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烏普。」我轉向大師說,不過反正他已經聽見脾氣暴躁的蠢才說的話了。接著,他望了我一眼,彷彿說:「我知道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認為我們的對話到此為止就夠了。
我在階梯中間站了一會兒,望著天空。確信自己已經落後很多時,又繼續踏下積雪的台階。我才——非常緩慢地——跨下兩步,有個人已經抓住我的手臂,擁抱我:布拉克。
一段回憶:三十年前,蘇丹殿下的祖父,天堂的居民,下定決心從威尼斯人手中奪取塞浦路斯。席庫力斯蘭.埃布蘇.埃芬迪想起這座島曾經被指定為麥加和麥地那的軍需供應處,頒定一則法帝瓦,聲明一座當年協助供給聖地物資的島噢,如今流落在基督異教徒的掌控中,這是不正當的。最後,是我被指派了這項艱困的任務,去告知威尼斯人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並要求交出他們的島噢。因為這樣,我有機會參觀了威尼斯各個教堂。雖然他們的橋樑與宮殿都讓我大感驚奇,但我最為著迷的卻是威尼斯人屋裡懸掛的繪畫。迷亂之中,又太過相信威尼斯人展現的好客,於遞出那封充滿威脅的訊息,並用傲慢、盛氣凌人的態度,告訴他們蘇丹殿下想要塞浦路斯。威尼斯人氣極了,在他們迅速召集的會議中,大家決定連討論這封信的議程都無法接受。憤怒的暴民迫使我把自己關在總督宅邸。幾個流氓設法穿越守衛和門房,溜進屋內想勒死我,這時還好有兩位總督的隨身護衛槍兵,成功地護送我經由一條祕密通道溜出宅院,來到運河邊。那裡,正瀰漫著如此刻的濃霧,剎那間我以為那個抓著我手臂、高䠷而蒼白、一身白衣的運河船夫,正是死神。我在他的眼裡https://m.hetubook•com•com,瞥見自己的身影。
當我們抵達埃烏普所在的平原,蝴蝶朝我走來。他以貫常的熱烈態度,唐突地切入正題:「橄欖和鸛鳥是這起凶案背後的主謀,」他說:「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知道我與死者關係不佳。他們知道大家都察覺了這一點。關於誰將繼奧斯曼大師之後領導工匠坊這點,我們之間彼此嫉妒,甚至公開仇恨、敵對。現在他們期待這項罪行落在我肩上,至少能使得財務總督及受到他影響的蘇丹殿下,與他們同聲一氣疏離我,不,我們。」
「你所謂的『我們』指的是誰?」
若回答「我不知道」似乎有點敵意。狼狽之下,我沒有多想,轉頭問站在旁邊階梯上的人相同的問題。「到哪一個墓園?埃迪尼城門邊那一個?」
蘇丹殿下指定我監督我形容為「祕密」的這本插畫書,負責其內容寫作、頁緣飾畫和內頁插圖,這件事早讓奧斯曼大師極為反感。再加上我對蘇丹殿下的影響,逐漸加深了他對法蘭克風格繪畫的興趣,更教奧斯曼大師滿心不悦。有一次,蘇丹逼迫偉大的奧斯曼大師仿製一位威尼斯畫家繪製的殿下肖像。我知道奧斯曼大師怪罪我害他不得不模仿那位畫家、不得不畫那種畸形的圖畫,他對這份工作厭惡至極,形容這次經驗為「酷刑」。他的憤怒是合理的。
「你要去哪裡,外公?」
「空氣又冰又凍,」他說:「你一定很冷。」
等莎庫兒的啜泣聲逐漸平息,我放下關於死亡的書。我添加一件羊毛襯衣,拿一條厚羊毛腰帶纏緊腰際,保持腹部溫暖,然後套上一條兔毛滾邊的燈籠褲。正當我準備踏出家門時,轉頭發現席夫克站在門口。
「把他臉上的布完全掀開。」有人說。
「你先走吧,我的孩子。」我說:「跟上集會的人群。」
「埃烏普。」一個脾氣暴躁、留鬍子的年輕蠢才說。
來到庭院大和圖書
門的台階時,我發現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就在身旁。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氣氛詭異而緊張。死者一個兄弟開始大哭起來,旁邊一個人跟著誇張地叫喊:「偉大的真主。」
我不確定他們為何決定在這裡舉行葬禮,大老遠來到伊斯坦堡埃迪尼城門附近的米希瑪清真寺。到達清真寺後,我擁抱死者高傲的兄弟,他們一臉憤怒和倔強。我們細密畫家和書法家彼此擁抱,低聲啜泣。禱告的過程中,一陣鉛灰色的濃霧陡然降臨,吞噬了一切。我凝視著安放在清真寺葬禮石板上的棺材,心中對犯下這件罪行的惡棍感到無比憤恨,相信我,就連「阿拉呼米巴力克」禱詞也在我腦中亂成一團。
「你這是在不智地貶低自己,」我這麼說,希望能制止他的叫嚷:「我深信畫室裡不會藏匿任何膽敢犯下此種罪行的人。你們全是弟兄,就算畫了幾幅從前不曾畫過的題材,也不會造成多大傷害,至少不會嚴重到讓你們反目成仇。」
「那本書我不想再繼續了。」
我沿著積雪覆蓋的街道,穿越兩旁東倒西歪、幾乎快站不住的破敗房舍,走過大火肆虐後殘留的區域。我走了很久,踩著老人的步伐,小心翼翼深怕在冰上滑倒。我穿過荒僻的街弄、花園和空地。前往城牆的路上,我行經買賣馬車和車輪的商店,路過鐵匠、馬具修理匠、馬轡製造匠的店鋪。
「那本書隱含著某種不幸。蘇丹殿下終止了資金。你去把這件事告訴橄欖和鸛鳥。」
一隻烏鴉飄然飛落在我身旁。我慈愛地望進布拉克的眼睛,請他攙扶我,一起往回走。我告訴他,我希望他隔天一早來屋裡,繼續書本的工作。我確實已經想像過我的hetubook•com•com死亡,並且再度了解到,這本書一定得完成,不計代價。
他有點吃驚,但沒有表露出來。他謹慎地放開我的手臂,朝前方走去,這個動作更讓我滿意。如果我把莎庫兒嫁給他,他會同意和我們住在一起嗎?
這個人,我懷疑,真的有可能基於嫉妒而殺人嗎?他可能殺了我嗎?他有藉口:這個人鄙視我的信仰。不,可是他是個偉大的細密畫家,才華洋溢,為何要訴諸謀殺?衰老不只意味著沒有體力爬坡,同時,我想,也表示沒那麼怕死。它意味著缺乏欲望,走進一個女奴的臥房,不是基於一陣興奮,而是習慣使然。一股直覺衝動下,我當著他的面告知我的決定:
我渴望地夢想著祕密完成我的書本,回到威尼斯。我走向已經用泥土仔細覆蓋好的墳墓:此時此刻,天使正在上面審訊他,問他是男還是女,他的宗教信仰是什麼,他視何人為他的先知。我想到自己也可能會死。
蝴蝶親切地微笑,露出整排牙齒說:「因為天氣冷。」
我毫不懷疑就是這個人攪亂了莎庫兒的心。他抓住我手臂時的自信,已經足資證明。他的儀態中有某樣東西宣布:「我已經努力了十二年,如今真的長大了。」當我們來到階梯底時,我告訴他等著待會兒他向我報告在工匠坊看到的情形。
為了緩和沉默,並確保之前的話題不再被提起,我說:「噢,真主的神蹟無限!他們扛棺材上坡的速度跟他們下坡時一樣快。」
拜禱結束後,集會的人群用肩膀扛起棺材,這時我身邊仍聚集著細密畫家和書法家。鸛鳥與我忘記了以前有幾個夜晚,我們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徹夜畫作我的書本直到清晨。當時他曾試圖說服我高雅.埃芬迪的鍍金技巧低劣,上的顏色缺乏層次——為了讓東西看起來更貴氣,他把它們全部塗成深藍色!我們都忘了我確實曾經附和他,說出「可是除他之外,沒人有能力做這項工作」的話。不管怎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我們互相擁抱,再一次低泣。稍後,橄欖先是友善而恭敬地看我一眼,然後才摟摟我——知道如何擁抱的男人是一個好男人——他的動作讓我很開心,並使我想起工匠坊所有藝術家中,他最信賴我的書。
或許他本來打算繼續問下去,但這時我們已來到斜坡,前方的墓園緊密排列著聳立的柏樹、高大的蕨類和墓碑。一大群人圍繞在墳地四周,我只能藉由逐漸增強的哭泣聲,以及「必斯米拉亥」和「阿拉米列地芮蘇路哈」的叫喊,了解屍體此刻正被放入墳墓。
「到哪一個墓園?」為了說點什麼,奧斯曼大師問我。
不,我想了一會兒,他不可能在耍我。蝴蝶,以及其他細密畫師,顯然都對我心存感激:由於戰爭的緣故,加上蘇丹興致低落,細密畫家得到的金錢和獎賞逐年遞減,好一段時間以來,他們額外收入的主要來源是替我工作。我知道他們彼此嫉妒,認為我偏愛某幾個人。由於這個原因——只是這個原因——我單獨與他們在家中會面,這更不可能導致對我的敵意。我所有細密畫家都足夠成熟,能夠理智地行事,並誠心找到一個理由仰慕施恩給他們的人。
唉呀,養一個女兒真難,真難。當她在隔壁房間哭泣時,我能聽見她的啜泣聲,但只能看著手上那本書,什麼都不能做。我嘗試閱讀的這本《末日之書》,其中有一頁寫道,死者的靈魂在死後三天,得到阿拉的准許,會前來探望生前居住的軀體。看見自己可憐的身體躺在墳墓裡,血跡斑斑、腐爛發臭、屍水流溢,靈魂會傷心、哀憐、嗚咽地悲號:「噢,我悲慘的軀殼,我親愛的可憐身體。」我馬上聯想到高雅.埃芬迪慘死井底的下場,當他不知情的靈魂前來探望時,發現自己不是在墳墓中,而是在井裡,一定悲痛萬分。
他們掀開白色的屍布,如果那顆砸爛的頭顱上還有眼睛的話,他們這時一定正和屍體眼對眼相望。我站在後面,什和圖書麼都看不見。我曾經有一次望進死神的眼睛,不是在墳邊,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相信工匠坊應該堅守過去倫理的我們這些人,認為我們應該追隨波斯大師的腳步,認為一位藝術家不應該只為了金錢,什麼內容都畫。我們相信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故事,應該取代武器、軍隊、奴隸和戰爭,重新呈現於我們的書中。我們不應該揚棄過去的典範。真正的細密畫家不應該在市集店鋪裡混日子,為了多賺幾塊錢,替任何行經的路人畫些老玩意兒或猥褻的圖片。榮耀的蘇丹殿下會證明我們是正確的。」
「什麼?」蝴蝶說,臉色一變。
「你回屋裡。我要去參加葬禮。」
我們穿過埃迪尼城門,走出城外。我看見一群插畫家、書法家與學徒,扛著棺材,逐漸隱沒在濃霧裡。他們飛快地走下山坡,朝金角灣行去。他們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已經踩過半條泥濘道路,往下方冰雪覆蓋的埃烏普山谷行進。寂靜的霧裡,向左望去,哈寧蘇丹慈善團蠟燭製造廠的煙囪,正雀躍地噴出白煙。城牆的陰影下是幾間製革廠和忙亂的屠宰場,專門供應埃烏普的希臘肉販。殘渣肉屑的氣味從這裡傳出,飄入山谷。山谷的盡頭,依稀可辨的是埃烏普清真寺的圓頂,以及整齊排列著柏樹的墓園。再往下走一段路,我聽見巴剌區的新興猶太區裡,傳來孩童嬉鬧玩耍的叫喊。
最初聽說這個恐怖的消息時,腦中靈光閃現一個想法。謀殺高雅.埃芬迪的凶手,正是宮廷工匠坊其中一位首席大師,他此刻正混雜在我面前的人群中,爬上通往墓園的山坡。我深信這個凶手將繼續他的叛亂惡行,他不但是我手上這本書的敵人,而且非常可能地,他曾經拜訪過我家,接受繪畫和插圖工作。蝴蝶是否也和大部分經常造訪我家的畫家們一樣,愛上了莎庫兒?在他妄下斷言時,難道忘了有好幾次,我要求他畫一些與他的觀念相反的繪畫?或者他只是用高明的手段在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