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幅插畫顯示同一個場景,不過這一次,牆壁紋飾的顏色應該暗一點,以中國風格繪畫,纏繞的枝枒要更濃密糾結,彩色的雲朵應該位於法官代理人上方,藉以表現故事中的爾虞我詐。雖然伊瑪目.埃芬迪和他的弟弟實際上輪流在法官代理人面前作證,但是在圖畫裡卻同時出現,一起說明情況:可憐莎庫兒的丈夫四年前上戰場後就不曾回來,沒有丈夫的照顧,她的生活貧苦窮困,她兩個沒父親的孩子每天流淚餓肚子;因為她還是已婚的身分,沒有再嫁的希望,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得不到丈夫的許可也沒辦法借錢。他們的話充滿了說服力,連聾子都不禁淚如泉湧,准許她離婚的請求。然而,這位冷酷的代理人毫無反應,只問說莎庫兒的法定監護人是誰。大家猶疑了一會兒,我立刻插嘴,解釋說她的父親,一位受人景仰的蘇丹殿下傳令官和使臣,依然健在。
當他問這個問題時,比了一個猥褻的手勢。此幅畫的細密畫家應該省略這個下流的舉動,只要呈現我的滿臉通紅就夠了。
我抓著席夫克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寫信回覆我親愛的莎庫兒:「一切依妳,我的愛!」可是,在一個不識字的理髮師店裡,哪裡找得到筆和墨?因此,我嚴肅地朝男孩耳中悄聲說出我的答覆:「沒問題。」接著我輕聲問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接下來的一天,彷彿我在阿列波的咖啡館看見說書人表演的「貓與鼠」故事。由於故事中充滿冒險和詭計,這些裝訂成冊的敘事體詩歌儘管以優美的書法寫成,卻從來不曾受到重視。換言之,它們從來不曾被畫成圖畫。我,相反地,則愉快地把我們一日的冒險分成四個場景,在我心中描繪成四幅想像的圖畫。
接下來,為了表示我的恩尼須帖試圖從病榻上對我耳語,我戒慎恭敬地把耳朵貼上他的嘴,睜大眼睛假裝專注地聆聽,就好像一個年輕人傾聽他所敬仰的長輩從漫長的一生中淬鍊出一、兩句忠告,如靈丹妙藥般讓年輕人受用無窮。看見我對岳父表現出無比的忠心和熱忱,伊瑪目.埃芬迪與鄰居長老顯然極為欣賞而贊同。我希望不再有人認為我涉入他的謀殺。
我向他解釋我的身分。「恩尼須帖.埃芬迪生了重病,」我透露:「臨死前,他希望女兒的寡婦身分得到證明,贍養費的給付得到認定。」
他喜歡,不過他的心思仍然專注在大門口的野狗上。他收下金幣。他說會換上禮袍,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戴好包頭巾,然後及時抵達主持婚禮。他問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訴他該怎麼走。
「我的收入還不錯。」
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在理髮師老練的手指及火盆的熱氣下,我整個人融入滿室溫暖。我對崇高的阿拉感到無比感恩,經歷了那麼多折磨後,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給我一件最美好的禮物。我感到無比好奇,思索著祂的世界究竟含藏何種神祕的平衡。我為恩尼須帖感到哀傷和憐憫,他的屍體此刻還躺在屋子裡,而那間屋子,稍後就要迎接我做為它的男主人。正當我準備一躍而起出發時,有個人影在理髮店永遠敞開的門口晃動:席夫克!
「除非他出庭作證,否則我不會批准她的離婚!」法官代理人說。
「別光臉紅不吭聲,年輕人,給我一個答案,要不然我拒絕給她離婚許可。」
「把她的快樂視為你的首要之務。」她說:「好好珍惜她。」
她的一、兩滴眼淚掉進正在煎羊肉的鍋子,滋滋作響。從她哭的樣子看來,我猜想她夜裡始終陪著恩尼須帖.埃芬迪一起睡。安靜而驕傲地坐在廚房一角的以斯帖,嚥下嘴裡的食物,站起身來。
守寡、失親、傷痛欲絕,我摯愛的莎庫兒踩著輕盈的步伐,一閃而逝,留下我佇足原地,彷彿被吊死猶太人空屋裡的靜寂所懾,沉浸於她身後留下的杏仁幽香和婚姻迷夢之中。我好似被下了咒語,頭暈目眩,但心思卻轉得飛快,幾乎令人絞痛。甚至還來不及好好地哀悼我恩尼須帖的死,我已經迅速趕回家。一方面,疑慮之蟲咬著我:我是莎庫兒偉大計謀裡的一顆棋子,她在耍弄我嗎?然而另一方面,幸福婚姻的幻想固執地出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在法官代理人面前如此毫無防備地掉入卑躬屈節的溫馴身段,把自己的一生像某件物品般攤開來一覽無遺,讓我備感難堪,因此我陷入沉默。和_圖_書
「別開玩笑了!你還是監護人的代表!」法官代理人說:「你從事哪一行?」
在第一幅畫中,細密畫家筆下的我們,乘坐一艘紅色的四槳長船,擠在一群粗獷結實的船夫之間,從安卡帕尼出發,徐緩地穿越藍色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航向烏斯庫達。傳道士和他瘦小黝黑的弟弟正忙著與船夫聊天談笑,享受這段驚喜的旅程。在此同時,沉浸於眼前揮之不去的婚姻美夢中,我深深望入博斯普魯斯海峽,奔流的海水在陽光明媚的冬日早晨顯得格外清澈。我留意著潮水裡是否有任何不祥的徵兆。比如說,我擔心自己可能看見海底有一艘海盗沉船。因此,無論這位細密畫家為海水和雲朵塗上多麼歡愉的色彩,他必須在深邃的海水裡加入某種與我的快樂美夢同等強烈的暗示,來象徵我的黑暗恐懼——譬如,一條長相醜惡的魚——讓讀者明白我的冒險並非全然前程似錦。
理髮師傅已經上了年紀。他布滿斑點的手顫抖地拿起鋒利的刺刀,在我臉頰上跳躍滑行。他染上喝酒的習慣,並雇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唇飽滿、綠眼珠的小學徒——他敬畏地仰望他的師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裡乾淨整齊多了。他把滾沸的熱水倒進用一條新鍊子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盆裡,水從吊盆底部的黃銅水龍頭流下,他就用這些水細心清洗我的頭髮和臉。老舊的寬水槽才新鍍了錫,沒有生鏽的痕跡,取暖的火盆很乾淨,瑪瑙握柄的剃刀也非常鋒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絕對不肯穿的純絲背心。我猜,那位纖瘦、高於同齡男孩的清秀學徒,想必幫這家店及店主人帶來了幾分整潔。沉浸於熱氣瀰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臉享受中,我忍不住想著,婚姻不僅為一位單身漢的家裡帶來全新活力與富裕,對他的工作和店鋪也帶來不少新意。
我們的第二幅圖呈現蘇丹的宮殿、皇室法庭議會的集會、歐洲大使的接待會,以及透過足可以媲美畢薩德的細膩精巧筆觸所勾勒出的豐富室內陳設;也就是說,這幅圖畫必須隱含活潑的巧妙和反諷。因此,畫面上要同時出現各種細節:卡帝.埃芬迪一方面明顯地做出一個大方的「停止」手勢,表示拒絕我的賄賂,但另一隻手順從地收下我的威尼斯金幣,而行賄的最終結果也將出現在同一畫面;那就是,烏斯庫達法官的沙菲儀代理人沙哈普.埃芬迪,坐上了法官的位置。只有對構圖技巧爐火純青的聰明細密畫家,才有辦法把這些連續的事件同時呈現於一幅畫面。所以,當觀者欣賞圖畫時,首先會看見我提出賄賂,接著看見在圖畫別處,一位代理人盤腿坐在法官的坐墊上。如此一來,就算他沒讀過故事,也會明瞭榮耀的法官暫時讓出他的辦公室,讓代理人得以准許莎庫兒離婚。
航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後,我們直接返回雅庫特拉地區,在那裡,我甩開了好心想為我們舉行婚禮儀式的伊瑪目.埃芬迪,以及他的弟弟。走在街上,我總疑心眼前的每個人都醞釀著嫉妒的壞念頭,想破壞即將降臨我身上的無限快樂,因此我不多滯留,直直跑向莎庫兒居住的街道。一群惡兆的烏鴉在藏有一具屍體的屋子上徘徊,興奮地於赤土屋瓦上跳來跳去,這究竟預言著什麼呢?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因為我始終還沒能夠哀悼我的恩尼須帖,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儘管如此,從緊閉的門和百葉窗、周圍的寂靜、甚至石榴樹的樣子看來,我知道一切正按照計畫進行。
「我們怎麼可能不怕?」她說著哭了起來。
「那是誰呢?」
晚禱的呼喚過後不久,心滿意足地吃夠了核桃、杏仁、水果乾、蜜餞和丁香糖的婚禮賓客,才開始漸漸散去。婦女群中,莎庫兒持續不斷的哭泣和調皮孩童的爭吵,為慶典蒙上一層愁恨。在男人之間,我則以嚴肅的沉默來回應鄰居們鬧洞房的譏笑,表現出對岳父病情的憂心忡忡。一切哀愁紛亂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場景,是晚餐前我領著莎庫兒來到恩尼須帖的房間。我們終於得以獨處。誠心誠意地輪流親吻過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後,我們退到房間的陰暗角落,飢渴難耐地彼此相吻。在我的嘴裡,從妻子灼熱的舌上,我嚐到了孩子們貪婪搶食的糖果滋味。
伊瑪目.埃芬迪不在家,我在鄰近一座清真寺的院子找到他,他有一雙黑色大眼和下垂的眼瞼,看起來好像永遠沒睡飽。我請教他一個瑣碎的法律問題:「一個人什麼時候有義務出庭作證?」我揚起眉毛專心聆聽他倨傲的回答,假裝自己是頭一次聽聞。「如果有其他證人在場,一個人是否願意作證是他的選擇;」伊瑪目.埃芬迪解釋:「不過,在現場只有一個證人的情況下,他必須依照真主的旨意作證。」m.hetubook.com.com
「我過去在東部省分擔任多位帕夏的職員、機要祕書和財政助理。我寫了一本波斯戰史呈獻給蘇丹殿下。我是繪畫和裝飾藝術的鑑賞家。二十年來,我瘋狂地愛著這個女人。」
到傍晚前還有很充裕的時間,我在空曠的花園自信地等待,望著一棵棵樹和泥濘的街道,不禁對世界的美好無限敬畏。沒多久,哈莉葉走了進來,她一身的穿戴不像是個下人,反倒像房子的女主人。保持著遠遠的距離,我們移動至無花果樹蔭下。
「確實有個人選,先生。」我說。
「照您要求的,我們攤開他的床墊,替他換上睡衣,再為他蓋上一條棉被,並且在他身邊放了幾瓶糖漿。如果他散發出不好聞的氣味,大概是因為房間裡的炭盆很熱的緣故。」這個女人哭著說。
我拿出我的小皮囊,給他看裡頭擠滿的威尼斯金幣:開闊的清真寺庭院、傳道士的臉、所有一切剎時籠罩在閃耀的黃金光芒中。他問我究竟遭遇什麼困難。
我從雅庫特拉區朝金角灣騎過四條街,在毗鄰的亞辛帕夏區清真寺找到了滿面春風的黑鬍子傳道士。他手裡握著一支掃帚,正忙著把無恥的野狗趕出泥濘的庭院。我向他說明來意,解釋道,蒙真主的寵召,我恩尼須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依照他最後的心願,我準備迎娶他的女兒,她不久前才在烏斯庫達法官的裁決下,獲准與失蹤戰場的丈夫離婚。傳道士反駁說根據伊斯蘭律法的規定,一個離婚的女人必須等待一個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辯解說莎庫兒的前夫已經失蹤四年,因此絕不會有懷了他的孩子的問題。我連忙又補充道,烏斯庫達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離婚訴請,准許莎庫兒再嫁。我拿出證明文件給他看。「我崇高的伊瑪目.埃芬迪,你可以放心相信這場婚姻沒有任何阻礙。」我說。沒錯,她是我的血親,但表兄妹的關係不算障礙;她前一場婚姻已經宣告無效;我們之間沒有宗教、社會和財富上的差異。如果他願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幣,如果他到時候能在全區居民面前主持婚禮儀式,那麼,他也將為一雙無父的孩子與一個無依的寡婦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著我問,不曉得伊瑪目.埃芬迪喜不喜歡杏桃乾杏仁肉飯?
由於莎庫兒並非從她父親的房子嫁入我家,而是我以新郎的身分搬進岳父家中,迎娶的遊行只算得上合宜而已。我自然無法像其他人迎親時那樣,請我的朋友和親戚們盛裝打扮,騎馬來到莎庫兒家門口等待。不過,我還是邀請了兩位回伊斯坦堡這六天來巧遇的兒時好友(其中一個和我一樣是政府官員,另一個則開了一家澡堂),以及我親愛的理髮師,他一邊替我刮臉修髮,一邊含著淚祝我幸福。我跨上第一天回來時騎乘的白馬,來到莎庫兒家,敲敲她的庭院大門,彷彿準備好帶她到另一間屋子展開新生活。
終於,感謝真主,我們踏上剛才走過的路,迂迴地折返出發的屋子。我凝視著路面,心裡為莎庫兒感到悲傷。事實上,讓我感到難過的,並不是她必須在父親過世當天結婚的不幸,而是婚禮的樸素與寒酸。我親愛的莎庫兒值得一場豪華的婚禮,戴著銀製馬轡和雕花鞍具的馬匹,穿著金線繡花黑貂和絲綢服裝的騎士,上百輛滿載聘禮和嫁妝的馬車。她應該帶領著綿延不絕的遊行隊伍,帕夏的女兒、後宮佳麗和載滿宮廷老婦人的馬車,一路上閒聊著過往歲月的榮華富貴。但如今莎庫兒的婚禮上,甚至沒有平常用來遮掩富家千金不受窺探、覆蓋紅色絲帳的四柱篷罩;不但如此,甚至也沒有一個引導隊伍的僕人,手裡拿著巨型婚禮蠟燭,以及鑲嵌著水果、黃金、銀葉子和閃亮寶石的枝狀飾品。更難堪的是,因為
www.hetubook•com.com沒有人在前頭大叫:「新娘來了,」為我們開路,隊伍時常被上街採買的人群或到廣場噴泉取水的傭人們吞沒。每當遇到這種混亂場面,手鼓和嗩吶樂手索性停止吹奏,這時我會難過得幾乎熱淚盈眶。逐漸接近家門的路上,我鼓起勇氣轉身望向她,然後鬆一口氣地看見在她粉紅色的新娘金絲流蘇和紅色面紗之下,她不但絲毫沒有為這些缺憾感到悲傷,甚至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似乎很高興我們的迎娶遊行圓滿結束,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或災難。接著,依照新郎的習俗,我把即將成為我妻子的美麗新娘扶下馬來,挽起她的手臂,然後在歡欣鼓舞的群眾面前,一把一把地抓起袋子裡的銀幣,輕輕地往她頭頂灑。跟隨我們寒酸隊伍而來的孩童們,馬上彎身滿地撿錢幣,我和莎庫兒走進庭院,穿過石板步道。我們才剛踏進屋內,一股熱氣立刻撲面而來,不但如此,更湧上一陣陣恐怖的濃稠屍臭。
「嗯哼,我懂了。你有能力讓她快樂嗎?」
下樓來到廚房,我問哈莉葉,恩尼須帖.埃芬迪的屍體情況如何。我明白這是我第一次以一家之主的身分對她說話。
「他在睡覺。」
「一切都照計畫進行。」我對她說。我拿出從法官代理人那裡取得的文件給她看。「莎庫兒已經離婚了。至於另一個教區的傳道士……」我本來要說:「我會處理。」然而我卻脫口而出:「他已經在路上。莎庫兒該準備好了。」
我的女房東在門口攔住我,質問我上哪兒去了,為什麼這麼大清早回來。與她交談了一會兒之後,我回到房間,拿出藏在床墊裡的腰帶,從襯裡取出二十二枚威尼斯金幣,然後用顫抖的手指把它們放進錢包。當我再度回到街上,立刻明白,莎庫兒那雙黝黑、淚濕、憂愁的眼睛,將會縈繞我腦海一整天。
當我們的馬漫步上街後,我才明白精明的莎庫兒安排這個場面,是為了確保婚禮能順利進行。迎娶的遊行向街坊鄰居宣布我們的婚禮,儘管匆促,但基本上獲得了大家的認同,進一步化解任何可能反對我們婚禮的意見。雖然如此,宣布我們即將成婚的消息,加上公開的婚禮——彷彿公然挑戰我們的敵人,莎庫兒的前夫一家人——將可能危害整件事情。如果由我決定,我會選擇祕密舉行儀式,不通知任何人,也不會有婚禮慶祝。我寧可先成為她的丈夫,之後再來為我們的婚姻辯護。
「她為什麼要離婚?」法官代理人問:「究竟為什麼一個垂死的老人,會想看到自己的女兒跟早已消失於戰火的女婿離婚?聽著,如果有一個優秀、值得託付的女婿人選,那我還能了解,因為這樣他才不會帶著遺憾而死。」
如果沒有迎娶隊伍,我就不結婚——莎庫兒。
「妳一句話都不能跟別人講。」我說:「替恩尼須帖換上他的睡衣,攤開他的床墊把他放在上面,不是像個死人,而像個重病的人。用杯子和瓶子裝一些糖漿,排放在他頭部周圍,並且拉上百葉窗。注意他房間裡不可以有一絲燈火,這麼一來,他才可以在婚禮儀式中扮演莎庫兒的監護人和重病的父親。迎娶隊伍是不可能了,最多,你們可以臨時邀請幾位鄰居參加婚禮。邀請他們的時候,你們告訴他們這是恩尼須帖.埃芬迪臨終的心願……這將不會是場歡樂的婚禮,而是哀傷的儀式。如果我們不妥當處理此事,他們將會破壞我們,也會處罰妳。妳懂吧?」
「你是她的親戚嗎?」
她哭著點頭。我跨上我的白馬,告訴她會安排好婚禮證人,過一會兒就回來,到時候莎庫兒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一切結束後,我將是屋子的一家之主,還有我待會兒要去理髮師那兒修臉。我事先並沒有想過這些事,但當我開口時,所有細節卻自然變得很清晰。我在戰場上也時常有這種感覺,堅信自己是真主寵愛的僕人,祂將會庇佑我,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當你感覺到此種自信時,跟隨你的直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你的行為絕對不會出錯。
房裡一群女人,有的是莎庫兒臨時邀請的鄰居婦女,還有幾個年輕姑娘,我猜想是親戚。她們連忙站起身並遮住自己的臉,同時一邊盡情地打量我。
因為哈莉葉事前已經偷偷讓房間通風散氣,並且把油燈放在角落讓光線昏暗,旁人非但看不出我恩尼須帖病了,更別說是死了。整場儀式中,他就www.hetubook•com.com這樣擔任莎庫兒的法定監護人。我的理髮師朋友和一位附近的萬事通長老擔任證人。儀式最後,傳道士提出充滿希望的賜福與忠告,接著帶領所有與會人禱告。這時有個好管閒事的老頭子,關心我恩尼須帖的健康狀況,正準備低下好奇的腦袋去察看死者。還好傳道士才一結束儀式,我立刻一躍向前,抓住我恩尼須帖僵硬的手,扯開嗓門大喊:
慌亂之中,我連忙解釋我的恩尼須帖.埃芬迪現在重病在床,性命垂危。他向真主請求的最後一個願望便是親眼見到自己的女兒離婚,而我,則代表他來處理這件事。
野貓停下舔毛的動作,我的目光陡然對上牠邪氣的眼睛。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伊斯坦堡的野貓在當地人的驕寵下變得多麼厚臉皮。
「她是我阿姨的女兒。」
我甚至不需要提起烏斯庫達法官的代理人,伊瑪目.埃芬迪馬上便懂了。他說所有鄰居一直很同情可憐莎庫兒的命運,而且情況也已經拖磨了太久。與其在晉見烏斯庫達法官前才臨時尋找第二個證人,為合法離婚作證,他提議找他的弟弟,他就住在附近,也很清楚莎庫兒與她可愛孩子的困境。現在,如果多付一枚金幣給這位弟弟,我將能完成一樁善事。畢竟,才花兩枚金幣,伊瑪目.埃芬迪便幫我安排好第二個證人。我們當場達成協議。於是伊瑪目.埃芬迪去找他的弟弟,帶他過來。
「放下您的一切憂慮,我親愛的恩尼須帖。我會盡自己的全力,照顧莎庫兒和她的孩子,絕對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遠離苦難,受盡呵護。」
我向一位永遠笑嘻嘻的猶太兌幣商換了五枚威尼斯獅子金幣。接著,我心事重重地走進鄰近的住宅區,這個區域的名字我還未提起過,因為我不喜歡:雅庫特拉,我過世的恩尼須帖與莎庫兒,還有她的孩子,就在此地他們的屋子裡等我。沿著街道疾走時,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似乎大聲斥責我,怪罪我在恩尼須帖過世當天被婚姻的美夢與計畫沖昏頭。接著,隨著冰雪消融,路旁一座噴泉池朝我耳裡低聲細語:「別把事情看得太認真,管好你自己的責任和快樂。」「一切都很好,沒問題。」角落裡一隻惡兆的黑貓一邊舔毛一邊反駁:「不過,每個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懷疑你涉入你姨丈的凶殺案。」
「基於我所屬的沙菲儀學派,允許離婚並不抵觸『聖書』或我的信條,因此我同意這位丈夫在戰場上失蹤四年的可憐莎庫兒的離婚訴請,」代理人.埃芬迪說:「我准許離婚。並且,在我的裁決下,萬一她的丈夫真的返回,他也不再擁有任何僭越的權利。」
我跨騎著我這匹情緒化、神話故事般的白馬,領導隊伍前進。當我們行經巷道時,我不時緊張地留意哈珊和他手下的身影,唯恐他們會從巷弄裡或陰暗的庭院門邊衝出來襲擊我們。我注意到年輕男子、鄰居長輩,以及陌生人們,雖然不完全了解怎麼一回事,卻停下手邊的事,站在門前朝我們揮手。隊伍誤闖入一個小市場,來到這裡,我才發現莎庫兒早已技巧地走漏祕密消息,使得她的離婚與再嫁很快廣為鄰里接受。人們的反應證實了這一點。興奮的蔬果小販不敢離開他五顏六色的茡薺、紅蘿蔔、蘋果太久,跑過來加入我們走了幾步便大喊:「讚美真主,願祂保佑你們兩人。」愁容滿面的商店老闆對我們微笑;麵包師傅一邊命令學徒刮掉烤盤的焦塊,一邊投給我們讚許的目光。雖然如此,我還是頗為擔憂,隨時保持警戒以防任何突襲,甚或任何無禮的詰問。因為如此,即使當我們走出市集,隊伍後面跟來了一群等著撿錢的吵雜孩童,我也絲毫不覺得生氣。從躲藏在窗戶、欄杆和百葉窗後面的女人臉上微笑看來,我明白這群喧嘩的孩童身上散發的充沛活力,支持、守護著我們。
我賞給開門的哈莉葉一筆慷慨的小費。莎庫兒穿著一件藍紅的禮服,戴著從頭頂垂至腳跟的粉紅新娘流蘇,在各種叫喊、啜泣、嘆息(一個女人在罵小孩)、哭號,以及「願真主保佑她」的叫嘆聲中,步出室外,然後優雅地騎上我們牽來的第二匹白馬。好心的理髮師在最後一分鐘替我找的手鼓手和嗩吶手,開始吹奏一首緩慢的婚禮樂曲,我們寒酸、哀愁、但又驕傲的隊伍於是出發上路。
接下來的圖畫,也就是第四幅,將描繪法官代理人在名錄上從容地寫下密密麻麻的黑字和-圖-書,登記離婚。接著,他交給我一份文件,上面聲明我的莎庫兒今後是寡婦的身分,就算立刻再婚也沒有問題。單單把法庭內的牆壁塗成紅色,或是用鮮紅色的邊框鑲在插畫周圍,還不足以顯示這一剎那我內心洋溢的幸福光明。我轉身跑出法庭的大門,穿過門口聚集的假證人和其他替自己的姐妹、女兒、甚至姑嬸訴請離婚的人群,很快踏上歸程。
「莎庫兒希望有一個迎娶隊伍,不管規模多麼小,接著舉行一場婚禮餐宴招待鄰居。我們已經燉好了一鍋杏桃乾杏仁肉飯。」
此時,我察覺席夫克、理髮師、甚至你們都懷疑我與我恩尼須帖的死有關(席夫克,當然,還疑心別的事情)。真是遺憾!我不顧他的抗拒,強迫親吻他,他不悅地一溜煙離開。在接下來的婚禮中,換上正式服裝的他,始終站在遠處充滿敵意地瞪著我。
我向待在房裡的婚禮賓客宣布,病痛的老人想要一個人獨處。大家連忙起身離開,走進隔壁房間,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男人,準備享用哈莉葉的肉飯和羊排(到這個地步,我再也分辨不出空氣中是屍體的臭味,還是百里香、茴香和煎羊排的香氣)。我步入寬廣的走廊,像個陰鬱的男主人若有所思地漫步穿越自己的屋子,接著打開哈莉葉的房門。房裡的女人看見一個男人闖入,驚惶失措,我無視於她們的存在,溫柔地望向莎庫兒。她見到我,眼睛喜悦地亮了起來。我說:「莎庫兒,你的父親叫你。我們已經成婚了,你該去親吻他的手。」
「這個嘛,」伊瑪目.埃芬迪說:「你為什麼不把錢包鬆開一點?」
「是我!」
儘管慌亂無措,但他仍保持一貫的自信,拿出一張紙條。我說不出話來,擔心是最糟的消息。然而,當我讀信時,一股冰凍的氣流冷卻了騷亂的內心:
我腦中響起第一天回到伊斯坦堡時在街上聽見的笛聲。除了憂傷,音樂中還含有一股活力。之後,在恩尼須帖一身睡衣平躺不動的幽暗房裡,當伊瑪目.埃芬迪為我們證婚時,我再度聽見這首旋律。
無論一場婚禮多麼匆忙——就算新郎已經夢想了十二年——有什麼比得上婚禮前的理容剪髮更能讓他忘卻一切煩憂,安然享受理髮師溫柔的雙手和玩笑的戲謔呢?我的腿引領著我,來到位於市場旁的理髮店。它位於阿克薩瑞一排頹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恩尼須帖、我的阿姨與美麗的莎庫兒幾年前一直住在這裡。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堡時,我曾遇見這位理髮師。我踏進大門後,他像伊斯坦堡所有好理髮師一樣擁抱我,不多問過去十二年我上哪兒去了,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雜談,最後並為我們的談話下一個總結,引述我們所謂人生的充實旅途最後必然抵達的終點。
然而,當遊行的群眾進入屋裡休息,莎庫兒和所有長者、婦女及孩童們(奧罕躲在角落不信任地瞪著我)卻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動談話。一時間,我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但是我很清楚戰爭過後那些衣服破碎、靴子、皮帶失蹤,臉、眼睛及嘴唇被狼和鳥扯爛、曝晒在太陽下的屍體,聞起來是何種氣味。那是一種過去時常灌滿我的嘴和肺、恐怖得教人窒息的惡臭,我絕不可能搞錯。
「我目前便處於這種窘境。」我接續話題說:「儘管情況人盡皆知,但所有證人都以『又不是義務,只是自願』的藉口,規避自己的責任,不願意上法庭。結果是,徹底忽略了我試圖援助的那些人迫切的問題。」
我直覺地匆忙行動。我朝院子大門丢了一顆石頭,卻丢歪了!我再朝房子丢了一顆。石頭落在屋頂上。我沮喪萬分,開始隨便朝屋子亂丟石頭。一扇窗開了,正是四天以前,星期三,我第一次透過石榴枝枒看見莎庫兒的二樓窗戶。奧罕露出臉,透過百葉窗的隙縫,我聽見莎庫兒責罵他的聲音。接著,我看見了她。我們滿心期盼地彼此對望片刻,我的美麗佳人與我。她是如此嫵媚動人。她比了一個我解讀為「等一下」的手勢,然後關上窗戶。
她興高采烈地準備向我講解其他所有菜色,但我打斷她。「如果婚禮非得辦得這麼鋪張,」我警告:「哈珊和他的手下將聽到傳言。他們會突襲這棟房子,羞辱我們,搞砸婚禮,而我們將束手無策。我們所有努力會因此白費。我們不但必須保護自己不受哈珊和他父親的騷擾,也要提防謀殺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惡魔。難道妳們不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