。
她坐下了。他慈善地憫憐似地朝著她看。
「是我……來望你的」拉斯科納夫答著,他便進那窄小的入口了。
她停了一停,投了一眼給他,但她又克制著仍往下念。拉斯科納夫的手臂放在桌邊坐著不動,他的眼睛移到別處去了。她念他第三十二節了。
凡活著相信我的人,必永久不死。你相信這話麼?
「哦,不,不要那樣講。……我們是人,我們的生活也如一個人樣子。」梭娜又給擾亂了,而且有點惱,彷彿一隻金絲鳥或別的什麼小鳥要動氣了般的。「而且叫她如何做呢?她,她如何做呢?」她熱切而興奮的,突然說。「她今天怎樣地在哭呀!她的理智沒有了,你不看出麼?她有時昏得如同一個小孩,想把明天喪飯和其他一切都要預備好,……於是她又是拉扯,吐血,悲哭,忽然之間她又絕望似地把頭向牆壁去撞。但不久她又心安了。她把所有的一切企望都堆在你的身上;她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此刻要幫她忙,她要向他處借點錢,和我一同回到她的故鄉,替鄉士們的姑娘們辦一個寄宿小學校,叫我去管理,我們去另闢一個美的新園地。她吻我,擁抱我,撫慰我,她對於她的理想竟有著如此的信心,如此的堅信!誰能辯駁她呢。她一天到晚洗浣,清刷,補綴呀。她只有用一雙沒力氣的手把浣濯盆拉到房去,躺在床上,嘆著氣。我們今晨給波楞和里達到店裡去買鞋子,她們穿的已破得不堪了。但我們所預算的錢已超出了,因她要漂亮。所以她選那樣昂貴的小鞋,因為錢不夠了,她在店夥面前放聲哭了……!看看她真是令人傷心呵。……」
「誰帶來的?」
耶穌哭起來。
「我常是如此的,」她說。
「他們仍住在那邊麼?」
梭娜攤開了書,找到了那邊。她的手臂顫著,發不出聲音。她幾次想念,終於一字也念不出。
「如沒有上帝我又怎麼呢?」她飛快地低說著,她兩眼灼灼地側視他,緊捏著他的手臂。
他的神經驟然緊張了。頭也在昏迷了。
許多來看瑪麗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做的事兒,都來信他了。
「是的,」梭娜忽然又低說著,她眼睛俯下看,又給昏亂所束縛了。
「我不曉得。明晨我會曉得。……沒有關係:我來這兒講一句話……。」
這是一個很寬大的;但又極低矮的房間,是加夫裁縫店出租的,左面有一頭關了門是通著加夫自己住的房。在右邊也有一頭門,它老是下鎖的。同是一整套房,卻隔成為兩個寓所。梭娜的房看去彷彿是一間馬廄;一個十分不方正的四方形的一間,外表看去似覺奇怪,那開著三個窗口的牆正對著運河,斜傾下去,所以這房有一個房角形成很銳的角度,如無亮光,很難看清裡面。其他一個房角又大得奇異。在這樣大的房間裡簡直看不見什麼家具,在右首擺著一張床沒有帳子,在床旁邊,靠近門口,有一只椅子。一張鋪著綠檯布的簡陋的松木桌,也對著這邊牆放著,放近通著隔壁套房的門口。桌旁兩只殘破的椅子。在對面的牆,近尖角處有一張簡樸而有抽屜的小木櫃,看去彷彿是久已不用了。此外別無所有了。黃黃的,塗汙的,糊在破爛牆上的紙在房角裡也都汙黑了。冬天是很潮濕的。在這邊充滿著貧窮的色彩。
麥大說,
「我立刻要變成一個宗教上的狂人了!這是有遺傳性的呀!」
最後這個妄念是最叫人受不了的,但他是個懷疑派,因年輕,多疑,故殘忍,因此他很相信最後的結局是可能的。
「而且,假使就在目前,茄里伊夫亞還活的時候,你害病了,送到醫院去,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他漠然地問著。
「我……沒有。你常去的麼?」
「三週後他們在瘋人病院裡將歡迎我!我如果不再變厲害,我會在那邊的,」他茫然地自語著。梭娜不高興聽著拉斯科納夫的要求,緩緩地移近桌邊。但她拿著書了。
拉斯科納夫雖有點看出梭娜為何不能繼續念給他聽,但他卻更執意地要她如此做。他很清楚,把她自己的一切都暴露了,對他是怎樣地耐受。他知道這些感情實在是她的秘密珍寶,她保藏也許好幾年了,也許從小孩時起,當她和一個可憐的父親和一個惱癲了後母一道,在忍飢受罵的孩子們一同生活的時候。但同時他也明白了,而且實在明白,雖然她充滿的恐懼與苦難,但她卻有著想念而且向他念,使他可以聽得這種使人憐愛的願望,她想此刻念,不管怎樣!…….他從她眼睛裡看出了這點,他在她的熱烈的情緒中也能看出。她極力壓制自己,咽住喉內的抽搐,繼續念著約翰福音第十一章。她一直念到第十九節:
「唔,自此我懂得你們如此過日了,」拉斯科納夫露出一副悲酸的笑臉說著。
她仍站在原地,離桌四五尺遠。
耶穌說,你們把石頭移去了。那死人的姊姊麥大對他說,主父呵,他如今必已腐臭了:因他死去已有四天了。
耶穌對她講,復活之權在我,生命之權也由我:相信我者,雖死必活。
「你說茄里伊夫亞的理智沒有了;你自己也沒有了,」他默然好久縐說了這句話。
梭娜不說什麼,他在她身旁等著答覆。
「你沒有念過麼?」他在桌旁抬眼問他。
「是的,是的,」他對自己反覆地說著。
「是的。……你也認得她麼?」梭娜驚奇地問著。
「我不曉得,」梭娜悲哀似地拖沓著說道。
「當然不,你去試過麼?」他譏誚似地續說著。
「你父親對我說的。於你的一切事……你怎樣在早上六點鐘出去,九點鐘回來,茄里伊夫亞怎樣跪在你床邊等等,他都對我說過。」
梭娜好像無所顧戀地說這話似的,苦惱地極力地扳著自己的手臂。她的蒼白臉紅雲飛上了,她的眼波中似有一種痛苦的m.hetubook.com.com情緒。她深深地被感動這是很易知的。她極想說話,辯訴,使事情可以明白些。一種貪得無厭的同情(假使可以如此說的話)映露出她的臉孔的種種表象中。
拉斯科納天一直沿著運河梭娜所住的住宅走去。這是一座灰線色三層樓的舊色住宅。他先找到了門房,再由門房那邊得到裁縫加夫的住處的指點。他在庭院轉角循著狹暗的樓梯門,走上那對著庭院環繞二層樓的走道。他在黑暗中摸索,茫然不知加夫的門向那邊去的時候,離他只有三步遠地方恰好有一門開著;他就不覺把門推了。
「這是一條出路!也是解說,」他說著,以一種熱烈的好奇心,新鮮的,奇怪的,又像病態的感情,詳細打量著她。他睇著那蒼白而瘦削的,不方正,並帶角形的小臉龐,那兩只多情的碧綠眼睛(那眼睛灼灼地發著火光,並發出嚴厲的力量,)那忿怒顫戰軀體——在他看去愈覺得奇怪,「她是個宗教中的狂人!」他自言自語著。
「為什麼?因你決不能老是如此,就為的這個!你必須正經地看事情,不能和小孩一樣喊哭上帝也是不許的呀,你明天假使真的被擡進醫院,你想會遇著什麼事情呢?她是瘋了,又害著肺病,她離死已將近了,可是那些孩子呢?你以為波楞不會弄壞麼?你沒瞧見街頭求乞的童丐嗎?在這些做母親的和在那些環境中,孩子們決不會好好的,六七歲時就不行了,去做小偷。但是要明白,孩子是基督的化身:『他們的國度是天國呀。』他叮囑我們要看重他們,愛護他們,他們是未來的人類。……」
「但,也許沒有上帝呢,」拉斯科納夫懷惡意似地回答著,他瞧著她大笑。
「是的。……」
他固執地懷著此種思想。他好如此解說比別的任何解釋都厲害。他注意地對著她瞧。
「不,不!上帝會保護她的,上帝呵!」她瘋了似地反覆說著。
「是的。」
「我曉得。……明天你不參加你父親的葬禮?」
「你在家中住時也是如此麼?」
「主父呵,是的:我相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兒子,就是那要降臨到世界的。」
「你替我找出來念給我聽吧,」他說著。坐下,把手臂放在桌上,頭憑著手,悒悒望著那邊想聽她念。
「那麼你一心對上帝祈禱吧,梭娜」他問著。
「老天,他怎麼曉得誰把威里殺了呢?這怕人的話是怎麼意思呢?」但同時那個念頭一點沒有混入她的腦海,「唔,他離親棄妹,他真是一個可憐蟲!……為什麼事?發生了什麼嗎?他心裡抱什麼鬼胎呢?他對她講的什麼?他吻著她的足且說……說(他說的很明白的)他沒有她不能生存。……和善的老天呵!」
「沒有做得!自然不能!不必多問的。」
梭娜昏惑得很,紅霞又堆在她的臉上了。
「你認識小經紀薩畏稜麼?」
「我如何曉得呢?我只曉得這是共同的路徑,別的毫無所知了。這是我倆共同的標的呀!」
「威里,我向她要求的。」
「但那又真的可能麼?」他問著自己。「那仍保有精神的貞潔的人兒,竟會給末了的意識拖進齷齪和罪惡的泥塗中麼?這種事實已在演了麼?她到如今不能容忍,罪惡對她的威脅嗎?不,不!這決不可能的!」他同梭娜方纔以前一樣的喊著。「不,使她到如今不投河的原因,是由於罪惡和孩子們的緣故。……可是假使她不瘋癲……誰又能說她不瘋癲呢?她神智明白麼?人能如她一樣講話,和推想麼?她怎能坐在苦難的地獄邊緣,向裡溜進,人家對她說危險而不顧呢?她等待什麼奇蹟麼?無疑地是如此。這並不算是瘋癲的表現麼?」
耶穌心中又悲嘆,走到墓前,那墓是一個穴,一塊石頭堆在上邊。
「里撒的復生在那兒?你把我找著,梭娜。」
許多猶太人去瞧麥大與瑪麗替她們的兄弟安撫她們。
「為什麼呢?究竟為的什麼呢?」梭娜給這奇怪的話十分地弄困亂了。
「那,你愛她了?」
「他們都是患口吃的吧?」
梭娜神智恍惚,一晚沒好好的。她不時暴跳著,悲哭,扳扭自己的手臂,漸漸地又沉入於害熱病般的睡眠中,夢見波楞,茄里伊夫亞和威里念聖經以及他……他臉色蒼白,眼睛發赤……吻著她的足,痛苦。
「但他們又怎麼樣呢?」梭娜軟弱地問著,痛苦似的眼光瞪視著他,但卻不是對他的提示而吃驚的。
(梭娜呼吸了一口長氣,便不斷的念著,彷彿她在宣傳什麼似的。)
梭娜講話時,猶覺有餘痛呢,她只是叉著手。
「愛她麼?當然呀!」梭娜露出怨傷的而沈重的語氣說著,她交叉著手臂。「唉,你不。……只要你曉得!你瞧,她極像一個小孩兒樣子。……她的理智一點沒有了,你瞧……因為悲傷著。她本是十分聰明……十分豁達大度的,……十分和善呵!唉,你不曉得,你不曉得呀!」
梭娜似乎不能回答的沈靜了一刻。她的柔脆的胸脯帶著興奮感情不住hetubook•com•com地一翕一張著。
手足都包著布;臉上包著面巾。耶穌對她們講,解開來,叫他離去。
一枝銅燭盞上的蠟燭。放在一張破椅上邊。
「這邊是你的房間嗎?」拉斯科納夫沒有看她的進去了。
「什麼人呀?」一個女人的聲音匆匆地問著。
「你每天能都弄到錢吧?」
「這是我最末一回到你這邊來了,」拉斯科納夫悽然地說著,其實這是他初次到這邊呢。「也許我不能再見你了……」
「你們和威里都是朋友麼?」
「那怎麼做呢,那怎麼做呢?」梭娜反復說著,她發瘋似地哭著,扳著自己的手臂。
「那麼你明天不再到茄里伊夫亞那邊了麼?」梭娜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你怎麼如此瘦了!怎麼你一雙手臂!如此蒼白竟如死人的手呢。」
「這房間是從加夫家租來的麼?」
「敲我嗎!你怎麼說?老天,敲我嗎!假使她真打我那麼如何呢?你以為如何呢?這你毫不明白……她是這樣可憐……唉,怎樣的可憐呵!並且害病。……她一切都渴望正義,她是潔白的。她有如此的信仰,隨處都會有正義的,她期望著。……你假使要給他痛苦,她也不會超出閫範的。她不存有人們是不能由正義的,她要對那著惱。如同一個小孩子,如同一個小孩子一樣。她是和善的呀!」
拉斯科納夫帶著興奮的感情朝著她看。他明白了,他預想她是害著確實的身體上的熱病而顫抖著。她將念到那個最大奇蹟的故事時,她的感情覺得非常痛快的。她的聲音如鈴兒一般響著;她的勝利與高興使她更加起勁念。一行行在她的眼前馳過,但她心裡卻懂得內中的意義,念到末了一首詩「他既已開了瞎子的眼,……」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熱烈地學著那瞎子的不信的猶太人們的疑惑,貶責,和譴罰他們過了一刻就倒在他的足下,如遇雷聲所擊,嘆息著信了。……「他,他——也瞎的,不信。他也要去聽,他也要信的,是的,是的!立刻,如今,」這是她懷著愉快所夢想著的。
梭娜呆昏了。
其中也有人說,他既已開了瞎子的眼,難道可以叫這人不死?
「關於里撒復活的事情都在這兒了,」她正色地低說著,她轉了一個身立著,不向他看。她仍害熱病似地顫。蠟燭在舊燭盆上閃著光,在這貧困的房間,幽昧地照在這兇犯和娼妓,在一起念著神聖的書真可說奇了。如此過了五六分鐘。
她的話漸漸的變正色了。
「假使你對她們講,她們沒人懂得,但我是明白的。因為我少不得你,我才到這邊來呀。」
「是的。……他們另外有一間房也像如此的。」
「你怎麼講這話呢?那不會的?」
那有抽屜的木樹上放著一本書。他往來走著的時候,都瞧見它。他把它拿來一看,是以俄文譯的新約全書。外面是皮裝的,卻汙舊了。
「怎麼做麼?破壞總是要破壞的,一舉足完了,便是如此,自己再去受難吧。真的,你不懂麼?你等一等就懂的。……自由和權力,尤其是權力!超越一切恐懼的動機與一切的蟻蛭!……這就是標的你牢記住!這是我的將別好音。也許這是最末的一次向你談話了。假使我明天不來,你會聽見一切的,你以後就該記住這些話呢。在未來的時間,總會有一天你能懂得這話的意思呢?假使我明天還來的話,我會對你說威里是誰害殺的。……再見吧!」
梭娜無意執住他的兩隻手,彷彿哀求她不要死般的。
「威里,怪了」他想著。
「我好像在今天看見過他呢。」她吞吞吐吐低說著。
「他們交給你看顧,你明白的。他們以前都由你看顧,不過。……而且你父親去向你要吃酒的錢。唔,如今又將怎樣呢?」
「不是那邊,……是在第四福音那章,」她正色地低說著,也不瞧他。
「是的。」
「你究是做什麼的?」她吞吐著說,臉孔也變白了,一陣突然的刺痛握著了他的心胸。
她們把石頭移開了。耶穌仰望著天說,主父呵,我謝你,因你已經聽我了。
「他們住在隔壁,走過那頭門就是麼?」
他又向各處打量著。
「好多年了。……我在小學時候念過。」
拉斯科納夫好奇地看著她。他在她臉上看出了一切;她早已經有了那種思想是足見了,也許有好幾次了,她在絕望中往往渴欲找出一個怎樣結果,所以此刻她對於他的指示一點也不覺驚奇了。她也沒有覺得他的話之殘忍呢。(他的責備的含意以及她的異樣羞恥神情,她當然也覺察,他也是很明白的。)但他卻注意出關於她的不體面的,羞辱的地位的思想是怎樣地苦惱她,並且早已使他痛心了。「怎的,怎的,」他想著,「能叫她到現在還不死呢?」到此時他纔明白那些困苦的小遺孤兒孤女們和那可憐的半癇的茄里伊夫亞,害著肺病對牆撞頭,這些對於梭娜是怎麼的一件事了。
「你不替他們憐惜和-圖-書
麼?你不加以憐惜麼?」梭娜又立刻拿牢他了。「我明白,你把自己僅存一個錢都施與了,雖你仍毫沒有看見,假使你瞧見了一切事兒,啊親愛的!我是時常,時常給她流淚呢!只是上週吧!是的,我!只在他死前一週我真殘忍!而且我老是作那種事呢!我一憶起那事情我便一天到晚難過呀!」
「我不曉得……他們欠著房錢,但我聽說,老板娘今天說要把他們驅出,茄里伊夫亞說她也不願再住一分鐘了。」
「誰呀!」
耶穌講,你的兄弟要復活的。
「哦,我不曉得,」梭娜喊著,絕望似的把兩隻手環繞著自己的頭上。
「祂會讓別的人那樣的吧。」
「我不曉得……明天。……」
麥大見耶穌來到。即去接他:瑪麗仍坐在家中。
她靜聽著,哀求似地瞧著他,在默默無語的祈求中緊捏著手,彷彿一切都賴著他般的。
「我不是對你行禮呀,我是向一切受苦的人類行敬禮呢,」他熱切地說著,便走到窗口邊去了。「你聽著,」不久他向她續說著。「我方纔對一個高傲的人說他不值你的一個小手指呢……並且說,我要叫我的妹坐在你的旁邊使我妹妹也佔點光線呢!」
已過去五分鐘了。他仍是一語不發在房中徘徊著,也不對她瞧。末了他走近她面前;他的眼睛閃出火光似的。他的二隻手按著她的肩膀,直朝著她的含淚的臉兒瞪。他的眼光是決厲的,熱烈的,動人的,他的口唇緊合著。突然間他一骨碌跪在地下,狂吻著她的腳兒。梭娜看他瘋子般的立刻向後退著。他真的像一個瘋子的舉動呢。
「是的。……他口吃而拐著腳。他的太太也如此。……她倒不十分口吃,只是口音說不明白。她是位很慈厚的婦人。他老是做著家庭的奴僕。七個小孩子……年紀頂大的一個是口吃的,其餘都是滿身病……但他們倒不患口吃。……你在什麼地方聽說過他們嗎?」她有點驚訝似的說著。
「孩子等呢?你除了帶他們一同住外,你怎樣打算呢?」
那死人真出來了。
「茄里伊夫亞染著肺病,急性肺病;不久她就要死了,」拉斯科納夫停了一下說著。並不答復她的問話。
麥大對耶穌說,主父呵,你假使早在這邊的話,我的兄弟不會死的。
「是的,我——我。我去瞧過他們。」她一直說下並嗚咽著,「父親說,『我頭沉重念些故事給我聽聽,梭娜念給我聽聽,這邊有一冊書呀。』他這一冊書,是由恩德利那邊得到的,他在那邊時,常常看這種有味書本的。我說『我不能留在這邊呀』,因我不願念,而且我來的重要的事情是拿幾條領帶給茄里伊夫亞看看的。小經紀薩畏稜賣給我這些領帶和領袖頭,價廉而物美,而且新鮮的,刺花的呢。茄里伊夫亞十分歡喜,她戴上了並在鏡邊照照,很歡喜的。『把這些送給我吧,梭娜,』她說,『請送給我好了。』『請送給我好了,』她說,她極力想要呢!她在什麼時候可以戴它呢?這只能叫她回想著以往的幸福罷了。她在鏡裡照來照去,自嘆自賞,她沒有什麼衣服,什麼東西也沒有,好幾年沒有了!她從不向別要求什麼;她很自傲,她願意捨棄一切不顧。但她卻要這些,她如此地珍愛它們。如果送她我又不忍。『你拿去有什麼用處呢?茄里伊夫亞?』我問著。我向她說了這話,本不該的!她就丟過來一副難看的臉孔。她對我的不肯是這麼傷心。看去真是悲哀不勝。……可是她並不是為領帶而傷心,實在是為我的不肯呀,我明白地看出了。唉,只願我把那句話全收回來,改說一下呀,唉,只願我……可是這於你又算得什麼呢!」
「父親呢,大約在十點鐘時我在街上走去,在轉彎那邊,他好像在我前面走著。正像是他呢。我那時正想到茄里伊夫亞那兒去呢!……」
「我不是因為你的不體面和你的受過我才說那話的,實在因為你的大大的受苦之故。但你也是一個大大的罪人,是確實的,」他嚴肅地續說著,「你最不行的罪過是你無故地把自己糟塌了,出賣了。這不令人心痛麼?這不令人心痛麼?你很惡厭的住在這汙劣之中,同時你卻明白(你只消開你的眼兒)你並不因此去扶助他人,救了他人!對我說吧,」他發狂似地往下說著,「這羞辱和卑劣怎麼好和其他,相異的,高尚的情感,在你一身中兼有呢?你去投水自盡也許高貴些,高貴千倍哩!」
「那你怎麼立著的呢?坐下吧。」他換了溫柔多情的聲音說著。
「我曉得,我會對你說……你,就祗你一人。我不是到你這邊來求宥恕,只是要對你說了。我老早就選中你來聽聞這事,你父親說你,威里未死的辰光,我就如此打算了。再見,不必握手了。明天!」
梭娜靜地看著這位客人,這客人不住的上下左右的打量著她的房,因此她嚇得顫抖,她彷彿立在審判官和命運的判斷者的前面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