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好奇布拉克的反應,你們大概更迷惑為什麼我的語氣如此冰冷而虛偽。我自己也不清楚答案。或許我害怕會哭出來,刺|激布拉克擁抱我,使我比自己預期的更早與他過於親密。
我沉默了一會兒,布拉克彷彿為自己的遲疑道歉似地,連忙說:「好。」
「他把我們家徹底破壞殆盡,顯然出於極端的憤怒和仇恨。然而我不認為他會就此罷手,我不覺得這個惡魔現在將平靜地退回暗處。他偷走了最後一幅畫。我請求你保護我——保護我們——別讓他得到我父親的書。現在告訴我,在什麼條件和安排下你會照顧我們的平安?這是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
「那麼,真正的目標是什麼?」
「婚姻是第一步,」我說:「我們先處理它。愛情隨著婚姻而來。別忘了:婚姻澆熄愛情的火焰,只留下一片荒蕪憂鬱的黑暗。當然了,結婚後,愛情無論如何會自然消失,不過快樂將填滿空缺。儘管如此,還是有那些急躁的傻瓜結婚前就先墜入愛河,燃燒熱情,耗盡所有情感,傻傻地相信愛情是生命中最崇高的目標。」
「我們必須準備周詳以對抗我們的敵人、那些企圖阻礙我父親完成書本的人,以及那些可能擾亂我的離婚和我們婚禮儀式的人——婚禮將在今晚舉行,真主保佑。但我想我不應該繼續讓你感到混亂,因為你已經比我還頭昏腦脹了。」
「有許多方法可以確保我離婚。假證人可以發誓他們目睹我丈夫出征前允許我有條件的離婚。譬如,他誓言如果自己兩年內沒有回來,我將是自由之身。或者,更簡單一點,他們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發誓在戰場上看見我丈夫的屍首,並舉出一些可信的描述做為旁證。然而,考慮到我父親的屍體及夫家的反對,依賴偽證不是安全的方法,因為只要是稍有頭腦和謹慎的法官便不會採信。儘管我丈夫出征四年毫無音訊,也沒有留下贍養費,我們漢那非學派的法官仍無法批准我離婚。相反地,烏斯庫達的法官知道像我這種處境的女人逐日增多,而比較有同情心。因此——在榮耀的蘇丹殿下和伊斯坦堡穆法帝的首肯之下——這位法官偶爾會准許其沙菲儀學派的代理人替他處理案件,透過這種方式,偶爾賜予我這種女人離婚的許可,並附帶贍養費的條件。現在,如果你能找到兩位證人願意公開證明我的困境,支付他們費用,帶他們越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到烏斯庫達地區,安排好晉見法官,確定他的代理人會代替他審理。如此一來,他將憑藉著證人的證詞准允離婚,並在法官的名錄上登記離婚;接下來取得證明判決過程的證書,最後再取得准許我立刻改嫁的文件。如果中午以前你可以辦妥一切,越過博斯普魯斯返回這邊,那麼——假設能輕易找到一位傳道士在傍晚替我們證婚——那時,身為我的丈夫,今天晚上你便能與我及我的孩子一起過夜。有你的保護,我們夜裡就不會因為聽到房裡的任何聲響,都以為是殘酷凶手的腳步聲,因而恐懼得無法成眠。再來,當我們隔天早晨發布我父親的死訊時,你也能免除我成為一個可憐無依女人的悲慘。」
「我洗耳恭聽。」hetubook.com.com
就在這一刻,一絲陽光從破損的百葉窗優雅地透隙而入,落在布拉克和我之間,照亮了房間裡的百年塵埃。
他正打算開口說話,但我投了一個眼神輕易地教他安靜——好像以前這樣做過無數次。
「你好聰明。」
「那麼,很好。我的監護人不要求你任何聘禮或聘金。請原諒我如此不合宜地親自討論婚禮細節,不過有一些先決條件,很遺憾地我必須向你解釋。」
「對。」我說:「我很喜歡別人讚美我的智慧。當我小的時候,父親常常這麼說。」
「很好。如果面前所有障礙能馬上消失的話,我們將很快成婚。」
「你父親不希望妳嫁給我?」布拉克問。
「首先,」我開口:「你必須在兩名證人面前發誓,我們結婚後如果你待形我很糟,糟到我無法容忍的地步,或者如果你娶了第二個妻子,那麼,你必須准我離婚,並供給我贍養費。第二,你必須在兩名證人面前發誓,如果無論什麼原因離家超過連續六個月,其間不曾返回,我也將獲准離婚,並有一筆贍養費。第三,我們結婚之後,你當然要搬進我家,然而,除非謀殺我父親的惡棍被抓,或者除非你找到他——我真恨不得親手折磨他!——並且除非你以才華和努力,領導完成蘇丹殿下的書,並將其榮耀地呈現給他,不然,你將不能與我同床。第四,你將會愛我的孩子,與我同床共枕的孩子,視他們如同親生。」
「在法官的眼裡,繼我父親之後,我的監護人是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甚至他活著的時候也該如此,因為根據法官的認定,我m.hetubook.com.com的丈夫還活著。只是因為哈珊趁他哥哥不在時企圖占我便宜,強迫未遂事件讓我公公深感羞愧,因此允許我回到父親家裡,儘管我尚未正式成為寡婦。然而,如今我父親死了,我連個兄長都沒有,毫無疑問地,唯一可能的監護人將是丈夫的弟弟和我的公公。他們之前已經計謀用手段強迫我父親、恐嚇我,逼我回他們家,一旦聽說我父親死亡的消息,他們一定毫不猶豫採取法律行動。要逃過他們,我唯一的希望便是隱瞞父親的死訊。也許白費力氣,因為他們可能就是凶案背後的主使。」
「妳一點也沒有頭昏腦脹。」布拉克說。
「沒錯,他不希望,他擔心你會把我從身邊帶走。既然你再也不可能對他造成此種威脅,讓我們假設我親愛的不幸父親沒有因此而反對。你有嗎?」
「我同意。」
趁孩子睡醒前,我寫了簡短的便條給布拉克,要他立刻前往吊死猶太人的空屋。我把紙條塞進哈莉葉手中,叫她趕緊跑去找以斯帖。哈莉葉接過信,儘管擔憂我們的命運,卻以一種比平常大膽的眼神直視我的眼睛。再也無需害怕父親的我,則以一種新發現的粗魯目光回瞪她。這場眼神交會將決定我們未來關係的基調。過去兩年來,我常懷疑哈莉葉甚至可能為我父親生下孩子,而忘了自己奴隸的身分,計謀成為屋子的女主人。我回房裡探視我不幸的父親,敬畏地親吻他此時已僵直但尚未失去柔軟的手。我藏起父親的鞋子、鋪棉頭巾和紫色斗篷,等孩子們起床後,向他們解釋外公身體好多了,一大早便出門前往穆斯塔法帕夏的省分。https://m.hetubook.com.com
「完全沒有,親愛的。」
「如果你很急切的話,應該會很高興。我父親的反對和疑慮再也無法影響我們。昨天晚上,正當你企圖對我毛手毛腳時,一個冷血惡魔闖入我們空無一人的家中,殺死了我父親。」
哈莉葉早晨採買過後回到家,在矮桌上擺好早餐。我挖了一些橘子醬放在中間,一邊做事一邊想像以斯帖現在應該正敲響布拉克的大門。外頭雪已經停了,太陽露出臉來。
在吊死猶太人的花園裡,我看見一個熟悉的景象。懸掛在屋簷和窗櫺下的冰柱正迅速消融縮小,瀰漫著霉爛枝葉氣味的花園飢渴地吸收陽光。我發現布拉克已經到了,就在昨晚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掀開面紗說:
「沒錯,成婚,但不睡同一張床。」
「好。」布拉克愉快而略顯幼稚地說:「好,我同意讓你成為我的。」
「真正的目標是滿足。愛情與婚姻只不過是手段,為了獲得它:一個丈夫、一棟房子、小孩們、一本書。你難道看不出來,就算我的處境堪憐,丈夫失蹤、父親亡故,仍然比你的孤獨無依好得多?沒有我的兒子我活不下去,我每天和他們歡笑、打鬧、相愛。除此之外,既然你如此想要我,就算我現在處境悲慘;既然你如此暗自痛苦,只為了與我共度夜晚——就算不睡同一張床——既然你如此想和我一起與我父親的屍體及難以管教的孩子們,共處於一個屋簷下,那麼,你得全心全意聽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們記得不久前,我說過不懂自己為何用專橫而虛偽的態度對布拉克說話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我明白了。我現在了解唯有透過此種語調,才能說服布拉克——他還得加把勁才能脫離孩提時的楞頭楞腦——相信未來可能發生一些連我也難以置信的事件。
「這不是我隱瞞父親死訊的唯一原因。」我說,深深凝望布拉克的眼,很高興看見他眼裡的認真多過於愛情。「我也害怕無法證明父親被謀殺時自己的行蹤。雖然哈莉葉是個奴隸,證詞可能會被打折扣,但我擔心她也涉入了這場陰謀,若不是要謀害我,就是為了反對我父親的書。如果我身邊一直缺乏保護者,那麼冒然宣布父親的死亡,雖然可以讓家裡的事情簡單得多,但同時,基於剛才列舉的原因,也很可能使我的命運掌握在她手裡。比如說,如果哈莉葉知道我父親並不希望我嫁給你,那怎麼辦?」
接著,布拉克說出一句話。每一個勇於坦承我很聰明的男人,都說過同樣的話:
「也許吧,但只因為這些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是多年來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我這麼說,是避免他輕忽我的話,認為這些計畫全是從一個女人家的腦袋裡冒出來的。
我還想補充說,長大以後父親就不再稱讚我的聰明,但我卻哭了起來。我哭泣著,感覺彷彿我離開了自己,成為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像一個讀者在書上看到了悲傷的圖片難過不已,我從外面看見自己的生命,不禁可憐起自己來。好像看著別人的遭遇,哀哀切切地為自己痛哭,哭得單純而無辜。布拉克擁我入懷,頓時一股幸福之感滿溢我們全身。然而這一次,當我們相擁時,這股舒適卻只留駐於我們之間,沒能向外擴散,擊退環伺在我們周圍的各種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