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來是明亮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照射進來。她有幾秒鐘的時間因刺眼而看不清楚,之後,鋪著灰色床罩的床慢慢露出輪廓,接著就是那帶著橢圓形鏡子的老舊五斗櫃,以及掛在牆壁上的照片——他如何拿到她從哈佛畢業的照片?終於,目光停在那張有靠背和大扶手的老皮椅上,老人穿著藍色睡衣和平底拖鞋。他看似沉沒在椅子之中。他變得消瘦渺小,和這幢房子一樣。父親腳邊的一個白色物品令她分心:小便盆,內有半盆尿液。
「爸爸,這樣做值得嗎?是為了一圓享受權力的美夢嗎?有時候我認為並非如此,飛黃騰達只是其次而已。我想,事實上,你、亞拉拉、彼查爾多、奇里諾斯、阿爾瓦列茲.畢拿、瑪努埃.阿爾豐索,你們都喜歡沉淪。我想,特魯希優將你們心靈深處的受虐傾向挖掘出來,讓你們變成不得不被人唾棄、被人虐待之輩,在令人感到卑鄙之中行事。」
「有人會來看他嗎?我是指家裡的親戚。」
「我們必須拿掉他的假牙,因為他這麼消瘦,牙床都磨到流血。為了讓他可以吃得下食物,所以準備了湯汁、水果丁、果菜泥,或流質食物,這樣就不需要假牙了。」
阿黛莉娜姑姑年紀比父親小許多,頂多約七十五歲。原來她摔斷了龍骨。她依然那麼虔誠嗎?那時,她每天望彌撒、領聖體。
「總統來拜訪您,夫人。是大元帥!夫人。」
「阿黛莉娜夫人的女兒,露辛妲和瑪諾莉妲兩位夫人常常來,都是中午這個時候來。」護士上了年紀,身材高䠷,在白色制服下穿了一件長褲,站在廚房門檻,毫不掩飾她的不快。「您的姑姑以前天天來。但是,自從她摔斷了龍骨之後就不再出門。」
烏菈妮雅點點頭。此時的她很平靜,也很有自信。她再一次環視周遭的破敗情景。除了牆壁油漆脫落班剝之外,桌面、洗滌槽、櫃子,一切看起來不僅縮小,也格格不入。這些都是之前的家具嗎?她完全不記得了。
「我知道您與他之間很疏離,我早有耳聞。」護士致歉,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只是問問而已。我已經餵先生吃過早餐,也幫他刮好鬍子。他一向醒得很早。」
「妳不上樓看看他嗎?」護士最後忍不住問她。
彷彿被告知某個摯愛過世了,也宛如被診斷出得了癌症,他的臉因充血而發紅,甚至轉為青紫。目光一次又一次檢視著小女孩。該怎麼對她解釋呢?該如何警惕她家族面臨著危險?
「他的假牙呢?」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安靜不語。癱瘓老人每吞下一口,護士就將湯匙靠近他的嘴邊,耐心等待老人張口,再溫柔地餵他一匙食物。她一向都是如此餵他嗎?或者因為在他的女兒面前才顯得溫柔。極有可能,當她單獨和父親在一起,可能會罵他、會捏他的大腿,就像保母對待尚不會講話的孩童一樣,趁著他的母親沒看到時虐待他。
「是你允許他那麼做的嗎?還是你忍氣吞聲呢?或者你藉此來鞏固你的職位?」
長久以來,特魯希優時代的外交部長形象一直在烏菈妮雅腦海中縈迴不去,令她覺得可笑又替他不值,他不斷上飛機、下飛機,奔波於南美洲各國的首都之間,在每個機場總有緊急命令等著他去執行,讓他繼續反常的行程,以空泛的藉口令各國政府不堪其擾。一切只為了不讓他返回特魯希優市,好讓統帥能與妻子翻雲覆雨。知名的特魯希優傳記作家克拉斯威勒如此敘述。因此,大家都知道,弗伊蘭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注意到老人一陣愕然,單薄瘦小的身軀再次蜷縮,在椅子上動了一下。烏菈妮雅將頭往前移,並觀察他。難道那是假象嗎?他看似在傾聽,努力了解她所說的一切。
她上樓,樓梯扶手都褪色,記憶中種滿花草的花盆架不見了,她總是覺得房子變小。到了樓上,她注意到瓷磚破裂,還有一些已經鬆脫了。這曾經是一幢摩登而且華麗的小屋,家具擺設都相當有品味,現在則破敗不堪,與她前晚在貝亞比斯塔所見到的高級住宅區相較之下,這根本就是一間破屋子。她駐足在第一扇房門前——這是她以前的房間,然後,在進去之前,她用指關節敲了兩聲。
那一晚,多明尼加黨的巴拉歐納黨部在俱樂部為統帥https://m.hetubook.com.com舉行了一場歡迎會,當地社交界都出席。眾人跳舞、喝酒。夜已深,大批的聽眾清一色是男性——有省長、眾望所歸之士,以及陪他視察的地方營區軍官、部長、參眾議員。統帥興致高昂,以三十年前第一次政治視察的往事娛樂大家,在脆弱敏感情緒的作祟下,他的眼神充滿感傷及懷念,眼見歡迎會就要進入尾聲,他突然大喊:
她將餵了一半的盤子遞到烏菈妮雅的手中,烏菈妮雅機械式地接過來,護士就離開下樓去,房門敞開。猶豫了片刻,烏菈妮雅舀了一小匙的芒果片。癱瘓老人仍目不轉睛盯著她看,但他雙唇緊閉,宛如一個冥頑不靈的小孩。
癱瘓老人閉上雙眼。他睡著了嗎?頭靠在椅背上,凹陷空蕩的嘴巴張開。老人較以往消瘦,樣子虛弱,從他的長袍隱約窺見一小片體毛稀疏的胸膛,皮膚蒼白,肋骨凸出。他的呼吸均勻。此時,烏菈妮雅才注意到父親沒穿襪子,腳背、腳踝看起來像小孩子的尺寸。
「統帥在執政之初就對教育部長做出那樣的好事來,爸爸,而這一切你都很清楚。對那個年輕學者做出那樣的好事,就是那個優雅、才華洋溢的貝德羅.安利格茲.烏雷納先生。統帥趁他在上班的時候,去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勇敢派人轉達,表示先生不在家,不接待訪客。在特魯希優時代之初,一個女人還有可能可以拒絕統帥。當妻子對丈夫道出一切之後,貝德羅先生便辭職遠走他鄉,不再踏上這座島嶼。貝德羅因而在墨西哥、阿根廷、西班牙聲名大噪,成為教授、歷史學家、評論家、語言學家。由於統帥有意染指他的妻子,他的出走因禍得福。起初,一個部長仍可以辭職不幹,不會發生意外,不會摔落懸崖,不會被瘋子刺殺,不會被鯊魚吃掉。貝德羅這樣做很好,你覺得呢?爸爸,他的行為解救了自己,沒像你一樣爾後落得不幸。你會像他一樣反抗嗎?還是視若無睹?像我們的鄰居弗伊蘭先生一樣,那個你又恨又愛的朋友、既討厭且敬愛的同事。爸爸,你還記得嗎?」
烏菈妮雅知道護士掙扎許久才從口中冒出這個問題來,因為打從她走入這幢位於西薩.尼可拉斯.潘森街的小屋之後,沒請護士帶她到卡布拉爾先生的房間,反而鑽進廚房,替自己煮咖啡。都過了十分鐘,她依舊緩緩啜飲咖啡。
烏菈妮雅看著自己的父親,而父親的雙眼繼續盯著她,沒朝護士看上一眼,即便護士坐在面前一口一口地餵他吃水果泥。
事實上,烏菈妮雅受到了震撼,連再見都沒說就離開了。她穿越街道,進了自己家門,爬上樓梯,躲在臥房的透明窗簾後窺伺著對門的動靜,一直等待到總統離開對面房子為止。
癱瘓老人想睜開那雙小眼睛,想睜得大大的。
「首先,讓我吃完早餐。」她回答,並沒展露笑容。護士則低下頭來,頗為疑惑。「吃飽了才有力量爬樓梯。」
沒錯,就是那個字眼。烏菈妮雅知道,因為她閱讀了許多有關特魯希優時代的藏書。特魯希優如果要扮演玩蛇人,他在講話時是如此小心翼翼、溫文儒雅;然而,一到了晚上,幾杯西班牙卡洛斯一世白蘭地下肚後,他可以冒出最不堪入耳的字眼,那樣的語言,只使用在蕉園、糖廠、妓院、體育場,或者在歐薩瑪河的碼頭工人之間才聽得到。那種說話方式,只有當男人有必要讓自己顯得更帶種時用。在某些場合,統帥會變得野蠻粗俗,重複使用年輕時在聖克里斯多拔擔任莊園總管或般警衛的刺耳粗話。與卡布拉爾參議員或「立憲派酒鬼」為他撰寫的講稿一樣,那些刺耳粗話讓他贏得屬下的大聲喝采。他甚至吹嘘「他與女人交媾」的軼事,屬下同樣為他大聲喝采,儘管那樣做有可能會得罪「高貴夫人」瑪莉亞.馬汀聶茲,儘管那些女人有可能是自己的妻子、姐妹、母親或女兒。多明尼加人有虛構杜撰、加油添醋、繪聲繪影的驚人本事,對於道德或墮落之類的事件會毫無限度地增添情節,誇大渲染成奇譚。但是,巴拉歐納一事應該是真的,絕非多明尼加式的誇張狂熱幻想。烏菈妮雅雖然沒從書上讀到那個事件,但她親耳聽說(她感到一陣噁心),是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恩人的貼身親信所傳出。
民主政府大使喘了一口氣,再振作起精神,以他那雙擠在一起的小眼睛窺探那番話的效果。「各位先生,請注意。」他譏諷地說:「特魯希優要扮演他自己政權的反對黨候選人!」大使微笑起來,接著繼續說下去,大元帥的左右手之一弗伊蘭.亞拉拉,在競選活動的演說中,勸統帥繼續擔任多明尼加人民心目中的領袖,亦即共和國總統,而非省長。大家相信弗伊蘭的演說是遵照統帥的命令。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奇里諾斯大使一口喝光威士忌,流露出不懷好意的目光。至少那一晚不是那樣,因為,弗伊蘭有可能按照統帥的指示,但是統帥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讓那齣假戲多演幾天。統帥有時會反覆無常,不顧是否會將能幹的親信耍得團團轉。弗伊蘭雖然被戴綠帽,但是他的腦袋很聰明。統帥以一貫的手法懲罰弗伊蘭的使徒式演說,就是踐踏男人的自尊,在他最痛苦的地方羞辱他。
「之前家裡到處都是書。」烏菈妮雅打量著空蕩蕩的牆面。「這些書跑哪裡去了?當然了,你已經不能再讀書。之前的你有時間看書嗎?我不記得是否見過你看書,你以前是個大忙人。我現在也一樣,忙的程度與你那個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天工作十小時,甚至十二小時,不是在事務所,就是拜訪客戶。不過,我每天還是抽出一點時間看書。黎明,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欣賞晨曦在曼哈頓摩天大樓之間逐漸明亮。或者夜裡,一邊讀書則可以窺視彷彿玻璃蜂巢般的萬家燈火。我很喜歡這樣子。週日在看過《與媒體有約》,節目之後,就閱讀三、四個小時。爸爸,這是維持單身的好處。你以前就知道了吧!不是嗎?你的小女兒早打定主意不嫁人。所以你曾這麼說:『真是大挫敗!沒釣到金龜婿!』爸爸,我是沒有釣到金龜婿,更貼切的說,我壓根兒不想。在大學時代、在世界銀行工作時,或在事務所裡,我都有自己的打算。你想想看,儘管我都已經四十九歲了,至今仍有追求者!其實老處女沒那麼恐怖,例如,我可以把照顧丈夫小孩的時間拿來閱讀書籍。」
烏菈妮雅深深呼了一口氣,檢視著房間。小圓桌上擺著兩張裱上銀框的照片。一張是她第一次領聖體時所拍的照片,那一年母親過世。也許那是母親離開人世時對她的最後印象:愛女穿上美麗薄紗,露出天使般的眼神。另一張是母親的照片:年輕,烏黑秀髮分成兩邊,柳眉彎彎,帶著憂鬱和夢幻的眼神。照片老舊泛黃,有點破損。她靠近小圓桌,拿起照片,在上面親了一下。
他已經不認得烏菈妮雅,烏菈妮雅用英文對他轉達總裁的問候之意,他怎麼會料到昔日的同事兼友人「智多星」卡布拉爾,他的女兒竟然是世界銀行的官員。烏菈妮雅向他禮貌性問候之後,便設法與他保持距離,和那些像她一樣因職務關係必須出席盛會的賓客寒暄。過了一會兒,烏菈妮雅準備離去之際,賓客圍繞著民主政府大使聽他說故事,烏菈妮雅靠近一聽,令她瞠目結舌。奇里諾斯大使的皮膚灰白,滿臉疙瘩,嘴歪眼斜,三層下巴,藍色西裝搭著銀色背心和紅色領帶,整個人緊緊塞在衣服裡,便便大腹幾乎要撐破衣服。他正在敘述特魯希優時代末期發生在巴拉歐納的那件事。特魯希優喜歡吹嘘,在一次吹嘘時宣布,為了推動多明尼加的民主化,同時留下典範,他將放下權力(其實他安排弟弟為傀儡總統,就是那個綽號「黑人」的埃克特.卞凡尼多),不再擔任總統,而是以反對黨候選人的身分到鄉下競選普通省長職位!
「我在曼哈頓的公寓擺滿了書籍,」烏菈妮雅又接著說。「跟我小時候所住的這幢房子一樣,有法律、經濟、歷史之類的書籍。不過,在我的臥房裡只放有關多明尼加的書,有證詞、隨筆、回憶錄和許多歷史書。猜猜看,是有和-圖-書關那個時代的書?特魯希優時代,不然會是那個時代呢?那是我們五百年來最重要的時代啊!你曾如此自豪地說過。爸爸,這一點也不假。從西班牙征服美洲以來,我們所忍受的不幸在那三十一年的政權中全部實現。你的名字出現在某些書中,是一個人物呢!國務卿、參議員、多明尼加黨黨主席。有哪些職位是你沒擔任過的?爸爸。我已經變成了特魯希優專家了。不玩橋牌、不打高爾夫、不騎馬、不聽歌劇,我的嗜好放在探知那些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遺憾,我們之間無法交談。很多事情你應該可以跟我說明白,你那麼親近你所敬愛的統帥,他卻沒有好好回報你的忠誠。比方說,我想要你對我說清楚,你的統帥是否曾與媽媽上過床。」
她感覺到家門口有車子的煞車聲,心揪了一下,不過仍杵在原地,從透明窗簾窺見豪華轎車的閃亮反光,是晶瑩銀灰色,車身光可鑑人。她可以感覺到腳步聲,門鈴連續響了兩、三聲——她彷彿著了魔,很懼怕,但動也不動,聽到女傭開門聲。接著聽到樓下傳來簡短對話,但不太清楚內容。她那顆瘋狂的心幾乎要爆炸。臥房外一陣敲門聲,是戴著蕾絲白帽的年輕印地安女傭,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女傭半開房門,探頭說道:
「很可惜,你不能言語了。」烏菈妮雅重複著,思緒回到現實。「不然我們可以試著一起弄清事實。是什麼讓弗伊蘭像狗一樣對特魯希優忠心耿耿?他的忠誠始終如一,和你一樣。他沒涉入密謀,你也同樣沒有。統帥在巴拉歐納吹嘘上過他的妻子之後,他持續替統帥吮癰舐痔。當他以外交部長的身分走訪南美洲,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卡拉卡斯,從卡拉卡斯到里約熱內盧或巴西里亞,從巴西里亞到蒙特維多,從蒙特維多到卡拉卡斯,統帥則從容不迫繼續與我們那位美麗鄰居上床。」
「我也不認得你了。」烏菈妮雅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為何而來,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烏菈妮雅。」她咕噥著,並靠近一些,往床上坐下,距父親一公尺。「你還記得你有一個女兒嗎?」
這種事妳不懂,烏菈妮雅。妳後來終於明白特魯希優時代的許多事,一開始有些事妳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憑著閱讀、聽說、核對、思索,妳終於了解。在宣傳和缺乏資訊下,數百萬人民被蒙蔽,又受到思想教育和封鎖孤立的影響,人民變得粗鄙,由於被剝奪自由意志和自主思想,並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產生恐懼和奴性,甚至將特魯希優神格化。事實上,人民懼怕他,同時也敬愛他,像孩子敬愛專制的父親一般,深信鞭打和懲罰都是為他們好。妳永遠無法明白,多明尼加的飽學之士、社會菁英、律師、醫生、工程師、畢業於歐美最好大學的優秀人才,他們敏銳、有文化、有經驗、有學識、有思想,應該幽默風趣,也應該感性積極,怎麼能夠接受如此野蠻的侮辱,像那天晚上弗伊蘭在巴拉歐納的遭遇(這類的侮辱在每個人身上都曾發生過一次)。
「你的女兒當時很天真,當弗伊蘭在上班時,她沒有懷疑新祖國之父到他家做什麼。」父親此時安靜下來了,聽她說話,或者看似在聽她說話,視線沒離開她的身上。「相當天真,當你從國會回來後,跑來向你報告一切,嚷嚷著:我看到了總統,爸爸!他來拜訪弗伊蘭的妻子,爸爸。你一聽臉色大變!」
女傭那害怕、猶豫的腳步聲,沿著掛滿花盆架的樓梯扶手漸漸遠去。烏菈妮雅將母親的照片放回小圓桌,再坐回床角上。父親蜷縮在椅子上,驚慌地看著女兒。
老人似乎聽懂她的話,也很投入,因而不敢牽動任何一塊肌肉,以免打斷她。他一動也不動,瘦小的胸腔有節奏的上下起伏,那雙小眼睛緊盯著她的嘴唇。街上不時有汽車通過,夾雜著腳步聲、喊叫聲和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從揚聲靠近,到呼嘯而過,最後消聲在遠方。
「女兒啊!有些事情不是妳該知道的,因為妳還不懂。為了保護妳,就讓我來替妳弄懂。妳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人。不要問我為什麼,但妳必須忘掉這件事。妳沒去過弗伊蘭的家,沒看到他的妻子。而且,沒有、絕對沒有見過夢想中的那個人。女兒,這不僅為妳好,也為我
和-圖-書好。不許再提這件事了,也不可對別人談起。答應我,好嗎?妳要向我保證絕對不向任何人提起,好嗎?」
「怎麼可能?爸爸。像弗伊蘭.亞拉拉是一個如此有知識、有內涵、有才智的人,竟然會接受那樣的事。到底統帥給了你們什麼,而將弗伊蘭、奇里諾斯、瑪努埃.阿爾豐索、你,還有其他的左右手變成骯髒抹布呢?」
老人開始動起頭來,上下晃動著。他的喉嚨發出沙啞、冗長、間隙的呻|吟,彷彿吟唱一曲哀歌。不久之後老人就安靜下來,但是眼睛始終盯著她。
「上午通常我會餵他吃點水果,」護士解釋說,但沒走進房間。「醫生囑咐別讓他的胃空太久。因為他無法自己進食,一天必須餵個三、四次,晚上只喝湯汁。我可以進來嗎?」
那幢房子的正面仍漆著灰白色,不過也好像縮小了。房子的側邊加蓋了一個四、五公尺的偏屋,與哥德式皇宮的外突三角形柱廊格格不入。以前她經常在上學或下午從學校回來時,在那幢房子前見到弗伊蘭妻子的動人倩影。只要她一見到烏菈妮雅,便叫住她:「烏菈妮雅!烏菈妮雅!來這裡,讓我瞧瞧妳,親愛的。好美麗的眼睛!可人兒!跟妳的媽媽一樣標緻,烏菈妮雅。」她的玉手保養得很好,長長的指甲塗上大紅蔻丹,輕撫著烏菈妮雅的秀髮。當那纖纖十指順著髮絲觸摸到頭皮時,烏菈妮雅彷彿被催眠一般。她叫艾烏海妮亞?或者羅烏菈?是花的名字呢?會不會是瑪格諾利亞?她完全不記得了。不過對於她的面貌卻是記憶猶新,白皙的皮膚,柔媚的眼睛,女王的身段,總是穿得好像要參加節慶一般。烏菈妮雅很喜歡她,因為她和藹可親,因為她會送她禮物,因為她會帶她去鄉村俱樂部游泳,尤其她還是媽媽的好朋友。烏菈妮雅想像著,如果媽媽仍然活著,那麼應該和弗伊蘭的妻子一樣豔麗高雅。至於弗伊蘭,恰恰相反,一點都不英俊,矮小、禿頭、肥胖,沒有一個女人會看上他。她是急於找個老公嗎?還是她與他結婚有利可圖呢?
「對他說我很抱歉,不能會見他。對他說:阿古斯汀不在家,所以卡布拉爾夫人不見客。去吧,就對他這麼說。」
老人開始顫抖,並不停呻|吟,彷彿吟唱毛骨悚然的輓歌。烏菈妮雅等他安靜下來。就是弗伊蘭先生!他每次都在客廳、陽台、花園與爸爸交頭接耳,一天都要來拜訪爸爸好幾次。當時,他們是特魯希優派系內鬥的盟友,大恩人煽動派系鬥爭來制衡他的親信,讓他們忙於提防敵人從背後暗算,而所謂的敵人,在公開場合上可都是朋友,也是兄弟,都有相同政見。弗伊蘭先生住在對面的那幢房子,此時此刻屋瓦上的六隻鴿子排成一列,專注前方。烏菈妮雅靠近窗戶。那幢房子沒什麼改變,他曾經位高權重,擔任過部長、參議員、市長、外交部長、駐外大使,以及那個年代一切可能的職務。一九六一年五月,多明尼加發生了那幾樁大事時,他正好是國務卿。
「他在房間裡嗎?」烏菈妮雅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好吧!他就在那裡吧!您不用陪我。」
烏菈妮雅做出噁心的表情,一如那天晚上聽到奇里諾斯大使補充說:「弗伊蘭勇敢地微笑著,甚至大笑,與其他人一樣為統帥的幽默喝采。」那個外交官還精確地說:「他臉色如紙張一樣蒼白,沒有昏厥,也沒有因心臟病突發而暴斃。」
「我是個被愛的人,以雙手緊緊將國內最美麗的女人擁入懷裡。這些美女是我向前邁進的力量。少了她們我將一事無成(舉起酒杯對著明亮之處,檢視色澤是否晶瑩剔透)。各位知道我媾過的女人那一個最好?(『朋友們,請見諒,我用了粗俗字眼。』大使抱歉地說:『我照實引用特魯希優的話。』)(他暫停了一會兒,聞聞杯中白蘭地的酒香,髮色銀白的腦袋在聽眾群中尋尋覓覓,找到了部長那張鐵青的大餅臉。然後,以一句話結束:)弗伊蘭的老婆!」
「我當時向你保證了。」烏菈妮雅說。「但是,我對那些事絲毫沒起疑心。當你威脅傭人若將小女孩杜撰的故事說出去,就得捲鋪蓋走人,我還是沒起疑心。那就是當年的天真無邪。當我終於知道大元帥為何要拜訪那些夫人時,那些部長已經無法像安利格茲和圖書.烏雷納一樣可以辭職不幹。全都得認命被戴上綠帽,跟弗伊蘭一樣。因為沒有其他的選擇,只好從中撈點好處。你也是這麼做嗎?統帥來見過媽媽嗎?在我出生之前嗎?那時的我很小所以不記得了,是不是?如果夫人們漂亮,他就來找她們。我的媽媽很漂亮,不是嗎?我不記得他有來過家裡,但是他有可能之前會來過。我的媽媽怎麼應付呢?她忍氣吞聲嗎?還是她很高興,因那個榮耀而自豪呢?那是規矩吧!是不是?多明尼加的良家婦女感謝統帥紆尊降貴與她們交媾。你覺得很粗俗嗎?那是你所敬愛的統帥常用的字眼。」
之前的他頭髮烏黑,僅鬢角有幾根高雅的白髮。現在禿頂上一撮撮稀疏的頭髮泛黃骯髒。之前的他眼睛很大,透露自信的眼神,彷彿可以一覽全部(當統帥不在身旁的時候);但是現在那兩個盯著她的眼窩,宛如老鼠眼睛般細小,而且充滿畏怯。之前的他有牙齒,現在全掉光了;應該是拿下了假牙(她幾年前支付裝假牙的費用),所以雙唇凹陷,雙頰鬆弛幾乎要合在一起。他整個人深陷在椅子中,雙腳幾乎碰不到地面。以前她要看他,必須抬起頭來、伸長脖子;現在如果他可以站起來,大概只到她的肩膀高。
烏菈妮雅對此頗感疑惑,尤其那天她正要打開那盒包著銀紙的巧克力時,發生了一件令她茫然的事。當時她才從校車下來,弗伊蘭的妻子衝出家門叫住她:「烏菈妮雅!來,我要給妳一個驚喜,親愛的!」接著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並送給她一盒巧克力。烏菈妮雅進入屋內,親吻了夫人——她身穿藍色絹紗洋裝,腳踩高跟鞋,化著妝,宛如要參加舞會,頭上掛著珍珠項鍊,手上戴著珠寶。烏菈妮雅打開包著銀紙和繫著玫瑰色絲帶的禮物,注視著那包裝精美的糖果,迫不及待要嚐嚐看,卻不敢動手,心想會不會顯得太沒教養呢?就在那時候一部汽車停在街上,離房子很近。夫人嚇了一跳,舉止怪異彷彿馬兒一聽到神秘指令的立即反應。夫人的臉色慘白,以刻不容緩的語調說道:「你得馬上離開。」放在她肩上的手抽搐起來,緊緊抓住她,將她推到門口。烏菈妮雅很聽話,拿起書包正要離去,大門突然打開,一個高大紳士擋在她面前,他穿著三件式深色西裝,露出上過漿的白色袖口,外套袖口上的金色鏈鈕閃閃發光。那位戴著墨鏡的先生無所不在,包括在她的記憶裡。她杵在原地,目瞪口呆,一直望著他。統帥對她露出鎮定的微笑。
「她是誰?」
「可以,請進。」
癱瘓老人望著她,眼睛沒眨,嘴巴沒動,枯瘦的雙手也靜靜放在膝蓋上。有人可能會說那是木乃伊,一具塗上防腐劑的瘦小軀體,一個蠟製的小玩偶。他的長袍已經褪色,而且有些地方還脫了線。那件晨袍應該很舊,用了十年,或十五年。有人敲門。她回應「請進」,護士從門縫探頭進來,手上端著一個盤子,盤中有切成半月形的芒果,以及蘋果或香蕉磨成的水果泥。
「小烏菈妮雅,阿古斯汀.卡布拉爾的女兒。」女主人回答:「她馬上要走了。」
老人的內心激動不已,雙手蒼白枯瘦,手指細長,已經不耐煩放在腿上而舞動起來。不過,那雙細小的眼睛雖然注視著烏菈妮雅,卻依舊毫無表情。
「是『立憲派酒鬼』,爸爸。沒錯,就是亨利.奇里諾斯參議員,那個出賣你的猶大。我親耳聽到他說。我竟然和他碰過面,你會不會感到奇怪呢?身為世界銀行官員,沒辦法,那是職責所在。總裁要我代表他出席我國大使的招待會。更貼切地說,巴拉蓋爾總統所任命的大使,代表巴拉蓋爾民主政府的大使。奇里諾斯做得比你好,爸爸。他排擠你,仕途一路平順無阻,從未在特魯希優面前失寵,儘管他跟你一樣,都是特魯希優派,最後卻能搖身一變,投靠民主政府。當時他出使華盛頓,樣貌更醜陋,臃腫得像隻蟾蜍,一邊招呼賓客,一邊像海綿般縱情飲酒。極盡消遣之能事,以特魯希優時代的軼聞取悅賓客。這種人!」
「請您來餵他吃幾口。」護士說:「他會喜歡您來餵他,是不是?阿古斯汀先生。您喜歡令千金來餵您吃水果泥,對嗎?對啊!對啊!他喜歡。您來餵他,我下樓去拿杯水來,剛才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