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是以斯帖

沉默。「不要。」他說。油燈的光芒照亮他的臉,我看見他像個犯錯的小孩般垂著頭。因為我知道哈珊性格中也有這一面,所以才會多少尊重他的感情,為他傳信。並不是如你們所想的,完全只為了錢。
他沒有回答,專心看信。我不打擾他,讓他好好讀信。他站在油燈後,我看不見他的臉。看完之後,他又從頭讀起。
「你之前的信裡沒有告訴她嗎?」
正當我要踏出屋外時,哈珊在門口叫住我。
「你親愛的父親不在家嗎?」
我再度出發。我走過小巷,穿越陰森的弄道,地上泥濘、結冰,幾乎無法通行。敲門的時候,一股歡樂湧上心頭,我不禁放聲大喊。
「他很痛苦。他深愛著妳。就算妳的心屬於另一個人,如今想要擺脫他是相當困難的。妳接受他的信,這個動作帶給他極大的鼓勵。不過,要提防他。因為他不只想要逼妳回去那裡,而且,他還想藉由承認哥哥已死,準備娶妳為妻。」我微笑著說,想減輕這些話的重量,才不致於被看作是那位反抗者的發言人。
「妳一點也不要擔心,我最親愛的莎庫兒,」一股情感湧入體內,我不禁脫口而出:「妳是這麼聰慧,又那麼美麗。有一天妳將可以和英俊的丈夫共枕同眠,你們會擁抱在一起,忘記所有憂慮,妳將會快樂。我可以從你的眼中看出這些。」
「就像他年少的時候一樣……他愛上我了。」
「別害怕,我親愛的,只要放亮妳美麗的眼睛,任何不幸都不會、都不會落在妳身上。」
我最親愛的莎庫兒,因為多年來我夢中也有那麼和圖書一個人,支撐著我到現在,所以我尊敬並明瞭妳始終等待著妳的丈夫,從沒想過別人。像妳這樣高貴的女人,除了誠實與品德之外,我怎敢想像其他?(哈珊咯咯笑!)我前來拜訪妳父親的目的,只是為了繪畫,並不是想要騷擾妳。我心中從來不曾有此種念頭。我絕不敢說我從妳那兒得到了一點暗示,或是任何鼓勵。當妳的臉孔如一道神聖的光芒從窗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把它看作真主的賜福。看見妳的面容,就已帶給我足夠的歡愉。(「這句話是從內札米那兒抄來的。」哈珊插嘴,滿心不悦。)然而妳要求我保持距離;那麼,告訴我,難道妳是一位天使,讓人害怕得不敢靠近嗎?我必須告訴妳,聽我說:過去,我時常投宿在邊遠偏僻、杳無人跡的旅店,那裡,除了一位絕望的客棧主人和幾個亡命天涯的殺人犯之外,別無他客。許多失眠的夜裡,在那裡,深夜時分,望著月光灑落荒蕪的山脊,傾聽著比我孤獨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長嘆,我時常想像,有一天妳將驀然出現在我面前,就如妳出現在窗口一樣。
「告訴我,我該如何說服她和她父親?我該如何讓他們相信?」
「我是個結了婚的女人,我在等待我的丈夫。」
「就連忙著織毛線的寂寞老處女們,也在討論高雅.埃芬迪為什麼會被殺害。」接著我改變話題。
「妳跟哈珊說了嗎?」她問,睜大美麗的黑眼睛。
「另一個人寫了些什麼?」我反正還是問了。
hetubook.com.com妳有什麼想法?」
門開了。我走進屋裡。一如往常,屋子裡灑漫著床單、睡眠、炸油和濕氣的味道,一種逐漸衰老的單身漢特有的可怕氣味。
「我不打算現在看哈珊的信。」她回答:「哈珊知道布拉克回伊斯坦堡了嗎?」
「你真的要我那麼說?」
我沉默地拿出信,遞向他。昏暗的房間裡,他安靜鬼祟地朝我靠近,然後從我手中一把搶走信。他走進隔壁始終點著一盞油燈的房間。我在門邊等待。
「你已經開始賺很多錢了,關稅官員哈珊。這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好人。」說完我趕緊逃走。
有史以來頭一次,接受金錢收下信件讓我覺得不安。對於這個男人,他的痴迷,他得不到回報的愛情,我感到某種厭惡。彷彿要強化我這種感覺似地,長久以來哈珊第一次拋開他的禮貌,粗魯地說:
「當一個好人。」我說,走向門口。
「那位細密畫家?」
「老巫婆,」他說:「妳鬼叫什麼?」
「告訴她,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可以透過法官的壓力逼迫她回到這裡。」
「所以?」
「『難道妳是一位天使,讓人害怕得不敢靠近嗎?』」他複誦:「他這句話是從伊本.索哈尼那裡偷來的。我可以寫得更好。」他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信。「拿去交給莎庫兒。」
在市集裡,我倒背如流地用我告訴每個人的台詞哄他:莎庫兒一直在想他,她問我當他看到她的信時有何反應,我從沒看過她這個樣子等等。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忍不住憐憫他。他叫我馬上把信交給莎庫兒。每個白癡都hetubook.com.com以為自己的愛情火燒眉頭,非得快馬加鞭才行,結果只是坦白地暴露了他的愛情濃度,不智地把一項武器交入情人手中。要是他的情人聰明的話,她會故意遲遲不應。其中的道理是:欲速則不達,急躁延遲愛情的果實。
莎庫兒已經開始讀起布拉克的信了。我細心而生氣地觀察她的臉,這個女人想必是隻狐狸精,竟然能夠控制反應在臉上的熱情。當她讀信的時候,我感覺我的沉默讓她很高興,她似乎覺得這代表我贊成她對布拉克的信特別在意。讀完信後,莎庫兒對我微笑。為了迎合她,我不得不問:「他寫了些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有這個人存在。」
「是的,」我說:「他寫了什麼?」
和你們預期的恰巧相反,在請我幫了這麼多忙之後,她卻仍對我說謊,這一點並沒有激怒我。事實上,她的結論讓我鬆了一口氣。那些我幫忙傳信、用盡方法提供建議的年輕姑娘和女人中,如果能多幾個人像莎庫兒般小心謹慎,那麼一定早已減輕我們兩方一半的工作。更重要的,她們應該也會嫁得更好。
「真主保佑,他寫得真好。」我說:「這傢伙可變成了一個詩人。」
哈珊朗讀:
「就是因為我不明白我的心在說些什麼,所以才如此沮喪。」
「妳告訴過莎庫兒我多麼愛她嗎?」他興奮而痴傻地問我。
「如妳之前要求的。」
仔細讀了:如今我為了編書的緣故,回到妳父親身旁,而妳卻退回了我童年時繪製的圖畫。我明白這不是妳心已死的暗示,而是說明我再度找到了妳。我見到了hetubook.com.com妳其中一個孩子奧罕。那可憐沒有父親的男孩,有一天我將成為他的父親!
「難道聰明的心沒有給妳一個答案嗎?」
有一剎那,我忽然覺得莎庫兒根本不相信我。她高明地隱藏住她的不信任,為了想探聽我知道些什麼,試圖激起我的憐憫。看見她並不準備當場寫回覆,我抓起布包走進內院,溜出大門——不過沒有忘記留下一句我告訴每位姑娘的話,即使有鬥雞眼的也一樣:
「也許,但是哪一個會成為我的丈夫?」
來到莎庫兒家中,她才一拿起信件,便問到布拉克的消息。我告訴她,他整個人已經被戀愛的熱情徹底吞噬。她聽了很高興。
「我的頭腦亂成一團。」她突然說,似乎很害怕自己的想法:「這些事情好像只會變得更加混亂。我父親愈來愈衰老。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沒有父親的孩子?我感覺有某種邪惡逐漸逼近,魔鬼正在為我們醞釀某種災難。以斯帖,說一些讓我心安的事情。」
屋子裡又暗又憂鬱,使得外頭的空氣彷彿還溫暖得多。陽光打在我臉上。我祈求莎庫兒得到幸福,但是也同情住在那間濕冷陰暗屋子的可憐男人。我突發奇想,轉身走進拉里里的香料市場,心想肉桂、番紅花和胡椒的氣味或許能重振我的精神。我錯了。
告訴我,究竟是愛情讓一個人變成呆子,還是只有呆子才會談戀愛?我作布販和媒人那麼多年了,卻一點也搞不懂。有些男人——或情侶——會隨著熱情加深變得更為聰明,也更圓滑機巧,每當遇到這種人時,我總會欣喜莫名。不過我也很清楚:如果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男人採取詭計、詐騙或小手段,表示他根本沒有真的戀愛。至於布拉克.埃芬迪,他顯然已經失去鎮定——一談到莎庫兒,他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
這股愛憐從心底升起,我眼中盈滿了淚水。
「那麼,另一個人怎麼說呢?」她問,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問哪一個。
「哈莉葉,準備一些哈發糕拿去送給可憐的高雅.埃芬迪的遺孀卡比葉,做為慰問之禮。」莎庫兒說。
「賣布的來了!賣布的!」我說:「來看看我最好的、皇室等級的皺棉紗。來買從喀什米爾來的華麗頭巾、布爾薩的絲絨腰帶布、精緻的絲綢滾邊埃及襯衫布、繡花棉紗桌巾、床墊和床單,還有各種彩色小手帕。賣布的來了!」
如果相思的布拉克知道,我帶著他命令我「火速」傳遞的信件閒晃了一圈,他將會感謝我。我在市集廣場凍得快死地等他,他走了之後,我想到可以去拜訪一個「女兒」暖暖身子。那些我曾經幫忙送信、汗流浹背把她們嫁出去的姑娘們,我稱她們為我的「女兒」。我的這位醜姑娘對我實在感激萬分,因此每次我登門時,她不但全心全意伺候我,像隻飛蛾忙東忙西,還會在我手裡塞幾枚銀幣。如今她懷孕,心情極佳。她煮了一壺菩提茶,我一口一口細細品嘗。當她留下我一個人時,我數了數布拉克.埃芬迪給我的錢幣。二十枚銀幣。
「到了這把年紀,太遲了……」他憂傷地說。
「所有艾祖隆教徒及其他許多人都會去參加他的葬禮。」我說:「他的親戚發誓要為他報仇雪恨。」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