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引起更多注意,我躲到一棵梧桐樹後面,直到葬禮結束。被我送下地獄的白癡有個親戚——比死者更碩壯的一個蠢蛋——發現我在樹後,以一種自認為意味深長的眼神,直直望進我的眼睛。他抓著我擁抱了一會兒後,愚昧地說:「你是『星期六』還是『星期三』?」
船駛到吉巴里附近的河岸邊,遠從金角灣中央,我鄙夷地凝望伊斯坦堡。陽光陡然穿透雲層,照得白雪覆蓋的圓頂閃閃發亮。一座城市若是愈大、愈豐富,裡面就有愈多地方可以藏匿一個人的罪行與邪惡;愈是擁擠,就有愈多人可以藏在人群之後。一座城市的智慧不應該由它有多少學者、圖書館、細密畫家、書法家和學校衡量,而該從幾千年來暗巷裡神不知鬼不覺的犯罪數目評估。依照這個邏輯,毫無疑問地,伊斯坦堡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城市。
他們把冰冷、濕黏的泥土拋在不幸的高雅.埃芬迪稀爛變形的屍體上,我哭得比誰都大聲。我叫喊:「我想跟他一起死!」還有「讓我和他埋葬在一起!」他們抓住我的腰,防止我跌進去。我大口喘氣,他們用手掌壓住我的額頭,扳起頭讓我可以呼吸。死者的親戚斜眼看我,我察覺自己可能哭叫得太誇張了。我平復自己的情緒。根據我過度的悲痛判斷,工匠坊裡的傳言可能會以為我和高雅.埃芬迪是一對戀人。
忽然一陣安靜。我感覺他們的眼睛看著我。我該哭嗎?我瞥見布拉克的眼睛。那個卑鄙的混蛋,他在窺視我們,一副他是恩尼須帖.埃芬迪派來這裡調查事實的人的模樣。
來到安卡帕尼碼頭,等布拉克與他的恩尼須帖下船後一會兒,我也接著跨下我的長船。他們彼此倚靠著爬上山丘,我跟在他們身後。到了蘇丹穆哈瑪清真寺附近一處最近才失火的地方時,他們停下來互相道別。恩尼須帖現在獨自一人,看起來就像一個無助的老人。我忍不住想跑向他,告訴他那個我們才參加過他葬禮的野蠻人,曾經偷偷對我說過的謠言誹謗。我打算承認和_圖_書為了保護大家,我犯下了什麼罪行,並問他:「高雅.埃芬迪所宣稱的是真的嗎?我們是不是透過我們的繪畫踐踏了蘇丹殿下的信賴?我們的繪畫技巧是不是背叛和侮辱了我們的信仰?你已經完成了最後的大圖嗎?」
此外,我還得留意我想了什麼和說了什麼。事實上,我知道即使當我私下沉思事情時,你們也在聽。我不會花費時間,隨意沉思生命中的挫折或罪惡的細節。甚至當我講述「其一」、「其二」和「其三」的故事時,也總是留心你們的凝視。我繪畫過上萬幅圖畫,其中的戰士、愛侶、王子和傳說的英雄都面向畫中的事物,在那個神妙的時刻——比如說,他們所攻打的敵人、屠殺的惡龍,或是讓他們哭泣的美麗少女們。然而另一方面,他們身體的另一邊,卻是面向正欣賞著精美繪畫的書本愛好者。如果我真的有風格和特色,那將不只是隱藏在我的藝術作品中,同時也出現在我的罪行與文字裡!是的,從我文字的顏色,嘗試找出我是誰!
夜晚降臨,我站在積雪的街道中央,望入荒無人煙的黑暗巷道,我被遺棄在邪靈、仙子、流氓、小偷之間,周圍只有返家父子的悲傷,以及冰雪包覆的樹枝的憂愁。街道的盡頭,是恩尼須帖.埃芬迪富麗堂皇的兩層樓宅邸,屋頂之下,穿過栗樹光禿禿的枝枒看過去,那兒住著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不過,不,我幹嘛要把自己逼瘋?
「『星期三』是往生者以前的工匠坊稱號。」我說。他沉默不語。
我承認在我自己的情況下,這呈現一個問題。因為儘管我可能會透過我的工匠坊稱號說話——這個稱號是由奧斯曼大師慈愛賞賜、被恩尼須帖.埃芬迪欣賞並使用的——卻絕不希望你們分辨出究竟我是蝴蝶、橄欖還是鸛鳥。因為如果聽出來了,你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交付給蘇丹皇家侍衛隊長手下的劊子手。
他用眼淚回答自己的問題,我加入他,裝出悲痛的樣子,心裡暗想:誰是高雅的敵人?m.hetubook.com.com如果不是我,還有誰會想謀殺他?我回想,一段時間之前——我相信是在準備《技藝之書》時——他曾經與某些畫家發生爭執,那些人傾向摒棄前輩大師的技法,並毀壞我們插畫家辛苦完成的書頁;如此一來,他們便能用可怕的顏色塗抹頁緣,廉價而快速地畫出裝飾圖案。他們是誰?不過後來卻開始謠傳,彼此的敵對不是由於這個原因,而是為了一位在一樓工作的俊美裝訂學徒,兩方互相競爭奪愛。不過這也是陳年往事了。還有一些人,看不順眼高雅的尊貴態度、他的纖細,以及他博學柔弱的模樣,不過這完全又是另一回事:高雅服膺舊式風格,狂熱地相信鍍金和繪畫之間的顏色協調,而且會當著奧斯曼大師的面,比如說,語帶高傲地指出其他細密畫家不存在的錯誤——特別是我的。他最近一次爭吵是關於一件奧斯曼大師近年來逐漸察覺的事實:皇室細密畫家在外兼差,祕密接受非由宮廷贊助的小件委託。最近幾年,隨著蘇丹殿下的興致減退,財務總督支付的金錢也逐漸減少,所有細密畫家開始出沒於一些愚蠢年輕帕夏的兩層樓宅邸——其中最優秀的畫家則趁半夜去拜訪恩尼須帖。
儘管如此,一個人只要有一次克服了這種恐懼,立刻變成截然不同的人。我曾經不但懼怕魔鬼,甚至害怕自己內心任何一絲邪惡的痕跡。然而如今,我不但明白邪惡是可以被忍受的,甚至,對一位藝術家而言,它更是不可缺少的。在我殺了那個可悲的人渣後,過了幾天當我的手不再顯抖,我畫得更好了。我採用更為鮮豔大膽的色彩,而且最重要的,我發現自己可以從想像中召喚出神奇的景象。然而,這就不得不問,究竟伊斯坦堡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欣賞我畫中的神妙?
我也知道如果你們逮到我,將能為不幸的高雅.埃芬迪的悲慘靈魂帶來安慰。當他們朝他身上鏟土時,我正站在樹下,被啁啾的鳥兒圍繞,望著金角灣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堡各座耀眼的圓頂。我重新發現,活著是多麼美好。可悲的高雅.埃芬迪,當他加入艾祖隆面目猙獰的傳道士圈子後,就再也不喜歡我了。雖然,過去一起為蘇丹殿下繪製書本的二十五年中,我們也曾經感到彼此非常契合。二十年前,我們曾共同為當今蘇丹的先父製作一本皇室歷史詩,因而成為好朋友。不過我們最親密的日子,是繪製富祖里詩集的八張圖畫時。當年一個夏夜,在高雅可理解但不合理的要求下——顯然一位細密畫家必須在所繪的文字中感覺到他的靈魂——我來到這裡,在一群狂亂飛舞的燕子圍繞下,耐心地傾聽他裝模作樣地背誦富祖里詩集中的句子。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背誦的一句詩句:「我不是我,而是永恆的你。」我一直很想知道這句詩句該如何繪畫。和_圖_書
從眼角餘光,我觀察著與恩尼須帖走在一起的白癡布拉克.埃芬迪。他們穿過墓園裡正在散場的人群,走下埃烏普碼頭,我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登上一艘四槳的長船,過了一會兒,我上了一艘六槳的船,船上有許多年輕學徒,他們早已忘掉死者和葬禮,正在嬉鬧作樂。接近斐納門時,我們的船隻一度靠得很近,幾乎不得不停槳,這時我可以清楚看見布拉克正熱烈地對恩尼須帖耳語。我隨即想到,要結束一條人命實在很容易。我親愛的真主,你賜予我們每個人這項不可思議的力量,但同時也令我們害怕去執行它。
回憶起他過去如何稱呼我時,我猜我的眼中溢滿了淚水:奧斯曼大師欣賞我們,當他看見我們華美的作品時,自己會熱淚盈眶;他親吻我們的手和手臂,儘管鞭打難免,但我們覺得身為學徒彷彿置身天堂;我們的才華在他的關愛下綻放開花。就連嫉妒,即使為我們的快樂時光投下陰影,當時也有不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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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發現他屍體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兒,我們曾經坐著朗誦詩詞的狹窄花園,如今蓋滿了雪,看起來好像變小了,任何一座花園如果多年後再去探訪,都會給人這種感覺。他的房子看起來也是如此。隔壁房間傳來女人的哭號,她們誇張的哀呼一句比一句大聲,彷彿在互相比賽。他的大哥說話時,我專注地傾聽:我們悲慘兄弟高雅的臉幾乎全毀,他的頭被打爛。從陳屍四天的井底被移出來之後,他的兄弟根本認不得他;而他可憐的妻子卡比葉,被他們從屋子帶到現場,被迫在黑夜中,藉由破爛的衣服,指認那具無法辨認的屍體。我聯想到一幅畫,米迪恩的商人合力把被嫉妒的兄弟丢入洞裡的喬瑟夫拉出來。我很喜歡繪畫《喬瑟夫與蘇莉亞》這個愛情故事的場景,因為它提醒我們,嫉妒是生命中首要的情緒。
「誰會犯下這種恐怖的罪行?」大哥高喊:「哪個冷血的禽獸會殺害我們的兄弟,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的兄弟?」
這些工匠坊的稱號,彷彿把我們編成某種祕密組織,名字背後的典故很簡單:在我們當學徒的時候,細密畫大師奧斯曼剛從大師助理升上大師,我們對他備感尊敬、仰慕與愛戴。他是一位巨匠,把一切都傳授給我們,感謝真主賜予他神奇的藝術天賦及邪靈般的智慧。每天清晨,學徒們必須依照要求選出一個人,前往大師家中,幫他拿筆盒、袋子、裝滿紙張的卷宗夾,然後恭敬地跟在大師身後,返回工匠坊。我們每個人都極渴望接近他,時常為了決定哪一天誰去吵得不可開交。
如今我徹底分裂,像是某些人物像,頭和手是由一位大師描繪,身體與衣服則是另一個人所畫。當像我這樣畏懼真主的人意外變成凶手時,需要時間來調適。我開始使用第二種語調,適合凶手的,如此一來才能繼續過我的舊生活。此刻,我正使用這種嘲弄而拐彎抹角的第二種語調說話,避開日常生活的聲音。當然,你會不時聽見我熟悉的、平常的語氣,如果我沒有變成凶手,m.hetubook.com.com那將是我唯一的聲音。但當以我的工匠坊稱號說話時,我從不承認自己是個「凶手」。相信沒有人聽得出兩種語調的關聯,沒有技巧上的個人風格或瑕疵,能夠顯露出我的隱藏角色。的確,我相信風格,或者說任何凸顯一位藝術家差異的特色,是一個瑕疵而不是如有些人聲稱的,是個人的特色。
我一點也不煩惱恩尼須帖打算終止他的——我們的——書本的決定,包括他認為它帶來不祥的藉口。當然,他猜到解決掉智障的高雅.埃芬迪的凶手,是替他繪製書本的我們其中一個。站在他的立場想想:你會邀請一個殺人凶手,每兩個星期在半夜到你家繪畫嗎?你難道不會先找出凶手的身分,並決定誰是最優秀的插畫家嗎?無庸置疑地,他將很快推斷出哪一位細密畫家最具天賦,在選擇顏色、鍍金、頁面分格、插畫、臉部描繪,以及版面構圖上,誰的技巧最純熟。決定這個人之後,他將繼續找我單獨合作。我無法想像他可能心胸狹窄到視我為普通殺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細密畫家。
奧斯曼大師偏愛其中一位。但如果總是他去,工匠坊中不絕於耳的各種流言蜚語和低級笑話將更被煽風點火,因此偉大的大師決定指定每個人負責一個星期中的特定一天。偉大的大師星期五工作,星期六留在家裡。他極寵愛的兒子——之後背叛了他和我們,離開這行——每星期一像一個普通學徒般陪伴父親前來。一位高瘦的弟兄是我們所謂的「星期四」,這位細密畫家比我們任何人都有才華,可惜後來生了一場神祕的疾病,發高燒而英年早逝。高雅.埃芬迪,願他安息,負責每個星期三,因而被稱為「星期三」。後來,我們偉大的大師慈愛地把我們的名字刻意由「星期二」改成「橄欖」、由「星期五」改成「鸛鳥」、由「星期天」改成「蝴蝶」,並將往生者重新命名為「高雅」,表示其鍍金工作的精緻。偉大的大師一定曾像剛才歡迎我們大家那樣,對已故的高雅說過:「『星期三』,歡迎,今天早上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