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了一會兒,提到自己想從我停止的地方繼續做起。我們仍半裸地站在鏡子前面。他想替代我,而我取代他。對我們來說,只需要交換衣服,同時他剃掉鬍子,我則蓄鬍,便能做到這點。這個想法讓鏡中我們的相似程度更為驚人,而聽到他說,那時我會還他自由之身,我的神經開始緊繃:他得意洋洋地談論代替我回國時打算做的事。我驚恐地發現,他記得我對他說的童年及年少時代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最微小的細節,並且從這些細節建構出一種合他愛好的奇特與幻想國度。我無法控制自己的人生,它被拉到在他操控下的其他地方。如同作夢般,除了從外面消極地看著發生在身上的事之外,我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法做。但是,他想變成我返國的旅程,以及打算在那裡度過的人生中,有種古怪與天真,這讓我無法徹底相信這件事。同時,他的幻想細節中的邏輯又讓我驚訝:我有種衝動想說,這原本可能發生,我的人生原來可能會像這樣。接著,我了解自己第一次感受到霍加人生中較內心的事物,不過還無法說明那是什麼。當我思緒混亂地聆聽,我會在自己渴望多年的舊世界中做些什麼時,能做的只是忘卻對瘟疫的恐懼。
每天晚上,他都會伸出宣稱整天觸摸著人們的雙手,過來找我。而我則一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如同在幾乎難以察覺的情況下,突然發現一隻蠍子爬上身體,你知道那種雕像般驚愕與僵硬的感覺——就像那樣。他的手指和我的不像。霍加一邊冷漠地讓手指遊走我的身體,一邊問道:「你害怕嗎?」我沒有動。「你害怕。你怕什麼?」有時,我有一股推開他並且打上一架的衝動,但知道這只會使他更加狂熱。「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你會覺得害怕。你怕是因為你有罪。你怕是因為你滿身罪惡。你驚駭是因為你相信我,遠勝於我相信你。」
我從未如此接近他赤|裸的身子;我不喜歡它。剛開始,我想相信是這個原因讓我無法靠近他,但心裡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害怕那個膜包。他也明白這點。然而,為了隱藏自身的恐懼,我以一種醫生的姿態傾身靠近,嘴裡唸唸有詞,眼睛盯著那個腫塊,那個發炎的部位。「你在害怕,是吧?」霍加終於說道。為了證明自己不怕,我將頭更靠近那個膜包。「你害怕它是瘟疫的淋巴腫塊。」我假裝沒聽到,並準備說那是蚊蟲咬傷,可能就是不知在哪裡叮咬過我的那種奇怪蚊蟲,但總想不出這個東西的名字。「摸摸它,好嗎!」霍加說:「沒摸過怎麼會知道?摸摸看!」
然後,他聲稱自己自始至終都害怕瘟疫,過去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考驗我。例如,當他看著沙迪克帕夏的劊子手把我帶走準備行刑,或是人們拿我們互相比喻時都是這樣。接著,他說他已占據我的靈魂:就像剛才反映出我的動作一樣,不管現在我在想什麼,他都知道;不管我知道什麼,他也都在思考它!當他問我,我正在想什麼,事實是除了想他的事之外,我什麼也無法思考,但是我回答完全沒法想任何事情。然而,他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而是談論著他不是要發現什麼,只是企圖嚇我,玩弄他本身的恐懼,並讓我分擔這種恐懼的感覺。我意識到,他愈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獨,愈想傷害我。當他的手指在我們的臉上游移,或試著以這種神奇相似的恐怖來迷惑我時,他自己甚至比我更興奮和激動,我認為他打算做某件壞事。我告訴自己,他一直讓我站在鏡子前面,擠捏我的頸背,是因為他的心還無法承受馬上做出這樣的壞事。但www•hetubook.com•com他看來既不荒唐,也未顯無助。他是對的,我也想說、想做那些他說過與做過的事。我羨慕他,因為在我無法作為時,他可以採取行動,而且可以玩弄瘟疫和鏡子中的恐懼。
是他堅持我們必須坐在桌子兩頭,一起書寫。現在是寫下我們之所以是我們這樣的時候了。不過,他最後只再度寫出「其他人」為何是這個樣子。他第一次驕傲地把自己寫的東西拿給我看。想到他多麼期望我看到這些文字後會變得謙卑,我就無法掩飾自己的反感。我告訴他,他和他寫的笨蛋沒有兩樣,而且他將早我一步死去。
所以,為了忘懷那些日子裡我的不幸,我一張又一張地在紙上寫滿經常作的美夢;這些夢境不只出現在夜晚,中午打盹時亦會現身。為了忘懷一切,我一醒來就會寫下這些情景與意義都相同的夢境,努力讓我的風格呈現詩意:我夢到有人住在我們屋子附近的森林,他們解答了多年來我們希望了解的秘密,如果敢於進入那座森林陰暗處,你便成為他們的同伴;我們的影子不再隨著日落消逝,而有了它們自己的生命,當我們安詳地睡在乾淨美好的床鋪上時,它們掌控了我們應該掌握的千百件瑣事;這些在我夢中生動呈現的美好且真實的人們,走出他們的畫框,和我們融合在一起;母親、父親和我在後院裝設鋼製機器,為我們出力……。
就像替彼此算命以度過無盡冬夜的兩個單身漢,我們面對面坐在桌邊,努力為面前的白紙,挖掘出一些事來。真是荒謬!白天閱讀霍加為他的夢寫下的文字時,我發現他甚至比我寫的自己還可笑。他寫了一個仿照我的夢,但其中每一件事皆清楚道出,這是一個根本沒有被夢過的幻想:他把我們當成兄弟!他認為由他扮演哥哥的角色,而我順從地聆聽他的科學演說,這樣的安排十分恰當。隔天早上我們吃著早餐時,他問我如何看待鄰人說我們是雙胞胎的開話。這個問題讓我高興,卻未滿足我的自尊心。我沒說什麼。兩天後,他在半夜叫醒我,告訴我剛才真的作了他寫下的夢。或許是真的,但不知為何,我並不在乎。隔天晚上,他向我坦承,他害怕死於瘟疫。
但是,這也沒有持續太久。現在霍加要我說說看,取代他之後,我想做些什麼。一直僵硬地保持這種奇怪的姿勢,還努力讓自己相信我們長得不像,而且那個腫塊只是蚊蟲咬傷後,我已筋疲力竭,心頭一片空白。在他的堅持下,我想到曾一度計畫歸國後撰寫回憶錄:當我說,有朝一日可能會以他的壯舉寫出一個好故事時,他嫌惡地看著我。我不如他了解我那樣的了解他——事實上,一點都不了解!他把我推開,獨自站在鏡子前面:當他取代我,他將決定我會發生什麼事!他說,這個腫塊是瘟疫的淋巴腫塊;我就快死了。他描述我死前會受到怎樣可怕的折磨。恐懼比死亡本身更難受,因為不知道這種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我對恐懼毫無準備。霍加說著我會如何因疾病的苦痛窒息而死時,已離開鏡子前面。當我再次望向他,他已攤開四肢躺在凌亂鋪於地板的床上,繼續描述我將遭受的折磨。他的手放在肚子上,我想到,這個動作有如碰觸他正在形容的痛楚。此時,他大喊出聲。哆嗦地走到他身邊之後,我馬上後悔。他試圖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不管什麼原因,我現在認為它只是個蚊蟲咬傷,但仍然覺得害怕。
但是,儘管我極度恐懼,相信剛才見到以前從未注意的自己,多少還是無法擺脫這一切只是一場遊戲www.hetubook.com.com的感覺。他放在我脖子上的手指放鬆下來,但我沒有離開鏡子前面。「現在,我就跟你一樣。」他說:「我知道你的恐懼。我已變成你!」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但仍試圖說服自己這個預言是愚蠢且幼稚的,而如今這個預言有一半我已深信不疑。他宣稱可以像我這樣了解這個世界;他又再度提及「他們」,現在,他終於明瞭「他們」是怎麼想,「他們」又有什麼感覺。他談論了一會兒,視線游移到鏡子之外,掃視桌子、玻璃杯、椅子及被燈光照亮的物體身影。他聲稱自己現在可以談論以前一直無法看見而不能談論的事物,但我認為他錯了:話語依舊相同,物體也是。唯一的新事物是他的恐懼。不,那也不是。是他對恐懼的感受形式。但對我來說,即使這件事,這件目前我無法確切形容而他置於鏡前的事,也似乎是他的一項新把戲。他同樣不情願地把這項遊戲放在一旁,心思似乎盤旋回那個紅色膿包,問道:這是蚊蟲咬傷,還是瘟疫?
瘟疫蔓延得很快,但不知為何,我仍無法學會霍加所說的無畏無懼。同時,我也不像剛開始那樣謹慎。我再也無法忍受像個生病的老婦人,關在一個房間,成天只能看著窗外。有時,我像個酒鬼一樣衝上街頭,看著婦女在市場購物,商人在店裡工作,以及人們埋葬至親後於咖啡館聚會,試著在瘟疫底下求生存。我原本可能也會這麼過日子,但霍加不願讓我平靜度日。
擺脫訪客之後,霍加大發雷霆。我認為,他藉由擁有或者佯裝具備與其他人同樣態度而來的自滿,已不復存在。為了給他最後一擊,我說,那些不怕瘟疫的人和這傢伙一樣蠢。他開始擔心,卻仍力陳自己也不怕瘟疫。無論理由是什麼,我認為他是衷心這麼說。他極度不安,手足無措,並且不斷重複最近被他遺忘的那個關於「笨蛋」的疊句。傍晚來臨後,他點亮燈火,把燈放在桌子中央,說我們該坐下。我們必須書寫。
接著,我認定這個預言是我最有效的武器,並且提醒他十年來的辛勤,那些他為宇宙誌理論投入的歲月,為觀察天空賠上的視力,以及視線不會離開書本的日子。現在不肯讓他安寧的人是我。我說,在他可能避開瘟疫繼續活下去的情況下,卻白白送死,是多麼愚昧的事。藉由這些話,我不只增強他的懷疑,也加多了我的處罰。而且我注意到,看著我寫的東西時,他似乎滿心不願地重新發現對我已然消失的敬意。
發現我停在那兒沒有動,他顯得很高興。他剛摸過腫塊的手指伸向我的臉。看見我厭惡地退後,他大聲笑出來,取笑我害怕一個尋常的蚊蟲咬傷。但這樣的笑鬧沒有持續太久。「我怕我會死。」他突然說道。彷彿說的不是關於死亡的事,他的憤怒多於羞愧,那是一種覺得遭到背叛的憤怒。「你沒有這樣的膜包嗎?你確定嗎?把衣服脫掉,馬上!」在他的堅持下,我像痛恨被抓去洗澡的孩子一樣,脫掉襯衫。房裡很熱窗戶緊閉,但有一陣不知從哪兒吹來的冷風;或許是鏡子的冷冽讓我起了雞皮疙瘩,我不確定。我對自己這個樣子感到不好意思,站到鏡子映像之外。現在,當霍加把頭靠近我的身體,我看見他映在鏡子裡的側臉。那個大家都說像我的大腦袋,朝我的身體筆直前傾低下。我突然覺得,他這麼做是要毒害我的精神;相反地,我從未對他做過這樣的事。這些年來,我都以當他的老師自豪。荒謬至極,我有片刻認為這顆留著鬍子、在燈光影響下顯得奇形怪狀的腦袋,打算吸我的血!顯然我m.hetubook•com.com深受兒時愛聽的恐怖故事影響。想到這裡,我察覺他的手指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想跑開,拿東西敲他的頭。「你沒有膜包。」他說。他走到我的身後,檢查我的腋窩、脖子及耳後。「這裡也沒有,你似乎還沒被這種蚊蟲叮咬。」
坐下吃晚餐時,霍加努力裝作情緒高昂,開玩笑戲弄我,但他無法維持這種情緒太久。過了好一陣子,起身結束這頓不會交談的晚餐後,我們迎接一個無風的寧靜夜晚。霍加說:「我心神不寧,思緒沉滯,讓我們坐在桌邊寫些東西。」顯然這是唯一可以讓他轉移注意力的事。
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上前站在我身邊,舉動像是一個曾分享我最深處秘密的親愛老友。他的手指從兩旁擠壓我的頸背,把我拉向他。「來,讓我們一起照鏡子。」我看著鏡子,在讓人無所遁形的燈光下,再次看見我們是多麼相似。我回想起在沙迪克帕夏的官邸等候,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這種相似是如何讓我不知所措。那時,我看到必然是我的人;而現在,我認為他的確是一個和我相似的人。我們兩人是一個人!現在,對我來說,這件事是一項明顯的事實。有如我被牢牢束縛,雙手綁著,無法移動。彷彿要證實這是我本人一樣,我作了一個動作來拯救自己。我很快用手梳過頭髮。但他模仿我的動作,做得天衣無縫,完美地未破壞鏡裡映象的均衡感。他也模仿我的表情、頭部的姿勢,仿照我無法忍受再從鏡子觀看的驚懼。但是,恐懼讓我呆若木雞,我無法將視線從鏡中移開。接著,他像個經由模仿言語動作戲弄友伴的孩子般,歡天喜地。他大喊我們會一起死!真是無稽之談,我心想,同時也感到害怕。這是我和他共度的夜晚中,最可怕的一夜。
整個晚上就在這種情況下過去。當他試著以這個疾病本身及對它的恐懼來影響我時,持續重複說著我是他,而他是我。他這麼做是因為喜歡自外於自身,遠遠地觀察自己。而就像努力從夢中醒來的人,我心想且不斷這樣對自己說:這是個遊戲。因為,他也使用「遊戲」這個字眼。但是,他汗水淋漓,像一個身體不好的人,而不是在悶熱房間中因有害思想透不過氣的人。
我找藉口在花園待到日落。我了解自己不該再留在這間屋子,但想不出有什麼其他地方可去。而且那個斑點看起來真的很像蚊蟲咬傷,不像瘟疫的淋巴腫塊那麼明顯和大面積。但是不久,我的思緒轉到另一個方向:可能因為正漫步在園裡茂密的植物之間,讓我覺得那個紅斑似乎會在兩天內腫起,像花朵一樣綻放,脹裂流膿,使霍加痛苦地死去。我告訴自己,那可能是消化不良引起的膿瘡。不對,它看起來像蚊蟲咬傷。我一度認為自己想起那是什麼蟲,必定是一種在熱帶氣候下滋生的大型夜間飛蟲,卻怎麼也記不起這種神出鬼沒生物的名字。
成天關在屋子裡令人心情沉重,黃昏時我會出門到街上:孩子成群在一處花園爬樹,色彩鮮豔的鞋子留在地面;一列列聚集噴泉邊閒聊的婦女不再因為我經過而閉口不語;市場滿是購物人潮;街上有打架事件,有些人忙著勸架,有些人則在一旁看好戲。我試著說服自己,說傳染病已自行消失,但卻看見自倍亞濟清真寺天井一具接著一具抬出的棺木,驚慌得迅速返家。走進自己房間之前,霍加大聲叫住我:「你過來看一下這個好嗎?」他的衣衫沒扣上,指著肚臍下方一個紅色小腫塊說:「這裡有很多蚊蟲。」我上前端詳。那是個略微腫起的小紅點,像大蚊蟲的叮咬痕跡。但他為什麼要m•hetubook•com.com給我看這個?我害怕再靠近。「蚊蟲咬傷。」霍加說:「你不覺得嗎?」他用指尖觸摸這個腫塊。「還是跳蚤咬的?」我沉默不語,沒有說自己從未看過這樣的跳蚤咬痕。
但是,他寫不出來。當我滿足地動筆時,他只是無所事事坐著,用眼角看著我。「你在寫什麼?」我把自己寫下的文字唸給他聽,那是結束第一年的工程學學習後,心急地搭著一匹馬拉著的馬車返鄉度假的往事。但是,我也非常喜歡學校和朋友,將獨自坐在河邊看著假期間帶回家的書籍時,極度想念這一切的心情唸給他聽。經過短暫的沉默,霍加突然吐露秘密般地輕聲說道:「他們是否總是這樣快樂地生活在那裡?」我以為他一問出口就後悔了,可是他仍以一種單純的好奇心看著我。我和他一樣低聲說:「我很快樂。」他的臉龐閃過一抹羨慕的神采,不見陰沉。他膽怯而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的故事。
不過,讓事情轉變的並非我的言詞,而是其他事。有一天,一名學生的父親前來家中拜訪他。他看起來像乏味、謙卑的升斗小民,自稱住在附近地區。我如一隻懶洋洋的家貓,蜷縮在角落聆聽。他們拉拉雜雜地談了好一陣子。然後,我們的客人脫口說出一直想說的話:他父親那邊的表親有一名寡婦,她的丈夫去年夏天重新為屋頂鋪瓦時摔死了。她現在有很多求婚者上門,而我們的訪客想到霍加,因為他從鄰人口中得知,霍加正考慮結婚。霍加的反應比我預期的更暴躁:他說不想結婚,而且就算想結婚,也不會娶個寡婦。對霍加的回應,客人提醒我們,先知穆罕默德並不介意哈蒂雅的寡婦身分,還納其作為第一任妻子。霍加說,他聽過那位寡婦的事,她甚至比不上至善哈蒂雅的一根小指頭。針對這點,我們乖僻的驕傲鄰人想讓霍加明白,他自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他說,雖然他並不相信,但鄰居說霍加已經徹底瘋了,沒人把他觀測星辰、擺弄鏡片與製造奇怪時鐘,當成令人高興的跡象。帶著一種商人對想購買貨物的惡意批評,我們的客人又指出下面這些事:鄰居都說霍加像個異端一樣在桌邊吃東西,而不是盤腿坐下,為書本花了一筆又一筆的錢後,他把它們丟棄在地板上,踐踏寫著先知名字的書頁;同時霍加無法藉由長久凝視天空平息內心的惡魔,大白天躺在床上瞪著骯髒的天花板,並且不從女人身上而是自年輕男孩那裡找尋歡愉;我是他的雙胞胎兄弟;他在齋月期間沒有禁食;瘟疫是由他而起。
太陽升起時,他談到星辰與死亡,他虛假的預言、蘇丹的愚昧及其更糟的忘恩負義,還提及他愛談的笨蛋、「我們」與「他們」,以及他多想成為別人。我已經沒在聽他說話,逕自走到外面花園。不知為何,以前在一本舊書中讀到的永生思想,現在占滿我的思緒。外面沒什麼動靜,只有麻雀發出啾啾聲,在椴樹林間飛翔。這種寂靜真令人迷惑!我想到伊斯坦堡那些有著瘟疫患者躺著等待死亡的房間。我思忖,如果霍加得的是瘟疫,情況將這樣繼續下去,直到他死去;如果不是,便要等到紅腫消失,情形才會改變。事到如今,我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這間屋子了。走回屋內時,我還不知道可以逃去哪裡,躲在何處。我夢想一個遠離霍加、遠離瘟疫的地方。當我把一些衣物塞進袋子裡,只知道那個地方一定要近到能到得了,而且不會被抓。
「天哪,」他說:「這是什麼樣的膜包?」我保持沉默。「過來看看好嗎?」我還是沒動。他咆哮著:「我說過來!」我像準備接受處罰的學生,提心吊膽地和_圖_書靠近他。
說完這些事後,霍加突然一陣沉默,讓我們兩人不太自在;同時,一種說不上來的兄弟情誼之感,也使我們更親密。有好一會兒,霍加刻意忽略這種緊張氣氛。稍晚,附近一戶人家不顧可能打擾別人,將屋子的大門猛力關上後,他再啟話題。他說,受到病人及那些讓他們康復的形形色|色瓶罐與天秤啟發,那個時候他初次對科學萌生興趣。不過,外祖父死後,他們就沒再去過那裡。霍加一直夢想長大後自己重回那裡,但有一年流經埃迪尼的屯哈河意外氾濫成災,病人撤離病床,房間漫流骯髒混濁的泥水。洪水終於退去後,這座美麗的醫院仍經年累月掩埋在無法清除的惡臭污泥下。
霍加不是不知道這些夢境是魔鬼的陷阱,將把他拖進致命科學的黑暗裡,但仍持續問我問題,並了解每問一個問題就多失卻一點自信:這些無聊的夢有什麼含意,我真的夢到它們嗎?因此,我第一次在他身上實行多年後我們會一起與蘇丹實踐的事,從我們的夢境推衍出關於我們兩人未來的終局:曾深受科學魅力影響的人,與難逃瘟疫一樣,顯然逃不開科學;不難發現霍加已受這個癖好掌控,但我仍好奇霍加的夢!他一邊傾聽,一邊公然嘲弄我。然而,既然他已收起驕傲而願意提問,便無法過於激起我的憤恨;此外,我可以發現我的問答引發他的好奇心。看到霍加對瘟疫的鎮定態度開始動搖,並沒有減輕我對死亡的恐懼,但至少在自身的恐懼中,我不再感到孤單。當然,我也付出代價,必須接受他夜夜的拷問,但現在我明白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當霍加把雙手伸向我,我再次告訴他,他會比我早死,並提醒他,那些不怕的人是無知者,況且他的文章才完成一半,而我當天寫給他看的夢則充滿快樂。
十二歲住在埃迪尼時,有一段時間他經常和母親、妹妹一起到倍亞濟清真寺的醫院,探望患有胃病的外祖父。上午的時候,他的母親將還不會走路的弟弟託給鄰居,帶著霍加、他的妹妹,以及事先準備好的一鍋布丁,一起出門。他們沿著襯有白楊樹蔭的道路走著,路途不遠,但讓人愉悦。外祖父會講故事給他們聽。霍加喜歡這些故事,更喜歡醫院,會跑開穿梭在庭院與廳堂間。有一次,他在大圓頂的穹窿頂塔,聽著為精神病患演奏的音樂,那裡還有水聲——流水的聲音。他漫步走進其他房間,裡面有著色彩鮮豔的奇怪瓶瓶罐罐,它們發出明亮動人的光彩。另有一次,他迷了路,放聲大哭。於是他們逐一把他帶往醫院每一個房間,直到找到他的外祖父阿布杜拉.埃芬迪。他的母親有時會哭泣,有時則與女兒一起聆聽父親的故事。然後,他們帶著外祖父交還的空鍋子,離開醫院。回家的路上,母親會買哈發糕給他們,並小聲說:「趁別人還沒看見,我們趕快吃掉它吧。」他們會去河岸白楊底下一個秘密地點,沒有人看見他們的地方,一邊在水裡晃著腳丫子,一邊吃掉甜點。
當霍加再度陷入靜默,我們的親密時刻隨即消失。他自桌邊起身,我從眼角看到他在房裡踱步的身影。接著,他走到我的身後,把燈從桌子中央拿走。我看不到霍加,也未瞥見他的身影。我想轉身看他,但沒有這麼做;感覺好像我在害怕,預期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脫衣的窸窣聲,擔憂地轉過身子。他站在鏡子前面,上身赤|裸,藉著燈光仔細檢視胸膛和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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