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我是你摯愛的姨丈

當我明白死亡不可避免時,我哭了。
「我不訝異是你殺了他。」我說:「像我們這種活在書本中、永遠夢想繪畫的人,只害怕世上的一樣東西。不但如此,我們掙扎著面對更大的禁忌與危險;也就是,我們掙扎著在穆斯林社會中創作繪畫。如同伊斯法罕的謝赫.穆罕默德,我們細密畫家免不了感到罪惡與後悔。最先責怪我們的不是別人,總是我們自己。我們感到羞恥,乞求真主和社會的寬恕。我們像羞恥的罪人,偷偷摸摸地製作書本。我太清楚了,教長、傳道士、法官和神祕主義者總是指控我們犯褻瀆罪,他們無休無止的攻擊,以及我們自己無窮無盡的罪惡感,扼殺同時也滋養了藝術家的想像力。」
我知道這不會是我的命運。他再次拿墨水瓶狠砸我的腦袋。劇痛難耐之中,我幾乎辨別不出那一擊的差別。被燭火微微照亮的他、墨水瓶與房間已經逐漸模糊。
我的眼淚使我口渴萬分。在一邊,我浸滿鮮血的臉孔和眼睛感覺到逐漸麻木的疼痛;在另一邊,是一個瘋狂與殘酷都將終結的地方,然而那個地方陌生而恐怖。我知道它是光亮之地,亡者的國度,阿茲拉爾召喚我前往的方向,我很害怕。雖然如此,我明白自己無法久留於這個讓我痛苦得扭動哀號的世界。在這充滿駭人痛楚與折磨的塵世,我找不到任何慰藉。若要留下來,我必須臣服於這難以承受的酷刑,老邁的身軀絕不可能撐得住。
長久以來頭一次,這位渴望殺我的細密畫家說出頗有智慧的話:「我知道你解釋這一切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愚弄我,好解救你的處境。」他接著又說:「但你剛才說的是事實。我要你明白,聽我說。」
「如果我們可以,真主保佑,沒有阻礙地完成這本書,當然,蘇丹殿下將會審視它,首先檢查我們是否在適當的地方用了足夠的金箔。接著,他會如任何一位蘇丹一樣,凝神觀看自己的肖像,好像閱讀自己的故事。他會震懾於畫像的神似,而不是我們精美的繪畫。再來,如果他花時間欣賞我們辛勤勞苦犧牲視力創造出的壯麗景象,那更好了。你我都知道,他將會把書本藏入他的寶庫,鎖住一個奇蹟,甚至不會問是誰畫的邊框,是誰鍍的顏色,是誰畫了這個人或那匹馬。而我們也將如所有精湛的工匠一樣,繼續回去作畫,只希望有一天奇蹟降臨,我們的作品得到認同。」
在這一刻死去,對我而言是多麼不公平、殘酷與無情。然而,那正是我年老而血跡斑斑的腦袋慢慢前往的結論。接著我看見了。我的記憶如同外頭的積雪般一片慘白。我的心臟湧入我的口中,狂跳抽痛。
「你之所以殺他是因為你想要照自己的意思繪畫,無需懼怕。」
「書本流傳萬世。」他驕傲地說,但毫無信心。
我的思想,我面前的事物,我的記憶,我的眼睛,全部,融合在一起,化為恐懼。我分辨不出任何單一顏色,接著,我才明白,所有色彩全變成了紅色。我以為是血的,其實是紅色的墨水;我以為他手上的是墨水,但那才是我飛濺的鮮血。
於是,我面前致命而溫和的光芒略微暗淡了些,我的心打開來,傾聽我躺著死去的世界裡各種聲響。我聽見我的凶手在房裡遊蕩,開櫃子、翻我的紙張,專心找尋最後一幅畫。當他發現一無所獲後,我聽見他掀開我的顏料箱,踢倒櫃子、盒子、墨水瓶和折疊工作桌。我感覺到自己不時發出呻|吟,蒼老的手臂和疲倦的雙腿偶爾不自覺地抽搐。我等待著。
「奇蹟何時才會降臨?」他問:「我們努力直到雙眼模糊的作品,什麼時候才會真正獲得賞識?人們何時才會給予我,給予我們,應得的景仰?」
他無法直視我的眼睛,採取一個意外的溫和手段,懇求我的仁慈與誠實。他像個少女般發抖地問我:
「你知道是我,對不對?」他問。
「但你並不是細密畫家。」他說:「我不是出於恐懼才殺他的。」
想到自己在世上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竟是這與我敵對的男人,我悲傷萬分地閤上眼睛。剎那間,我看見一道柔和溫暖的光芒。光線舒適而誘人,如同睡眠一般,似乎可以馬上化解我所有痛楚。我看見光裡有一個形體,孩子氣地問:「你是誰?」
「誘使我們書寫和繪畫的渴望,始終纏繞著對報應的恐懼。我們之所以跪在我們的作品前,從早到晚,倚著燭www.hetubook.com.com光徹夜工作,直到雙目失明,為繪畫和書籍奉獻自己,絕不只是為了金錢和賞識,而是為了逃離外人的閒言閒語,逃離群眾。然而相對於創作的熱情,我們也想讓那些我們不屑一顧的人們,觀看欣賞我們創造出來的啟示之畫——而他們居然稱我們為罪人?哦,一位真正具備天賦才華的畫家,得為此承受多少煎熬!不過,真誠的繪畫隱藏在無人能見也無人能表現的痛苦之中,它包含在圖畫裡,乍看之下,人們會說那是劣等的、不完整的、褻瀆的或是異端邪說的。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明白他必須達到那個境界,但在此同時,他也恐懼等待在前方的孤獨。誰會願意踏入如此可怕、焦慮的生命?透過趕在別人之前先責備自己,藝術家相信自己將能免除長年的恐懼。其他人聽他所言,相信他坦承的罪行,認為他將注定面臨地獄的火刑——伊斯法罕的插畫家為自己點燃了這把煉獄之火。」
「我擁有自己的風格嗎?」
「張開嘴,讓你的靈魂得以離去。」
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殺死我,所以想要我激怒他。「不,你沒有撒謊,但也沒有表明你的感覺。」
「對,還有呢?」
「沒有任何細密畫家比你更懂得顏料的濃度和它們的祕訣。你總是調配並使用最光亮、最鮮活、最純正的色彩。」
「相信我,沒有一個威尼斯畫家擁有你的詩意、你的執著、你的敏銳、你用色的純粹與鮮豔,然而他們的繪畫卻更為震撼人心,因為它們更真切地描摹生命。他們畫筆下的世界不是從一座叫拜樓的陽台上看出去,忽略所謂的觀點。他們描繪從街道的角度所見的景象,或是從一位貴族的房裡看見的事物,包括他的床、棉被、書桌、鏡子、他的老虎、他的女兒以及他的錢幣。他們畫出一切,你也明白。我並不全然信服他們的一切作法。對我而言,企圖透過繪畫直接模擬世界是不敬的行為,我深感憎惡。然而他們用這些新方法所畫的圖畫,確實有不可否認的魅力。他們一五一十地描繪眼睛所見的事物。沒錯,他們畫他們看見的,我們則畫我們想像的。看著他們的作品,人們會明瞭,唯有透過法蘭克風格才能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而且,不單單是威尼斯的居民迷上這個概念,整個法蘭克地區所有裁縫師、屠夫、士兵、傳教士和雜貨小販都一樣……他們全都請人用這種方式畫自己的肖像。只要看過那些圖畫一眼,你也會渴望這麼看自己,你會想要相信自己與眾不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類。要達到此種效果,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樣貌來畫人,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以新方法作畫。未來,大家都會照他們那樣畫。當提及『繪畫』時,全世界都會想到他們的作品!就算是一個愚蠢可憐的裁縫師,對繪畫一竅不通,也會想擁有這麼一幅肖像,因為藉由看見自己獨特的彎鼻,他會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平凡的傻瓜,而是特別的人。」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這一次,我知道我的死亡,或者我是否能避免這場厄運,將取決於我告訴他的話。在作品之外,我只知道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如果你們同意一位插畫家絕對不可在作品中流露他的靈魂,那麼聰明,當然,是一項優點。他是如何趁著沒人在家的時候來這裡困住我?這個問題在我衰老的心裡盤繞不去,我困惑不已,找不出頭緒。莎庫兒在哪裡?
「你是如何殺他的?」我問,比較是想爭取時間而非出於好奇:「你們是怎麼碰巧在那口井邊相遇的?」
現在我能看見自己的靈魂脫離軀體,被捧在阿茲拉爾的手心。我蜜蜂大小的靈魂,輕輕一顫離開我的身體,沐浴在光裡,像水銀般在阿茲拉爾的掌心微微震動。然而我並不太注意這點,思緒沉浸於迎接我誕生的陌生新世界。
「是我,阿茲拉爾,死亡的天使。」他說:「我負責終止人們在塵世的生命旅程。我負責拆散孩子與母親、妻子與丈夫、父親與女兒,以及愛侶們。世上沒有一個人躲得了我。」
帶著我們平常工作時的輕鬆態度,他問我:「等你的書完成後,那些見到我作品的人會讚賞我的技巧嗎?」
臨死之前,我的確渴望死亡的到來。在此同時,我明白了自己一生思索的問題的答案,我在書裡找不到的答案:每一個人究竟是如何,沒有例外地,m.hetubook.com.com都能成功地死去?原來只是這樣,一種渴望離去的簡單欲望。我也了解到,死亡將使我更有智慧。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彷彿耐心地等待某件事情。
舉起墨水瓶,他用盡力氣猛砸下我的腦袋。
「用不著害怕,我不會侮辱你的尊嚴。」他說。他尖酸地笑著,繞到我前方。「就算現在,」他說:「我在這裡,感覺也不像是我。彷彿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扭動,驅迫我依照它的邪惡命令行動。不過我確實需要它,這跟繪畫的情形是一樣的。」
「你的線條華麗又有力,觀賞者反而寧可相信你的繪畫而不是真實的物品。你的才能創造出的圖畫,不僅能迫使最虔誠的信徒放棄信仰,更能引導最絕望、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阿拉之道。」
「首先,他的工作並不需要細密畫家的技巧。」我說:「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殺人凶手。」
「我清楚地表明我的感覺。我承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們不明就裡地因為你而飽受罪惡之苦,可是現在你居然跟我說教,說要『更多勇氣』。把我變成凶手的人是你。努索瑞教長的激進信徒會殺光我們。」
「高雅.埃芬迪離開你家那天晚上,他來找我。」他說,出乎意料地渴望自白:「他說見到了最後一幅雙頁圖畫。我費盡唇舌勸他別小題大作。我引誘他穿越被大火焚燒過的地區,告訴他我在井邊埋了錢。他聽了,相信我的話……還有什麼更能證明這位畫家的動機其實源於貪婪?這是我不覺得遺憾的另一個原因。他是一個有才華但又平庸的藝術家。這貪婪的蠢蛋馬上準備用指甲去挖冰凍的土地,你懂吧,如果我真有金子埋在井邊,就不用幹掉他了。沒錯,你雇了一個可悲的雜碎來替你做鍍金的工作。我們的往生者的確有技巧,但選色和用色平凡無奇,他的上色功夫也不過普通而已。我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告訴我,什麼是『風格』的本質?今天,法蘭克人和中國人都在談論一位畫家才華的特色,所謂的『風格』。究竟一位好畫家該不該以風格來與其他人區別?」
「別怕,」我說:「新的風格並非迸發自細密畫家一個人的努力。一個諸侯死了,一個沙皇打了敗仗,一個似乎永垂不朽的時代結束,一個工匠坊被關閉,它的成員解散,四處找尋其他庇護所和藏書家贊助他們。也許將來有一天,一位仁慈的蘇丹召集那些流亡在外、困惑但才華洋溢的細密畫家和書法家,邀請他們來到自己的營帳或宮殿,建立起他的手抄本繪畫工匠坊。即使這些互不熟悉的藝術家們最開始仍繼續個別的繪畫風格,過了一段時間,好像小孩子一樣不打不相識,他們會爭執、勾結、互鬥,最後達到妥協。一種新風格的誕生,是源於長年的爭執、嫉妒、對立,以及對色彩與繪畫的鑽研。通常,孕育這個形式的人,是工匠坊裡最具天賦的成員,我們也可以說他是最幸運的。其餘細密畫家背負的唯一職責,便是透過一再的模仿,不斷修飾此風格臻至完美。」
我劇渴難耐,但仍然等待著。來吧,親愛的女兒,我美麗的莎庫兒,讓我看看妳。她沒有出現。
「永不!」
我以為自己就要掉下淚來。鼓起所有溫柔、同情和慈愛,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我相信的事實:「在我六十年的生命中,你是我所見過最才華橫溢、天賦異稟的藝術家,擁有最迷人的細膩筆觸和眼光。如果你在我面前放一幅由一千個細密畫家合作完成的繪畫,我將能夠立刻認出你筆下的天賜光輝。」
我們纏鬥了一會兒,如果算得上纏鬥的話。他既強壯又激動,把我仰天打倒在地。他用膝蓋壓住我的肩膀,把我緊緊扣在地上,一面用極為粗鄙的言語不停謾罵,斥責我,一個瀕死的老人。也許因為我聽不懂,也聽不進他的話,也許因為我刻意避開他血紅的雙眼,總之,他又狠擊我的頭一次。他的臉和身體一片豔紅,沾滿了墨水瓶濺出的墨水,以及我猜想,沾滿了我身上濺出的鮮血。
這一次,就連心中躊躇不決的部分也明白這不是錯誤,而是很可能即將結束我生命的瘋狂與憤怒。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讓我驚恐萬分,我開始用盡力氣與痛苦,高聲哀號。號叫的顏色是銅鏽的綠色,然而在空曠的街道,夜晚的黑暗裡,沒有人聽得見它的嘶喊,也沒有人看得見它的色彩。我明白自己孤零零www.hetubook•com.com一個人。
「說得很好。別管歐洲的大師,從頭開始。」
「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我說:「未來,人們將更不會欣賞你。」
現在我應該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也許你們早就了解這一點:死亡不是結束,無庸置疑。不過,每一本書上都提到,死亡是某種超越理解的痛苦。感覺好像不只我碎裂的頭骨和腦漿,還有身體各個部位,全部融成一團,在烈火中焚燒、凌遲扭絞。忍受不了如此無止境的劇烈痛楚,我內心的一部分反射性地——別無選擇似地——忘記疼痛,只想尋求一場平靜的睡眠。在我死前,記起自己年少時讀過的一篇亞述寓言。一個獨居老人,一天半夜從床上起身倒杯水喝。當他把杯子往茶几上放時,發現原本擺在那裡的蠟燭不見了。去哪裡了呢?一絲微弱的光線從房裡透隙而出。他跟隨光源,踩著重複的路徑回到臥房,卻發現有個人拿著蠟燭躺在他的床上。他問:「你是什麼人?」「我是死亡。」陌生人說。「所以,你來了。」「是的。」死亡高傲地回答。「不,」老人堅定地說:「你只不過是一場我沒作完的夢罷了。」老人倏然吹熄陌生人手裡的蠟燭,一切消失在黑暗中。老人爬回自己的空床,繼續睡覺,然後又活了二十年。
重擊的力量使我搖搖晃晃地向前傾倒。我感到一股恐怖的劇痛,超越言語、無法形容的痛楚。整個世界濃縮在我的疼痛裡,褪成一抹黃褐色。我心裡幾乎完全認定他的攻擊是蓄意的,可是,那一擊之後——或者因為那一擊心中另一塊躊躇不決的部分,展露出可悲的善心,想對意圖謀殺我的瘋子說:「手下留情,你錯殺我了。」
「所以呢?我們也可以畫那樣的肖像。」機智的凶手嘲弄說。
我張開嘴,陡然間各種色彩滿溢,就像顏色鮮豔的圖畫,描繪著我們的先知拜訪天堂的升天之旅。一切都淹沒於璀璨繽紛之中,好似奢侈地鍍上各種金亮的塗料。痛苦的眼淚從我眼中滑落,一聲壓抑的嘆息自肺部迸出。神祕的寂靜吞噬了一切。
「關於魔鬼的事是無稽之談。」
他再次拿墨水瓶敲向我的腦袋。
他再度舉起墨水瓶,狠狠搥向我的腦袋。
「你的筆似乎脫離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正確的線條。你筆下的圖畫既不寫實也不輕浮!當你描繪一個擁擠的集會時,透過人物的眼神和他們的位置營造出無比張力,讓文字的意義幻化成為一聲優美永恆的呢喃。我一再返回你的圖畫,傾聽那一聲呢喃,每一次,我都愉快地發現它的意義又改變了。該怎麼說,我重新細讀你的圖畫。把裡面一層層的意義堆疊起來,顯現出的深度甚至遠超越歐洲大師的透視法。」
「為什麼?」
我甚至有點感激他,這位我獨自與他共處一室的凶手。
「我們不會!」我回答:「你難道沒有從你的受害者,死去的高雅.埃芬迪身上學到,我們多麼懼怕被視為法蘭克人的模仿者?即使我們勇敢嘗試學習他們繪畫,結果還是一樣的。到最後,我們的技法會漸漸失傳,我們的顏色會慢慢褪去。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書本和圖畫,而那些稍感興趣的人,反正一無所知,則會輕蔑地問,為什麼畫中沒有透視觀點——或者他們根本找不到這些手抄本。忽視、時間和災難將摧毀我們的藝術。裝訂用的阿拉伯膠水含有魚、蜂蜜和骨頭,書頁表面則是用蛋白和漿糊混成的塗料上膠打亮。貪婪無恥的老鼠會咬壞這些紙張,白蟻、蛀蟲和千百種昆蟲將把我們的手抄本啃得精光。裝訂會散開,書頁會掉落。婦女們會拿它們來點爐火,盜賊、漫不經心的傭人和孩童會殘酷地撕下圖畫及書頁。年幼的王子會拿玩具筆在插畫上亂塗亂畫,他們將用這些書頁來燻人眼睛、擦鼻涕,拿黑墨水在頁緣空白處塗鴉。虔誠的宗教監督者則會把所剩無幾的內容全部抹黑。他們會撕下或割下我們的圖畫,或許用在別的圖畫中,或是拿來玩遊戲等娛樂。當母親們銷毀她們認為淫邪的插圖時,父親和兄長們則朝畫上的女人射|精,讓書頁全黏在一起,不僅這個原因,同時也因為頁面沾染了各種泥濘、水漬、劣質漿糊、口水、食物和污穢。黴菌和泥土的殘漬會在書頁黏合處蓬勃茂盛。我們的書將被雨水、漏水的屋頂、水災和泥巴摧殘蹂躪。當然了,當所有破損、褪色、無法辨別的書頁,即將被https://m.hetubook.com.com水、濕氣、蛀蟲和疏忽腐化成漿,有那麼最後一本書,奇蹟般地,從乾燥的箱子底部毫髮無傷地挖掘出來;然而終有一天它也會消失,在一場無情的大火中被烈焰吞噬。伊斯坦堡有哪個地區不是至少每二十年就被燒光一次?我們又如何能期盼一本書得以倖存?這個城市,每三年消失的書本和圖書館,遠超過蒙古人在巴格達掠奪焚毀的數量。一位畫家又如何能期望他的經典之作流傳超過百年,或者有一天他的圖畫可能得到認同,自己被人們視為畢薩德般尊崇?不僅我們自己的藝術,過去世界上每一件作品,都將毀滅於大火、腐朽於蟲蛀或消失於漠視:席琳從窗口驕傲地看著胡索瑞夫;胡索瑞夫愉悦地偷窺席琳在月光下沐浴;戀人們優雅含蓄地對視;魯斯坦與白惡魔在一口井底肉搏致死;失戀的莫札那悽愴絕望的在沙漠裡照顧一隻白虎和一頭山羊;一隻狡詐的牧羊犬被捉並吊死,因為牠貢獻一隻羊給一頭每夜與牠交媾的母狼;鑲飾於頁緣的花朵、天使、茂密的枝葉、鳥和淚珠;哈非茲謎樣詩句插畫中的琵琶樂手;摧殘了數千個,不,數萬個細密畫學徒眼睛的牆壁紋飾;懸掛於門和牆上的花紋小盤;祕密寫入插畫邊框的對句;藏匿於牆底、角落、建築外牆紋飾中、腳跟底下、灌木叢裡和岩石縫隙間的卑微簽名;覆蓋著情侶的碎花被單;被砍下的異教徒腦袋,耐心等待蘇丹殿下的祖父順利攻上敵人堡壘;當異教徒的大使親吻蘇丹殿下曾祖父的腳時,出現在背景的大砲、槍枝、帳篷,這些年幼時你甚至幫忙繪畫過的物品;各種魔鬼,有角的或沒角的,有尾巴的或沒尾巴的,有尖牙和利爪的;上萬種鳥類,包括索羅門王的聰慧戴勝鳥、跳躍的燕子、多多鳥和歌唱的夜鶯;沉靜的貓和躁動的狗;翻騰的雲朵;重複出現在千萬幅畫中的精緻細草;拙劣的陰影,籠罩住岩石和上萬棵柏樹、梧桐樹、石榴樹,每一棵樹的葉子都以約伯的耐性一片片畫出;以帖木兒或沙皇塔哈瑪斯普時代的皇宮為範本的宮殿——以及它們上面千萬塊磚瓦——用來配合更早期的故事;成千上萬個憂鬱的王子,在一整片燦爛花海間和花樹下,聆聽著美麗的女孩與男孩吹奏音樂;圖畫中各種精美的陶器與地毯,歸功於過去一百五十年來從撒馬爾罕到伊斯蘭布,成千上萬個插畫學徒在鞭打責罵下的努力;富麗的花園和沖天的黑色風箏,如今你仍以舊日的熱情繪畫;你筆下駭人的戰爭和死亡場景、狩獵中的優雅蘇丹,透過同樣的精巧筆觸,你畫出了驚恐奔逃的瞪羚、垂死的沙皇、戰爭的俘虜、異教徒的帆船艦隊、敵對的城市;在你神祕的揮灑下,彷彿筆尖流出瑩瑩閃爍的黑夜、繁星、鬼魅般的柏樹;你用殷紅暈染出的愛與死亡的畫面。你的和所有其他人的,一切的繪畫終將灰飛煙滅……」
這不過是最後一個藉口。我知道自己再也抗拒不了,我的時辰已到。有那麼一剎那,我感到相當難堪,想到不得不把死狀淒慘、醜陋血污的屍體留給我再也見不著的女兒。但我只想離開這個世界,拋開像一件緊繃外衣般的軀殼。
「你認為我在撒謊,是嗎?」
他被我的哀號嚇了一跳,遲疑了一會兒。剎那間我們四目相對。我可以從他的瞳孔看出,儘管恐懼而怯懦,他仍決定聽任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不再是我認識的細密畫大師,而是一個殘酷的陌生人,來自另一個不同語言的世界,這種感覺把我此刻的孤獨延長為永恆。我想抓住他的手,如同擁抱這個世界。沒有用。我求,或者以為自己開口說:「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求你不要結束我的生命。」像是在夢中,他似乎沒有聽見。
是撒旦。我沒有回答。我甚至不怕他。既然從來不相信繪畫等於被他愚弄,我自信滿滿地等待。我夢想著在前方迎接我的永恆旅程,以及我的未來。
「你不怪罪我謀殺了那個白癡細密畫家,對嗎?」
聽見我的玩笑,他愉快地微笑。從這裡看來,我想或許能逃離這場惡夢,多虧這個新詞——「風格」這個字。思索著這個主題,我們開始愉快地討論他手裡的青銅蒙古墨水瓶,不像父親與兒子,而像兩個知識豐富的好奇老人。我們談論青銅的重量、墨水瓶的對稱、瓶頸的深度、舊書法蘆稈筆的長度,以及神祕的紅墨水。他在我面前輕輕搖晃墨水瓶,感覺墨水的濃和_圖_書稠度……我們同意如果不是蒙古人把紅顏料的祕密——他們從中國大師那兒學來的——引進呼羅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們在伊斯坦堡絕對製作不出這種顏料。我們聊著,時間的濃稠度像顏料一樣,似乎改變了,順暢地流逝。在我心底一角,疑惑著為什麼還沒有人回來。真希望他放下那只沉重的物品。
「同意,但我知道你有限的智慧不足以了解我技巧中的奧祕。」他說:「你在說謊,因為你怕我。從頭開始,形容我的繪畫方法有何特色。」
極度的痛苦過後,一陣平靜湧向我。死亡並沒有帶來我害怕的疼痛,相反地,我鬆了一口氣,很快明瞭此刻的狀態將恆久持續,我生命中所有壓迫束縛只是暫時的。從今以後,就是這樣,百年復百年,直到宇宙終結。我沒有為此感到沮喪或高興。我過去短暫經歷過的事件,如今一件接一件,同時展開呈現在廣袤無垠的空間。就好像一幅巨大的雙頁圖畫,一個聰慧的細密畫家在各個角落畫下各種不相關的事物——所有事物全部同時發生。
他愈是沒有自信,就愈大聲,而且更用力抓緊手裡的墨水瓶。會有人經過積雪的街道,聽見他的叫喊而進屋裡來嗎?
這時候,剛才看見的光亮天使朝我接近,撒旦消失了。部分的我明白這位趕跑撒旦的發光天使是阿茲拉爾,但心中叛逆的一部分則想起《末日之書》中寫到,天使阿兹拉爾擁有一千隻翅膀覆蓋著東方和西方,整個世界都在他的羽翼之中。
我望入他的眼睛。當他說話時,已經渾然忘記我們之間慣有的禮儀。他被自己的思緒牽著走。然而,牽去哪裡?
話雖這麼說,但就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我充滿猶豫,克制不了自己再看一眼他的房間、他的物品、他的家。驚惶中我渴望再見到女兒最後一面。我真的好想好想,甚至準備好咬緊牙關,忍受劇痛及愈來愈迫切的口渴,再撐久一點,只要等到莎庫兒回來。
正當我愈來愈感到困惑時,沐浴在光芒中的天使朝我靠近,幫助我,沒錯,就如葛薩利在《壯麗瑰寶》中寫的,他柔和地說:
接著我突然想到,如果莎庫兒回家,她可能會遇見殘暴的凶手。這一點我根本連想都不願意去想。這時候,我感覺到我的凶手離開了房間。他大概找到了最後一幅畫。
「除了『奉真主之名』禱文之外,我不會讓任何東西離開嘴巴。」我回答他。
我再也沒有半分力氣承受折磨了。我知道死前將見不到她最後一面。這椎心刺骨的悲傷讓我想哀痛而死。接著,一張我從沒見過的面孔出現在左側,微笑著,慈愛地遞給我一杯水。
「確實,可是我不確定那算不算讚美。再試一遍。」
我的疼痛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我逐漸安靜下來,再也沒有力氣咬緊牙關,但是,我繼續撐著,等待著。
忘記別的一切,我貪婪地伸手想取水。他縮手拿回水杯。「承認先知穆罕默德是個騙子,」他說:「否定他說過的一切。」
他承認自己殺了高雅.埃芬迪,屋內一片死寂。我猜想他也會殺了我。我的心跳加速。他來這裡是為了結束我的生命,還是自首並恐嚇我?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嗎?我很害怕,儘管自己多年來熟悉這位偉大藝術家華美的線條和神妙的用色,但對他的內在世界卻一無所知。我可以感覺到他僵直地站在身後,面對我的頸背,拿著紅色專用的大墨水瓶,不過,我沒有轉身面對他。我知道我的沉默讓他不舒服。「野狗還在吠個不停。」我說。
我根本不知道,直到他向我自白。在我的內心深處,甚至思考著他殺死高雅.埃芬迪或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位已故的細密畫家可能真的屈服於自己的焦慮,給我們其他人帶來麻煩。
「你知道你是繼畢薩德和默爾.謝伊德.阿里之後最偉大的畫家。」
「是的,我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也有同感,為什麼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布拉克.埃芬迪合作書本?」
儘管如此,我還活著。我渴望攀附住這個世界,跑得遠遠地逃離他。我揮舞著手掌和臂膀,企圖保護我的臉和血流如注的頭。然後,我相信,我好像曾一度咬住了他的手腕,不過,等到墨水瓶砸下我的臉後,我才真的確定。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