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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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了,您徹頭徹尾就是個詩人。」
艾莉夏掛了電話,冷靜地坐下,等候賴安德的爪牙隨時齟牙咧嘴地出現在眼前。她暗忖,頂多再過兩、三分鐘吧!她敞開房門,點了菸,打算就這樣坐在面對房門的扶手椅上等人。眼前的房門外是一條漫長漆黑的走道,盡頭便是電梯。走道瀰漫著塵土氣味,還混雜了老舊木頭和殘破地毯的腐臭。
西班牙旅社是個始終處於衰敗狀態的絕妙廢墟。興建於二〇年代初期,在馬德里的繁華年代也有過風光的巔峰,但內戰後每下愈況,殘破待修的狀態持續了二十年,終究成了窮鬼和可憐蟲的葬身之地,一無所有且孤苦無依的浪人,孤獨躺在陰鬱的房間裡,每週更新租約。旅社數百間客房,空房逾半,多年來一直如此。好幾層樓已經關閉和-圖-書,投宿的房客有些出身背景駭人,陰森可怕的漫長走道因此常有離奇怪事流傳,有時無人按下按鈕的電梯,卻自動停在面前,數秒鐘後,電梯門開了,泛黃的幽暗燈光下,那逼仄的小空間活脫就像沉入海底的郵輪內艙。茂萊告訴她,櫃檯經常在凌晨接到內戰以來就不曾有過房客的空房撥出的電話。接聽之後,話筒彼端通常無人應答,唯有一次例外,他隱約聽見女子的啜泣聲,於是好意問她是否需要幫忙,此時竟換了個低沉沙啞的嗓音回覆他:「跟我們一起走吧!」
「別捉弄我了,去散步吧!」
「葛力思小姐,早安!事情是這樣的……」櫃檯的茂萊扯著沙啞的嗓音說。「有兩個大塊頭的傢伙,樣子像是特務單位的人,他們粗聲粗氣地問起您,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搭電梯上樓了。我故意騙他們說您住在十四樓,這樣折騰一下,您有幾分鐘的緩衝時間可以開溜。」
「茂萊,您簡直就是個詩人。那些犯罪小說根本無法抹滅您滿懷的詩情。西班牙就需要像您這樣的思想家,才能復興我國偉大的清談藝術。」
馬德里淪陷後不久,華金.茂萊就進了賈來邦契的監獄。出獄時已是十六年後,他發現自己垂垂老矣,一無所有,當年被捕時正懷著六個月身孕的妻子,向教會申請婚姻無效獲准,再嫁了官拜陸軍中校的丈夫,還替他生了三個孩子,一家子住在郊區的小別墅。第一次的短暫婚姻留下一個女兒芮桂,成長過程中,她一直以為父親在她出生前就過世了。某天,茂萊到女兒上班的戈雅街布莊,偷https://m.hetubook.com.com偷躲在店門口看她,她卻當他是乞丐,還給了他零錢。從那時候起,茂萊萬念俱灰,蝸居在旅社地下室暖氣機旁的陋室,獨自艱難度日,上的是大夜班,旅社要他上什麼班他都接受,手上的犯罪小說讀過又讀,在那間陋室,他就這樣日復一日期待著死後的人生一切歸位,希望上天能把一九三九年還給他,那是他應該永遠停駐的時光。
「就這麼說定了。對了,我會繼續幫忙盯著那兩個傢伙。當然啦,我也知道您一個人就能擺平他們,但是我看這兩個傢伙不太好惹。」
「所以……從那時候起,只要過了午夜十二點打來的電話,我根本就不想接。」有一回,茂萊向她坦承。「有時,我總覺得這地方就像一種影射,您知道嗎?我的意思是,這裡影射了整個國家。這國和_圖_書
家處處沾滿了血,我們的雙手也是,但大家卻忙著用自己的手指責別人。」
「謝謝您這樣細心替我著想,華金。您今天在看什麼書?有趣嗎?」
「我正在讀一本浪漫小說,沒頭沒尾的,書名是《胭脂紅長衫》,一個叫馬汀的作家寫的。是多年前的系列小說《詛咒之城》其中一本,四二六號房的胖子老杜借我的,他老是在跳蚤市場買些奇怪的玩意。書上寫的是您的家鄉巴塞隆納,說不定您也可以看看。」茂萊說。
「我倒是不反對。」
早上十點過後,一輛黑色帕卡德轎車頂著滂沱大雨行駛在格蘭大道,最後在老舊的西班牙旅社前停下。旅社房間的玻璃窗爬滿了細雨絲,但艾莉夏仍看出兩位不請自來的密使,一身灰黑加上一臉冰冷,一如當日的天氣。身穿風衣、頭戴紳士帽的兩人已經下了車。艾
https://www.hetubook.com.com莉夏看了看手錶。賴安德這傢伙連十五分鐘都等不及就差遣走狗過來了。三十秒後,電話鈴響了,才響第一聲,艾莉夏連忙拿起話筒。她非常清楚電話另一頭是誰。
茂萊充滿哲思的高論並非只是傷春悲秋,入住西班牙旅社的時日一長,她知道有一群人喜歡暱稱這裡為「自殺旅館」。數十年後,已停止營業多年的西班牙旅社,最後由一群工程師逐層檢查拆除,當時曾謠傳,好幾個房間的床上或浴缸裡躺著木乃伊似的乾屍,看來已陳屍多年,死者之一是多年前曾擔任大夜班櫃檯的老員工。
「唉呀!讓您見笑了。這國家在薪資方面對您的苛刻,我也明白,不過葛小姐,我相信以您的身分地位,一定租得起比這廢墟更好的地方。像您這樣一位優雅高貴的小姐,不該住在這種地方。人在這裡,不是生活,而是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