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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給的供詞……甚麼那個陌生人給她這張處方籤,這實在是……」泰芮絲並非累到不能說話,但不想再爭辯。這幾週來,一直聽到同樣的話,她感到頭昏腦脹。她放慢了步子,但父親高八度的聲音仍不斷傳來。
夢魘不再了,貝納與泰芮絲今晚應當談些甚麼呢?她想像他在那棟偏僻房子裡等待;想到石板地房間中央的床,堆滿報紙與玻璃小藥瓶的桌子和桌上的檯燈。……看家的狗兒們被車子吵醒狂吠,接著不再發出聲音;於是,一切又回歸闐寂無聲,如同那些個目不轉睛看著貝納被劇烈嘔吐所折磨的夜晚。泰芮絲逼自己想像,待會兒一見到貝納兩人目光交接的情景。還有今晚、明天,接下來的一天又一天,一週又一週。
「加戴爾,這是我最後一次交給您差事了。」
「沒錯,德斯蓋胡先生的證詞是非常高明。但這張處方籤其實是假的……而且提出告訴的是沛德梅醫師……」
她父親彷彿終於察覺到她的存在。泰芮絲迅速瞄了一眼,見他愁容滿面,強烈車燈照射下的雙頰滿是黃白硬鬍渣。她低聲回道:「我痛不欲生,完全崩潰了……」然後,欲言又止:「沒甚麼好說的。」他根本沒在聽,也不再看她。泰芮絲所遭受到的痛苦與他有何相干?他只在乎這女人是不是妨礙他往上議院的升遷(這些女人若不是蠢蛋,就是瘋子)。幸好,她不再姓拉霍克,而是德斯蓋胡家的人了。重罪法庭這邊沒事了,他鬆了一口氣。但是,該如何阻止對手在此事上頭大作文章呢?明天一早,他便去見和_圖_書省長。感謝老天,《荒原保守報》發行人的把柄握在他手上:那些小女孩的事……。他抓著泰芮絲的臂膀:
她搖搖頭,車夫仍舊瞪著眼睛瞧。難道,她這輩子都將讓人這麼打量嗎?「怎麼樣,妳滿意嗎?」
他們穿過廣場,被雨淋溼的長椅上沾滿了梧桐落葉。還好,太陽下山得早。再者,要到布多斯公路,可以走波爾多這附近人煙最稀少的道路。泰芮絲走在兩個男人中間,她比他們略高一個額頭。兩個男人又開始討論起來,完全無視於她的存在;但是中間卡著她,交談不方便,兩人用手肘推她。她於是微微跟在後頭,脫去左手手套,沿路拔起古老石子上的青苔。偶爾,一名騎腳踏車的工人或者一輛小推車從她身邊經過,濺起泥濘,讓她不得不貼著牆面走。然而,暮色微光籠罩著泰芮絲,讓人無法辨識出她來。麵包坊及迷霧的氣味對她而言,不再只是小城夜晚的氣息;而是失而復得的生命馨香。隨著這沉睡、溼潤、綠草茂密的大地氣息,她閤上了雙眼。她強迫自己不要聽那O型腿的矮小男子在說些甚麼。那男子不曾回頭看他女兒一眼,一次也沒有。如果她昏倒在路旁,不管是杜羅斯或他,都不會發現。他們此時已不怕被旁人聽到,講話聲音也大了起來。
「快上車吧,該走了。」
「拉霍克,相信我,要正面迎擊。在週日的《播種者》報主動出擊。您希望我來負責嗎?要想個標題,像是:『惡毒的謠傳』……」
泰芮絲沒聽到杜羅斯的回答,因為此時兩人又邁hetubook•com•com開了腳步。她再度吸入這多雨夜晚的空氣,彷彿即將窒息的人。突然之間,腦中浮現一張陌生的臉孔!茱莉.貝拉德;她的外婆。那張陌生的臉孔:翻遍拉霍克及德斯蓋胡家,找不到任何一張她早期的銀版相片、畫像或照片。大家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某一天,她出走了。泰芮絲想著自己也可能這般地被全然抹去,不留痕跡。未來,她的小女兒瑪麗,找遍所有的相簿,都無法找到這個賦予她生命的人。此時,在阿惹魯茲家中的房間裡,瑪麗已經入睡了,泰芮絲今晚要很晚才會回到那裡。這名年輕女子將在黑暗中,傾聽孩子的沉睡聲。低頭親吻孩子,用雙唇尋覓那沉睡中的生命,如同尋覓飲水。
「丈夫的吩咐,妳悉數聽從就是了。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
「他撤銷告訴了……」
「既然他自己都供稱他從不數滴了幾滴藥……」
律師打開門。在法院這條隱密的走道上,泰芮絲.德斯蓋胡感覺薄霧輕拂著她的臉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深怕有人等在門口,她猶豫著是否要走出去。一名男子,豎著衣領,從梧桐樹後走出來。她認出是她的父親。律師大喊:「不予起訴。」隨後轉身對泰芮絲說:
實在不可思議,她竟然不明白任何一點不同往常的舉動都會落人口舌。她明白了嗎?他能信任泰芮絲嗎?她對家裡造成的傷害夠多了……。
「拉霍克,您知道的,這類的案子,受害者的供詞……」
兩個男人注視著這名年輕女子,她一動也不動,將自己緊緊裹在外套和圖書裡,臉色蒼白沒有表情。她問車停在哪兒。她父親怕引人注意,讓車子停在城外布多斯公路上等著。
「我告訴她多少次了:『妳啊,可憐的女兒,想個其它的理由吧……換個說詞……』」
「我女婿作證後,這是意料中的結果。」
自從預審開庭之後,泰芮絲便被安排住在父親那裡,小城的入口處,今晚這段相同的路程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但當時,她只將心思放在向丈夫確實交代該說的話;上馬車前,再聽最後一次律師的建議,當德斯蓋胡先生再次被質詢時,該如何應答。那時,泰芮絲未嘗感到焦慮,她不覺得與這孱弱的男人面對面該有何顧忌:重要的是甚麼該說,甚麼不該說,而不是事情發生的經過。這對夫妻從未如此齊心,為了辯護;為了守護唯一的心頭肉!他們的女兒瑪麗;也為取信於邏輯清楚的法官,重新建構一個單純的故事,每個環節都清清楚楚,希望能讓法官滿意。泰芮絲,此刻,今晚,登上同樣在等待她的馬車;只不過,以往總是迫不及待暗夜旅程結束的她,眼前卻希望永遠不要到達盡頭!回憶起當時,她一上車,心就飛也似地回到阿惹魯茲的房間裡:她再次複習律師的叮嚀,好告訴貝納.德斯蓋胡如何答辯(他必須毫無畏怯地說明泰芮絲的確提過某天晚上,有個男子拿了這張藥單,托辭說欠了藥劑師錢,不敢再出現在藥劑師面前,哀求能幫忙……不過杜羅斯律師不認為貝納會願意聲稱自己記得曾責備妻子如此的輕率不謹慎。)
「這裡沒有人,您可以出來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馬車夫盯著泰芮絲,眼神活像要吞了她。她問是否能在最後一班火車駛離前趕到尼桑車站。馬車夫要她放心:「不過,最好別太晚上路。」
說句公道話,他確實對她說了無數次。但現在,他又為何如此激動?他說的家族聲譽已經安然無損。等到參議院大選來臨時,大家早忘了這件事。泰芮絲心裡這麼想著,並不想趕上這兩個男子的步伐。但他們說得正激動,兩人站在路中央,指手畫腳。
「喔!不行,不行,不行!我的女兒!」
「我打算在德斯蓋胡先生那兒待幾天,之後要是他的康復狀況良好,我再回到父親這裡住。」
「夫人在這兒還有甚麼需要辦的事嗎?」
他將女兒推進馬車。
「我的意思是:因為自己疏失而受害,夫人。」
泰芮絲斷然說:「沒有受害者。」
「不會再有變化?」
泰芮絲看著律師指端留著黑硬指甲的手,伸向自己:「否極泰來,一切順利」,律師說,且是發自內心真誠的說。若是案子繼續上訴,他也沒甚麼好處。這家人會去找波爾多律師公會的佩爾卡夫律師。是的,一切都算順利。
在這座阿惹魯茲的宅子中,他們再也不需要一起為發生的悲劇找一套說詞。他倆之間,現況已然不同了……現況不同了……惶恐猝然席捲了她,她轉向律師(實際卻是對著父親),含糊不清地說:
「不,泰芮絲,我會和往常一樣,每個星期四市集時在家等你們。你們也要像從前那樣依約前來。」
「您說的對,父親;我在想甚麼啊?那您來阿惹魯茲吧?」
至於律師,一m.hetubook.com.com路上沒對她說過半句話,現在卻有些刻薄,或許只是為了在離開前說句話,問她是否會在今晚就與貝納.德斯蓋胡先生重聚。她回答:「當然,我先生在等我……」離開法庭後,她此刻才意識到,再過幾個小時,就會走過丈夫房間門口;他躺在裡頭,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她尚且必須面對接下來無數的、未知的白天與夜晚,與他緊挨度日。
路旁的溝邊,四輪馬車的車頂篷尚未開啟,車燈把枯瘦乾癟的馬臀照得發亮。道路左右兩旁,矗立著一道樹林所築起的陰鬱高牆。坡堤間,前排松木的樹梢叢聚,而這條神祕的道路則消失隱沒在樹拱下。她頂上的天空,纏繞交錯的樹枝宛如織就了一張床。
「不會的。俗話說,木已成舟。」
「不用了,老兄。那可不行……接下來要怎麼回應?法院預審顯然太草率。甚至沒找字跡專家來鑑定。沉默、隱匿,我只知道這些。我會出擊,且不計代價。但為了家族,這一切不得張揚……一定要瞞住……」
「明天我會收到不予起訴的正式宣判書。」
她走下溼漉漉的階梯。是的,小廣場看來空無一人。她的父親沒有親吻她,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他正在向杜羅斯律師問話,律師壓低嗓音回答,好似一旁有人在窺伺一般。她聽到他們的對話,聲音模模糊糊的:
見加戴爾在座椅上動了一下,拉霍克先生壓低音量說:「妳真的瘋了嗎?選在這個時候離開妳丈夫?你們應該像兩根手指頭一樣,永遠都不分開……永遠,聽見了嗎?到死為止……」
「意料中……意料中……很多事情都很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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