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下葬有一陣子了。」莎庫兒說:「我現在可以感覺到我可憐父親的靈魂正永遠離開他的軀體,升上天堂。」
她這麼謹慎是對的,我們站立擁抱的庭院裡還有別人:我們的上方,有一個堆滿傻笑的木工,正在為大廳的窗戶重裝百葉窗,原來的那一扇今天早上不知為何掉下去摔壞了。他一邊工作,一邊斜睨著我們和屋裡哭泣的女人。這時,一位忠實鄰居的兒子敲響庭院大門,大喊:「哈發糕來了。」哈莉葉連忙從屋裡跑出來替他開門。
「我會馬上查出來。」我說,猜測著莎庫兒心裡在想什麼。
我靜悄悄地溜進走廊,穿好鞋子走下樓梯。轉進廚房前,我聽見馬廄旁房門半掩的房間傳出奇怪的聲響,起了疑心。我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瞥進門裡,發現席夫克與奧罕綁住某個弔喪婦女的兒子,正用他們已故外公的顏料和畫筆在他臉上亂塗。「如果你想逃,我們會這樣打你。」席夫克說,打了男孩一巴掌。
噢,跟大家一起哭真是太暢快了!當男人們前往我親愛莎庫兒父親的葬禮時,女人們、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則聚集在屋子裡流淚哭泣;而我呢,也呼天搶地地加入大家的哀悼。一會兒,我與身旁的漂亮姑娘同聲哭號,靠在她身上前搖後擺;一會兒,我又轉換另一種心情,為自己的哀愁和淒涼的生活痛哭流涕。如果我可以每星期像這樣哭上一回,我心想,或許就能忘掉自己每天在街上遊蕩討生活的勞苦,忘掉被人嘲笑肥胖和猶太血統的辛酸,重新再生,變成一個說不定更聒噪的以斯帖。
看到莎庫兒甜甜地微笑,彷彿一切事情都照計畫進行,讓我很開心。
忽然間,我覺得離莎庫兒好遠、好陌生,就算我只是她眼中的那片雲,也不感到hetubook.com•com驚訝。唸完祈禱文後,美麗的莎庫兒立刻熱情地親吻我的雙頰。
我一把抓起我的包袱離開。還沒走兩步我就看見布拉克在馬路的盡頭。他剛從岳父的葬禮回來,從他容光煥發的表情看來,這位新丈夫還挺滿意自己的生活。為了不想破壞他的好心情,我離開馬路,走進一排樹叢,然後穿越吊死猶太人的花園,妹妹是著名猶太醫生情人的默許.哈門,被吊死之前就居住在此。每當行經這座讓人聯想起死亡的花園,我都會感到無限憂傷,以致於總是忘記我得負責替這棟房子找個買主。
她正從廚房往樓梯走去。我跟上她,知道她想私下與我講幾句話。
「高雅.埃芬迪與我父親之間並沒有任何嫌隙。高雅的葬禮那天,我們準備了哈發糕送到他家。我想知道怎麼一回事。」莎庫兒說。
「馬。」她說:「但是已故的高雅.埃芬迪只做鍍色的工作,從來不畫馬,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請他畫馬。」
「今後我該怎麼辦呀?」她說。
「去高雅.埃芬迪家裡,和他的遺孀閒聊,弄清楚他們為什麼沒有送哈發糕。趕緊回來告訴我妳的發現。」
你們老邁的以斯帖望著這幾匹潦草描出的馬匹,但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可是我不確定自己做得對不對。」她說:「所以我一直還沒有讓他靠近我。整個晚上我都守在我可憐的父親身旁。」
「你有任何口信要給哈珊嗎?」我說。
我覺得很尷尬,不是因為問了這個問題,而是我說話時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叫住哈莉葉,掀開她手裡那只瓶子的蓋子。「噢喔,」我說:「加開心果的粗麥哈發糕。」我嚐了一口,「他們還摻了橘子。」
我注意到他們旁和*圖*書邊站著一個瘦小、驚惶的金髮女孩,顯然是受欺負男孩的妹妹,不知什麼原因,我替她感到好難過。算了,別管,以斯帖!
如同一切命運乖舛的驕傲女人,卡比葉自然會懷疑所有訪客都是故意挑她最悲慘的時刻來可憐她;甚至更惡毒的,來見證她的痛苦,並暗自歡喜自己的情況比她好多了。因此,她不與賓客多寒暄,拋棄任何花言巧語,直接切入最核心的重點。以斯帖今天下午來有何貴幹,為什麼要趁卡比葉正準備小睡一會兒緩和悲痛的時候來訪?我知道她對最新的中國絲綢和布爾薩手帕毫不感興趣,所以甚至不用假裝解開包袱,便直接切入正題,轉達淚人兒莎庫兒的掛念。「妳的哀傷莎庫兒感同身受,但一想到她竟然無意間冒犯了妳,不禁更加深她的痛苦。」我說。
好一種表達歉意的方式。為了回應她的話,我提醒她,如果考慮到恩尼須帖.埃芬迪可能也是死於同一個「混蛋」手下,那麼她與莎庫兒的命運,以及她們的敵人,其實是一樣的。角落那兩個瞪著我看的大頭孤兒更透露出兩個女人另一個相似處。不過,無情的媒婆頭腦立刻提醒我,莎庫兒的處境可要美麗、豐富且神祕得多。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的想法告訴卡比葉:
「莎庫兒非常看重妳。」我拿出慣有的說詞。一排裝滿哈發糕的罐子排在裝著葡萄糖蜜的大陶罐和醃菜罐之間,我掀開蓋子,湊上去聞一聞或伸一根手指進去。我問這些是誰送來的。
「如果我把這張紙拿給莎庫兒,她一定很高興。」我說。
「以斯帖,」她說:「只要殺害我父親的凶手仍然逍遙法外,我與我的孩子將不會有片刻安寧。」
「已故高雅.埃芬迪的遺孀卡比葉,並沒有來弔問,也沒有傳話或是送哈www.hetubook.com.com
發糕過來!」
「哈珊聲稱你們的婚禮在法官眼中是無效的。」我說:「他送了這個給你。」
「莎庫兒要我告訴妳,如果她冒犯了妳,她很抱歉。」我說:「她想說她愛妳如姐妹,更如天涯淪落人。她希望妳想一想,幫助她。高雅.埃芬迪最後一晚出門時,有沒有提過他要與恩尼須帖.埃芬迪之外的人見面?妳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是要去見別人?」
她的第一個動作肯定了我之前說的話,不但如此,語調的抑揚頓挫說明她的刻意壓抑——為了隱瞞事實。
她不發一語照做。喝水前,我望進她哭得發腫的眼睛。
「這是在他身上發現的。」她說。
「可憐的恩尼須帖.埃芬迪,人家說他在莎庫兒的婚禮前就已經死了。」我下評論:「人們的嘴可不像布袋,可以綁得死牢,有些人甚至放話說其中另有陰謀。」
她從我的手臂裡抽身,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背誦一段長祈禱文。
卡比葉高傲地承認自己沒有問候莎庫兒,沒有登門拜訪致上慰問,或與她一同哭泣,也沒能準備任何哈發糕派人送去。她的驕傲背後,隱含著一絲藏不住的得意:很高興有人察覺到她的忿恨。逮住這一點,你們機敏的以斯帖企圖從中挖掘出卡比葉憤怒的原因和始末。
她打開一只柳編盒子的蓋子,裡面放著繡花針、幾塊布和一顆大核桃。她從盒子裡拿出一張折疊過的紙。
我很高興她沒有提起新丈夫的名字。
一顆豆大、瑩瑩發亮的淚珠從卡比葉濕潤的眼睛滑下臉頰,這一瞬間,你們好心腸的以斯帖下了一個決定,幫卡比葉找一個比她亡夫更好的丈夫。
由於我沒有多說,她親吻我兩側臉頰。站在庭院刺骨的寒風裡,我們互相擁抱,沒有移動。過一會兒,我輕撫我美和圖書麗莎庫兒的秀髮。
「先夫並不常跟我講他的這些憂慮。」卡比葉謹慎地說:「根據我所記得的,把它們拼湊在一起之後,我得到結論,所有事件的起因,全指向最後一晚引他去恩尼須帖.埃芬迪家中的那些圖畫。」
「如果莎庫兒真的那麼想看這些素描,叫她自己來拿。」卡比葉絲毫不帶感情地說。
「我親愛的孩子,好好地玩,別打架,好不好?」我盡力裝出溫柔的聲音說。
「我的寶貝,別怕。」我說:「每一朵雲都有一層銀亮的襯裡。看吧,你終於嫁人了。」
她誇張地猛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腳趾。接著她抬起頭,避開我的眼睛說:「願真主保佑我們遠離卑鄙謠言。」
「怎麼回事?」我唐突地問,壓低聲音一副好朋友分享祕密的樣子。
來到廚房,哈莉葉疑心地瞪著我。
「我哭得口乾舌燥,哈莉葉。」我說:「看在老天的份上,倒杯水給我。」
我檢查這張皺巴巴的粗紙,仔細端詳,看見用墨水畫出的各種形狀,被井水浸泡得暈開或褪色。我好不容易才看出那是什麼形體,這時,卡比葉說出我的想法。
「以斯帖,我好怕。」她說。
死亡的氣息也瀰漫著高雅.埃芬迪的房子,但沒有激起我任何的憂傷。我可是以斯帖呢,進出過千萬間房子,認識千百個寡婦;我知道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們,若不是沉浸於挫折和痛苦,就是充滿憤怒與抗拒(不過,所有這些折磨莎庫兒都經歷過)。卡比葉選擇了憤怒的毒藥,我很快明白這有助於我工作的進行。
哈莉葉喋喋不休地解釋誰送了哪一罐:「這是凱瑟利的卡辛.埃芬迪送的;這個嘛,是住在兩條街外的細密畫家部門助理送來的;那是鎖匠,左撇子漢姆地送的;那一罐是埃迪尼的少婦——」這時莎庫兒打斷和_圖_書她。
雖然嘴巴上說「別再來了」,但她隨即打開小紙條閱讀,這次她並沒有告訴我信中的內容。
猶豫不決的哈莉葉當然明白,恩尼須帖.埃芬迪死後,想要操控莎庫兒的念頭是沒望了。然而不久前,她卻是哀悼時哭得最真誠的人。
「少管閒事!」席夫克大吼。
我喜歡婚喪喜慶,因為我可以盡情地吃,而且能忘記自己是人群中的黑羊。我愛死了節日的千層酥餅、薄荷糖、杏仁甜麵包和水果乾;割禮儀式的碎肉飯和杯狀餡餅;蘇丹在競技場舉行慶典時的酸櫻桃蛋奶,婚禮上的所有食物;守靈時鄰居送來弔慰的芝麻、蜂蜜或各種口味的哈發糕。
沒花多久,卡比葉便承認她對已故的恩尼須帖.埃芬迪極為不滿,原因是他所編輯的手抄繪本。她說她丈夫,願他安息,並不願意為了多賺幾枚銀幣參與書本製作,但是恩尼須帖.埃芬迪卻說服他說這個計畫是蘇丹的旨意。雖然如此,她的先夫察覺到恩尼須帖.埃芬迪雇他鍍金的圖飾,漸漸從簡單的裝飾插畫發展成為完整的圖畫,不僅這樣,這些繪畫還包含了法蘭克異端邪說、無神信仰,甚至褻瀆神聖的痕跡。他漸感不安,並開始分不清是非對錯。遠比高雅.埃芬迪還要理智和謹慎的卡比葉小心地補充道,所有這些疑慮並非一夕之間迸發,而是逐漸產生。由於可憐的高雅.埃芬迪從不曾找到任何公然瀆神的證據,只好把自己的擔憂視為空穴來風,拋在腦後。此外,他透過更加虔誠來讓自己心安,從不錯過艾祖隆努索瑞教長的任何一場講道,也絕不漏掉每日的五次拜功。他明白工匠坊裡有幾個混蛋嘲笑他對信仰的全心奉獻,但更深知他們無恥的笑話源自於嫉妒他的才華和技藝。
她睜大眼睛直視著我,彷彿在說:你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