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關於繪畫與時間的故事
「啊哈,」布拉克說:「蘇丹起身了。」
其三
接近正午禱告的時候,我聽見門口有人敲門。是很久以前,我們小時候就認識的布拉克。我們相互擁抱。外頭很冷,於是我邀請他進屋。我甚至沒有問他怎麼找到這間屋子的。一定是他的恩尼須帖派他來問我高雅.埃芬迪失蹤的事,以及他的下落。不僅如此,他還帶來奧斯曼大師的話。
「我聽過呼羅珊的塔爾.穆哈瑪這個名字,但從不知道這段故事。」布拉克說。
「你剛才說的三個故事,有什麼寓意?」布拉克以一種下結論的語氣說,微微示意我回到正題。
其一
三百五十年前,撒發爾月寒冷的一天,蒙古人占領了巴格達,並展開殘暴的掠奪。伊本.沙克是當時阿拉伯地區,甚至整個伊斯蘭世界最負盛名且技術純熟的書法家和抄寫家。雖然年紀很輕,他卻已經抄寫了二十二冊書籍,其中大部分是古蘭經的篇章,保存在巴格達幾座世界知名的圖書館。伊本.沙克相信這些書本將流傳至世界末日,因此對於時間的永恆有著深刻而強烈的體認。一整夜,他不眠不休地在搖曳的燭火下抄寫最後幾部傳奇的書籍,如今這些書本不為我們所知,因為在短短幾天的時間內,它們就被蒙古大汗旭烈兀手下的士兵一本本撕碎、燒毀、丟入底格里斯河。阿拉伯書法大師們,畢生執著於追求傳統和書本、永恆的不移,過去五個世紀來,他們習慣背對初升的太陽望向西方地平線,藉這種讓眼睛休息的方法預防失明。伊本.沙克也不例外,他在微涼的清晨登上卡里非特清真寺的叫拜樓,站在穆耶辛呼叫信徒禱告的陽台上,目睹即將結束五世紀來抄寫藝術傳統的暴行。他先是看見了旭烈兀兇殘的士兵攻入巴格達,但他並沒有離開,仍繼續留在叫拜樓塔頂。他看著士兵燒殺擄掠,摧毀整座城市,屠殺城裡千百萬平民。他看著統治巴格達五百年的最後一位伊斯蘭哈里發被殺害,婦女被姦淫,圖書館被焚毀,上萬冊手抄本被拋入底格里斯河銷毀殆盡。兩天後,在屍臭彌漫與死亡的哀號聲中,他望著底格里斯河的河水被書本裡流出的墨水染成一片血紅;然後想到所有他以優美書法抄寫的書籍,這些如今蕩然無存的書本,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能夠阻止這場血腥殺戮與毀滅。從那天起,他發誓永遠不再書寫。不僅如此,一股強烈的渴望湧入心中,他想要透過繪畫呈現自己親眼目睹的痛苦與災難,雖然直到那天之前,他對繪畫始終不屑一顧,認為它是對阿拉的侮辱。就這樣,在隨身攜帶的紙上,他畫下自己從叫拜樓頂看見的一切。蒙古入侵過後,伊斯蘭繪畫歷經三百多年的復興,這個美好的奇蹟全都要歸功於一項繪畫要素,它區隔了異教徒與基督徒的藝術形式。那就是,只靠著畫出一條地平線,呈現居於真主般的高聳位置,俯瞰世間的悲苦景象。復興的功勞全是那一條地平線,以及沙克本人。他在親眼目睹大屠殺之後,帶著他的圖畫及對繪畫的熱情,往北方走——迎向蒙古軍隊前來的方向。簡單說,他向中國大師學習了繪畫的技巧,為復興帶來極大的影響。就這樣,五百年來,阿拉伯書法抄寫大師始終認為永恆的時間存在於書寫,然而不證自明地,繪畫才是保存了永恆的時間。最好的證明是,當手抄本與書籍被撕碎銷毀之後,其中的繪畫卻仍會流傳至其他書冊,永遠不滅,繼續呈現阿拉的塵世領土。和-圖-書
「如果愛情是畫中的部分主題,那麼作品中必須蘊藏著愛;」我說:「如果是關於痛苦,那麼畫中應該透露出痛苦。然而,表達痛苦的並不是畫中的人物或是他們的淚水,痛苦應升自圖畫內部的和諧,儘管第一眼看不出來,但感覺得到。我描繪驚訝的方法,不像幾世紀來成千上百的大師們一樣,畫出一個人把食指伸進閤不攏的嘴裡;相反地,我讓整張畫蘊含著驚訝。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我邀請統治殿下起身站立。」
繪畫與時間
仔細聽了。
他敬畏地盯著圖畫,我假裝那個令他敬畏的原因微不足道,不過讓我坦白告訴你們:《慶典之書》所有兩百張割禮儀式的圖畫中,崇高的蘇丹殿下都是以坐www.hetubook.com.com姿呈現。五十二天來,他坐著,透過特別為此節慶建造的皇室宮殿窗戶,觀看商人、工會、觀眾、士兵及囚犯遊行經過。只有在我的一張畫中,他起身站立,從裝滿銀幣的袋子掏出錢幣,拋給廣場上的群眾。我的重點是捕捉群眾的驚訝與興奮,他們互相推擠、扭打、踐踏,爭先恐後搶奪掉在地上的銀幣,屁股高高地翹向天空。
「其一,」我說:「有關叫拜樓的第一則故事,顯示出無論一位細密畫家多有才華,唯有時間才能使一幅畫『完美』。『其二,關於後宮和圖書館的第二則故事,說明只有靠技巧和繪畫,才能夠超越時間。至於第三個故事,這樣吧,由你來告訴我。』」
伊斯坦堡的細密畫家,每當談論到傳奇的塔爾.穆哈瑪——也就是波斯呼羅珊的穆罕默德——總拿他做為長壽與失明的例子。不過,塔爾.穆哈瑪的傳說其實也是一則繪畫與時間的寓言。這位大師九歲開始學徒生涯,持續作畫了一百一十年卻沒有失明;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沒有特色。我這麼說不是揶揄,而是表達最誠摯的仰慕。塔爾.穆哈瑪不僅像所有人一樣,依照前輩偉大畫師的技法繪畫,甚至更為刻苦堅持。因為如此,使他成為最偉大的大師。他視繪畫藝術為對阿拉的服侍,不僅謙卑,而且全心奉獻,在工作的手抄本繪畫工匠坊不但人人信服,儘管成為細密畫家總督時年齡和才華仍有不足,也從不曾引起爭議。身為一位細密畫家,一百一十年來,他耐心地描繪每一個繁瑣的細節:填滿書頁邊緣的細草、千萬片樹葉、捲曲的雲絮、精筆重複描出的馬鬃、磚牆、蜿蜒不止的牆壁紋飾,以及上萬張一模一樣細眼睛、巧下巴的臉孔。塔爾.穆哈瑪極為知足含蓄,從不妄想凸顯自己,或是堅持個人風格。任何時候,無論自己碰巧在哪一位大汗或諸侯的工匠坊工作,他都把它當作自己的家,並視自己為那間房屋的附屬家具。無論時局如何動盪,大汗與沙皇們互相殘殺,細密畫家如同後宮嬪妃,跟著新主人重新聚集,從這個城市遷移到另一個城市。每當一間新手抄本繪畫工匠坊成立時,風格的定位總是遵循塔爾.穆哈瑪所畫的樹葉、他的細草、岩石的弧度,以及他耐心繪製的隱藏輪廓。當他八十歲時,人們忘記他是血肉之軀,開始相信他活在自己筆下的傳說故事中。或許是這個原因,有些人認為他超脫了時間,永遠不會衰老、死亡。有些人則將他的沒有失明——儘管沒有hetubook.com.com
自己的家可住,每晚睡在做為細密畫家工匠坊的房間或帳篷裡,所有時間幾乎都盯著手抄本書頁——歸功於一項奇蹟:時間已經在他身上停駐。有些人聲稱他其實已經瞎了,也不再需要觀看,因為他用記憶來繪畫。一百一十九歲時,這位沒結過婚、甚至沒做過愛的傳奇大師,遇見了一世紀以來,他筆下細眼睛、尖下巴、月亮臉,一個有血有肉的理想美少年:一位中國與克羅埃西亞混血的十六歲少年,塔哈瑪斯普沙皇細密畫家工匠坊的學徒。出乎意料但可以理解地,大師立刻愛上了他。和所有陷入愛河的人一樣,為了誘惑這位俊美無雙的少年學徒,大師運計加入細密畫家之間的權力鬥爭,投身謊言、欺騙與陰謀之中。一開始,這位呼羅珊的細密畫大師充滿熱情,企圖追上自己一百年來成功抵抗的藝術風潮,但這項努力也迫使他遠離了過去的永恆傳奇歲月。一天傍晚,他站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迷濛地凝視俊美的學徒,結果在大不里士冰冷的晚風中受了風寒。隔天,一陣噴嚏猛發,導致他雙眼全盲。兩天後,他從工匠坊高聳的石階上跌落,就這樣摔死了。
他巧妙地提出這個評語,表示他知道故事已經說完了,而且腦中正專心思考我的陳述。我靜默不語好一陣子,讓他可以盡情打量我。由於只要手一閒下來就覺得不自在,第二個故事才開始沒多久,我又開始畫圖,接續剛才布拉克敲門時停下的地方。我漂亮的學徒瑪哈姆靜靜坐在我身旁,聆聽、凝望。平常,他總是坐在跟前替我調顏料,幫我削蘆稈筆,偶爾為我擦拭錯誤。屋子裡,妻子走動的聲響清晰可聞。
「其三!」布拉克信心滿滿地說:「關於一百一十九歲細密畫家的第三則故事,結合了『其一』與『其二』,告訴我們,時間如何拒絕一位放棄完美生活與完美繪畫的人,只留下死亡。的確,這就是它的寓意。」
布拉克仔細檢視我的物品及繪畫用具,不對,是我整個生活,試圖尋找線索。他的專注令我感到不悦,但同時也激起了好奇,於是,我開始透過他的眼睛觀察自己的房子。
從前,離現在不是很久遠但也非很近,那時所有東西互相模仿,也因此,除了衰老和死亡,人們從來不會想到時間的流逝。的確,凡間的世界一再透過同樣的故事及圖畫重複出現,彷彿時間靜止不動。當時法何沙皇人數不多hetubook•com.com的軍隊打敗了瑟拉哈丁汗的士兵——根據撒馬爾罕的沙林著作之簡明《歷史》一書所述。勝利的法何沙皇俘虜了瑟拉哈丁汗,將他凌遲致死後,依照習俗,法何沙皇立刻入主戰敗大汗的圖書館與後宮,做為確立其統治的第一要務。圖書館裡,前瑟拉哈丁汗手下老練的裝訂師拆散了已故國王的書籍,將它們重新編排,組合成新的書冊。他的書法家把「永遠不敗的瑟拉哈丁汗」稱號,更改為「不敗的法何沙皇」。他的細密畫家開始畫下年輕的法何沙皇,取代當時已逐漸被人民忘卻的故瑟拉哈丁汗——他精巧的肖像被描繪在最美麗的手抄本書頁上。才踏進後宮,法何沙皇便輕易找到了裡面最美麗的女人,然而由於他是精通詩畫的文雅之士,並沒有用暴力占有她,而是藉著與她聊天交談,試圖贏得芳心。最後,故瑟拉哈丁汗眾佳麗中的美女,他眼波似水的妻子奈麗曼蘇丹,向法何沙皇提出唯一的要求:請他不要更改在浪漫故事《莉拉與莫札那》一書中她丈夫的畫像,在其中一張畫裡,莉拉被畫成奈麗曼蘇丹,而莫札那則是瑟拉哈丁汗。她希望,至少在這一頁中,丈夫長年以來企圖藉由書本達到的不朽,不會被銷毀。不敗的法何沙皇勇敢地允諾了這個簡單的要求,他的書本大師於是放過這張圖畫。就這樣,奈麗曼與法何很快地上床做|愛,沒有多久,他們就忘記恐怖的過去,真心愛上彼此。只不過,法何沙皇仍舊忘不了《莉拉與莫札那》書中那張圖畫。不,讓他不安的不是嫉妒,也不是因為他的妻子與前任丈夫同在畫中。啃噬著他內心的是:由於他自己沒有出現在那本華麗書本的古老傳說中,他將無法與妻子共同達到不朽。這隻憂慮的蠹蟲在法何沙皇心中齧食了五年,直到最後,某個歡愉的夜裡,在與奈麗曼多次雲雨翻騰之後,他拿起蠟燭,像個竊賊般溜進圖書館,翻開《莉拉與莫札那》這本書,然後在奈麗曼前夫的臉孔上,畫下了自己的臉。雖然他就如許多喜愛彩飾及繪畫的大汗,自己也能拿筆,不過畢竟是個業餘的藝術家,無法把自己畫得很好。到了早晨,他的圖書館員發現凌亂的痕跡,心存懷疑地打開書本,看見在畫成奈麗曼的莉拉旁邊,已故的瑟拉哈丁汗被換上了另一張臉孔。他非但認不出那是法何沙皇,更宣布畫中人是法何沙皇的大敵,年輕英俊的阿布杜拉沙皇。謠言傳遍了法何沙皇的軍隊,使得士氣大亂,更鼓舞了年輕好鬥的阿布杜拉沙皇,鄰國的新統治者。隨後他發動攻擊,和*圖*書在第一次戰役中便擊敗、俘虜並殺死了法何沙皇,占領敵人的圖書館與後宮,建立自己的統治,並且成為永遠美麗的奈麗曼的新丈夫。
「容我問你一個問題,」他說:「依照奧斯曼大師的說法,『時間』證明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與眾不同:繪畫的時間。」我對此有何意見?
其二
大家普遍知道,很久以前,我們伊斯蘭地區的插畫家,包括了,比如說,阿拉伯前輩大師們,對世界的觀察與今日的法蘭克異教徒一樣。他們看見一切,然後以一種流浪漢、無賴或小販在店裡工作的層次把它們畫下來。不懂得今日被法蘭克大師引以為傲的透視技巧,他們的世界單調而狹窄,受限於無賴或商店小販的單純眼界。接著發生了一個偉大的事件,徹底改變我們整個繪畫世界。讓我從這裡開始。
「和前輩大師不同的,我看過很多場戰爭,很多。」我開口填滿在場的沉默:「戰爭的器具、大砲、軍隊、屍體。我曾替蘇丹殿下和其他將軍的營帳紋飾天花板。戰役結束,軍隊返回伊斯坦堡後,為了不讓人們遺忘,是我,用圖畫記錄下戰爭的場景,砍成兩半的屍體、敵軍的互相攻擊、卑賤的異教士兵被我們的砲火震撼摧毀、圍困在城堡裡的軍隊躲在高塔牆垛後孤注一擲、叛賊被斬首、憤怒的馬匹衝鋒陷陣。我把眼睛所見的一切,刻印在腦中:一台新式咖啡豆研磨器、某種我從沒見過的窗戶柵欄、一具大砲、一把新式法蘭克來福槍的扳機、宴會中誰穿了哪種顏色的長袍、誰吃了什麼、誰的手怎麼放在哪裡……」
大家都知道,有一陣子宮殿、澡堂與城堡的圖片,風行於大不里士與設拉子。為了讓圖畫看起來好像是透過全知全能、崇高阿拉的銳利眼神所見,細密畫家描繪宮殿的橫切面,彷彿用一把巨大、神奇的刺刀把房子切成兩半,然後畫出平常從外面絕對看不見的全部室內細節,包括所有瓶瓶罐罐、玻璃水杯、牆壁裝飾、簾幕、籠中的鸚鵡、最私密的角落、枕頭,以及斜倚在枕頭上向來不見天日的美麗少女。像一個好奇而著迷的讀者,布拉克仔細研究我的顏料、我的紙張、我的書、我可愛的助手、我為《服飾之書》所繪的書頁、我替一個法蘭克旅人所畫的圖案集、我祕密為一位帕夏隨手亂畫的春宮畫和其他猥褻圖片、我各種用彩繪玻璃、青銅、陶土製造的墨水瓶、我的象牙筆刀、我的金柄毛筆,還有,沒錯,我俊俏學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