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是紅

我在鍋子裡靜靜待了幾天。滿心期盼被畫上書頁、被抹在各處各地,卻這樣呆呆靜置著,實在讓我頹靡心碎。就是在這段沉寂的時間裡,我開始思索身為紅色的意義。
一百一十年前,當時威尼斯的藝術尚未足以威脅我們,統治者們從來不為此煩憂,而著名大師也對自己的技法信心滿滿,狂熱的程度有如信仰阿拉。因此,威尼斯人選擇各種濃淡的紅色,用來畫各種普通的劍傷、甚至最平凡的粗麻布。他們這種方法,大師們不但視為粗鄙而不敬,更嗤之以鼻。只有軟弱而猶疑的細密畫家,才會使用不同的紅色調來描繪一件紅色長衫。他們這麼宣稱陰影絕不是個藉口。而且,我們只相信一種紅。
我何其有幸身為紅色!我炙熱、強壯。我知道人們注意我,我讓人無法抗拒。
「紅色的意義是什麼?」利用記憶畫馬的失明細密畫家又問。
我聽見你們就要脫口而出的問題:身為一種顏色是什麼感覺?
「受撒旦誘惑的人為了否定真主的存在,堅持說我們無法看見真主。」畫馬的瞎眼大師說。
色彩是眼睛的觸摸,聾子的音樂,黑暗吐露的話語。因為千萬年來,從各和-圖-書類書籍、物品中,我曾聽過靈魂的細語——如同風中的窸窣呢喃——請允許我說,我的撫觸就好似天使的撫觸。一部分的我,嚴肅的那一半,捉住你們的視線;而歡愉的另一半,則在你們的凝望下飛入天際。
「如果我們用指尖觸摸,它感覺起來會像是鐵和黃銅之間的東西。如果我們用手掌緊握,它則會燃燒。如果我們品嘗它,它將極為濃郁,像醃肉一般。如果我們用嘴唇輕抵,它將會充滿我們的嘴。如果我們嗅聞它,它的氣味會像馬。如果它是一朵花,聞起來將會像雛菊,而不是紅玫瑰。」
俊美的學徒細膩地把我沾點入馬匹的馬鞍布上。這種感覺何其美妙,把飽滿、強勁、有活力的我塗入精美描繪的黑白邊框:當貓毛筆把我抹散在期待已久的書頁上,我開心地渾身發癢。就這樣,一旦我把自己的顏色呈現於紙上,彷彿我正命令這個世界:「存在!」沒錯,那些看不見的人將會否認,然而事實是,我存在於每一個地方。
我並不隱藏自己:對我而言,精緻優美並非出於柔弱或機敏,而是來自果決和毅力。因此,我吸引人們的注意。和*圖*書我不害怕別的顏色、陰影、擁擠,甚至是孤寂。能夠用我光榮的存在,塗覆一張期待著我的畫紙,是多麼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會看見眼睛發亮、熱情奔騰、眉毛揚起、心跳加速。看啊,活著是多麼的美妙!看啊,觀看是多麼的美妙!看啊:活著就等於觀看。我無所不在。生命從我開始,回歸於我。不要懷疑我說的話。
「我親愛的大師,請向一個從來不知道紅色的人解釋什麼是紅色。」
「顏色的意義在於它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看到了。」另一位說:「我們無法向一個看不見的人解釋紅色。」
有一次,在某座波斯城裡,一位失明的細密畫家靠著記憶畫了一匹馬,正當他的學徒用毛筆沾著我為馬鞍布的刺繡上色時,我偷聽到兩位失明的大師正在爭執:
我出現在嘎兹尼,當時《君王之書》的詩人菲爾多西正寫下最後一行字,完成了一首用最繁複的韻腳譜成的四行詩,擊敗沙皇瑪哈姆德的宮廷詩人,讓他們再也無法嘲笑他只不過是個農夫而已。我出現在《君王之書》英雄魯斯坦的箭囊上,隨著他浪跡天涯尋找失散的坐騎;我變成鮮血,在和*圖*書他用神奇寶劍把惡名昭彰的食人巨妖砍成兩半時噴湧而出;我隱藏在被單的摺縫中,當他與接待他的國王一位美麗的女兒翻雲覆雨時,鋪墊在他們身下。千真萬確,我無所不在。我現身於各個場合:背叛的圖爾砍下兄弟伊拉支的腦袋;夢境般壯麗的傳奇軍隊在大草原上廝殺戰鬥;還有,亞歷山大中暑後,鮮豔的生命之血從英挺的鼻子閃閃發亮地流下。是的,沙皇貝倫.古每天晚上都會選擇一位不同的美女,來到她遠從異國而來的彩色帳篷裡,聆聽她說故事,我,則出現在他每星期二拜訪的那位絕代佳麗的衣服上;他愛上了這位美女的畫像,就如同愛上席琳畫像的胡索瑞夫一樣,而我,也同樣出現在胡索瑞夫一身服裝中。真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我,在圍城軍隊的旗幟上;在舉行盛宴的餐桌桌巾上;在親吻著蘇丹腳背的使者長衫上;以及任何描繪著寶劍的場景中,它們的故事深受孩童喜愛。是的,杏眼的俊俏學徒用纖雅的毛筆沾飽我,塗在產自印度斯坦及布哈拉的厚紙上。我點綴烏夏克地毯、牆壁紋飾、鬥雞的雞冠、石榴樹、寓言世界的果實、撒旦的嘴巴m.hetubook•com.com、圖畫邊框的精巧勾線、帳篷上的彎曲刺繡、畫家自得其樂所畫的肉眼無法辨別的花朵、伸長脖子從百葉窗裡探頭張望街道的佳麗身上的短衫、糖製鳥雕像上頭的酸櫻桃眼睛、牧羊人的襪子、傳說故事中的日初破曉,以及成千上萬愛侶、戰士及沙皇的屍體和傷口。我熱愛參與戰爭場面,在那兒鮮血如罌粟花盛開綻放;我喜歡出現在最精湛吟遊詩人的長衫上,與一群漂亮男孩及詩人們一起郊遊踏青,聆聽音樂,飲酒作樂;我喜愛點亮天使的翅膀、少女的嘴唇、屍體的致命傷口和血跡斑斑的斷頭。
安靜並聆聽我是怎麼獲得如此華麗的紅色。一位細密畫家,一位顏料的專家,把來自印度斯坦最燥熱地區品質最優良的紅昆蟲乾,用他的臼和杵猛力搗成粉末。接著,他準備五特拉姆的紅色粉末、一特拉姆的石鹼草和半特拉姆的溶劑。他在一個鍋子裡裝三奧卡斯的水,把石鹼草放進去煮。再來,他把溶劑倒入水裡攪勻。他讓水繼續慢煮,趁這段時間自己喝一杯上好的咖啡。當他享用咖啡時,我像個即將出世的嬰孩愈來愈不耐煩。咖啡清醒了大師的頭腦,帶給他邪靈般的銳利目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他把紅色粉末撒入鍋裡,拿一支調色專用的乾淨細木棍,小心攪拌鍋裡的混合物。儘管我即將成為純正的紅色,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關鍵,就是我的濃稠度:不能任由溶液隨便煮乾。因此,他會用攪拌棍的尖端畫過拇指的指甲(絕對不允許用其他指頭)。噢,身為紅色真令人振奮!我優雅地塗上拇指指甲,沒有半點稀薄的液體流溢到兩旁。簡言之,我的濃稠度恰到好處,不過,我仍含有殘渣。他把鍋子從爐火上拿下來,用一塊乾淨的麻布過濾,除掉我的雜質。然後,他再度把我加熱,煮沸兩次。最後他加入一小撮明礬粉末,將我靜置一旁,等我冷卻。
「沒錯,祂只為那些能見的人現身。」另一位大師說:「就是這個原因,古蘭經裡寫到,盲人和明眼人不平等。」
「好問題,」另一位說:「但別忘了,顏色不是被知道的,而是被感覺的。」
「因為我們花了一輩子熱忱專注繪畫,因此,如今瞎了眼的我們,自然知道紅色,記得它是什麼樣的色彩,什麼樣的感覺。」憑藉記憶畫馬的大師說:「可是,如果我們天生就瞎眼呢?我們要如何真正明瞭我們俊美學徒此刻正在使用的紅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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