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兒了?」我倆同時問道並幸福地相視一笑。
「我有點擔心,去了店裡,買了這個包包留作紀念。」
謝娜伊女士說:「凱末爾先生,請進。」
她說:「我就是不能確定這點,但我還是要說。」她臉上出現堅決的表情,就像一個知道箭已離弦,從此再也無法掩飾內心感受的人那樣。「如果你不好好對我,我會死的。」
當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時,不僅是卡在車裡死去的那個女人(是的,她肯定已經死了),可能撞見熟人的擔憂也讓我不安,我們離開了那裡。一輛警車終於開過來。當我們沉默地沿著警察局所在的街道一路上坡朝邁哈邁特大樓走去時,我們也在快速地接近我在書的開頭提到的那個「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謝娜伊女士說:「這麼說你們改變主意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但稍縱即逝。因為如果我為了芙頌感到尷尬的話,那麼她也有故意賣假貨的羞愧。我們倆都不說話了。她慢條斯理地從櫥窗裡模特兒的手上取下那只假包,以一種經驗老到的店鋪老闆的謹慎擦拭著上面的灰塵,就這麼磨蹭了老半天,對我來說彷彿是一種折磨。我只好在一邊逗著那天不太開心的檸檬。
她開始無聲地抽泣,就像在香榭麗舍精品店因為沒能把名牌包的錢退還給我時那樣。隨後,抽泣聲變成個受了委屈而氣惱的孩子耍脾氣的聲音。
「我怕你不會足夠認真或是完全錯誤地看待我說的事情。」
這句話既讓我高興,也讓我有所警覺。
每個對文明有點興趣的hetubook.com.com人都知道,博物館是西方文明的知識寶庫,讓西方文明得以主宰世界。為這些博物館提供展示品的收藏家在收集他們的第一件收藏品時,多數時候根本不會想到他們所做的事情將會有怎樣的一個結果。這些真正的第一批收藏家,在他們得到後來被展出、分類、編目(第一批目錄就好比第一套百科全書)的收藏品時,多數時候甚至根本沒發現它們的價值。
又哭起來時,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塊皺巴巴的、孩子氣的手帕。我摟著她,一邊撫摸著她脖子和肩膀上天鵝絨般的肌膚,一邊告訴她,沒什麼比像她這樣一個人人都會愛上的漂亮女孩因為愛上一個人而哭泣更荒唐的了。
我們做|愛做了很久,如癡如醉氣喘吁吁。我吻著她浸滿汗水的肩膀,從後面輕輕地摟住她進入了她的身體。我先是咬她的頸子,接著咬她的左耳,就在此時,這個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一點沒注意過它形狀的那只耳墜,從芙頌美麗的耳朵上掉在藍色的床單上。
她的聲音帶著責怪,又帶著出人意料的憐愛。「一整天我都在想你。從早到晚我都在想你。」
就在這時,一輛車身上寫著「生命——潔淨水」的水罐車從我面前疾駛而過,隨即我看見了芙頌。
芙頌戴著一對耳墜,我在博物館入口處展出了其中一個。我們從瓦里科納大道拐進了人更少的埃姆拉克大道(Emlak Caddesi)。那條街上有個兒時母親帶我去看的牙醫,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醫生和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粗暴地塞進我嘴裡的冰冷的勺子。當我們剛從那個牙醫診所所在的大樓前走過時,我們看見坡下聚攏了一群人,還有很多人在往那裡跑,而一些被眼前景象嚇得變了臉色的人正朝我們走來。
在邁哈邁特大樓陰涼的樓梯上,我摟著芙頌吻她的嘴。走進房間後我又吻了她,但在她那頑皮的嘴唇上有一種羞怯,身上有一種僵硬。
但是,在我們感覺人生就像一本小說那樣快要有結局時,我們才能夠感知並選擇那個我們最幸福的時刻,就像我現在做的一樣。要解釋我們為什麼從經歷過的所有時刻當中選出了那個時刻,那就需要把我們的故事像小說那樣重新敘述一遍。但是,當我們指出最幸福的時刻時,我們也會知道它早已過去並將不會再來,因此它為我們帶來了痛苦。能夠讓這份痛苦變得可以承受的唯一東西,就是擁有那金色時刻留下的一個物品。那些幸福時刻留下的物品,會比讓我們體驗到那份幸福的人更忠誠地珍藏那些幸福時刻的記憶、顏色、觸覺和視覺。
「當然。」
第二天依然很熱。我們在邁哈邁特大樓約會時,我在芙頌的眼裡看到了期待,也看到了恐懼。
我承認當時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咧嘴傻笑。但我沒那麼做,反而還皺了皺眉頭,裝出一臉愁容。這是我一生中最真誠和激動的時刻之一,而我卻一副矯揉造作的樣子。
如果我消費得不夠多,她是否會向不時來逛小店的茜貝爾暗示些什麼?我頓時感到很悲哀,不只因為和*圖*書
慢慢落入了這女人的圈套,也因為我竟算計著這些小事。在店裡時,我想像芙頌到了邁哈邁特大樓沒看見我而走掉的情形。在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熙熙攘攘的街上滿是購物的家庭主婦,身穿短裙、腳踏時髦「恨天高」的年輕女孩和等著放暑假的學生。在人群中搜尋芙頌時,我看見了賣花的吉卜賽女人、賣走私美國菸的小販(大家都說他是便衣警察)和尼相塔什的其他居民。
吻我後她說:「昨天我戴的那對耳墜掉了一個。」
「我愛上你了。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你了!」
她捂著臉哭起來。
「妳說。」
儘管我是真誠的,但我的這句話沒有她的那麼有力和真實。是她先表白的。因為我是在芙頌之後說的,所以我那真實的愛情表白裡摻雜著一種安慰、禮貌和模仿。不僅如此,那個時刻,即使我愛她勝過她愛我,但因為是芙頌先承認她對我的感情已發展到這種可怕的地步,所以是她輸了。我内在的「愛情大師」(不知哪來的世故經驗)陰險地向我報喜說,芙頌因為比我更誠實,所以輸掉了這場「遊戲」。由此,我能夠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我那些嫉妒的煩惱和困擾將就此結束。
我說:「我和茜貝爾女士最後還是決定買下那個珍妮.克隆包。」
我說:「在這裡,親愛的。」我把手伸進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右口袋裡。「啊,沒有。」瞬間我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我立刻想起因為早上發現天熱我換了一件外套。「在我另外一件外套口袋裡。」
為了不錯過芙頌,我注意著馬路兩邊的人行www.hetubook.com.com道,從泰什維奇耶大道一直走到香榭麗舍精品店。然而芙頌也不在店裡。
其實任何人在當下都不會知道自己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也許一些人在某些欣喜若狂的時刻會由衷相信「此刻」他們正在經歷一生中那個金色的時刻,但是他們依然會認為將在以後經歷比這還要美好和幸福的時刻。因為特別是在青年時期,就像沒人一邊想著今後的一切將會更糟糕,一邊來繼續他們的生活那樣,如果一個人幸福到能夠幻想自己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那麼他也會樂觀到認為將來也會很美好。
「什麼?」
「以後會怎麼樣?」
她說:「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我無言以對。但現在,多年後回憶起來,她提起這種問題讓當時的我深感焦慮,因此在内心裡對她有所責怪。我開始吻她。
她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的那些關於愛情和美麗的言語是無法搪塞她的,我現在的回答才是最重要的。
「巫婆中午沒回家,她派我去了一趟她朋友的小店。我遲到了,但你也沒在那裡。」
她含著眼淚說:「也就是說漂亮女孩就不會愛上人嗎?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麼你說……」
結束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所做的事,準備離開時,當那只耳墜藏在床單的皺褶裡時,芙頌看著我的眼睛低聲說:「現在,我的人生全看你了。」
付完錢拿著包正要走時,謝娜伊女士一語雙關地說:「既然您已經信任我們,那麼以後請您經常來光顧我們的小店。」
「相信我。」
她充滿欲望又無可奈https://www•hetubook•com.com何地回吻了我。她問這就是問題的答案嗎。我說:「是的,是的。」她問:「我們不先復習數學了嗎?」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吻她,她也開始吻我。與我們深陷其中的死胡同相比,擁抱和接吻更加真實,也充滿了「此刻」那無法抗拒的力量。把裙子和其他衣物一件件脫去後,芙頌不再是一個因為愛情而煩惱悲觀的女孩,她變成了一個準備在愛情和性|愛的幸福中融化,健康又活潑的女人。於是我們開始經歷我所說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發生了一起車禍,路堵住了。我看見剛才經過的水罐車下坡時開進了左車道並撞上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司機縮在角落裡,兩手發抖地抽菸。這輛一九四〇年份的普利茅斯長長的車頭已經被水罐車壓扁,只剩計費器完好無損。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我看見碎玻璃中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被卡在前座,我想起這是我剛才從香榭麗舍精品店出來時看見的那個黑髮女人。路面上全是碎玻璃。我拽著芙頌的手臂說:「走吧。」但她沒理我。她無聲地盯著那個被卡在車裡的女人看了很久。
「我也很愛妳。」
芙頌睜大眼睛說:「請你明天帶來,別忘了。它對我很重要。」
然而當芙頌過了十分鐘還沒到邁哈邁特大樓時,我立刻就忘了自己得出的那些結論。我一邊不停地看著茜貝爾送的手錶和芙頌喜歡搖晃著讓它發出聲響的納卡牌鬧鐘,一邊透過窗簾向泰什維奇耶大道張望,踩在嘎吱作響的地板上來回走動,滿腦子都是圖爾蓋先生。過了一會兒,我衝到街上。
「忘記那起車禍,親愛的,快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