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我將被稱為凶手

我放聲大叫,近乎狂嗥。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出於戰慄,徹底領悟到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為什麼你一定要堅持純正?」布拉克說:「和我們一起留下來吧。」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賦和才華就夠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們嚇壞了,我心裡湧上一股新的自信。
在油燈的光芒下,我向他們攤開最後一幅畫。這幅畫,是我殺死恩尼須帖後從他家搜出來的。開始,我觀察他們望向跨頁圖畫時的表情,好奇又膽怯。接著我繞到他們身後,加入他們。凝視著圖畫,我全身微微顫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陣倏然的狂喜,使得我頭暈目眩。雙頁畫紙上,我們過去一年在各個角落繪製的圖畫——樹、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恩尼須帖看似拙劣的新構圖技法,大小不一,排列於畫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埃芬迪的頁緣鍍金;整體看起來,感覺好像我們不再是望著一本書裡的一幅畫,而是望出一扇窗戶,看向窗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中央,原本應該放上蘇丹殿下的位置,是我自己的肖像。我驕傲地端詳它一會兒。我不是非常滿意這幅肖像,因為我已經花費了好幾天時間,對著鏡子擦掉又重畫,還是達不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不過,我仍感到難以言喻的狂喜,因為在圖畫中,我不只是位於廣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於某種奧妙而邪惡的理由,我看起來比真實的自己更為深沉、複雜而神祕。我只希望我的藝術家弟兄們能體會、了解、分享我的無限欣慰。我不但是萬物的中心,好像一位沙皇或國王,同時又是我自己。如此的處境一方面滿足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我的尷尬。慢慢地,這兩種對立的情緒終於互相平衡,我平靜下來,盡情享受圖畫帶來的暈眩快|感。不過我也知道,若要這股快|感臻至頂點,我必須徹底呈現臉上和衣服上的每一個痕跡、所有皺紋、陰影、痣和疣,從我的鬍髭到衣服縫線的種種細節,所有的顏色和明暗,都必須精雕細琢到最瑣碎的細節,細膩到只有法蘭克畫家的技巧才能呈現。
「我們從小就認識高雅.埃芬迪。他是個整齊、安靜、平凡、無趣的人,和他的鍍金作品一樣。當時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來甚至比我們認識的高雅還要遲鈍、天真、虔誠,也更為膚淺。」
「只要我願意,可以當場砍斷你的脖子。」我說,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是為了莎庫兒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打算饒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視她。向我保證!」
我斜睨了布拉克一眼,他立刻明白我會這麼做,於是放開我。我的心臟開始狂跳。
聽見他們附和我時,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原本想說這是因為他們的關愛,我根本配不上,柔軟了我的心,但不是。我原本想說這是因為我再次聽見身體重擊井底的聲響,在我殺了他拋入井裡時砰然響起,但不是。我原本想說這是因為我回想起成為殺人凶手前的快樂生活,我曾經和大家一樣,但不是。一個影像浮現心底,童年時經常出入我們鄰里的瞎眼老人:每當他出現時,我們這些小孩總是站在遠處的飲水池邊觀望他。他會從污穢的衣服裡拿出一只骯髒的長柄鐵杯,然後呼喚我們:「我的孩子,誰能幫一個瞎眼老頭,拿這只水杯去池子裡舀點水?」沒有人幫他時,他會說:「好心有好報啊,我的孩子!」他眼珠的虹膜早已褪去了顏色,幾乎和他的眼白混成一片。
想到自己將會像這位瞎眼老人,我的心情激動難耐,飛快地供出殺害恩尼須帖.埃芬迪的過程,毫不加油添醋。我對他們既沒有太誠實,也沒有太保留:我找到一個中庸之道,讓自己不致於太激動,也讓他們相信我當初到恩尼須帖家中並非為了殺他。我希望澄清這不是蓄意謀殺。我一面設法說服自己:「若一個人心中不存惡意,絕不會下地獄。」一面向他們解釋其中的意圖:
「我們若不想被我們的父親,奧斯曼大師,出賣並殺害,那麼就得先下手為強。」
經過巴耶塞特清真寺後,我站在海岬邊望著金角灣:地平線上方逐漸亮了起來,但水色依舊深黑。兩艘漁船、捲起船帆的貨船和一艘廢棄的遠洋帆船,在看不見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離開。奪眶而出的淚水,是由於金針的刺痛嗎?我告訴自己去夢想在印度斯坦的未來,我的才華將創造出多麼輝煌的作品,我將因此享受多麼輝煌的生活!我離開馬路,穿越兩座泥濘的花園,來到一間綠樹圍繞的老舊石屋下。當我作學徒時,每個星期二會來到這間屋子迎接奧斯曼大師,然後扛著他的包袱、卷宗、筆盒及寫字板,以兩步的距離跟在他身後,一起前往工匠坊。這裡完全沒變,除了院子裡和路旁的梧桐樹濃密了許多,高大的樹木帶給房子和街道一股莊嚴、權力及財富的氣氛,讓人回想起蘇里曼蘇丹寄居此地的時光。
布拉克從腰帶裡抽出一樣物品:一根尖端銳利的長針。不假思索地,他把它拿到我面前,作勢要戳入我的眼睛。
眾人陷入恐慌,因為我的話無可辯駁。我們沉默不語。我繼續踱步,心裡惶恐不已,擔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語都白費了,趕緊對自己說:「快說個阿發西亞謀殺西亞夫敘的故事來改變話題吧。可是故事是關於背信忘義,我怕不適合。那麼,談談胡索瑞夫的死吧。」好吧,不過,我是該講菲爾多西《君王之書》的版本呢,還是內札米在《胡索瑞夫與席琳》一書中的故事?《君王之書》的悲劇焦點,在於胡索瑞夫的哀痛頓悟,潛入他寢室的凶手竟是自己的兒子!胡索瑞夫孤注一擲,藉口說他想做最後的禱告,吩咐貼身僮僕去取水、肥皂、乾淨的衣服及膜拜塾。男孩不明白主人其實是派他去求救,反而天真地離開房間準備這些物品。等到房裡只剩下胡索瑞夫,凶手立刻反鎖房門。在《君王之書》最後的這個場景中,菲爾多西語帶厭惡地描寫被共犯看見正在殺人的這位凶手:他全身惡臭、毛髮濃密、大腹便便。
「我能感覺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為殺了兩個人,而是我畫出如此的肖像。我懷疑我之所以殺死他們,其實是為了創作這幅畫。可是如今,孤獨之感讓我恐懼。如果一位細密畫家去模仿法蘭克大師,卻又無法達到他們的精湛,只不過更像個奴隸。現在的我想盡辦法逃離這個陷阱。當然,你們都知道:總而言之,我殺死他們兩人,是為了讓工匠坊像從前一樣延續下去,阿拉必定也知道這一點。」
「是啊,」鸛鳥說:「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國家。」
我確信你們早已發現我始終努力隱藏的身分。即便如此,不要訝異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輩大師的作風,他們藏匿自己的簽名不是為了隱瞞身分,而是出於原則及對自己老師的尊敬。興奮難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院的漆黑房間。我提著油燈,替自己黯淡的影子開路。難道黑暗的簾幕已經開始蓋住我的雙眼了嗎,還是這裡的房間和走廊真的這麼黑?我還剩多少時間,幾天,幾星期,才會完全失明?我與我的影子在廚房的鬼魅中停下腳步,從一個骯髒櫥櫃的乾淨角落拿出畫紙,接著轉身回去。布拉克跟在我身後以防萬一,但忘了帶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許,該考慮在自己失明之前,揀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他們猛然出手抓住我的雙腿,衝勁之大我們四個人全摔在地上。一陣短暫的扭打掙扎之後,我被他們三人仰天壓倒在地板上。
「你會拿出最後一幅畫嗎?」布拉克說。
由於通往港口的路不遠,在魔鬼的誘惑下,我滿懷興奮,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讓我度過四分之一世紀歲月的工匠坊及它壯麗的拱廊。我沿著從前作學徒時跟隨奧斯曼大師行走的路徑:走下春天時彌漫菩提花幽香的射手街、經過大師買圓肉餡餅的麵包店、爬上兩旁排列著乞丐和溫桲樹及栗樹的山坡、穿越百葉窗緊閉的新市場、大師每天早上問候的理髮師、行經夏天時賣藝人搭帳篷表演的空曠平地、走過氣味難聞的單身漢公寓、鑽過霉味濕重的拜占庭拱廊、來到亞伯拉罕帕夏的宮殿和盤繞著三條蛇的石柱(我畫過它上百遍)、經過一棵梧桐樹(我們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繪它)、穿入競技場、走進栗樹和桑樹的綠蔭裡,每天早晨,枝葉中總是擠滿了撲翅亂飛、高聲啁啾的麻雀和喜雀。
「因為你們將畢盡餘生仿效法蘭克人,只希望藉此取得個人風格。」我說:「但正是因為你們仿效法蘭克人,所以永遠不會有個人風格。」
如今我和-圖-書同情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我向你保證。」他說。
當我像個賊穿越阿克薩瑞時,隱約可見地平線泛出第一道天光。我第一個行經的公共飲水池對面,在交錯的小巷、窄道和牆壁間,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達伊斯坦堡時居住的石屋。透過微掩的庭院大門,我再度瞥見那口井,曾經有一個深夜,我差點在罪惡感的驅迫下朝它縱身一躍,因為十一歲的我,居然尿濕了一位慷慨好客的遠親為我鋪設的床墊。等我來到巴耶塞特,只見周圍所有店鋪全都肅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淚濕的眼睛:鐘錶店(我時常拿故障的時鐘來這裡修)、賣瓶瓶罐罐的店(我從店裡購買沒有花紋的水晶燈、蛋奶杯和小瓶子,帶回去在上面繪飾花草圖案,再偷偷賣給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陣子我很習慣往那邊跑)。
「如果你能在眼睛凝結血塊之前告訴我們,明天早上你就可以盡情觀看世界最後一眼。」布拉克說:「是啊,雨勢已經減弱了。」
「沒有一個穆斯林會因為無意間犯了一個罪,就感到如此內疚折磨。」我說:「一位虔誠的穆斯林曉得真主是公正而明理的,祂會分辨僕人的內心真意。只有腦袋像豆子的白癡,才可能相信不小心吃到一口豬肉就得下地獄。總之,一位真正的穆斯林明白,打入地獄的恐嚇是用來嚇別人的,而不是針對自己。高雅.埃芬迪就是故意這麼做,你們懂吧,他想嚇唬我。教他可以這麼做的人正是你的恩尼須帖,當時我恍然大悟。現在,老實告訴我,我親愛的彩繪弟兄們,鮮血是不是已經在我眼裡凝結,我的眼睛是不是失去了顏色?」
「現在放開我,」我大叫:「讓我再看世界最後一眼。」
「根據傳說,有些人的眼睛會凝結血塊,有些人不會。如果阿拉讚賞你的藝術成就,他將賜予輝煌的黑暗,帶你到他的國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見的將不再是這個醜陋的世界,而是祂眼中的燦爛景色。如果祂不讚賞你,則你將繼續像現在這樣看見世界。」
「你的恩尼須帖被殺的原因,是因為他害怕了。」我說:「就像你一樣,他開始聲稱手邊正在進行的最後一幅畫,並沒有違逆宗教或聖書……剛好給艾祖隆教徒一個好藉口,長久以來,他們一直焦急地尋找任何違逆宗教的證明。高雅.埃芬迪與你的恩尼須帖是一對完美搭檔。」
他們坐在原地沒有動。我把匕首的尖端戳進布拉克的鼻孔,仿效傳說中刻卡夫斯的作法。當鮮血開始滲出時,他求饒的眼睛流下痛苦的眼淚。
事情來得太快了,一開始我甚至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我的右眼感覺到一陣銳利的短暫痛楚;我的前額猛然一麻。接著一切回復原來的樣子,然而恐懼已在我心底紮根。雖然油燈已被移到一旁,我依舊能夠清晰地看見面前的身影果斷地舉起金針,插入我的左眼。他才剛從布拉克手裡搶過金針,這次下手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明白金針輕而易舉地穿透我的眼球時,我癱在地上無法動彈,只能任由同樣的燃燒痛楚襲來。前額的麻木似乎擴散至整個腦袋,不過,金針被抽出來後便停止了。他們輪流看了看金針,又看了看我的眼睛,彷彿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等眾人終於了解降臨在我身上的慘劇後,騷動停下來,壓住我手臂的重量也減輕了。
「我將在印度斯坦發揮我真正的藝術成就。」我說:「給阿拉評斷的圖畫,我才要開始進行。」
「東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我學已故的恩尼須帖用阿拉伯語說。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聲,嚇得他跌坐回去。確信自己能安全逃離修院後,我快步走向大門。跨出大門前,我急躁地吐出準備好的臨別箴言:
他的聲音尖銳刺耳。他說我手裡那把染血的紅寶石柄匕首是他的,他的姪兒席夫克與莎庫兒共謀從他家裡把它偷走。我手裡的匕首清楚證明了我是布拉克的同黨,昨天夜裡闖入他家綁架了莎庫兒。這個傲慢、狂怒、聲音尖銳的男人知道布拉克有一些畫家朋友,所以來到工匠坊圍堵他們。他揮舞著一把泛著奇異紅光的閃亮長劍,暗示他有許多恩怨必須跟我算帳,無論究竟是什麼。我本想告訴他其中必有誤會,卻看見他臉上失控的憤怒。他的眼神告訴我,他隨時會猛然揮劍殺死我。我多麼想說:「求求你,住手。」
「多虧了你的恩尼須帖,我們全都明瞭『肖像』的意思。」我說:「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們能無憂無懼地敘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現我們最真實的生活樣貌。」
布拉克驚恐萬分,以為他們想奪走他手裡的金針,以為我們聯手對抗他。頓時一陣混亂。我只能努力把頭往上抬,避開逼近眼前隨時可能發生意外的金針搶奪戰。
最後那一瞬間,一方面因為布拉克動了,一方面我中途轉向,匕首砍入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驚駭中,我望著我的手臂幹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布拉克的肉裡,只露出刀柄。我拔出匕首,傷口頓時綻放一朵豔紅。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既羞慚又恐懼。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後失明,我知道屆時再也沒有機會對任何一位細密畫家弟兄報仇。
「不准動!」
「我正從咖啡館要回家,倒楣的高雅.埃芬迪上前跟我攀談。他神智不清,而且非常激動。開始我很可憐他。現在先放開我吧,等會兒我再仔細告訴你們。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後,這裡都再也不會有我們的容身之處。」我說:「就算奧斯曼大師真的瞎了,或過世了,從此可以任意畫我們喜歡的,在法蘭克的影響下接納自己的瑕疵和特質,試圖追求擁有個人的風格,也許這麼一來會比較像自己,但那終究不是我們。不,就算我們堅持學前輩大師那樣繪畫,解釋說唯有如此我們才是真實的模樣,然而,蘇丹殿下,他甚至連奧斯曼大師都可以背棄,當然會找別人來取代我們。再也不會有人看我們的畫,別人對我們只有憐憫。咖啡館的遇襲更是在我們的傷口上撒鹽,因為事件的發生將有一半怪罪到我們細密畫家頭上,我們誹謗了受人敬重的傳道士。」
「只不過現在,你們不能用把我交給劊子手這個辦法,來解決你們的麻煩。」我說。我把匕首的尖端舉到布拉克臉前,作勢要戳他的眼珠。「把帽針給我。」
工匠坊的厚重大門緊閉。入口處或上方的拱頂迴廊下,都見不到半個人影。房子旁邊有幾扇以百葉窗遮蓋的小窗,以前我們作學徒的時候,每當工作得窒悶無聊,總會望出窗戶,盯著外頭的樹木發呆。然而我只來得及抬頭瞥了一眼,就被人叫住。
我離開修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著布拉克的呻|吟。幾乎用跑的,我逃離泥濘濕滑的花園及黑暗的街坊。帶我前往阿克巴汗工匠坊的帆船,將在晨禱的召喚之後出航,我必須及時趕到帆船碼頭,搭乘最後一艘駛往帆船的划艇。我大步快跑,淚水從眼中奔流而下。
「難道抗拒不了這種誘惑的折磨?」我說:「等這場浩劫散播開來,任誰都沒有能力阻擋歐洲人的技法。」
雖然這麼說,但是隨著我的尖叫持續不停,他們愈來愈緊張。我不再感覺任何疼痛,滿腦子所能想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被針刺穿了。
焦黑一片的咖啡館廢墟附近沒有半個人,美麗的莎庫兒和她的新丈夫——此時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裡也沒有人。我衷心祝福他們幸福美滿。自從雙手染血後,這些日子來每當我在街上遊蕩,伊斯坦堡的每一條狗、每一棵蔥鬱的樹木、每一扇百葉窗、每一支黑煙囪、每一個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憂鬱、早起趕到清真寺參加晨禱的路人,瞪著我的眼神總是充滿憎惡。然而,自從供出罪行,並決心拋棄這座唯一熟悉的城市後,他們全都投給我友善的目光。
「看起來毫無改變。」
我感到無比懊悔與憤怒,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先前說的一切全是白費唇舌,沒發現他們事先已經達成協議;第二,我沒有逃走,想像不到他們的妒意竟然強烈到這種地步。
鸛鳥害怕接下來輪到他,聰明地逃進漆黑的內室。我高舉油燈追上去,但是馬上感到膽怯而轉身回來。最後,在向蝴蝶道別、離開他之前,我吻了他。可惜瀰漫在我們之間的濃稠血腥味,讓我無法盡情吻他。不過,他注意到淚水從我眼中滑落。
其中一個人坐在我的膝蓋上,另一個人按住我的右臂。
說到這裡,我知道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也向他們坦hetubook.com.com白:「如果你們在我的處境,也會為了拯救所有藝術家弟兄們,做出同樣的事情。」我自信滿滿地說。
「我特此賜予你莎庫兒。」我說。
我們也是,如同哀傷的後宮嬪妃,追憶著蘇丹下賜的皮毛滾邊長衫與塞滿金幣的錢袋。他送這些禮物給我們做為酬庸,答謝我們節慶時呈獻給他的彩繪雕花箱盒、鏡子與盤子、紋飾駝鳥蛋、剪紙畫、單頁圖片、幽默書籍、遊戲紙牌和手抄繪本。那些認真工作、辛勤勞苦、清心寡慾的年長藝術家們,而今安在?他們從來不會幽居家中,心機深重地隱藏自己的技巧,唯恐自己的兼差被人發現;相反地,他們每天都會來工匠坊,從不缺席。那些謙卑地投注畢生心力,勾勒枝微未節的年老細密畫家們,而今安在?他們終生致力繪畫城牆上錯綜複雜的圖案、肉眼幾乎難以辨別差異的柏樹葉片,以及填滿畫面空白的七葉草。那些才華平庸,卻從不嫉妒他人的畫師們,而今安在?他們了解真主賜予某些藝術家才華和能力,賜予另一些藝術家耐心和恭順,誠心接受祂的旨意中的智慧與正義。我們眼前再度浮現這些父親般的大師,其中幾位身形佝僂,但永遠面帶微笑,有幾位老是輕飄飄又醉醺醺,還有一些不時就想誘拐未出閣的閨女。隨著我們一點一滴回想,慢慢地,我們學徒時期和畫師初期在工匠坊生活的種種細節,再度從塵封的記憶中甦醒。
雨水繼續打在苦行僧修院的屋頂上,我來回踱步。突然間,我脫口而出下面的話: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其他人正在低聲交談,說我的壞話。
布拉克跨坐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緊緊壓住我的肚子和胸膛,並用雙膝釘住我兩邊的肩膀。我完全無法動彈。所有人都楞在原地不動,重重地喘氣。我腦中想起一段過去的事:
「我同情美麗的莎庫兒,因為她別無選擇,只能嫁給你。」我說:「如果我沒有被迫殺死高雅.埃芬迪,拯救你們大家免於毀滅,她早已嫁給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的確,我最透澈了解她父親告訴我們的歐洲畫家故事。現在仔細聽我想對你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們這些想靠技藝和尊嚴為生的細密畫師,伊斯坦堡再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沒錯,我終於看清了事實。就算我們降低身分模仿法蘭克大師,遵循故恩尼須帖和蘇丹殿下的旨意,也會綁手綁腳,不只是因為有像艾祖隆教徒或高雅.埃芬迪這些人的阻礙,也因為我們內心不可避免的怯懦,使得我們窒礙難行。就算順從魔鬼的左右,堅持下去,棄絕過去所有傳統,企圖追求個人的風格和歐洲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費力氣,我們終究會失敗——正如我費盡畢生能力和知識,還是畫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畫像。這幅甚至一點也不像我的粗糙自畫像,告訴我一件我們都心知肚明但始終不願承認的事實:法蘭克人的嫻熟技巧需要經過好幾世紀的磨練。如果屆時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書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畫師手中,他們看了一定會輕蔑地冷笑,而威尼斯總督也將附和他們的奚落——別無其他。他們會嘲諷鄂圖曼人放棄身為鄂圖曼人,並且從此不再害怕我們。如果我們能繼續依循前輩大師的道路,該有多好!可是沒有人想要,高貴的蘇丹殿下不要,布拉克.埃芬迪也不要——憂鬱的他渴望擁有一張寶貝莎庫兒的肖像。這麼一來,你們終其一生只能乖乖模仿歐洲人!在你們的價品畫上驕傲地簽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輩大師試圖描繪真主眼中的世界,為了隱藏個人的身分,他們從不簽名。相反地,你們為了隱藏自己的沒有個人特色,不得不在畫上簽名。然而,有另一條出路。你們大概都接到徵召了,只不過一直瞞著我:印度斯坦的蘇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高金禮聘全世界最優秀的藝術家,美言勸誘他們投效他的宮殿。很顯然,慶賀伊斯蘭曆第一千年的紀念手抄本,將不是由伊斯坦堡編纂,而會來自阿格拉的工匠坊。」
我們提出對哪幾幅圖畫引以為傲,而且如果手邊有複製版的話,會想隨時再拿出來欣賞,就像布拉克.曼密大師自己的收藏一樣。他們提起《技藝之書》中的一幅宮殿畫,畫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色塗料彩飾,預言著世界末日的到臨,然而營造出這股氛圍的並非金彩本身,而是高塔、圓頂和柏樹之間的色調變化——展現金彩使用的細膩精巧。
一開始,我察覺哀號不僅使我略微平復,對他們也一樣。我的聲音拉近了彼此。
剎那間我以為他會揍我,但在短短的片刻,我也知道關於恩尼須帖的遇害,美麗莎庫兒的新丈夫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他不會打我,就算當真動手,對我而言也不再有任何差別了。
「當今時代,一位良心清白的藝術家必須害怕的事情可多了。」布拉克自以為是地說:「的確,沒有人可以反對裝飾藝術,但是圖畫為我們的信仰所禁止。過去波斯大師的插畫,甚至赫拉特偉大畫師們的經典作品,因為終究被視為頁緣裝飾的延伸,不會有人反對。人們認為它們的功用在於加強文章之美與書法之雅。而且,老實說,誰會去看我們的飾畫?然而,當我們開始使用法蘭克的技法後,我們的繪畫變得不再著重裝飾花紋或繁複圖案,而更接近簡單明瞭的肖像。這正是榮耀的古蘭經禁止、我們的先知反對的行為。蘇丹殿下與我的恩尼須帖都非常了解這個道理。我的恩尼須帖便是因此遇害。」
「我聽說他後來與艾祖隆教徒走得很近。」布拉克說。
當然了,他唯一的快樂來源不是藝術成就,而是美麗的莎庫兒。我把染血的匕首從布拉克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對準他的頭高高舉起,像一個劊子手舉刀準備砍下死刑犯的腦袋。
「你們不確定,對不對?」我說,洋洋得意:「即使你們暗中相信我們繪製的圖畫中,隱含污蔑的痕跡或褻瀆的陰影,也不願意接受這個想法,更不會說出來,因為如此一來,等於親手把證據交給指控你們的艾祖隆信徒等宗教狂熱分子。另一方面,你們也無法大聲宣稱自己如初降的新雪般純潔無瑕,因為這麼一來,意味著必須放棄令人目眩神迷的驕傲,放棄那種參與一項隱匿、神祕、禁忌行動的沾沾自喜。我後來才發現自己享受著這種驕傲。你們知道我是如何察覺的嗎?當我半夜帶可憐的高雅.埃芬迪到這間苦行僧修院的時候!我藉口說在路上走這麼久快凍僵了,帶他來這裡。事實上,我很高興向他展示我是一個自由思考的卡連德里懷舊人士,甚至,我渴望成為一位卡連德里。我想讓高雅知道我是苦行僧教派的殘餘追隨者,這個教派奉行雞|奸、吸食大麻、流浪等各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我以為等他發現這個事實,會更加害怕並尊敬我,從此嚇得不敢再到處亂說話。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結果正好相反。我們弱智的童年友伴憎惡這個地方,並且很快認定,各種有關你恩尼須帖的褻瀆指控都千真萬確。所以,我們摯愛的學徒同儕,本來還哀求著:『幫助我,告訴我,我們不會下地獄,讓我今晚睡得安穩。』卻轉為用一種全新的恐嚇語氣強調:『一切終歸是邪惡。』他堅信艾祖隆的教長傳道士將得知,我們在最後一幅畫中悖離了蘇丹殿下原初的命令,屆時殿下也絕不會容忍此等罪行。要說服他一切都是子虛烏有是不可能的。他將向傳道士的昏庸追隨者全盤托出,誇大恩尼須帖的荒誕思想、公然冒犯宗教,以及把魔鬼畫成迷人的模樣等等,而他們自然會相信他的每一句無稽之談。不用我多說,你們也知道,自從成為蘇丹殿下眼前的寵兒之後,不只藝術家,整個工藝匠社群對我們都又羨又嫉。如今他們將幸災樂禍地異口同聲道:『細密畫家們已經陷入異端邪說。』不僅如此,恩尼須帖與高雅.埃芬迪之間的合作更證明了大家的誹謗是正確的。我之所以說『誹謗』,是因為不相信我的弟兄高雅針對這本書及最後一幅畫的指控。就算當時,我也不能容忍有人指責你已故的恩尼須帖。我認為蘇丹殿下放棄奧斯曼大師,轉而偏愛恩尼須帖.埃芬迪,是頗為正當的抉擇。我甚至相信,如果不是到狂熱的地步,恩尼須帖口沫橫飛對我描述的法蘭克大師和藝術技巧。過去,我曾經深信不移,認為我們鄂圖曼藝術家可以隨心所欲地採用法蘭www.hetubook.com.com克的技法,或者前往國外參觀學習,信手捻來,沒有困難——無需與魔鬼交易,也不會為自己招來災禍。未來的日子光明可盼。你的恩尼須帖,願他安息,取代了奧斯曼大師,成為我的新父親,引導我走向新的生活。」
我的腦袋跌落在泥濘的地上,從這裡,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圖畫和塞滿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緊抓住它們不放。它們都在我身後,朝向下坡的方向,通往我永遠抵達不了的海洋與帆船碼頭。我再也無法轉頭看它們一眼,或整個世界。我拋開它們,任憑我的思緒帶我離開。
怎能不令人震撼?
我甚至還來不及舉起我的匕首,只是抬高拿著布包的那隻手。
我們依依不捨地討論彼此最喜愛的愛情與戰爭場景,回想它們令人驚豔而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彷彿它們是我們難以忘懷卻又遙不可及的親身經歷。星夜下情侶幽會的隱祕花園浮現我們眼前:青蔥的樹木、璀璨的飛鳥、凝結的剎那……我們看見腥風血雨的戰場,真實得有如驚醒我們的惡夢:斬為兩半的軀體、戰馬的盔甲濺滿斑斑血跡、俊美的士兵彼此揮刀殘殺、纖手小口鳳眼的女子垂著頭站在虛掩的窗邊目睹整場殺戮……我們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沙皇與大汗,他們的權勢和宮殿早已在歷史中灰飛煙滅。如同這些沙皇們後宮中相擁而泣的嬪妃,如今我們明白,我們的生命正逐漸走入記憶。然而,我們是否也會像她們一樣,從歷史走入傳奇?不敢繼續往下想,再往下想只會加深恐懼的陰影,被世人遺忘的恐懼——甚至比死亡還要可怕——於是我們轉移話題,詢問彼此最欣賞的死亡場景。
他們把油燈拿到我臉旁,凝神觀看,露出外科醫生般的關心和同情。
你們已經把我忘了,對不對?我何必繼續對你們隱藏自己的存在?這股語氣變得愈來愈強大,再也壓抑不住,我已習慣用它說話。有時候,我得用盡全力才克制得了自己,隨時提心吊膽,深怕緊繃的聲音洩露我的身分。有時候,我放縱自己無拘無束地暢談,任由嘴裡滔滔不絕湧出象徵第二個身分的語言——或許你們已經認出那人是誰了——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額頭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覺到,我身體吐露的這些輕聲細語,也將提供新的線索。
「似乎我確實擁有個人風格。當然,從他嘴裡說出這句話,絕非侮辱。我記得自己在羞愧之中思考著,這是否真的是讚美:雖然我認為風格代表了無師承和不光榮,但心中的疑慮不停啃蝕我。我不想要有任何風格,可是,魔鬼卻在一旁搧風點火,使我好奇極了。」
這永無止境的等待突然間不再令人嚮往,反而變得極端痛苦而冗長,我只渴望能夠結束這一刻。
「藝術家不該屈服於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說:「他應該畫他認為適合的,無需擔憂是東方還是西方。」
然而我的手臂卻不聽使喚,自顧自地行動,握緊匕首使勁朝布拉克砍下。
我已故的伯父有個流氓兒子,比我大兩歲——我希望他在搶劫商旅隊時遭逮捕,早已被砍頭。這頭嫉妒的禽獸,因為知道我的才識比他豐富又較聰明,總是隨便找藉口向我挑釁,不然就是堅持與我摔角。當他很快制伏我之後,會以同樣的方式把我壓倒在地,用膝蓋頂住我的肩膀。他會盯著我的眼睛,就像布拉克現在這樣,然後垂下一絲唾液,緩緩地對準我的眼睛,等待它一點一滴積聚。他非常享受觀看我把頭左甩右轉試圖躲避的掙扎。
布包落地。一氣呵成,動作流暢而毫無窒礙。長劍首先砍入我的手,接著貫穿我的脖子,切斷我的腦袋。
我心中歸納出下面的邏輯:只要我保持沉默,一切都會安然無恙!這個想法給我力量。他們再也藏不住一個事實,自從當學徒那天起,他們始終嫉妒我。無庸置疑地,我,上色的手法最純熟,線條畫得最直,鍍色的作品最佳。他們的強烈妒意讓我深愛他們。我向我摯愛的弟兄們微微一笑。
然而,沒有人在聽我說話。布拉克正在講述一個故事,一位憂愁的土庫曼酋長因為魯莽地向沙皇的女兒示愛,結果被放逐到中國十二年。雖然十二年來對愛人朝思暮想,但由於沒有她的肖像,他終究在眾多中國佳麗間遺忘了她的容顏。他的相思之苦轉變成為阿拉賜予的試煉。
「你怎麼知道?」
「當我問他同樣的問題時,他訝異地瞪大眼睛,好像在說: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這時我才明白我們的朋友老了很多,我們也一樣。他說,不幸的恩尼須帖在最後一幅畫中,厚顏無恥地使用了歐洲的透視法。畫中的物品不是依照它們在阿拉心中的模樣所繪,而是根據肉眼看見的形態——如同法蘭克人的畫法。這是第一道罪。第二道罪,則是把蘇丹殿下,伊斯蘭哈里發,畫成和一條狗等同大小。第三道罪,也是關於把撒旦描繪成相同的大小,甚至把他畫得模樣討喜。不過,比起這些,最嚴重的一道罪——在我們的繪畫中引進法蘭克技巧的必然結果——則是依照真人大小描繪蘇丹殿下的肖像,還畫出他臉上所有細節!正如偶像崇拜者的作為……或者,就好像基督徒畫在教堂牆壁上日夜膜拜的『肖像』一樣,那些無可救藥的異教徒,天生忍不住去崇拜偶像。這一點高雅.埃芬迪很清楚,畢竟你的恩尼須帖告訴過他許多關於肖像畫的事,於是他深信肖像畫是最嚴重的罪孽,並且將導致穆斯林繪畫的滅亡。我們一面走下街道,高雅一面跟我解釋這些話,我們沒有去咖啡館,因為他宣稱店裡的人誹謗崇高的傳道士.埃芬迪及我們的宗教。走著、走著,偶爾他會停下來尋求我的支持,問我這一切到底是否正確,有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法,我們是不是逃不過地獄酷刑。他不時突然悔恨交加地搥打胸脯,然而我絲毫不為所動。他是個假裝後悔的大騙子。」
「我們無能為力。」布拉克恬不知恥地說。
「什麼異端邪說?」
可是他已經出手了。
「而殺死他們兩人的傢伙就是你,是不是這樣?」布拉克說。
「你是說你毫無悔意?」鸛鳥的語氣好像剛聽完星期五的講道。
我在昔日夥伴的臉上察覺到恐懼、昏惑,以及吞噬我們全體的必然情緒:嫉妒。對於一個深陷罪惡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憤怒的憎惡,他們也羨嫉不已。
我的視力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消失,還好感謝上天,我仍然依稀可見。看得出我的問題讓他們楞住了。
「我們先別討論這一點。」布拉克說:「先描述你是如何謀殺高雅的。」
我來回踱步,腦子裡塞滿了話語。然而彷彿在夢中,我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怎麼回答?」
「我對高雅說:『我們回咖啡館去。』不過,我馬上察覺他不喜歡那裡,甚至害怕那個地方。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明白,和我們共同繪畫二十五年之後,高雅.埃芬迪已經與我們分道揚鑣,走上不同的道路。過去八、九年來,自從他結婚後,雖然仍常在工坊看到他,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他告訴我,他見到了最後一幅畫,畫中蘊含的深重罪孽我們一輩子都洗刷不掉。他斷言我們每一個人最後都會下地獄遭受凌遲。他既激動又害怕,覺得自己無意中犯下異端邪說,恐慌得幾近崩潰。」
「我很慶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說:「我也希望你們都能看看它。這裡。」
「快點告訴我們,」布拉克說:「那天夜裡你怎麼會巧遇高雅.埃芬迪?說了我們就放開你。」
布拉克恐嚇我,如果不交出最後一幅畫,就要割斷我的喉嚨。
不過,另外兩人並不支持布拉克的恐嚇。假使後來查出凶手另有他人,而蘇丹殿下得知他們無緣無故刺瞎了我,那時該怎麼辦?他們既擔心布拉克與奧斯曼大師的親密關係,又懼怕他對大師的不敬態度。他們試圖拉開布拉克的手,移開布拉克在狂怒中堅持對準我眼睛的金針。
多麼荒謬呼。我緊閉嘴唇,好像擔心如果自己張開口,事實就會順口溜出。某部分的我也了解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如果他們彼此達成協議,把我當成凶手交給財務總督,這麼一來他們就能逃過一劫。我唯一的希望只能仰賴奧斯曼大師,他或許會指出另一個嫌犯或另一條線索。可是話說回來,我能確定布拉克關於奧斯曼大師的說法都是正確的嗎?他可以先當場殺死我,之後再把罪名加在我身上,不是嗎?
我尚未失明。感謝上天我還看得見他們驚駭悲傷地注視著我,我還看得見他們的影子在修院和圖書天花板上茫然游移。我頓時覺得寬心,但又惶恐不安。「放開我。」我狂叫:「放開我,讓我再看一次這個世界,求求你們。」
「但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布拉克說。
「這必然是撒旦的旨意。」
「蘇丹殿下渴望編輯一本受到法蘭克藝術家影響的手抄本,彰顯他的威勢。」我執拗地繼續說:「事實上,你的恩尼須帖的企圖也不減於蘇丹,他想製作一本具爭議性的書籍,內容隱含禁忌,滿足他個人的驕傲。他在旅行途中看到法蘭克大師的繪畫,不禁感到一股卑躬屈膝的敬畏,於是深深迷戀上這種藝術風格,一天到晚向我們吹嘘——你一定也聽過那一大堆透視法和肖像畫的胡扯。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我們的書裡沒有半點褻瀆或不敬……他自己清楚得很,所以才假裝在編輯一本禁忌之書,滿足個人的虛榮……能夠在蘇丹親自首肯下領導如此危險的工作,其中的意義對他而言不下於法蘭克大師的圖畫。沒錯,如果當初我們作畫的意圖是為了公開展示,那麼或許真的有褻瀆的意味。然而,書中沒有任何一幅畫讓我覺得它抵觸宗教、背棄信仰、不敬,或甚至有一絲一毫的禁忌。你們有這些感覺嗎?」
「你的恩尼須帖故作神祕,好讓高雅.埃芬迪察覺自己涉入某件禁忌計畫。他遮住最後一幅畫,只向每個人顯露特定的一小部分,要我們在那裡作畫——他故意為這幅畫營造祕密的氣氛。異端邪說的恐懼根本是恩尼須帖一手灌輸進去的。最先散布褻瀆之罪的想法,造成眾人躁動恐慌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些一輩子沒看過手抄繪本的艾祖隆信徒。究竟,一位良心清白的藝術家何需懼怕?」
我的這個比喻,取自克曼的阿布.薩伊德,在他為帖木兒之子撰述的《歷史》一書中,收入許多設拉子與赫拉特前輩大師的故事。三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統治者吉罕沙皇舉兵東進,打敗當時帖木兒王朝自相殘殺的大小君主,擊潰軍隊,劫掠領地。接著,他率領手下戰勝的土庫曼游牧部落,穿越整個波斯,來到東方。最後,在阿斯特拉巴德,他擊敗亞伯拉罕——帖木兒之子沙皇魯乎的孫子。占領果兒更之後,他派遣軍隊進攻赫拉特城。根據克曼的歷史學家記載,這場戰爭,不只撼動全波斯,更消滅了帖木兒王室至此全勝無敵的勢力;這個王朝,半世紀以來統治了半個世界,領土從印度斯坦延伸到拜占庭。赫拉特的圍城,造成空前的毀滅災難,男女老少哀鴻遍野,整座城市宛若人間煉獄。歷史學家阿布.薩伊德以某種殘酷的快|感,向讀者描述圍城的場景:黑羊王朝的吉罕沙皇進入他攻占的城堡,冷血地殺光所有帖木兒的後裔;他到眾沙皇和王子的後宮挑揀嬪妃,把她們納入自己的後宮;他無情地隔離各個細密畫家,強迫他們服侍他自己的繪畫大師,充當他們的學徒。阿布.薩伊德的《歷史》寫到這裡,筆鋒一轉,不再描寫躲在城堡高塔的牆垛後,試圖反擊敵軍的沙皇和戰士,而把焦點轉向工匠坊的細密畫家們;身陷畫筆和顏料堆中的他們,等待著圍城達到恐怖的高潮,走向無法逃避的結局。他列出藝術家的姓名,一個接一個述說他們如何的舉世聞名,並且將永垂不朽。然而,如同沙皇的後宮佳麗們,如今早已為人淡忘的這群彩繪大師,困在工匠坊中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相擁而泣,共同回憶過去的幸福歲月。
我可憐的身體往前跑了兩步,留下身後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揮舞匕首;我孤零零的身體往旁一歪,癱倒在地;鮮血從脖子噴濺而出。看見眼前的景象,我才明白自己被砍頭了。我可憐的腳,渾然不覺有異,仍繼續走動,像垂死馬匹的腿無助地踢向空中。
我們也同意,蘇丹准許細密畫師在家工作,是一項錯誤的決定。我們回想起冬天傍晚,當我們在油燈和燭光下工作到眼睛痠疼時,御膳房會送來芳香甜美的熱哈發糕。我們含淚笑著回想起一位年老力衰的鍍金大師,因為雙手顫抖不止,無法再握筆或拿紙,但每個月都會來工匠坊探視,並且帶來一包女兒特地為我們學徒做的點心:浸飽糖漿的炸麵球。我們談論已故布拉克.曼密的精美畫作,他是奧斯曼大師前任的繪畫總督。他的葬禮過後幾天,人們進入他空蕩的屋裡,在他攤平做為午睡之用的薄床墊底下發現一捆卷宗,從裡面找到這些華麗的圖畫。
彷彿將不會有人打擾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後,污泥覆蓋的頭顱將繼續凝視這片引人愁思的斜面、石牆、咫尺天涯的桑樹與栗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所有歲月全部凝結在當下這一刻。
「現在告訴我,」我說:「我會失明嗎?」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布拉克說。
我對我的弟兄們微笑,他們全神貫注望著我的眼睛、聆聽我說話,好像我快死了。如同一個瀕死之人,我看見他們的身形逐漸模糊,離我遠去。
那些用了太多次,最後甚至成為學徒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又被丟棄的磨光板,到哪兒去了?那些被學徒們拿來玩「劍士」而磨鈍的長剪刀,又到哪兒去了?刻著大師姓名以免混淆的寫字板、中國墨水的芳香、寧靜中從咖啡壺裡傳來的微弱滾沸聲,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每年夏天,我們的虎斑貓會新生下小貓仔,我們從牠們的脖子與內耳剪下細毛,製成各式各樣的畫筆,這些毛筆哪兒去了?為了讓我們閒暇時可以學書法家那樣練習技巧,而發給我們的一大捆印度紙張,又在哪兒呢?還有一把醜陋的鐵柄畫刀,使用它必須事先得到繪畫總督的允許,如此一來,當我們需要用它刮掉嚴重的錯誤時,便能向全工匠坊立下警示作用,這把畫刀,現在在哪裡?處罰這類錯誤的儀式,如今還存在嗎?
「一位堅持純正的藝術家,總會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護。」
「把高雅.埃芬迪交給阿拉的天使之後,」我深思熟慮地說:「往生者臨終時對我說的一席話開始齧蝕我的心。導致我雙手染血的最後一幅畫,黑壓壓地籠罩腦海,於是,我決心看它一眼。我去找你的恩尼須帖,這些日子來他再也不召喚我們任何人去他家中。見到我之後,他不僅拒絕展示那幅畫,甚至表現出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態度。他嗤之以鼻,根本沒有哪幅畫或其他什麼神祕到會促成謀殺!為了阻止他的繼續羞辱,也為了引起他的重視,我向他坦白殺死高雅.埃芬迪並棄屍井底的人就是我。是的,接著他才對我認真起來,但還是一樣繼續羞辱我。一個羞辱自己兒子的人怎麼配得上當父親?偉大的奧斯曼大師或許會向我們發火、責打我們,但他從不曾羞辱我們。噢,我的弟兄們,我們背叛他真是大錯特錯。」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死亡。
「所有繪畫也都是真主的繪畫。」我接下去,替他講完赫拉特詩人哈地非的詩句:「可是,隨著歐洲技法的散播,人們將會推崇藝術家以親身經歷般的技巧,講述別人的故事。」
「你別抱太大的幻想,以為自己能夠擺脫法蘭克的影響。」布拉克說:「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勵他所有藝術家在作品上簽名?葡萄牙的耶穌會教士早已把歐洲的繪畫和技法引進了那裡,如今它們遍布各地。」
蠢蛋布拉克還在看畫,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盡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裡。我憤怒地扭轉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裡的匕首掉了下來,我從地上一把搶過來。
被砍頭前的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的是:船即將駛離港口了。一個催促我趕快的命令竄入心裡,就好像小時候母親催我「快一點」。母親,我的脖子好痛,全身動彈不得。
我才朝他跨出兩步,盡忠職守的布拉克已經撲向我。我的一隻手裡拿著裝滿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隻手的手臂下則夾著裝有圖畫的卷宗。太過小心保護我的物品,以致於我忽略保護自己。我眼睜睜地讓他抓住我拿著匕首的手臂。不過他也沒那麼好運,他絆到一張矮工作桌,陡然失去平衡。結果他不但沒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個人倚著它才不致跌倒。我用盡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掙脫他的掌握。他哀號著,怕我殺了他。接著,我一腳踩上他剛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慘叫。我朝另外兩人揮舞匕首,大吼:
他們拿匕首抵住我的喉嚨,我看到布拉克臉上立刻閃現一抹歡愉。他們打我一巴掌。匕首是不是割進了我的皮膚?他們又打我一巴掌。
其中一個人,我不想要你們知道是誰做出如此下流的行為,熱情地親吻我,好像在親吻渴求已久的情www.hetubook.com.com人。其他人把油燈拿到我們身旁,在燈光下觀察我們。對於我摯愛弟兄的親吻,我不得不以同樣的深吻回報。倘若我們逐漸逼近終點,至少讓大家知道我鍍色的工夫無人能比。找出我的圖畫,自己親眼瞧瞧。
「不幸的高雅.埃芬迪說他想和我談談,因為我是他唯一信賴的人。」
「八十年前,大師中的大師,偉大的畢薩德,預見一切將隨赫拉特的陷落而終結。為了不讓任何人強迫他以另一種風格作畫,他光榮地刺瞎自己的雙眼。」他說:「他從容不迫地把這根帽針插入自己的眼睛,再拔|出|來。沒多久,真主的華麗黑暗緩緩降臨祂鍾愛的僕人,這位擁有神妙之手的藝術家。沙皇塔哈瑪斯普把這根針,以及此時昏醉失明的畢薩德,偕同著名的《君王之書》,當作禮物,從赫拉特運到大不里士,呈獻給蘇丹殿下的祖父。一開始,奧斯曼大師並不了解為什麼沙皇會送上這個物品,不過如今,他終於想通了這份殘酷禮物背後的邪惡意旨與正直道理。奧斯曼大師明白蘇丹殿下想擁有歐洲大師風格的個人肖像,也察覺愛如己子的你們全部背叛了他,於是,昨天深夜,在寶庫裡,他拿這根金針插入自己的雙眼——仿效畢薩德。現在,如果我刺瞎你,這個卑賤的傢伙,你毀掉奧斯曼大師費盡畢生血汗建立起來的工匠坊,如果我這麼做,怎麼樣?」
「我殺死你的恩尼須帖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他無恥地逼迫偉大的奧斯曼大師去模仿威尼斯藝術家塞萬提歐;第二,因為我一時軟弱,降低姿態問他我是否擁有個人風格。」
布拉克叫我別想隱瞞。最後一幅畫在哪裡?快說!
「完全正確,」我對摯愛的蝴蝶說:「接受我一吻。」
「你的行為只替我們帶來更大的麻煩。」我摯愛的蝴蝶說。
難道這三個緊盯著我瞧的人,將是我在世上看到的最後一幕?我知道自己到死都不會忘記這一刻。接著我說出下面的話,因為除了後悔之外,我仍懷抱一線希望:
「如今我逃離伊斯坦堡,就好像當初伊本.沙克在蒙古的占領下逃離巴格達。」
他們描述一幅我們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從祂的腋下抓起祂,引領祂從叫拜樓頂升上天堂,先知的臉上露出昏惑和發癢的神情。圖畫的色彩晦暗,就連孩童們,乍見這個祝福的場景,也不免先因為虔誠的敬畏而顫抖,接著才恭敬地開懷大笑,好像自己被搔癢了。我則述說曾經為前任大宰相畫過一幅畫,紀念他弭平山區叛軍的功績;在頁面的邊緣,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頭顱,一顆顆畫得細膩而雅緻。我並不把它們當成普通屍體的腦袋,而是依法蘭克肖像畫家的態度,勾勒出每一張獨一無二的臉孔,刻下他們死前深鎖的眉頭,染紅他們的脖子,描繪他們微啟的嘴唇質問著生命的意義,張開他們的鼻孔吸入最後一口絕望的空氣,最後,閤上他們殷盼塵世的雙眼。藉此,我為畫面注入一股神祕的恐怖氤氳。
「若是這樣,你應該前往西方而不是東方。」嫉妒的鸛鳥說。
「一位藝術家非得先殺過人,才可能像你一樣高高在上嗎?」鸛鳥問。
「這樁事件,」我說,察覺自己說不出「謀殺」兩個字:「我幹下這樁事件,不只是為了拯救我們,更是為了拯救整個工匠坊。高雅.埃芬迪明白自己提出一個有威力的恐嚇。於是我祈禱全能的真主,懇求祂給我一個暗號,向我證明這個混蛋究竟卑鄙到什麼程度。我的祈禱應驗了,我告訴高雅願意給他錢,他露出貪婪的眼神,真主讓我看清了他醜陋的真面目。這些金幣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其實我在撒謊。我說金幣不在修院,被我埋在別的地方。於是我們出門。我帶著他穿越空曠的街道和荒涼的區域,腦中毫無頭緒究竟要走去哪裡。我不曉得自己在幹嘛,走著、走著,心裡愈來愈怕。漫無目標地晃了一圈後,我們回到一條先前走過的街道。這時,我們的弟兄高雅.埃芬迪,一輩子鑽研形式和重複的鍍金師,開始起疑。幸好真主賜予我一片祝融肆虐後的空曠廢墟,以及不遠處,一口枯井。」
第一幅閃過腦海的圖畫,是撒旦誘騙德哈克殺害自己的父親。根據《君王之書》最開始的描述,故事發生在世界初創的時代,凡事皆簡單明瞭,無需解釋。如果你想要羊奶,就去擠羊奶喝;如果你說「馬」,就騎上馬離開;如果你心中沉思「邪惡」,那麼撒旦就會出現,說服你殺死父親是件美妙的事。於是德哈克殺死了阿拉伯裔的父親模答斯,畫面優美,一方面因為過程單純,沒有掙扎;另一方面事件發生在夜晚一座華麗的宮殿花園,金色的星光溫柔地灑落青翠的柏樹和繽紛的花朵。
「每個人暗地裡都渴望擁有個人風格。」布拉克機伶地說:「甚至每個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肖像,就像蘇丹殿下一樣。」
「它們不會立刻失明。」布拉克語氣堅決:「相信我,奧斯曼大師刺穿了自己的眼睛後,還能夠辨識出裂鼻的馬。」
他開始惱怒地毆打我,好像我的回吻激怒了他。不過旁邊的人制止他。一時間他們有點猶豫不決,他們之間的一段混亂讓布拉克頗感不悦。似乎他們並不是對我生氣,而是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感到憤怒,因此,他們想向全世界復仇。
眼前的這一刻似乎永無終止,我發現觀看竟成為一種記憶。我想起以前接連好幾小時凝視一幅美麗圖畫時,內心的想法:如果凝視得夠久,你的心靈會融入畫中的時間。
他用空出來的手拿出金針,遞給我。我把它塞進腰帶。我狠狠盯著他羔羊般的眼睛。
不過我知道我還沒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動,但透過張開的眼睛,我依舊可以看得很清楚。
你們記不記得,有一位描邊師,每當他畫格線的時候,總喜歡鼓起臉頰——如果畫的線朝右邊,就鼓左頰;如果線朝左,就鼓右頰。一位喜歡自嘲的瘦小畫家,常常一邊上顏料一邊咯咯笑,喃喃自語:「耐心點,耐心點,耐心點。」一位年逾七旬的鍍金大師,花好幾個小時與樓下的裝訂師學徒聊天,宣稱把紅墨水塗在前額可以預防衰老。一位脾氣暴躁的大師,總把工作推給他單純的學徒,甚至隨意攔下任何路過的人,借用他們的指甲測試顏料的濃稠度,只因為自己的指甲已經塗滿了。還有一位肥胖的藝術家,他會拿鍍金時撥掃多餘金粉的毛絨絨兔子腳,梳理自己的鬍鬚,逗我們笑。這些人,如今身在何方?
從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著迷:街道微微往上傾斜延伸,牆壁、拱廊、工匠坊的屋頂、天空……圖畫就這樣愈遠愈模糊。
然而我感覺舒適自得!與眾人一起促膝敘舊,追溯過去二十五年的種種,我們想起的不是昔日的怨懟與仇恨,而是繪畫的美麗與喜悦。坐在這裡,我們彷彿等待著逼臨眼前的世界未日,在淚眼婆娑中彼此相擁,共同追憶美好的過往歲月,這幅景象也隱隱讓人聯想起後宮嬪妃的處境。
「好多個夜晚,當我來到這裡,在油燈的光芒下凝視這幅畫時,第一次感覺到真主已經遺棄了我,孤獨中只有撒旦與我為友。」我說:「我知道即使真的身處世界的中心——每當看見這幅畫,我都再次確定這是我的願望——即使畫中瀰漫的紅色燦爛輝煌,即使所有鍾愛的事物都圍繞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夥伴與貌似美麗莎庫兒的女人,就算擁有這一切,我依舊孤獨。我不怕擁有特質或個人風格,也不怕別人彎腰低頭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這些。」
儘管我滔滔不絕地試圖說服他們,我們的內鬨將無益於自身,卻只是白費唇舌。他們根本不想聽我說話。他們驚慌失措。只要能在清晨之前趕快決定究竟誰有罪,管它是對是錯,如此一來他們確信自己就能獲救,免除嚴刑拷打;同時,與工匠坊有關的一切都將回復從前,朝未來延續下去,不會改變。
遠處,一隻驕傲的小公雞啼了兩聲。我收好我的包裹、金箔、標準型手冊,把我的插畫放入卷宗夾。我心想或許可以用抵住布拉克喉嚨的匕首,一個一個殺死他們,然而,我對童年的朋友充滿了感情——包括拿帽針刺入我眼睛的鸛鳥。
接著,我們回想傳奇的魯斯坦,他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殺死了對戰三天的敵軍將領,然後才發現對方原來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蘇拉伯。畫中的情緒深深觸動我們每個人。魯斯坦看見對方的手臂上,戴著多年前他送給男孩母親的臂環,這時才認出眼前被自己的長劍砍得血肉模糊的敵人,竟是他的兒子,哀痛欲絕。魯斯坦悔恨地搥打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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