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矇矓地睡著了;身體的顫抖停了,其時忽然有什麼在被單內爬過他的手腳各部似的,他驚覺了。「嚇!可惡極了!這定一個耗子搞鬼的!」他想著,「定是我棄在桌上的牛排骨作祟。」他不願揭開被單起來,弄冷了暖氣,但忽然又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腳上爬過去。他只揭開皮鋪起來點燭。他打格格的顫抖著,伏在床上找尋:可是什麼也不見了。他抖抖被單,忽見一個耗子跳出了。他去捕捉,但它往來馳騁老是在床上跳爬,不是在手指間溜了,便是從手上跑過,忽然牠又鑽到枕頭下面去了。他把枕頭揭去,但他立即覺得胸口上有什麼東西跳動,在裡衣中亂爬,又從背部爬下去。他顫抖的很,又睡不著了。
同時夜深時分,喀老夫正在路上走過橋回到岸邊。雨雖止,卻還有一陣狂吼的巨風。他抖顫著,他一下呆視著泥畏河的死水,好像十分感覺趣味而且詳察的神情。他在水邊站覺得很寒冷;他就向Y街走了。他沿著那條很長的大街走著,差不多花了半點鐘,在昏暗中在木鋪的道上跌交了數次,但他只是望著右邊街上找尋什麼似的,他最近向這條街上經過,老是關切將近街盡頭的一鋪大客寓,用樹木建造的,客寓的招牌他記得好像是安得里吧!他不會錯誤的:那客寓彷彿在那隱僻之處特別顯出宏大,就使在黑暗中他也會瞧見的。這是一所迤邐的昏黯的木造房屋,夜雖已深,但窗內尚有亮光,似乎裡面還有人做事哩。他進去,對一個在迴廊上碰見的敗衣破褲的腳色找一間房。那人打量著喀老夫,慢慢鎮定了,帶他到樓下迴廊末端的一間湫狹的小房去。沒有其他房間了,全住滿人了。那衣裳破敗的腳色仍凝視著他。
「這倒是一個好所在呢。」喀老夫心裡想著。「怎麼我不曉得呢?我希望以為我是剛從有舞|女的菜館來,路上碰見了意外似的。有人知道誰住在這邊,那就妙了。」
喀老夫取出手鎗,扳好機關。安吉士睜大眼睛了。
「有的,先生。」
只見她和勞雷的四個小孩子同在房內。她給他們茶飲呢!她謙恭地接待著喀老夫,看著他的濕透的衣服不免驚奇,小孩們都給他嚇跑了。
「好了!好了!」
他不會入睡。多利亞的映象,又在他面前浮了起來,他抖顫著。「不,我該放手一切了!」他振起精神,想著:「我得要想別的事吧。這太謬荒可笑了。我對於世人從無怨讎的,我也從不睚眦必報的。這是不好的朕兆,不好的朕兆哩。我也從不愛爭吵,也不會發怒的——這也不是好現象呢!我方才對她的答應,也對的;永受苦難!但——誰預料得到?——她也許會激勵我變為一個再來人哩。……」
他突又回憶著,在他在尚未對多利亞謀劃的前一點鐘,他怎樣慫恿拉斯科納夫把他的妹妹交給倫肯照拂呀。「我想說了那話是自己撩撥著呀!正如拉斯科納夫所料的。但拉斯科納夫是一個無賴呀!他受了種種苦難。他會壓服他的胡鬧的,他便可成為一個成功的無賴了,但他此刻對於人生太熱烈了。這種青年就是這點上不足取呢。不過隨他去吧!給他自己稱心吧,這和我一點無關的。」
「我也許要到阿美利加去,梭娜!」喀老夫說著,「我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和你見面了,我來料理幾種未完之事。唔,今天你遇見那位老太太沒有?我明白她對你講的話,你不必對我說了。」(梭娜驚了,臉孔緋紅。)「那批人們都有他們自己的算盤。至於你的弟妹們呢,他們已把那費用供給了,那指定給他們的錢,我已保存好了,並且已收了憑證了。最好你代管著這憑證吧!假使碰到什麼事情,你可以此相示呢。你拿著吧!唔,如今此事總算解決了。這兒是三張五厘公債票,價值三千個盧布。你自己拿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吧,這事很秘密地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旁人的話你可以不管的。你用這錢仍和從前生活一樣是不大妥當的,梭娜,而且,如今也不必了。」
房內是幽的。他仍包在被單裡,如前一樣。風聲在窗外怒吼著。「好不可惡呀!」他厭恨地自語著。
他滿身淋濕得落湯雞般,回家了,把門鎖了後,便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看看。又仍把錢放在衣袋裡,他去換了衣裳,但憑窗一望,雷雨仍續在下著,他便抛了那意思,戴了帽,房門也不鎖便直向娜那兒去。她已在家了。
喀老夫站起來,走到燈光不及的壁縫去窺看。那房間比他的大點,住著兩個人。一個人的頭髮捲曲的很,臉如紅霞而且帶點慍色,好像演說家的神色站著,上衣脫了,一雙腳跨開平衡著他的身體,他拍拍胸腹。他斥罵那人是乞丐,不體面的。他說把那人由卑賤中提掖出來,他無時不可以趕他出去,而且說這只有上帝看見。他斥責的那人坐在椅上,像才睡醒的神氣,他不時向說話者轉著畏懼的昏亂的眼色,但他像一點不懂他說的什麼,而且也像沒有聽見。桌上的一枝蠟燭將燒盡了;那邊擺著酒杯,一瓶將喝完了的麥酒,麵包,香萵,和盛著濃茶汁的杯。喀老夫看了這一切後,便漠然地離開,坐在床上了。
「到外國去嗎?」
他對這新起的念頭笑了,便走到那有堡樓的房那條街去。在那閉著的屋門旁,站著一個矮子,穿著一件灰褐色的軍服,戴著一頂安吉士式的銅盔冑。他對喀老夫投了一個漠然的眼色。他臉孔上露出一種頹喪的神色,那是猶太人當然酸氣的臉色。他倆——喀老夫和安吉士——靜默地互相對看了一下,最後,安士吉驚異著離他三數步外的那個人並沒有喝醉。
「這不是可停的地方呀!」
「唉!永受苦難,又來了這種念頭!我得把它抛了!」
「因為不是的。」
喀老夫在桌旁坐著,叫梭娜坐在他的身邊。她謙羞地在聽他的話。
他離開窗前,把窗帶上,點了蠟燭,穿上背心,大衣,戴著帽子,出去了,手提著蠟燭,在走廊上找那個衣裳破敗的茶房,(他會在什麼隱僻角隅睡熟的)他要付了房金,離開客寓了。「這是最適當的時候了;再沒比這更好了。」
梭娜從椅子上跳下,惶惑地看著喀老夫。她欲說話,但又不敢立即開口。而且也不知怎麼說好!
「我作了一個惡夢了!」他不快的起身,十分困亂了;他的全身酸痛。外面霧氣甚重,什麼東西也看不清。時間已經五點多鐘了。他起來,穿上那尚潮濕的內衣和外衣。摸著袋內的手鎗,於是又坐下,從袋內取出一本小簿子,在裡面露眼之處寫了幾行大字,他念了一過,又支頷凝思著了。手鎗和小簿子放在身旁。有幾只青蠅,飛在那放在桌上沒有吃過的小牛排上邊,他注視著,他的右手去捉。他捉了好久,仍挺不住一隻,最後,他覺出這太無謂了,便起來,堅決地向房外出去。隔一分鐘他就走到街上了。
他仍躺在床上,緊裹在毛毯裡。蠟燭並沒有點,曙光從窗戶射進來了。
他燃著了蠟燭,細心地察看著這房。一間極低陋的房,只能容喀老夫一人在裡面。開著一個窗口;那汙穢的床和那簡陋的米色的椅和桌子已經把房子塞滿了。牆壁像是木板做的,糊著稀舊的壁紙,簡直什麼花樣也看不出了。只認出一種黃顏色而已。——有一邊的牆因著仰塵的斜傾關係,特別低矮些,那房間雖不算是在樓頂,恰是正在樓梯下面。
「你如何可以……你如何可以在此時走呢,這樣的大雨怎麼可以走呢?」
他在那條彎曲的走道上走了好多辰光,沒有見著一個人,正要喚時,忽然在一個陰點的屋角,在一個破和圖書食燭和門口旁邊,看見了一樣可怪的活動東西,他提著蠟燭去照看,只見一個小女孩,最多不到五歲年紀。在顫抖啼哭著,衣服已濕透了。她看見喀老夫並不驚怕,只是瞧著他,她的圓圓黑睛裡露著漠然的神情。她哭得已抽咽了,像小孩哭後受了撫慰時無異。那嬰孩臉色疲乏而慘白,她受冷極了。「她怎會到這邊來呢?一定是誰把她放在這邊的,一晚沒睡覺了。」他就去問她。那孩子神氣很好似的,用她的不清的兒話答著,說「姆媽」的一些話,說「姆媽要敲她呢!」並說茶杯要給她「敲破了。」那小孩子只是絮聒著。他從她所講的話,曉得她是一個棄兒。她的母親也許一個貪酒的廚娘在客寓裡幫差,她打她,那孩子嚇得把母親的一個茶碟打破了,她受驚嚇著,就在前夜上跑了出來,在外面風雨中什麼處所躲了些時,後來纔擠到這邊來,在飲食櫥後面躲著,過了一夜,她因為濕透衣裳,黑暗,以及要受敲打,而害怕的哭抖著。他把她抱在身上,走到自己的房,把她坐在床上,把她脫了衣服。她赤足的那二只破鞋子,簡直像陰溝裡撈出來的一樣濕。他把她脫去一切後,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單蓋著,全身都裹著被。她立刻睡著了。他漸漸又沈入於悲哀的思索中。
他咬緊牙根,又沒聲響了。多利亞的映象又在他面前浮著了,正像她開了第一鎗後的形狀,其時她觳觫地把手鎗垂下,並凝望著他,他那時很可把她圍捆起來的,她決不能伸手自衛的,假使他不說破了的。他那時是怎樣地替她憐惜,他怎樣覺得一陣心痛呢!……
「你不可在此玩這東西的,這不是地方呀!」安吉士睜大眼,神氣活現的喊著。
喀老夫只是把機關一撥。
「啊,只有一點鐘就要天明了!為什麼枯守等呢!我得出去,到那花園去呀!我要去揀一片雨淋的樹木叢,我們一走到那邊,樹木上的雨水,就都灑到頭上來了。」
「你到這邊做什麼的?」他問著,沒有移動他的站地。
「還有什麼嗎?」
那天晚上他在這個汙賤所玩玩那個場所玩玩,一直逛到十點鐘。茄第也出來了,唱了一支下流歌曲,一個「匪徒和強橫者!」
「唔,朋友,那我隨它去。這是一個好處所。有人問你時,你只說,他是到阿美利加去好了。」
乳白色的濃霧瀰漫著街市。喀老夫沿著滑溜的不潔的木板路向畏泥河走去。他在看著昨晚漲水的泥畏河,洛夫司磯島,濕路,濕草,淋濕的樹林和矮木,最後又看著那叢矮木。……他留神地注視著那些房屋,想去想別的事情。街上不見一個車夫和行人。那耀眼的,黃褐色的,汙黑色的矮木屋舍,門窗全閉著未開。寒冷和霧氣透進他身體,他發抖了。他遇見店鋪招牌,不時注意細察著,他走到木板路的末端,一座宏大的石庫門面的房屋前面。有一頭難看的顫抖尾巴夾在腿中的狗,在前面攔路,還有一個套著大衣的人橫倒在道上,看去是沈醉了。他望一望,仍往前走去。只見一座堡樓在左邊高峙著。「嗯!」他想著:「這是一個地方。為什麼在洛夫司磯島呢?總之,這事將看作一個正式的證物的。」
「什麼,往阿美利加去,給雨攔住了麼!哈,哈!再見吧,梭娜,親愛的!願你多福,祝你永安,你於人家有利的。再者……請你向倫肯先生代我問好。你對他說,喀老夫問好的。定不要忘了。」
他出去了,只留下梭娜一人在慌惑和渺茫之中。
那衣裳破敗的茶房拿茶來了,又不覺問他再要什麼,又討了一個沒趣退出去了。喀老夫立刻喝了一杯,給身體溫暖些,但他別的一點也不能吃了。他似乎覺得發熱病般的。他脫掉上衣,裹進被單內便躺下了。他有點擾擾了。「在著這種事情,人不www.hetubook•com.com怎麼倒是安穩點。」他露著微笑自語著。房間既湫狹,蠟燭昏昏地燃著,外邊的風狂吼著,他聽到有一隻耗子在屋角咬嚙,房裡有著耗子和皮革的氣息。他在反複夢想中躺著:他極想把想像貫注在什麼事上。「在窗口下邊想是花園吧!」他想著。「有樹木搖曳的聲音。在如此狂飈驟雨的黑夜,我極討厭樹木的搖動聲呢!他會給人起了一種蕭瑟之感呢。」他記得他方才走過洛夫司機公園的時候,他是怎樣厭憎那聲音呀。這又使他想起了泥畏河上的橋,而且他又感到寒冷,如他站在那邊時一樣「我從不愛水的。」他想著,「在風景中的水也是如此的。」他忽又對一個奇異的念頭笑了,「是的,如今這些審美舒快的事情似應淡漠了,但我卻更加愛探討了呢,彷彿一個生物般,選了一個好地方……為著如此的一點事。我本該到洛夫司機去的!我想那有點陰黯,峭寒,哈——哈!我像在找愉快的境界哩!……哦,我何故不把蠟燭弄熄了呢?」他吹滅了燭光。「隔壁的人已睡著了!」他沒看見壁縫的亮光,便如此猜想。「唔,如今,拉夫那,如今是你出現的時候了;天已昏暗的,時間和環境都與你相宜。但你卻不光降哩!」
「我非常感激你,我也代孩子們和後母謝謝你的大德呢!」梭娜匆匆的答著,「假使我不很說話,請你不看做……」
「我要到外國地方去的。」
「我說,這地方不是可戲玩這種東西的!」
「有茶沒有呢?」喀老夫問著。
喀老夫在床上坐下,思索著。但隔壁房間透過來的奇異的私語聲,有時並且喊著,這使他特別的注意。那私語聲音他進來時就已有了。他諦聽著:似有人在流淚斥罵呢,但他聽去像單是一個人的聲音。
「到阿美利加去。」
他只得起來坐在床沿,背對著窗口。「還是不睡吧!」他決定道。但窗外吹來一陣陰寒悽涼的風了;他也不站起,只是把被單掩著身,緊緊地捆裹起來。他也不再思索了。但是映象接連地浮起,來去無蹤的零碎思想只是在心頭起伏著。他困惑了。也許是寒冷,或潮濕,或幽闐,或窗下,搖撼樹木葉的寒飈,引起了一種幻想的東西也說不定。他老是想著花叢的形式,他遐想著一座幽雅的花園,一個光明的,輕菁的,溫暖的日子,一個放假日——三位一體的一日。一個叢生著丁香花的英國式的美麗的幽雅的村舍,舍旁環著花壁;繞藤的門牆有玫瑰花壇砌著。一條便捷的樓梯,舖著華美的地氈,擺著用瓷缶栽的奇花。他尤其留心窗內馥郁的,淡白色的,樸素的水仙花的花叢,在鮮麗淡綠,粗長的葉上開放著。他不想走開,但他又走上樓,走進一間宏麗的客廳裡,又滿是花叢——窗口上,走廊門旁,看臺上——全是這些。花地坪上撒佈著新鮮的香草,窗是開的,一陣清新的,峭寒的微風吹進房中。小雀兒在窗外曬支著,屋中一張舖著白氈的檯桌上,擺著一口棺木。棺木上蓋著素綢,邊綠綴著一經絡的白絛綬;前後左右陳列著好些花圈。在花團中躺著一位穿絲棉綢衣的姑娘,她的一雙手臂交叉著,壓在胸口,極像大理石彫斷出來的模形。但她是稀鬆的動人頭髮是淋濕的,頭頂並著套著玫瑰花圈。那肅穆而殭硬的臉部輪廓,好像是一理石彫刻似的,她的蒼白的口唇,露著笑靨,但蘊含著一種苦惱和悲哀的神情。喀老夫是認得這位姑娘的;棺木旁既沒有聖母像,也沒燃著素燭;也沒有禱求的法音;她是跳水溺死的哪。她年紀只有十四歲,可是她的心被傷了。她把自己受侮辱的肉體埋葬了,那個侮辱嚇傷了她幼稚的心靈了,那無禮的侵辱沾損了純潔的白壁,使她發出一個最後的絕望的長號,不要去想了,忍心地棄拋吧,在陰沈凄寒,和圖書風聲蕭瑟的黑夜。……
「至於這些錢,喀老夫,我十分感謝你,但我此刻尚用不到。我還能自食其力的。請你不要以為我矯情。假使你仍是慈善為懷,那錢……」
他後來發覺了,在那同一夜裡,大概是七點半左右,他又作了出人意表的訪友。雨仍是落著,他浸濕了全身,他到了他的未婚妻的父母住的矮屋內:那是在熱副奇島的三街上。他打了好多時的門,方才進去,他初去時很有點惶惑不安;但喀老夫卻會隨機而變,因此那明理的父母最初推想,以為喀老夫也許酒吃多了點,但立刻就過去了。那明理的母親叫那老邁的父親來看喀老夫,她自己仍用各種問話和他談話。她一點不問起當前的事體,只是微笑和拱手著,假使她真要知道什麼的——例如:喀老夫決意在何時舉行婚禮——她只是問點關於巴黎和那邊皇宮生活的趣聞的佚事,而且像很熱切的問話,然後慢慢把談話轉到三街來了。在他時,這當然是十分動聽的,但這次喀老夫像更盼切,想立即看看他的未婚妻,雖然她早對他說她是在睡著了。那姑娘當然只有出來相見了。
「阿美利加嗎?」
「真的,自討麻煩了!」他自語著,帶點惱恨而抑鬱的神情。「真太呆了!」他又提起蠟燭走出去找那個茶房想立刻出去。「小孩子不管了!」他自語著,但是跑出房門後,他又回身看她有沒有睡熟。他謹慎地揭去被單。她正在熟睡,她在被單內睡暖了,她的蒼白的面頰豔紅。但這個豔紅色好像比小孩子的紅顏明顯而耀眼多了。「這是熱病的血色呀!」喀老夫想著。這也像酒醉後的情景,她像喝了很多的酒般的。她鮮紅的嘴熱得發光;但這是什麼事?她的黑長的眉毛在掀動,眼皮像在啟示,一只慧黠的眼睛向外溜,絕不像小孩子所有的,好像她並沒有睡熟,只是佯裝罷了。是的,不錯。她的口唇露著笑容。口角又在顫,彷彿她在約制似的。但一下她又抿嘴強笑了,這絕不像孩子該有的臉色,這是淫佚的,惹人惱怒的,邪惡娼妓的臉,尤其法國式娼妓的無恥的臉呀。不久那雙眼全睜開了;對他瞟著一個淫|盪的眼波;笑著,好像招引他的樣子。……在小孩子臉上竟有這種汙穢的、寡耻的可憎的表情嗎!「怎的,她只有五歲麼?」喀老夫不信的自問著。「這是什麼意義呢?」不久她又轉身對他看,小圓臉整個緋紅了,而且伸出手臂來。……「討厭的孩子!」喀老夫喊著,想揮手打她時,他忽然醒了。
喀老夫一見面便對她說,他因有事羈身須暫時離開佩德堡,他這次帶她一千五百個盧布,叫她當作他的送禮收下了,因他早想在婚前送她這種小禮物的。那禮物和他的離開佩德堡,以及在深夜雷雨時為著禮物而必須拜訪他們,其間論理上的關係真是糾纏不清。但一切都很順利;所以一切驚訝和惜別的喊呼,和照例的問話,都減少並且給約制了。在他一方面,感激之外再加上最明理的母親的淚痕喀老夫立著笑了,吻著他的未婚妻,撫著她的臉,說他立刻就會回來的,她的眼中露著童心和好奇心,並有一種熱烈的默唸的問話,於是又吻她,雖然他曉得他的禮物便會鎖著給那最明理的母親存放著,心裡就覺得老大的不快。他走了,他們都在一種很強烈的興奮中,但那和善的姆媽在囁嚅似的靜說著,解決了好多的重要的疑問了。她邊說喀老夫是一個有氣魄的人,是一個幹大事,有交際而且有大產業的人——你不會明白他心裡的雄才大略呢!他因為要到外地去,所以把錢送過來,這倒不覺奇異呢!他全身是淋濕了,這有點怪,但英國人,例如,甚且更是異樣,而且那些上流人毫不顧人家的說話,而且一點也沒禮貌。也許他故意如此,好顯出他對任何人都不屑似的。尤其,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這事毫不說及一字,因為誠恐遇了什麼意外,錢務得鎖著而且庖丁佛陀還在廚房,這是很難碰的了。而且尤其是一個字不向那頭老貓——利哈太太說,一切一切。他們竊竊談了兩點多鐘,那姑娘早已去睡了。
喀老夫對茄第和奏手琴的人以及幾個歌者和招待及兩個小僕,盡情的款待他們。他尤其給那兩個小僕所吸引,因他們都彎著鼻頭,一個向左彎著,一個則向右彎著。他把他們帶到一個花園去,並替他們買門票呢。園中有一株種下三年的高大松樹和幾叢矮木,另外有一所「弗斯大廳,」其實這是一鋪酒店,也有茶喝,旁邊排幾張綠桌和橈椅。許多可憐的歌者和一個麥里的酒糟鼻的,吃醉的,但是極盡滑稽之能事。這兩個小僕和一些招待們吵鬧著,好像要打架似的,大家叫喀老夫出來做一位和事老。他聽他們訴說了好久,但他們聲音很嘈雜,他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那好像是如此的一回事,其中有一個偷了什麼,當時就賣給一個猶太人,他因不和他的同伴分臟的緣故。後來好像聽說那被竊之物是舞廳內的一個茶碟。東西沒有了,大家就鬧著了。喀老夫代賠償錢後,就走出花園了。其時大約六點鐘左右。他這次沒喝一點兒酒,他雖打一個茶圍,無非是應酬情面呀!
「這為何不是一個地方呢?」
「別的還要嗎?」他露著驚奇的問道。
「牛排,麥酒,鹽多菜全有。」
「這是專給你的,梭娜,請你不要多心吧。我不多說話了。你會用到的。洛地亞如今有兩件大事必居其一:不是當胸一鎗便是到西伯利亞了。」(梭娜大吃一驚,只是獷視著他)「不要驚擾。我秘密的知道這一切事情,我不是愛說閒話的人;我也不會告訴誰的。你曾對他說叫他自首供招,這是很好的忠言。那對他非常有利的。唔,假使他真的到西伯利亞的話,那你也得跟去。你想不是麼?如果如此,他要錢用的。為他之故你也要錢的,你懂麼?錢給你猶如我給他無異了。並且,你答應償還魏塞爾的債務。我也聽你說了。你怎可以隨便擔任那個負擔呢,梭娜?那是茄里伊夫亞所欠的債務,與你何干,所以你無須管那個德國婦人的。你那樣不是事兒。假使有人對你問起我——明後天也許有人來問你——不要說及我來看你過,也不要把那錢露白,隻字不用說的。唔,那麼,再見吧。」(他立起了。)「請代我向洛地亞問好。再者,最好你把錢暫時交給倫肯先生代管為妙。你認得倫肯先生吧?我想你認得的。他倒不是一個壞人。明天,也許……到那個時候,你把錢交給他吧。你沒交他時,謹慎地藏好呀!」
「拿茶和牛排來吧。」
那衣裳破敗的茶房失望似的走了。
「沒什麽事的,朋友,早安!」喀老夫答著。
「不需別的了。」
喀老夫恢復了神志,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摸索窗檻,把窗推了。狂風衝進冷刺著他的臉和胸口,他只有小衫穿著,身上好像灑著寒霜般的。窗下定是一座什麼花園,顯然是一座花園。在日裡這邊或者還聽見歌聲和喝茶哩。此刻雨點由樹林梢頂飄灑到窗上;天空陰黯得像地獄,他在外邊只能看出些黑黯的東西。喀老夫手臂關節憑著窗上,對著黑暗世界裡凝眺了好久;轟隆的槍砲聲,在黑暗的深夜響著數次。「哎,砲號!河水上岸了!」他想著。「天明時河水會在街的澀處氾濫,下室和地窖將浸沒了。地窖下的耗子將浮出來了,人們在風雨中把壞東西搬到樓去的時咒罵著。此刻是什麼辰光了?」他簡直沒有想及此,那時在隔壁的地方有一個掛鐘正敲了三響呢!
這是一個陰悶的夜上。大概十點鐘的辰光,濃雲密佈,驟雨欲來。雷聲一響,大雨就傾盆而下了。電光閃閃,每分鐘平均約有五次呢。
他把手鎗舉在右額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