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七章

拉斯科納夫走進了房,頹然的躺在椅子。
「你來好極了!」她高興的開口了。「不要和我惱吧,洛地亞,因我是極其歡迎你的:我雖流淚但這是笑,不是哭呀。你想我是哭麼?不,我快樂了,但我總仍是如此易於流淚呢。你父親死後我就一直如此了,什麼事情我都在哭呀。你坐吧,親愛的孩子,我看你疲倦了。唉,你怎麼這樣難看呢!」
「不能呢,但跪下對上帝替我求福吧。你的禱告也許會有效的。」
「再見吧,母親。」
「好吧,母親,」拉斯科納夫說著,覺得此次不該來的。
「多利亞沒在麼,母親?」
他沿著運河岸邊走去。但他走到橋梁時,他又停住,又轉到柴草市場那邊去了。
「你晚上在什麼地方呢?」
「我覺得十分疲倦,多利亞,我本想自己在這個時候自制著的。」
「這是我愛上帝情願遭難的表幟呀,」他笑著說:「我始終好像不曾受過苦!木頭十字架,是工人的;銅十字架,是威里的——你掛的,給我看!足徵其時……她是掛著的了?我還記得有兩個東西也如這個,一個銅製的十字架和一個小聖母像呢。我把這些抛回那老媼的頸項。那些如今用得到了,真的那是我此刻該掛的東西呀。……但我又在胡說,而把要事忘了;我怎會如此善忘呢。……你看.我來警告你,梭娜,給你知道……就是這——我來就是為這。但我想還有話的。你自己要我去呀。唔,如今我要坐牢了,你的希望可以達了。唔,你何故哭呢?你也要哭麼?何必呢!住了吧!我最討厭就是這個!」
「你面色又蒼白了。這邊真是氣悶吧!……」
「什麼,你和喀老夫認識嗎?」
「你疑心麼?」
「不,不是,」甫利亞立刻插說著,「你不要想我仍要歸人樣子駁詢你;你不必多心,我知道,我全知道:如今我在這邊懂得了一點習慣,我自己想是好些了。我將永久如此了:你預備怎樣打算我希望你對我說呢?誰也不知你的心事和主意,所以我不該仍是搖你的手臂,詢問你想著什麼?但,老天!我為什麼如此往來走動,像瘋子般的,……我看你在報章上印刷的那篇論文已經第三次,洛地亞。倫肯取來我看的。我一見,我就驚怪,是的,呆子,我想,他原來就為此而忙;這就是對那神秘的解說了!讀書的人總是如此的。他也許在腦中方纔有了什麼新思想;他正在想著呢,我卻去攪擾他我看了,親愛的,有許多我看不懂;但那是當然之事——我怎會明白呢?」
他有些昏,蕩來蕩去,不知所措。他手撫著牆壁下了樓,他覺得有個門房到樓上警察辦公處去,在他身邊擦過,一頭狗在底下汪汪的狂吠著,像有一個婦人口嚷著並執著鞭子去打牠。他走出庭院中了。這時在門口附近,看見梭娜神色倉惶地立在那邊。她驚訝地瞧著他。她的臉上露出傷心絕望地面色。她緊環著手臂。他的口唇撮著一種尷尬的,無聊的笑顏。他呆了一下,便咬緊牙根,仍到警察辦公處去了。
「你到母親那邊去過麼?你對她說了麼?」多利亞吃驚的問著。「你不會的吧?」
「不去!」
拉斯科納夫坐著,但他的眼睛仍直瞪在伊尼娜的臉上,伊尼娜非常的驚異著。他倆互相看了一刻等著。開水來了。
但他仍是去了。他倒底覺得他自己太操心了。他到街上時,想起沒有對梭娜告別,他走了讓她圍著碧綠色的圍巾在屋子當中,他對她嚷了後,不敢動彈時,他突然呆了。同時,他的腦中又來了一個思想,好像暗藏著等到有機會就來嚇他一下般的。
「洛地亞,我的寶貝,我的最疼愛的孩子呵,」她淚痕滿面著說,「此刻你正和少年時候一樣哩,你如此到我面前來,吻我,摟我。當你父親在時,我們雖貧窮,但只要你和我們在一起就已安慰我們了,自從你父親去世後,我們常一同到他墓前哭泣,擁抱,和此刻一般呢。如我近來的哭,卻是我為娘預先曉得苦難了。我在那晚上,我們剛到這邊第一次,我就料到你了。我的心立刻軟癱了,今天我初見你的辰光,我想那最後的時候來臨了。洛地亞,洛地亞,今天不要走吧?」
「但倒不見得哩,哥哥,你講的什麼呀!」
「昨天我碰見他……他……喝酒;別的一點不曉得哩!」
「罪愆?什麼罪愆呀?」他忽然憤惱地喊著。「我殺了一個卑賤的害群之馬,一個當主老媼,對別人是沒用的!……殺了她可以免去四十個罪呢。她吸吮著窮人的命髓。那算是一件罪麼?我不是想那事,也不想去減罪,何故你們都如此說的呢?『罪愆!罪愆!』不過此刻我看出自己怯懦的錯誤了,此刻我決心去受那無謂的蔑辱吧。這因為我可恥辱,毫無繫念了,我纔如此打算的,也許是為著自己的利益,如那……派弗里……所說的!」
梭娜不聲不響,在抽斗中取出一雙十字架,一個是松樹做的,一個是銅做的。在她自己以及他身上畫著十字,把松木十字架掛上他的頸項。
「是我拿一柄利斧把那老媼當主和她的妹妹威里砍殺的,還搶掠她們的財物呢!」
伊尼娜伸出手臂了。
拉斯科納夫覺得自己又有什麼東西來侵擊他,窒塞他似的。
是的,他十分高興那邊沒多人,他獨自和母親一塊,十分高興呢!自從和母親們反臉後,這是他第一次的軟心腸了。他跪在她前面,吻著她的足跟,兩人對泣著,相互擁抱著。她這次毫不吃m.hetubook.com.com驚詫也沒問他什麼話。她以前有時很覺得自己兒子要受不幸,此時可怕的瞬刻降臨了。
「……我要來的。」
「我……也很快樂的……再會吧,」拉斯科納夫笑著出去了。
「唉!無聲也無影,但我已嗅到俄國人的氣息了……在故事裡怎麼寫下的……我忘了!聽吩咐!」這聲音似乎很熟悉的。
「人誰都不免要流血的,」他瘋狂地插說著,「血流成渠,不免要流的,如香檳酒般傾瀉著,人們因要在議事廳內受加冠榮譽,後來就頌為人類的恩人了。我也願有助於人們,幹出許多善舉以贖補那點蠢,也許不是蠢,而是拙而已,因為那計劃絕非如此蠢的,如此刻失敗時所露出的模樣。(凡是一失敗總不免是愚蠢了。)因著那種愚蠢,所以我想超然獨立,更前進一步,弄到錢財,於是一切事情都能比較上可以得永久的福利彌蓋過了。……但我……可說第一步尚未達到,因我可恥呀!可是我並不依你所看的去瞧它。假使我勝利了,我會得著非常的榮耀,不過如今我已深入地獄了。」
「看去是一位體面人哩,」有人隨口應著。
「洛地亞。」
「我可以和你同去麼?」
「我一整天都和梭娜在一起。我們都等你呢。想你必會到那邊去的。」
「我不很明白了。你想,妹妹,我早想下了最後決心,我在泥畏河旁邊經過,我那時很想就在那邊把一切都結束了,但……我不能毅然下決心哩,」他輕說著,又悄悄地瞥她一眼。
「唔,這不是圖畫,不是美觀動人視聽而已!我不懂,攻城掠地,屠戳百姓,為什麼會比這個高貴呢。不破樊籬就是懦弱的第一個徵候。我從不曾認清過這點呀!我也不知自己所作的事是一件罪惡我從不曾比此刻更倔強,更堅信哩!」
這一天,晚上大約七點鐘時候,拉斯科納夫正到他的母親和妹妹家去,這是巴卡住宅裡的房子倫肯代她們尋著的。樓梯從街邊進去。拉斯科納夫躊躇似的慢慢的上去。但他決心進去了。
「哥哥,哥哥,你講的什麼,要知,你要流血了!」多利亞凄然地喊著。
他不相信似地斜睨著多利亞。
拉斯科納夫拒喝著,只是若斷若續,而清晰地說著:
「信我吧,你坦白的向我說,如同對你自己說無異!公事是一件事,但……你以為友情也是另外一件事麼?誤了,你錯了!這不是友情呀,是人和公民的感情呢,人類的感情和萬能者的愛之感情。我可說是一個吃公事飯的,但我也不能不承認是一個人和一個公民呢!……你可問哈夫的。哈夫會在不體面的人家,為一杯酒,會用法國語法辱侮人的……哈夫就不過如此!可是我會燃燒著熾熱和高尚的情感的,而且我重要,有官職,有地位!我娶妻生子,我算做了一個人和一個公民的責任了,但他是誰,我要問你?我以你是一個有智識的體面人而對你說的……此外那些助產婆也無量地增多了。」
「我……認識……我妹以前是他家中的女管理員呀。」
「此刻我又老病復發了!你不必看我的愚蠢。真的,我坐這裡幹嗎?」她喊著。「還邊有咖啡呀,我忘記給你喝了。唉,年老的多忘。我去拿吧!」
梭娜仍站在屋中。他忘了對她說告別的話。他的心中不覺露出反抗的懷疑,而且也覺刺痛了。
「洛地亞,洛地亞,什麼的?你問我這些話做什麼?怎麼,誰會對我說你的什麼話呢?而且,我也不聽人家的話的,我不信的呀!」
「妹妹,你不想我單是怕死吧?」他帶著一陣狠戾的笑容,瞧著她的臉問著。
但他又想說什麼別的不同的話呢。
「你是否以遭苦去減低你一半的罪愆麼!」她放聲哭著,緊緊吻他摟他。
「他年紀還很輕哩!」又一個人說。
「一個可輕藐的人,但願去受苦嗎!」
「那邊有什麼事情呢?你找到什麼職業或事情麼?」
「天已黑了,是該去了!我得就去自首了。但我也不知何故要去自首呢!」
「我覺得很增光得遇見命妹——一個有智識的可愛的人。我很悔恨自己那樣和你鬧脾氣。是的!但當我疑惑地看你昏倒的猝病,那事就清楚了!執迷不悟和狂妄!我懂得你的憤怒呀。也許因為家人來到,遷移貴寓了吧?」
「唔,洛地亞,不要說了!」多利亞傷心地了喊著。無語了幾分鐘。他坐著呆視著地板;多利亞在臺桌那邊憐愛地看著他。他突然又站起來了。
「我失德了,我明白的,」他想著,又覺得對多利亞的惱忿的揮手感到慚愧。「假使我不該,她們有何故如此愛我呢?哦,只願我孤單著的,沒人憐愛我,我也從未愛過誰!這些事就絕不會發生了。但我怪,我會在這十五或二十年之內,會變得十分柔和,低首事人,不絕的自認是一個罪人啊。是的,他們把我送到那邊就是為此呀,看他們在街上往來的,他們的心內都是一個無賴,一個罪人,而且,也許更不好哩,是一個呆子。但要把我消滅了,他們就要狂熱於正義的憤怒了。我是如何憎恨這批人呵!」
他只是往旁邊翹顧,凝視著各樣事物,注意力毫不能集中在一件事物上;一切事物都偷偷的溜去了。「再過一星期,下一月中,我將坐著囚車再經此橋,那時我又將如何看這運河呢?要牢牢記著這點!」這思想抓著了他。「再看這塊招牌!那時我將如何地看那些字體呢?這邊寫的『公司』,這是很可記的,而且在下一月內再瞧著時——我將作何感想呢?那時我將和_圖_書有什麼感覺,如何地想呢?……這都是平常的,我此刻攪擾著些什麼!這當然也怪好玩的……在它們那邊……(哈——哈——哈!我想些什麼呢?)我重做孩兒了,我對自己誇示了哩;我為甚眼瞎呢?嘻,大家如何擁擠呵!那個臃腫漢子——他必是個德國人——他推擠我呢,他曉得我是誰麼?還有一個醜婦,抱著一個小孩在行乞。她想我比她快樂,這太怪了。為著她的不幸,我是可以施捨她一點錢的。衣袋內只有一個五戈壁的錢幣了,什麼地方來的呢?就給她,喂,老太婆!」
「不,我不過隨意進來……我問……我想哈夫總會在這邊找到的。」
「你拿給我看吧,母親。」
「是的,我熟悉的。……他到這邊還沒多時哩!」
「謝天謝地!那是我和梭娜所憂慮的呀,那你對於人生尚未感到厭倦吧?謝天謝地!」
「你再會來嗎?」
「你哭了嗎,妹妹,你能伸手給我握麼?」
「不。」
「你自己畫著十字吧,必得默念一個禱告呢,」梭娜畏怯而含糊的央求著。
「我不能久停了,我此刻得走了。……」
拉斯科納夫拿了雜誌,看自己的那篇論文。雖事實上和他的心境不恰合,但他卻感覺著每個作家自己看見初刊佈作品時的那種奇異的甜蜜的感覺;而且,他只不過二十三歲呢。他看了幾行後,他就皺著眉,心跳得很。他想起數月前的一切心理的矛盾。他不禁露出憎惡和惱怒,立刻把文章抛在桌上了。
拉斯科納夫把這番話,又再述了一回。
「拉斯科納夫」
「我不明白你有什麼錯呀,」她最後說著。「我是以為我們攪擾你了,此刻我曉得你感到一些悲哀,你的苦惱就是為此呀。我早就覺出了,洛地亞。你恕我說了這話。我夜裡臥著也在想這事,你妹妹昨晚夢話中,也聽見說你,別的沒話。我聽到一點,但不很清楚哩!我一早起來就覺得非常難過,像等待什麼事情,預料什麼事般的,此刻真來了!洛地亞,洛地亞,你到何處去呢?」
「怎的,我此刻到她那邊去做什麼的?我對她說;為什麼事呢?我一點事情也沒有!對她說我要去麼;但這又不用的?我愛她麼?不,不,我方纔驅逐她如同一頭狗。我要她的十字架麼?我怎麼如此地卑賤呢!不,我賺她的淚,我想看她的懼,瞧她內心怎樣刺痛?我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事物,什麼值得我珍視的事物,什麼值得牽記的友情!我竟如此自信,夢想著自己要做的事!我真是一個街頭乞食的寡恥的賤丈夫呀!
「是我呢……」拉斯科納夫說著。
伊尼娜張口結舌怔住了。旁邊聚攏了許多人。
「你來見我們麼?有何貴幹?」伊尼娜問著。他似乎很和善很快樂的樣子。「假使你為公事跑來你是稍早一點,我在這邊這不過是一個機會而已……但我得盡量幫忙的;我得承認,我……什麼,什麼?請恕我。……」
其時已是落日時候。梭娜悶悶不樂的站著,只是往窗外望,但那邊毫無所見,只見著一些毗連的住宅的未刷得的牆壁。當她正想他會得死去的辰光——他卻進來了。
「他是醉了,」一個近他的壯漢說著。
他的外表很難看:衣服既破又髒,被雨水淋濕了。他的面孔因為經過一整天的心理變化,疲倦曝晒的關係,竟有點改形了。他孤伶的混過一夜,誰也不曉得他住在什麼處所。
她不禁淚珠泛濫了。
梭娜愣然的望著他。今天他的詞令不免有點異樣的;她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但一下她又猜出那語氣等全是造作的。他雖對她說話,但眼只是往一邊看,彷彿要避免接觸她的眼睛般的。
他向柴草市場那兒走去。他是最討厭群眾的,但他偏向人頭最擁擠處走去呢!他本想擺脫一切,遺世獨立;但他根本未曾孤獨過,那群眾中有一個人喝醉了,顛顛倒倒的亂跳著,他跌下了。大家又圍著他看。拉斯科納夫擠進去,看了看那醉人,嗤的笑了聲。然後走開了,他也不知身在何處;不過當他走進群眾中央時,忽然給興奮的情感克服了,身心不免呆了一下。
「當然。是的,拉斯科納夫。你想我忘記了吧?不要如此想……洛地亞對不對?」
「母親,不管有什麼事發生,不管人家對你說關於我的什麼話,你仍永遠如此刻一樣疼愛我麼?」他心煩意亂的問著,似乎自己沒有經過衡量就說出了。
「這沒有什麼關係,她們好在一點也不知道的,」他想著,「她們大約以我是反常罷了。」
甫利亞觳觫地走近他。
「我曉得,我曉得,能夠見你倒是很高興呢!」
他打門時,母親出來開了。多利亞沒在家內。連茶房也出去了。甫利亞一見他驚喜得說不出;她握著他的手,帶他到房中。
他走到桌邊,取了一冊堆滿灰屑的書本,從書內翻取出一張顏色的小象牙製的肖像。這是老板娘的女兒的照片,她熱病死了的,那個想作女修道士的怪姑娘的。他看了他的已故的未婚妻的嬌豔的臉,並去吻一吻像片後,就遞給多利亞了。
「你做什麼的?你要到那兒去呢?你不必去,留在這兒!我獨自一個去呢,」他在煩惱中喊著,他憤憤地向門口移動。「一夥的去做什麼呢!」他喃喃著,出去了。
他們出來了。這給多利亞很悲傷,但她是愛他的。她走去了,但走了十幾丈遠,她仍同身瞧著他。她仍瞧見他。到轉彎地方他也回過臉,他倆的視線最後一次的相觸了;但他瞧出她在看他呢!他露著煩急而且懊惱地舉手叫她離去,他就過去了。
hetubook.com.com自傲,洛地亞。」
「只有庸懦和死的恐怖使他生存,但這可能麼?」她最後這樣想著。
拉斯科納夫悽然地微笑著。
她擁抱著他。
「是的,我母和妹來了。」
這時甫利亞竟放聲哭了。
「是的。」
「梭娜,我已決定了,最好如此吧,有一樁事實。……我們無用討論。但你曉得為甚給我惱麼?給我惱的是那些不識相的臉孔,要對我開口,麻煩我,那我都該回答的——他們會手指指我呢……啐!你知道我不高興到派弗里那邊去,我情願到我的朋友——炸彈中將那邊去呢;我會給他吃驚,我會造成一番熱鬧呢!但我得放安閒點;我近來太易憤怒了。你曉得我方纔差不多對我妹動武了,原因只為她轉身對我一看。這真太冷酷了!唉!我將要怎樣下去呢!唔,十字架在那邊嗎?」
只見那些同樣的廢物,汙穢狼藉在樓梯上,各層樓房的門多開著,那廚房內發出的同樣燒氣和臭味。拉斯科納夫從那天出去後,沒有再到過這邊。他的雙腳不能動彈了,但仍勉強向前走去。他停一停,鎮靜著心,進去時好不讓人疵議。「但為的什麼?做什麼吧?」他想想很覺奇特。「假使我再喝了這酒,又有什麼呢?越受人憎惡就更好呢。」他又想效著那「炸彈中將」伊尼娜說話的神氣。他是否要到他那邊去?別人那邊去?別人那邊不可去麼?到雷汀那邊去如何呢?他就毫不顧地,直向雷汀寓所去麼?那麼,不用遲疑便會鬼祟地做了。……不,不!「到炸彈中將」那邊去好!他如要喝,就即時痛喝吧。
「哦——哦——那麼你當然曉得他的一切了。你沒有懷疑他麼?」
「那我祝福你,替你祈求幸福吧。是的。上帝呀,我們如何做呢?」
「哦,沒關係,你以後要來就來吧。能看見你倒是很高興呢!」
「我不過是……是來看哈夫的。」
「是的,是的,當然的,洛地亞!我探訪你好幾回了。我對你實說吧,從那事後……自我那樣舉動後,我真不快……嗣後他們對我解說,說你是一個文學家……並且是一個博學的人……又是初步。……可嘆我們!文學家或科學家除了開闢行徑外什麼也不會做!我的內人和我都最重視文學的,我的內人就是一種非常熱愛它的!文學和藝術!只要是一個體面人。一切都可用才幹,智識,聰明,天才得來的。說到一頂帽呢——唔,帽子有什麼干係呢?我真很輕便地可以買一頂;但在帽子下面的那個東西,卻是有時想對你表示歉意,但也許你。……但我忘了問你了,你真有何貴幹麼?我聽說你的家人到來吧?」
「母親,不必多心,我就要走的。我不是為此而來的。請你聽我。」
「喀老夫呀,」有人在隔壁懶洋洋地答著。
「上帝會保佑你呀,」那乞兒收下錢幣說聲謝走了。
多利亞後來不耐了,就走出了梭娜那邊,而來到哥哥這邊等他;她以為他總要先到那邊去的。當她走後,梭娜很擔憂他會去自殺的,多利亞也有此感想呢!但她們有互相慰藉著,說那決不致於的。她倆在一同時,焦慮自然會減少一些。她倆別後各人全不想別的事情。梭娜記著喀老夫前天對她說說拉斯科納夫只有兩條路徑,西伯利亞……她也很明白他的虛驕,和他的無信心的。
「有沒有人的?」拉斯科納夫問桌旁那人。
拉斯科納夫張大了眼,皺著眉毛,伊尼娜(他在嚷)的話在他看簡直毫無意義。但也稍稍懂了一點。他注視著他,不知怎麼下去。
「如今也分不出誰是體面人,誰又不是哩。」
他的蒼白的疲倦的臉,因為一陣興奮,便露著血紅色了,但當他傾出最後幾句話時,他恰巧接觸著多利亞的眼光,她眼中充滿悲苦的情緒,他不覺呆住了。總之,他已給這兩個不幸的女子困惱了,他是發動者呀。……
「對的,我就要去了。對的,為要避去羞辱,我很想投江自沈哩,多利亞,但當我向水中看時,又覺得自己既已強負如今,最好再硬著頭皮去忍受恥辱吧,」他立即答著「這是自傲呀,多利亞。」
她一見他進來,不覺歡然喊著,但仔細看了他的臉部,她又面色蒼白起來了。
「是的,我要走了,」拉斯科納夫說著。「很對不起你!……」
「喀老夫嗎?喀老夫自殺了嗎!」他驚喊著。
「你是否有病呢,你坐在這張椅子上吧!弄點水來吧!」
拉斯科納夫只是發抖。炸彈中將已在他面前了,他方由第三間房進來的。「這是天數了,」拉斯科納夫自語著。「他為什麼也在這邊呢?」
「什麼,就在今天麼?」她喊了,像永久離別他般的。
「哦,好的,你要我默念多少就多少!而且虔誠地,梭娜,虔誠地。……」
「很遠的。」
「不——不是。……」
「洛地亞,不要愁,我不來問你話了。我不想再問。只請你對我一句話,——你去的所在遠不遠?」
「我不想有信心,但我方讒在母親懷抱哭泣哩;我不想有信心了,但我方纔求她替我祈福哩。我不知究竟如何的,多利亞,我不瞭解呢!」
他的久已失神的眼睛,此刻放出奕奕的光采來;他好像還覺得可以自傲的。
但他感情發動了;他看著她心內不覺悲痛。「她何必傷心呢?」他想著。「我是她的什麼人呢?他幹嗎哭呀?她為什麼同我母妹妹,一樣關心我呢?她會替我做保護人吧!」
「只有聽諸悠悠了……只要你替我禱求吧。」拉斯科納夫走向門口,但她立刻攔住他,失望似地看著他的眼睛。她臉孔怕懼m•hetubook.com•com地動著。
四面有一片喧笑聲。
他專心想著以怎樣方法能夠如此;他可以低首事人,可是何故不能呢?一定要如此的。二十年的錮禁不已全毀了他麼?石頭也要被水穿壞了。為什麼,他還要在那以後活著呢?他既已明白如此,何必要去呢?昨夜後,他就如此問自己,這也許已是幾百回了,不過仍是要去的。
當他走到梭娜的房時,天已十分暗了。梭娜已焦急的等了一天了,多利亞和她一同在等待。她記著喀老夫說梭娜知道了的話,她於那天早晨就到她這邊了。她倆的談話和眼睛,以及她倆如何成為好友等,這裡暫且不提。多利亞自從這次晤談中至少有點放心了:她的哥哥不再孤獨了,當他說要到她——梭娜——那邊去,需要一些人類的慰藉時,而到她那邊去;她不管命運如何,她情願和他一同去多利亞雖沒有說出,可是她確是如此問的。她是以尊視地眼光看著她,那不免使梭娜有點不安,而且幾乎哭了。但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望多利亞一眼,以前在拉斯科納夫房中,她倆初見面時,多利亞那樣注意而謙敬地向她鞠躬,她的嫺雅的影像在她的心目中仍佔著她生活中最美麗的一頁。
他全身冰冷意識也沒有了,把辦公室的門推開。——這見一個門房和一個工人而已。那守門者也沒有掀簾注意他。拉斯科納夫走到隔壁那房間去。「也許不用我開口呀,」他心內想著。只見未穿制服的錄事在那邊抄錄什麼,在一個轉角還有另一位書記呢。哈夫和雷汀都沒有在那邊。
他在市場的路中跑了,露著乞祉和狂歡和泥土接吻著。他起來後又復跪下。
「沒有在家,洛地亞。如今她常不在我旁邊了;她給我孤伶一個兒了。倫肯他常來瞧我,他真是好呀,而且他常愛談你。他愛重你,我的孩兒。我不是講多利亞不和我親近,我也不是在抱怨呀!她有她自己的主見,我有我自己的;她這幾天好像有什麼秘密般的,我對你們平常總是很公開的。當然我相信多利亞明理的很,而且她愛你和我一樣……但我不曉得以後的結果如何。洛地亞,你此刻來此我非常快樂呢,可惜她出去了,不能和你見面;她回來時,我對她說吧!你這幾天在何處呢?你該好好地待我,洛地亞,你可以來時就來,假使不能,那也無礙,我會等待著的。總之,你能孝順我,什麼都滿足了。我要看你寫的文章,我要聽人家講你,你能常來望我。還有什麼比這再好呢?此刻你是來撫慰你的母親的,我已明白了。」
這些喧喊聲,使拉斯科納夫要想說的,「我是兇手呀」這句話,竟由口邊收回了。但他只是忍受著這些閒話,一直只向到公安局那條路走去。在路上雖看見什麼東西,他也沒注意。他又在柴草市場那邊跪下了,他瞧見梭娜也站在左邊五六丈遠的地方。她在市場的一個木棚後面避著他。其時她正跟在他的後面防護著呀!拉斯科納夫那時很清楚的明白這個,梭娜將永遠跟他,不管運命將帶他到何處,她願天涯海角,永永相隨。這嚙她的心胸……但他已到命定的所在了。
「親愛的多利亞啊!如果我有罪,你恕我吧。(雖然我如有罪是不能受饒恕的,)再會!我們不用辯論了。這是正好走的時候了!我請你不要跟隨我,我還要到他處去呢!……但你得去和母親共坐著。我求你呀!這是我的最後請求了。切不可捨棄她;我已離開她了,她在此種焦慮的情況中是受不了的,她不是焦死也就要瘋了。你和她同住吧!倫肯也會和你一起的。我已對他說過了。……不要為我而哭:我就使是一個兇手,我也將慷慨赴義的。或也許日後會成名哩。我決不會羞辱你的,你看吧……如此再會吧,」他立刻把話結束了,並注意著她的說話和允諾,多利亞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你何必哭呢?不要哭了:我們不是永遠別離呢!唔,是的!等一等,我幾乎忘了!」
「未曾,我未曾……對她說過;但她清楚很多了。她聽到你的夢話。她當然覺察到了。也許我不該去看她的吧。我不曉得我去做什麼的。我真是一個可輕藐的人呀,多利亞。」
這是一個溫暖,清朗,皎潔的晚上;第二是天氣更明媚了。拉斯科納夫一直回到自己的寓所。他想在黃昏之前把一切事情弄好的,此時他不願再見誰了。他上樓時,看見拿泰沙從外邊跑進來了。「有什麼人訪我麼?」他厭惡地地想著了派弗里。但門兒啟處,不是別人,卻是多利亞。她兀自坐著,像深思般的,看她彷彿等久了。他在門口站著。她驚異地又從沙發上站起看著他,凝視著他。似乎有點惶恐和悲傷的情景。他只看她眼睛就已覺察出來了。
「你訪誰呀?」
「是的,就是如此。為走失了老婆,他是一個不顧利害的人,突然間他會自殺了,真是嚇煞了哩。……他在他的小簿子上寫著他自殺腦筋很明白,他死去與人無關的。聽說他很有錢呢!你怎麼認識他的?」
他忽的記起梭娜的話,「到十字街頭,跪在大眾前面,吻著泥地,因你對它也負罪了,再對大眾聲說著,『我是一個兇手呀。』」他想起那話,便怔住了。他沒有一刻,特別最後幾小時,那無限的苦惱和憂慮沉重的壓迫著,他不得不將這種新鮮的完全握著。這就如突然而起的病降臨一樣;這彷彿一個火花在心中焚燒,延燒遍他的全身,他身體各部全癱化了,眼淚不覺突眶而出。他立即昏倒地上了。……
「喂,又回來了!你掉了什麼麼?怎www.hetubook.com•com麼的?」
「並非一輩子,這難道不是永遠罷?你得再來的,明天你會來的吧?」
他給自己畫著十字。梭娜抓起她的圍巾,披在肩部。這是馬耳朵夫所講的那碧綠色的圍巾,「家庭的圍巾。」拉斯科納夫想到這兒,便瞧一瞧它,但沒有問什麼。他確忘記了要緊的事情了,並且激動得十分憎厭了。想起梭娜要同他一同去,又突然給他一驚了。
拉斯科納夫面色蒼白,眼睛直瞪,懶洋洋地走到桌前,手依著桌面,極想說話,但又一句也說不出;不過聽見一些譫語。
「哦,我看過的。此刻有一班虛無黨人,你曉得,而且也不足為怪,現在是什麼時日?我問你。但我們想……你當然不是虛無黨中人物吧!你坦白的對我講,不用瞞!」
他硬著心腸地走進庭院去。他得走上三層樓去呀。「我何時將上去呢,」他想著。他彷彿以為那命定的頃刻還未到似的,他有考量的餘地般的。
「我就如此想哩!假使你用到我們,我會和多利亞跟你一同去的。她一心地愛你呢!——假使你答應梭娜也可以和我們一同去呢!你看,我極願意把她當作自己的子女看待呀!……倫肯也會幫助我們一同去的。但……倫你到……倫何處去呢?」
「我雖怎樣無知識,洛地亞,但我想你不久就要成為俄國文化界的大人物之一哩!他們怎敢說你是瘋了呢!你雖不曉得,他們確那樣想著哩。唉,可恨人們啊!他們怎麼懂得天才呢!就是多利亞也會相信呢!——你的感想何如呢!你父親曾經在各雜誌投過兩次稿——第一回詩稿,(我可以把那底稿,給你看的)第二回是一部長篇故事,我們怎樣地盼望被刊佈呢!——可是結果一點沒望。一週前,洛地亞,我曾在為你的飲食起居而愁惱。但如今我又覺得自己太愚昧了,因為以的智力和才幹,當然可以得到一個職業的。雖然你此刻並不留心那事,而想著非常重要的事情哩。……」
拉斯科納夫嚇了一跳。
「我來,我來,再見吧。」他不高興的回去了。
「先來點開水吧。」
「我是說那班剪髮的姑娘呀,」愛插諢的伊尼娜續說著。「助產婆是我賞給她們的綽名。我覺得是個十分適切的名字哩,哈哈!她們到學校,念解剖學。假使我病了,去招一個年輕姑娘來醫治我?你的感想如何呢?哈,哈哈!」伊尼娜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的辯才無礙而快樂。「這是對於知識的一種過度的渴慕,你是受過教育薰陶的,那好極了。為甚要罵它呢?何必看那個無賴哈夫的榜樣,侮辱體面人呢?我問你他為甚要侮辱我呢,你再看那班自殺者何等地普遍呀,你不會想到的!青年男女老翁以最後掙來的錢,去害他們自己呢。今晨我們聽說有一個纔到進城的先生。我想叫做尼而,不知,那個自殺的先生到底姓什麼的?」
「我常和她說及這事情,只是她一人,」他說著。「我後來很討厭地做了的事情,和常和她談及的。你不要不寧呀,」他朝著多利亞,「她也像你十分地反對那事,她死了倒覺乾淨。其癥結之處是:凡事此刻都要改觀了,都要剖為兩截了,」他喊著,仍復了沮喪的原狀。「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我為此準備的麼?我自己要如此麼?他們都說我得受苦!這無意義的受苦有何用處呢?當我經過二十年遣逐之後,為困苦和痴呆所毀滅,將衰弱得如一個老翁了,我會更明白那受苦的目的麼?而且我將依著什麼過活呢?我此刻何故願受那種生涯呢?哦,當我在泥畏河上時,我曉得我是懦弱的。」
他自己也不知在什麼的。他立腳不穩,精神也不能集中於一事上。思想只是來去無蹤,他指東話西的談著,他的手臂抖戰著。
「我來無非是表明我的心跡,我永遠是孝敬你的,而且我們倆獨在著很舒快,多利亞不在更好呢,」他仍同樣的激動說下了。「我來是來對你說,雖然你的前途不很幸福,但你要相信,你的兒子此刻愛你比愛他自己還甚呢,你以為我冷酷的待你,那都非事實。我是永久愛你的。……唔,就是這樣:我想我一定如此,而且就起始。……」
「這行麼,這行麼,這一切?」他下樓時又想著。「她會不去,打消一切……不去麼?」
甫利亞默然無語地擁抱他,摟在胸中,哽咽著。
「他到耶路撒冷去的,朋友們,正對著自己的孩子和國家再會了哩。他是跪在世人前,吻著偉麗的聖彼得堡城池和道路呀,」一個酩酊的小工羼說著。
伊尼娜方坐下翻看著報紙。在他旁邊站著那個在樓梯上瞧見的門房。
「哦,是的!我聽說,你們是朋友了,唔,不,哈夫不在這邊。是的,我們不知哈夫哪兒去了。昨天後就不在這邊了……他去時,和同人鬧……真太不像樣極了。他是一個浮滑子弟,人本可以有所作為的,但,你曉得他們——我們的高明的青年主是怎麼的。他想去做什麼試驗,那無非是空談說有,毫無是處的。當然,你和你的朋友倫肯就不然了。你是以才幹去努力事業的,失敗不算什麼。對於你,人間的一切誘惑毫不相干——你是個遁世者。高僧人,逸士!……一冊書卷,耳後的一管筆,一種學術上的探討——你的精神就寄託在那上邊!我也如此的。……你看過利分斯的旅途記蹀沒有?」
「是的,」拉斯科納夫笑著說。「我帶來了你的十字架呢,梭娜,這是你對我說及的;為什麼今天你又驚嚇了呢?」
「我昨天受著風雨,母親。……」拉斯科納夫答著。
「我要不要進來呢?」他彷徨地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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