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放聲大笑……煞車聲傳來。泰芮絲驚醒;她脹滿的胸部滿是霧濕(現在應該是走在白色小溪那段下坡吧)。少女時的她也曾做過這樣的夢,夢到因為一個錯誤,她必須重新參加畢業考試。今晚,她再次咀嚼到當年夢醒時的輕鬆:只有些微的不安,因為不予起訴的處分尚未正式宣布:「妳很清楚,最先收到通知的會是律師……」
這個小女孩說的當然對,她總是對高中時理性又尖酸的泰芮絲說:「妳無法想像坦白和道歉之後如釋重負的感覺——一旦那方小天地乾淨了,生活又可以從頭來過。」沒錯,泰芮絲只消和盤托出,就能感到無比的輕鬆:「貝納會知道所有的事;我會告訴他……」
她摸索著穿過車站站長的花園,雖沒見到菊花,但可以聞到花香。頭等車廂裡沒有人,即便有,微弱的光線也不足以看清她的臉。她沒辦法看書:經歷過這般不堪的人生,有哪個故事能不讓泰芮絲覺得索然無味?她也許會羞愧、焦慮、自責、疲憊而死,但絕不會是因為無聊。
「啊!」泰芮絲想著,「他不會瞭解的。一切都得從頭說起……」我們的行動是從哪兒開始的呢?當我們企圖脫離命運時,就如同這些植物不可能連根拔除一般。泰芮絲要從她的童年說起嗎?但童年它不是開始,是結束,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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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累啊!既然已經成為事實,又何必去探求當初暗藏的動機呢?透過窗戶,除了枯槁面容的倒影外,年輕女子甚麼也認不得。小火車戛然停止。汽笛發出長鳴,列車謹慎駛近車站。一隻手臂搖晃著車頭燈,方言叫喊聲,被卸下月台的小豬仔發出尖銳叫聲:已經到達尤季斯特了。下一站就是聖克萊爾了,還得從那兒乘小篷車和圖書
,走完到阿惹魯茲的最後一段路程。泰芮絲所剩時間不多了,得趕緊準備如何為自己辯護!
車廂尚未掛好。不久前,每逢暑假或開學,泰芮絲.拉霍克和安娜.德拉塔夫在尼桑車站停留候車時,總是那麼開心。她們在小旅社同吃一份火腿蛋,跟著彼此互摟著腰在這條今晚無比幽暗的路上走著;只是在過往的那些日子裡,泰芮絲眼中的這條路,總是灑滿了銀白的月光。她們會看著兩人交疊在一塊兒長長的影子,笑個不停。當時,她們肯定是在聊自己的老師、同伴。一個說自己的修道院有多好,另一個說自己的高中有多棒。「安娜……」黑暗中,泰芮絲大喊這個名字。就跟貝納從安娜談起……貝納這個人最是一絲不苟,不知變通:他將所有的感情分門別類,不知道它們之間還有其它複雜交錯的關係。要怎麼帶貝納進入泰芮絲所經歷過、痛苦過、說不清頭緒的地帶?可是,非如此不可。待會兒,進到房間後,只能這麼做:坐在床邊,一步一步引領貝納,直到他打斷泰芮絲:「現在我明白了。起來吧。我原諒妳了。」
她縮在角落裡,閉上眼睛。像她這樣聰明的女人,怎麼可能沒辦法替這個悲劇找個合理的說法?沒錯,一旦她坦承一切,貝納會將她扶起:「放心吧,泰芮絲,別再擔心了。在阿惹魯茲這棟房子裡,我們就一起等待死亡,已經發生的種種事情也無法分開我們。我渴了。妳親自到樓下的廚房去,倒一杯橘子水來。就算它是渾濁的,我也會一口喝下。即便那味道讓我想起以往早上喝的巧克力又如何?親愛的,妳記得我當時吐成那樣嗎?妳溫柔的用手扶著我的頭;直盯著那些綠色的液體,毫不閃躲;我暈厥過去妳也不害怕。然而,那天夜裡,當我發現我的腿和_圖_書動不了,沒了知覺,妳的臉色是多麼地蒼白。我不停地顫抖,妳記得嗎?沛德梅醫生那個蠢蛋,發現我體溫那麼低,脈搏那麼快,嚇壞了……」
要告訴他甚麼呢?從哪裡開始坦白?這混雜著慾望、計謀、意料之外行為的一連串過程,是言語可以表達的嗎?那些明白自己罪行的人,他們都是怎麼做的呢?……「可是我,我不清楚自己的罪行。我並不想背負人們加諸於我的罪名。我不知道我想要甚麼。我從來都不知道這股存於我內外在的狂暴力量會走向甚麼,它一路以來所摧毀的,連我自己都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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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了票回來,她讓他留著找回的零錢。他用手碰踫鴨舌帽,收攏繮繩,回頭看了主人的女兒最後一眼。
自由……還能多盼求些甚麼呢?盡可能跟貝納生活下去,這對她來說將只是遊戲。將自己完全交給他,甚麼也別留在陰影中:就這麼開始吧。就讓所有被隱藏的都明明白白地攤開來,就從今晚開始。這個想法讓泰芮絲欣喜無比。到達阿惹魯茲前,如同她虔誠的朋友安娜.德拉塔夫所言,她還有時間「準備告解內容」;每個星期六,那幸福的假期裡,安娜總是這麼說。親愛的,天真的安娜小妹妹,妳在這故事裡占著甚麼樣的地位啊!最純潔的人往往不知道他們每日、每夜,牽扯到甚麼,他們童稚的腳步下會冒出甚麼樣的毒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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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熱的盛夏時節,泰芮絲常到阿惹魯茲的hetubook•com•com橡樹林與安娜碰面,她的報償是,不覺得自己與安娜不相稱。她問心無愧地對這個在聖心院長大的女孩說:「我不需要這些絲帶,更不需要陳腔濫調,就與妳一樣純潔……」而安娜.德拉塔夫的純潔主要是源於無知。聖心院的女教師們用上千層的紗幕將年輕女學生隔絕於現實世界之外。泰芮絲瞧不起她們將美好品德和懵懂無知混為一談,「親愛的,妳不懂甚麼是人生……」在阿惹魯茲那些個遙遠的夏日裡,她總是這麼說。那些美好的夏日啊……泰芮絲坐的小火車終於啟動,她心裡很清楚如果想要洞悉一切,必得從這些過往談起。不可置信的事實是:在我們生命最純潔的初始,最猛烈的暴風雨早已準備降臨。過分晴朗的早晨,是下午及夜晚即將風雲變色的徵兆。預告了被蹂躪的花圃、摧折的枝椏和一地的泥濘。生命中的任何時刻,泰芮絲都不曾思索、預料過,沒有任何急轉彎:她走下一個緩坡,先是慢慢地,然後加快速度。今晚這個迷惘的女人,正是過去那名在阿惹魯茲的夏日裡豔光照人的年輕女孩,而今,趁著夜色躲躲藏藏地回到小城去。
泰芮絲最愛老車子才會有的皮霉味了……還好忘了帶香菸出門,省卻她摸黑抽菸的痛苦。車燈照亮路邊的石墩,一座座倚著高大的松樹蜿蜒而行。車上乘客的倒影,也被路旁的石堆晃到碎不成形。路上三不五時閃出一批批驢子,驢子看到篷車過來都會自動靠右,不驚動驢車上睡著的趕驢人。泰芮絲覺得自己似乎永遠到不了阿惹魯茲;她也不希望能到得了;到尼桑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然後得再搭每站都停,像是永遠到不了終站的小火車。就算她在聖克萊爾下車,到阿惹魯茲還要坐老篷車走十公里的路(因為沒有任何汽車敢摸黑上這條路m•hetubook•com•com)。別再想了,人生不正是如此嗎?任何時刻都有可能峰迴路轉、雨過天青;泰芮絲不想在審判前一晚還糾結於:萬一罪名成立,人生就此毀掉的情境中。她期盼來一場大地震。她索性把帽子脫了,靠上有味道的皮椅,蒼白的臉就這麼搖晃著,任憑身體隨車身顛簸。今晚之前,她像被追捕的獵物;如今安然無事,她卻感到疲累。細瘦的臉頰、高聳的顴骨、豐潤的雙唇,還有那飽滿迷人的額頭,勾勒出一張罪犯的臉——沒錯,儘管大家還沒將她定罪——但她已被判了刑,被永遠地關進叫做孤寂的牢籠。以往人人都說她的風韻是無法抗拒的。凡是有如此魅力的人,如果不費盡心機隱藏,他們的臉仍會透露一股神秘、隱隱約約的傷痕。極陰暗的道路,兩旁松樹茂密,顛簸的篷車行駛著。車內最角落,一個被揭去假面具的年輕女郎,用右手輕撫臉頰,那像被活活燒死的人才有的醜惡臉孔。貝納做偽證救了她,今晚見到她時,一開口他會說甚麼呢?今晚他肯定不會質問她甚麼……但明天呢?泰芮絲閉上雙眼,隨即又張開,隨著馬兒的腳步,猜想這是哪一段上坡路。啊!甚麼都別猜了。或許事情比她想像的簡單。甚麼都先別想。睡吧……怎麼她不在篷車內了呢?綠毯那端的男人:檢察官……又是他……他知道案子被人動了手腳。他搖搖頭:「無法判決不予起訴,我們有了新事證。」新事證?泰芮絲轉過頭,不想讓敵人見著她垮掉了的臉。「請您再想一想,女士,在那件老舊外套的口袋內側——您說只在十月份獵鳥季期間才會用到的外套——真的沒有遺漏或藏著甚麼東西嗎?」她無話可辯駁;大氣也喘不了。判官張著鷹眼,將一包小東西擺在桌上,紅色臘封的。泰芮絲背都背得出那封袋上寫的配方,判官如m.hetubook.com•com尖刀劃下般,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
泰芮絲的童年:最髒的河流源頭上的白雪。高中時期,同伴們為那些微不足道的悲劇心碎不已,她卻態度冷漠,一副事不關己地淡然。老師們常在同學面前誇讚她。其中一位老師這麼說過:「泰芮絲追求的唯一目標,是在自己身上體現高尚的人性,唯有如此才能令她喜悅。她的良知是她獨特且明亮的智慧。屬於菁英的驕傲支持著她,讓她能無懼於懲罰……」泰芮絲自問:「那時的我當真那麼快樂?那麼天真坦率嗎?婚前的一切在我記憶中顯得多麼純潔無瑕;毫無疑問地,是因為被拿來與婚姻中抹不去的污痕相對照,才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我嫁作人婦、成為母親前的高中生活,對此刻的我而言,簡直是天堂。然而,當時的我竟渾然不覺。我那時如何能夠知曉,在我人生開始前的那些年歲裡,我過的才是真真實實的生活?那時候的我是那麼純潔:一位天使,對!一位充滿熱情的天使。無論老師們怎麼說,那時我痛苦,也使別人痛苦。我加諸於別人的苦楚,朋友們帶給我的苦楚,都令我感到歡欣。純粹的痛苦,任何愧疚悔恨都無法削弱它:痛苦和喜悅都來自最無知天真的樂趣。」
一盞冒煙的煤油燈照亮尼桑車站的灰泥牆與停在一旁的小篷車。(教黑暗快快再次壟罩四周吧!)牛羊的陣陣哀鳴聲從一輛停著的火車上傳來。加戴爾拿起泰芮絲的袋子,雙眼再次盯著她不放。他老婆肯定叮嚀過他:「你得好好瞧瞧她的德行,看看她是甚麼模樣……」泰芮絲本能地對拉霍克先生的馬車夫微笑,那微笑傳達一種感覺:「沒有人會去想她是美是醜,只會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她拜託加戴爾替她去售票窗口,因為她不敢穿過候車室;兩個農婦坐在那兒,膝上擺著個籃子,晃著頭在織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