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憐經
17

「婊子養的混帳東西!」
「消息是從總署傳出來的。如果他現在還不知道,起碼明天一大早也會曉得。」
「沒錯。」賴安德證實她的說法。
她還是默不作聲。
「而且不見瓦士的蹤影。」
沒多久,她厭倦了這份只為迎合上意的膚淺報告,便將檔案夾丟到一邊,決定好好看看那疊信件。總計有十來封,信紙皆已泛黃,字跡獨樹一格,篇幅最長的也僅有簡潔的兩個段落。信件看似以破損的沾水筆寫成,墨水不規則地恣意暈染,滿紙盡是錯落交織的線條。寫信者似乎氣息微弱,相鄰的字母絕少銜接,感覺是逐字慢慢寫完的。內容千篇一律,都是同樣的論調,重複提到「事實真相」和「死者遺孤」,以及「迷宮入口」。瓦士多年來持續收到這樣的信函,但最後卻有其他東西讓他有了這次的反應。
「我剛剛說了我知道。晚安。」
她猛地起身走向浴室,打開鏡子後的櫥櫃,發現和圖書排列整齊的一排藥瓶,那是賴安德留給她的。她的獎品。她雙手抓起藥瓶,用力往洗手槽一摔。透明液體在玻璃碎片間慢慢消失。
「讓警方完全接手這件案子,您覺得會比較好嗎?」
她從案件相關資料著手,比對自己這一天的調查結果和官方版本。一如多數警方調查報告,白紙黑字寫下的內容往往乏善可陳,唯一有趣的卻是報告裡隻字未提的部分。關於部長在藝文協會疑遭攻擊的調查報告,根本就是極盡武斷又誇張的推測。除了瓦士聲明有人在公開場合企圖危害其性命,不見任何質疑其說法的論述。色筆特別標示的重點是一位相關證人,臉上卻戴著面具,總之,面容遮去了大半。艾莉夏忍不住發出嫌惡的嘆息。
「我不確定這個做法夠不夠高明,艾莉夏。」
「瓦士的座車找到了。」賴安德在電話另一頭說道。
「這樣的說法會不會太籠統?」當時和_圖_書的艾莉夏這樣回應。
「那個亞維儂街的公寓……」賴安德嘆了口氣。「何不找個好一點的旅館?」
她聽見賴安德的嘆息,想像他斜躺在皇宮大飯店豪華套房床上的樣子。
片刻後,她裹上浴巾,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紅酒,悠哉地躺在床上,隨手拿起那天早上席爾巴德拉交給她的資料,檔案夾裡有幾封可能是沙卡多或是生死不明的大衛.馬汀寫給瓦士部長的信件。
「知道了。」
「在巴塞隆納。」她終於開口回應。
她聽見賴安德深沉的呼吸聲。
「艾莉夏?妳還在嗎?」
艾莉夏環顧周遭,這房間是她過去幾年來的牢獄。這堪稱墳墓的地方竟能稱之為家,虧賴安德想得出來。
艾莉夏把信件往地上一丟,闔上雙眼。血管裡竄流的冰涼源自那該死的藥物,總是大開她黑暗的心智後門。這是她為了壓制疼痛而付出的代價,賴安德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知道,冰冷竄流m.hetubook.com.com全身時,疼痛和意識俱無,此時的她,雙眼能看透黑暗,還能聽見並感受到別人無法想像的事物,查出他人以為深埋在過去的祕密。賴安德知道,每當艾莉夏陷入那片漆黑的深海,身心受創的她總會滿載而歸。這令她恨他入骨。她痛恨他,只有一個認識自己的創造者和自身卑微命運的人,才能感受那股憤怒。
「根本就是個老狐狸。」她自言自語。
「班嘉實知道這件事了嗎?」
「我要妳每天無論如何都要打電話向我報告。」
「我是擔心妳一個人在巴塞隆納,妳也知道。這樣對妳不利。」
「因為那裡是我的家。」
「妳的家在這裡。」
「艾莉夏?」
「我會搭明天早上第一班火車走。記得是七點鐘從亞多查車站發車。」
「小心自己的安危。」
「妳會住哪裡?」
「是的」
「每天都要打。」
擺脫了賴安德和他那如影隨形的權威感,艾莉夏鎖上房門和*圖*書,躲進淋浴間的蓮蓬頭下,花了近四十分鐘浸淫在蒸氣和熱水中。她沒開燈,昏暗浴室僅有窗外灑入的微光,就這樣任由熱水沖退一身疲憊。西班牙旅社的熱水爐大概隱藏在地獄的角落,牆壁間的金屬管道傳出嗶啵聲響,簡直就像催眠曲。直到她覺得肌膚似乎要破皮了,這才關掉熱水,靜靜待在原地好幾分鐘,聆聽著蓮蓬頭水滴落地的聲音,以及格蘭大道的車水馬龍。
過了半晌,房裡的電話響了。艾莉夏看著鏡中的自己,任由鈴響了好一會兒。接著她回到臥房,拿起話筒,不發一語地聽著。
「我還能住哪裡?」
答案幾乎都藏在過往。那是賴安德最早教導她的課題之一。曾有一場巴塞隆納警界高層的葬禮,賴安德逼她陪同前往(他說這是訓練的一部分),當時,她的師父說了這樣的句子。根據賴安德的理論,人生從某個時刻開始,一個人的未來將會如實呈現自己的過去。
賴安德相當偏愛說教和圖書意味濃厚的警句。那一次,艾莉夏以為他指的是死者,甚至是他自己,或是那一片遊走權力邊緣的黑衣人海,甚至是已經攀上灰暗的大元帥官邸的權貴們。那些雀屏中選的人多年來為此汲汲營營。一群總在濁水中浮出水面的人,就像浮渣一樣。這批時代的佼佼者同樣出自娘胎,卻披著腐敗的斗篷成長茁壯,在那荒涼的故土街道上,排水溝孔溢出鮮血成河……艾莉夏這才明白,那些場景出自她在瓦士書房找到的那本書。排水溝孔汩汩流出的鮮血,漸漸淹沒了街道。那座迷宮……
「還有別的事情嗎?」
「不會有事的。」
「保鑣也下落不明。」
她正打算掛斷時,電話另一頭卻傳來賴安德的聲音。她再度將話筒放在耳畔。
艾莉夏坐在床上,迷茫的眼神沉陷在窗口一片腥紅的燈光裡。
「妳如果看到一個人現在或未來尋尋覓覓的答案總是在過往,一定會很驚訝的。」
「到底是什麼呢?」艾莉夏自顧自咕噥著。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