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莎庫兒

「我心中將非常感激那位不會把妳帶離我身邊的女婿。誰在追求妳?他願意與我們一起住在這間屋子嗎?」
「我要席夫克消失不見。」
「如果我形容我的夢,你覺得適當嗎?」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奧罕已經爬上我的床。他把頭放在我的乳|房間。我知道他在嘆氣,跟著我哭泣。我把他拉入懷中,抱緊他。
「因為他們非常清楚必須為自己的惡行負責,」父親說:「但這並不表示他們願意讓妳訴請離婚。」
「解讀過妳的夢境後,我或許會相信他的死訊。然而妳的公公、妳的小叔和站在他們那邊的法官,則會要求更多證據。」
「胡瓜還在爐子上煮,我不要它燒焦了。」
「等我從此離婚了之後,如果真有個男人可以奪走我的理智,你當然會告訴我那個人是誰,而我將絕不會質疑你為我選擇的丈夫。」
「自從我帶著孩子回到這裡,已經過了兩年,而夫家始終無法逼我回去……」
「是誰想要娶妳?」
我跨步走入樓梯旁的房間,這個房間有一扇永遠緊閉的窗戶,面對外面的水井。黑暗中,我摸索著很快找到了捲收起來的床墊,把它打開來,躺上去:啊,多舒服呀,躺下來哭到睡著,像一個被誣告責罵的孩子!知道全世界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喜歡我,教人多麼難過。孤獨哭泣時,只有聽得見我的啜泣和嗚咽的你們,能夠來幫助我。
「——因為某個自私、只在乎自己好處、禽獸般的男人將會傷害妳。妳知道我多麼愛妳,對不對,我親愛的莎庫兒www.hetubook.com•com?而且,我們必須完成這本書。」
「我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更壯大了他們,引起誤解和荒謬的希望。」
「不要哭,母親。」一會兒後他說:「父親會從戰場上回來。」
他沒有回答。我真的好愛他,把他緊緊壓在胸前,忘掉自己一切悲傷。擁著我纖瘦、小巧的奧罕沉入夢鄉之前,讓我吐露心中唯一的憂慮:我很後悔剛才一時氣憤,告訴你們父親和哈莉葉之間的事。不,我沒有說謊,但覺得非常難堪,如果你們能忘掉它最好不過。假裝我什麼都沒說,好像父親和哈莉葉之間沒那種關係,好嗎?
「別跟我提起烏斯庫達法官的沙菲儀學派替身,那不是個好主意。」
「你怎麼知道?」
「我只想要和你一起住在這間屋子裡。」
「你,過來,到我腿上來。」我對奧罕說。他照著做了。「噢,我的天,你好重喔。願真主保佑你,你長這麼大了。」我一邊說一邊親他。「你冷得像冰塊……」
「我不能確定。」父親說:「這樁謀殺案讓我痛心疾首。我們的敵人顯然力量強大。」
「我問你,」我用最嚴肅的聲音說:「如果邪靈王國的蘇丹出現,要賜給你一個願望,那麼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應該盡快嫁人。」
「親愛的,妳剛才不是說想要盡快嫁人嗎?」
「等榮耀的蘇丹殿下親眼看見他的書完成,他會大力獎賞你。」我說:「你又要去威尼斯了。」
我沉默不語。當然,我們都知道,父親絕和-圖-書對不會尊敬一個願意與我們同住的女婿,他會愈來愈看不起他,逼他窒息。隨著父親用狡詐而老練的手段,逐漸貶抑搬入妻子家中的男人,很快地我也會不想再當他的妻子。
「如果我們是馬立奇或漢拔里學派的信徒,」我說:「法官只要證實已經過了四年,他不但會允許我離婚,還會確保我有一份贍養費。然而,由於我們屬於漢那非學派,多謝阿拉,我們沒有這種選擇。」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父親的同意,以妳的處境,妳知道要嫁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不是嗎?我不要妳嫁人,而且我拒絕允許妳這麼做——」
我們緊緊倚著彼此,安靜地享受窩在一起的感覺。我聞聞他的頸背,親吻他。我把他摟得更緊,一動也不動。
「什麼?」父親說。「嫁給誰?可是你已經結婚了啊。這種念頭是哪兒來的?」他問。「誰向你求婚了?就算我們找到一個合適而理想的候選人,」理智的父親說:「我也懷疑我們是否能接受他,不是那樣的,妳明白。」他為我不幸的處境下了一個總結:「妳很清楚,在我們把那些困難而複雜的事務處理好之前,妳沒辦法改嫁。www.hetubook•com•com」一段很長的沉默之後,他又開口:「我親愛的女兒,妳是不是想離開我?」
「妳好溫暖喔,媽媽。」他打岔,躺進我懷裡。
我望著眼前的地板,沉默不語,不是出於尷尬,而是因為憤怒。察覺自己憤怒至極,卻又找不到發洩的方法,這讓我更加狂怒。在那一剎那,腦中浮現父親與哈莉葉躺在床上,擺出可笑而令人作嘔的姿勢。淚水奪眶之際,我說:
與父親爭執只會把你推進死胡同:到頭來,妳反而會相信自己錯了。
「就像解釋一幅畫一樣,一個人也該知道如何解釋一場夢。」
如果說實話,以前每次布販以斯帖來家裡,我都會幻想有一個為情所苦的男人,終於忍不住寫了一封信,攪亂一個像我一樣的聰慧女人——美麗、有教養、寡居但仍守著純淨的品德——讓她的心思蕩漾、狂跳不止。當發現信件是來自其中一位尋常追求者時,將能使我,至少,更加堅定等待丈夫歸來的決心和耐性。可是這幾天,每當以斯帖離開後,我卻只覺得更為迷惑而悲慘。
所有不幸中,最悲哀的不是年華老去,也不是失去丈夫或金錢,真正恐怖的是不再有任何人羨慕你。我把奧罕逐漸溫暖的身體抱下我的腿。像我這麼一個壞女人應該嫁給某個好心的男人,想到這裡,我起身去見父親。
「我不要嫁人,我要離婚。」
「我親愛的父親,難道不就是你,總是說只有離婚才能拯救我脫離那沒用的小叔嗎?」
「昨天夜裡我夢見我的丈夫已經死了。」我說。www.hetubook.com.com我並沒有放聲哭泣,像一個確實在夢中目睹悲劇的女人那樣。
好吧,記得我說過我沒有重讀以斯帖剛才送來的信嗎?我說謊。我正在重讀它們,看到一半。
「不要,等我長大以後,我要跟妳結婚。」
這一次,我確實把它們折了起來,塞進短衫藏好。
「妳打算帶著孩子遺棄老邁的父親嗎?妳了解由於我們的書,」——沒錯,他說「我們的書」——「我很擔心被謀殺嗎?不過既然妳想帶著孩子離開,那麼我歡迎死亡。」
「媽媽,妳在讀什麼?」他說。
「我親愛的莎庫兒,是誰把這種計謀植入妳腦中的?」他說:「是誰奪走了妳的理智?」
「伊斯坦堡所有丈夫在戰場上失蹤的女人,都帶著證人去找他,訴請離婚。因為他是個沙菲儀學者,只會問:『妳的丈夫失蹤了嗎?』『他失蹤了多久?』『你無法維持家計嗎?』『這些是妳的證人嗎?』然後立刻批准離婚。」
「我覺得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傾聽小小世界裡的各種聲響。廚房傳來沸水煮滾的聲音和檸檬與洋蔥的氣味,哈莉葉正在煮胡瓜。席夫克與奧罕在庭院的石榴樹下嬉鬧,玩「劍士」的遊戲,我聽見他們的叫喊。父親則安靜地坐在隔壁房裡。我打開哈珊的信閱讀,再次確定自己沒有理由感到驚惶。儘管如此,我漸漸有點怕他,很慶幸當初我們還住在同一間屋子時,抵抗了他向我求愛的努力。接著,我閱讀布拉克的信,輕柔地捧著信紙,彷彿它是一隻柔弱、敏感的小鳥。讀完之後,我的思www•hetubook•com.com緒又一團混亂。我沒有再看那兩封信。陽光穿透雲朵灑落,我忽然想到,以前,如果哪一天夜裡我溜進哈珊的臥房,與他做|愛,除了阿拉之外,將不會有半個人察覺。他的確很像我失蹤的丈夫,感覺起來也應該一樣。有時候我腦中會浮現這種奇怪的想法。陽光很快曬暖了我,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我的皮膚、我的脖子,甚至我的乳|頭。奧罕趁陽光打在我身上時,溜進敞開的房門。
我精明的父親,很清楚他的女兒跟他一樣精明,開始眨眼。父親會像這樣快速眨眼有三個原因:一,他身陷困境,而他的頭腦正飛快地轉動,想找出一個聰明的解決之道;二,他絕望而悲傷的淚水盈眶;三,他身陷困境,於是機巧地結合第一個和第二個原因,讓人以為他即將因悲傷落淚。
短暫的沉默:我們彼此微笑,心裡飛快地衡量——就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眼前情況所有可能的結論。
「我剛才是這麼說。」我望著面前的地板說。接著,忍住眼淚,在內心深處的支持下,我說:「好吧,那我是不是永遠不該再嫁了?」
我沒有說話。因為如果一開口——受到魔鬼的刺|激,他非常清楚我的憤怒——我會當著父親的面告訴他,我知道他晚上跟哈莉葉同床。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怎麼能承認知道自己年邁的父親跟一個女奴睡呢?
「我不要妳遺棄我。有一天妳的丈夫將會回來。縱使他不回來,妳已婚的身分也沒有傷害——只要妳與妳的父親一起住在這間屋子裡。」
「除了這個呢?你想不想要一個父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