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我要殺了特魯希優,那麼我的靈魂將會得到救贖嗎?」
說時遲,那時快,那輛「雪佛蘭.貝艾爾」彷彿察覺到有人跟蹤,可能出於競逐的本能,它不肯被超車,又向前奔馳了好幾公尺。
英貝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幾乎在特魯希優那輛滿布彈孔的座車停下之際,他也來個緊急煞車。但他在可能造成致命翻車的猛烈搖晃之前,把腳暫時離開煞車板,再重新踩住煞車,直到「雪佛蘭.比斯坎」停住為止。緊接著,絲毫不浪費一秒鐘的時間,馬上調頭,旋即來個大迴轉——後方沒有任何車接近——直到車子往反方向並朝特魯希優的座車駛去,在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那輛車好像在等著他們似的,閃爍著車頭燈,荒唐地停在那兒。當他們趕到事發現場的途中,那輛被追捕座車的大燈就熄滅了,但在英貝特的強光照射下,「突厥」不停地注視著仍停在那裡的「雪佛蘭.貝艾爾」。
中尉雙手緊握著槍,側著身子背對著薩爾瓦多,指頭扣著扳機,肩膀上頂著M─1的槍托。薩爾瓦多祈禱著:「以祢的多明尼加子民之名,感謝主!」
薩爾瓦多年輕時就證實了這一難處:有些時候,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舉止要遵循信仰中的戒律是很困難的。他的原則與信念雖然很堅定,但卻不能約束自己在尋歡作樂及對女人的需求上頭。在和現任妻子烏菈妮亞.密塞思結婚前,他曾有過兩名私生子,這並不使他十分後悔,但這樣的過失卻使他感到羞愧,雖然他的舉止依舊沒有減輕內心的負擔,他還是試著贖罪。是的,每一天的生活當中想要不冒犯基督是很困難的。他呀,一個已背負了原罪的可悲凡人,證明了人類先天具有的弱點。但是為上帝所感召的教會怎麼也犯了錯,竟然去支持一個殘暴的禽獸?
薩爾瓦多能和李諾.薩尼尼主教有那次對談的機會,一切都要感謝那位定居在聖地牙哥的加拿大籍傳教士——伏汀神父。在多年間,神父希普里安諾.伏汀成了他的心靈導師。透過每個月一至二次的長時間會談,「突厥」打開了心房並表達了他的感受;神父傾聽著、回答他的問題,並解開他的疑惑。無形當中,談話裡所提及的政治話題多於私事。為什麼基督教教會要支持一個染血的政權?而教會怎麼會以道德的名義來掩護一個犯下許多可憎罪行的執政者?「突厥」憶起伏汀神父當時臉上尷尬的神情。神父牽強的解釋令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伏汀神父啊,對於特魯希優而言,難道也要像這樣劃清界線嗎?他不做彌撒,不接受祝福與聖餅?對於政府的所做所為,教會不為其做彌撒、唱感恩頌歌與讚美嗎?主教和教士們不為政府犯下的暴行合理化嗎?若是讓信徒們和特魯希優有一致的想法的話,那教會又該將信徒置於何種情形中呢?
「阿瑪迪多,確定是『公羊』的雪佛蘭嗎?」他喊道。
「薩爾瓦多,怎麼了?」
儘管薩爾瓦多對宗教極為虔誠,但卻從未想過要和希賽拉一樣,成為一名修士,他雖然對這股信仰的熱忱顯得既欽佩又羨慕,但卻早已被神排除在外了。他從來就不可能實踐那些誓約與戒律,尤其是操守貞潔。神將他塑造得過於世俗化了,他容易於向其他外在的事物妥協,而這樣的習性卻是一位教會神父為完成神聖使命所必須徹底根除的。他貪戀美色,至今依舊,縱使過著忠誠的夫妻生活,但也會有偶發的失誤,他的良心就會因此受到譴責好一陣子。但只要有位小麥色肌膚女郎出現,有著細腰、豐臀外加挑逗的小嘴及明亮的雙眸,那種無論是舉手投足、談話間以及眼神中充滿淘氣的典型多明尼加美女,都使得薩爾瓦多心神不寧,欲|火焚身。
在短短的幾秒鐘內,「雪佛蘭.比斯坎」又縮短了兩輛車的距離,而且持續接近中。其他人呢?為什麼貝得羅.里維歐和瓦司卡.德黑達沒有出現?他們開的是「奧茲摩比」,同樣也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車,離這裡只有兩公里,應該已經攔住特魯希優的座車。英貝特是不是忘了連續三次開關大燈的信號?也沒看見開著薩爾瓦多那輛老舊「水星」的菲菲.巴斯多里薩,他就埋伏在離「奧茲摩比」不遠的兩公里處。其他人應該都分別守在二、三、四公里,甚或是更多公里的地方,而現在他們人都到哪兒去了?
在這短短幾秒鐘的射擊之間——此時,車輪吱吱的摩擦聲使他起了雞皮疙瘩——一陣緊急煞車使特魯希優的座車落在後方。他回頭往後車窗一看,只見那輛「雪佛蘭.貝艾爾」成Z字形失去控制,在熄火前好像要翻車似的。它沒有掉頭,也沒有試圖逃離現場。
在那次會談之後,「突厥」打算相信別人提及有關薩尼尼大主教的一切好話。使節領他進辦公室,並以茶點、飲料來招待他,鼓勵薩爾瓦多將心中的煩惱說出來,他那帶有義大利音調的西班牙語的和善建言,在薩爾瓦多耳裡聽來就如同天籟一般動人。他聽見自己對自己這麼說著,再也不能承受這一切了,這個政權對教會和神父們的所作所為,已使他幾乎失去理智,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在一陣靜默之後,他握住使節戴著hetubook.com.com聖戒的手說:
「阿瑪迪多,你說得有道理。」有人聽見薩爾瓦多喊,「像你說的,他來了,而且沒有隨扈。」
「是他!就是那輛車!」安東尼歐和英貝特異口同聲喊著。
薩爾瓦多.埃斯特雷亞.薩哈臘對薩尼尼主教的感激與崇敬與日俱增,就在他與主教那次的談話後,不到幾個禮拜,便得知天主教救濟會的修女們決定將他當修女的妹妹希賽拉,即寶琳娜修女,從聖地牙哥調遷至波多黎各。希賽拉是薩爾瓦多寵愛的小妹,他對她可說是呵護備至。而從妹妹投入宗教的生活以來,他更是加倍地關懷她。祝願的那天,當希賽拉選擇以母親寶琳娜為教名時,薩爾瓦多大滴大滴的眼淚在雙頰留下淚痕。每次當他能和寶琳娜修女相處一會兒,就覺得自己的身、心、靈被救贖、撫慰,進而昇華了,同時也被摯愛的小妹所散發出的寧靜與喜樂,以及她將生命奉獻給主那樣安穩的情緒所感染。是不是伏汀神父告訴薩尼尼大主教的這件事,會令主教感到擔憂?若是政府揭發了以薩爾瓦多為首的暗殺行動,他那位修女妹妹的下場恐將不堪設想。他沒有想過寶琳娜修女遷調至波多黎各一事純屬偶然,這是天主教教會所做的明智且合理的決定,為的是讓那頭野獸和無辜純真的少女保持距離,免於遭受強尼.阿貝斯那群殘暴手下的凌|辱。這個政權最讓薩爾瓦多憤慨的一個暴行便是:折磨那些受罪者的親屬們,無論是父母、小孩或兄弟姐妹,一律查封他們的財產,連帶遭受監禁,還被迫解僱。若這次的計畫失敗,政府對他們親人的肅清行動將會極其嚴酷。就連他的父親畢羅.埃斯特雷亞將軍曾對那位大恩人極為友好,時而邀請他到自家位於拉瓦司市的宅院裡作客,到此時也不能倖免。這一切他已反覆再三思量,並下定決心。當他知道那罪愆之手無法觸及波多黎各的修道院殘害寶琳娜修女之際,著實感到十分寬慰。妹妹會不定期地寄給薩爾瓦多有著她清晰、瘦長字體的問候信,字裡行間充滿著對哥哥的崇敬與洋溢的喜悅。
薩爾瓦多和阿瑪迪多開始跑向前去。幾秒鐘後,他停了下來,從英貝特和安東尼歐的肩膀之間探出頭來,他們用一支打火機和幾根火柴檢查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身著橄欖綠的軍服,血肉模糊的臉,整個人倒臥在公路上的一灘血水中。那頭禽獸,死了。薩爾瓦多還沒來得及感謝上帝,就聽到有人奔跑的聲音,他肯定那人是聽見了槍響,在那裡,就在特魯希優座車後面!他不加思索,舉起槍就射,想必是那些秘密警察趕來搶救元首的。但在很近的地方,他聽見貝得羅.里維歐.塞德紐的呻|吟,而貝得羅是被薩爾瓦多的子彈所射擊。此時彷彿大地裂開,彷彿是從那深淵傳來一陣陣惡魔對薩爾瓦多的瘋狂大笑。
但是,他會來嗎?薩爾瓦多不時體會到等待給其他同伴所帶來強烈的緊迫感。沒人開口說話,也不敢輕舉妄動。他聽見他們的呼吸聲:安東尼歐.英貝特緊握住方向盤,沉著地深吸了幾口氣;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伴隨著急促的喘息,目不轉晴地盯著馬路;而阿瑪迪多沉重的呼吸聲則不疾不徐地起伏著,他也面向著特魯希優城的方向。薩爾瓦多的三位夥伴和他一樣,手上都持有武器。「突厭」手握住史密斯.威森點三八的槍柄,這把槍是他前陣子在聖地牙哥向一位開鑄鐵工廠的朋友那兒所購得的。阿瑪迪多除了身上配有一把點四五手槍外,還多了一支M─1步槍——這還是美國佬對這次暗殺行動的荒唐貢獻。至於安東尼歐.英貝特,他有兩支口徑點一二的白朗寧自動步槍,其中一把還委託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朋友米蓋爾.安赫.比西艾在自己的工作室私下進行截短槍管的改造。而這些上了膛的特製彈藥則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另一位密友,也是前軍官西班牙人瑪努埃.德歐儐.費爾波為了這次的計畫所準備的,在交付這些砲彈時,他還信誓旦旦地說,這每一枚子彈都具有足以使一頭大象粉身碎骨的致命火力。但願如此!薩爾瓦多提議由阿瑪多.賈西亞.蓋列羅上校與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使用美國中情局的卡賓槍,兩人坐在右邊靠車窗的位置。他們是最佳的狙擊手,所有人達成共識,以他們的射擊為先發,同時這也是最接近目標的一擊。他會來嗎,真的會來嗎?
「他肯定會來嗎,阿瑪迪多?」在駕駛座的安東尼歐.英貝特挑釁地問。「突厥」察覺到他那質問的語氣。真是不公平!彷彿特魯希優若取消了前往聖克里斯多拔的行程,一切都是阿瑪迪多的錯似的。
「我想我是睡著了。」他聽到前座的安東尼歐.德拉馬薩說,並看見他在揉眼睛。
「東尼,小心!」只聽見有人喊著,車身在一陣顛簸搖晃後可能弄凹了擋泥板。然而安東尼歐和阿瑪迪多都渾然不知,兩人仍手持武器,頭還探出車外,正等著英貝和-圖-書特超越特魯希優的座車。兩部車的距離不到二百公尺,呼嘯的狂風令人窒息,薩爾瓦多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窗後的小帘子,他們要瘋狂掃射,讓車內布滿彈痕。他只祈求上帝,這時公羊的身邊不要有其他倒楣的女孩同車,陪他一同前往卡奧巴莊園。
「會的,東尼。」阿瑪迪多中尉十分肯定且沒好氣地說。「他會來的。」
「加速啊,媽的!」安東尼歐.德拉馬薩重複這句話有三、四遍了。他已經把頭探出車外,連同手中那把截短槍管的卡賓槍也伸出車窗。
「神父,我要殺了特魯希優。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會因此而下地獄。」他的聲音因激動變得沙啞:「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任憑他們把針對主教們、教會所做的那些齷齪事,透過電視、廣播和其他媒體大肆宣傳,必須結束這一切,砍下那毒蛇的頭,徹底杜絕後患。我這麼做,會下地獄嗎?」
他半闔著雙眼,默不作聲地祈禱。一天當中,多次的禱告是例行公事,除了睡醒後與就寢前大聲地宣讀他的禱詞外,其餘的則是像現在這樣默禱著。我們的天父與萬福瑪麗亞啊,這突如其來的祈禱,倒也在這種情況下發揮了功能。從年輕時,舉凡大事情小問題,他都習慣告訴上帝,向祂傾吐內心的秘密,並尋求心靈上的慰藉。他祈求著特魯希優會出現,上帝的奇妙恩典能使他們很快地處決這個所有多明尼加人民心目中的劊子手,那禽獸目前正以欺壓、凌虐的手段來對付天主教教區和所有的神父。直到不久前,提到將特魯希優處決一事,「突厥」還躊躇不前;但自從接獲了指示,他就可以放心地和上帝談論弒君的事了,而那指示就是教宗諭示中的那句話。
「開快點啊!媽的,」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命令道,「再給我開快點,他媽的!」
「伏汀神父,這些報復行為將會是慘不忍睹的。」他低聲說著。那是一定的。但是,對於想達成邪惡計謀的政權,操弄著如撒旦般的手段,不去干涉多明尼加的當地主教,而是將復仇行徑集中在兩位外籍主教上,一位是任神職於聖胡安市教區的美籍主教:托馬斯.雷利,另一位則是在拉維加教區的西班牙籍主教:佛朗西斯哥.巴納爾爾,他們成了這卑鄙批鬥活動的目標。
「雪佛蘭.貝艾爾」持續加速——時速應該超過了一百公里,而英貝特所打開的大燈,使前方這輛車在強光的反射下,輪廓清晰可見。自從經由賈西亞.蓋列羅中尉倡議,所有人同意在特魯希魯往聖克里斯多拔的途中進行埋伏以來,薩爾瓦多就去了解這輛車的詳細背景。顯然這次成功是取決於車的速度。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是個汽車狂。聖多明哥汽車公司對於有人因工作需求,每週要在海地邊境行駛個幾百公里而需要一輛特殊的車,並不感到奇怪。汽車公司的人向他建議這輛「雪佛蘭.比斯坎」,並向美國下了訂單。約莫三個月前,車子送到了特魯希優市。薩爾瓦多回想起那天大家興奮地爬上新車,試它的性能,邊看著汽車導引說明,邊笑開懷的情景,它上面還寫著,這輛車和紐約警方用來追捕罪犯的警車配備如出一轍。空調、自排、油壓煞車還搭載三五〇〇〇CC的V八引擎。一部要價七千美元,安東尼歐評論道:「從沒有過如此有價值的投資呢!」他們已經在摩卡附近試過車了,而那本小冊子也沒有誇大其詞:時速可達一百六十公里。
薩爾瓦多.埃斯特雷亞.薩哈臘心想,以後或許沒有機會好好認識黎巴嫩了,這樣的遺憾使他提然。自幼,他便時而夢想著,總有那麼一天能親臨那遙遠的國度——黎巴嫩,那座名為巴斯金塔的城市,也許是個村莊,那兒是薩哈臘家的家族根源,而上個世紀末,母親的祖先們因為信奉天主教而被驅逐。薩爾瓦多繼續聽著媽媽寶琳娜講述,薩哈臘家那些經商致富的祖先在黎巴嫩的豐功偉業與之後遭逢的不幸、他們如何失去了一切、阿布拉罕.薩哈臘先生經營的皮革店紛紛關門大吉,以及薩哈臘家的人如何躲避多數回教徒針對少數天主教徒的迫害。他們的足跡走遍了半個世界,信奉基督與十字架,直到在海地紮根、拓展,才輾轉來到了多明尼加共和國。在聖地牙哥建立他們的家園,腳踏實地勤奮工作,其待人誠懇眾所周知,他們又回到以往家族原有的繁盛與受人尊敬的榮景。儘管薩爾瓦多對母親家族的親戚沒什麼印象,但是媽媽寶琳娜所說的那些家族的舊聞軼事,則使他深深著迷,始終認為自己就是薩哈臘家庭的一員。因此,常常幻想著,以後能在這個在中東地圖上找不著的神秘城市——巴斯金塔,好好遊歷一番。為什麼剛才他認定自己永遠不能踏上那祖先的異鄉呢?
他結結巴巴地丢了一個藉口,就離開了家人,接著像個夢遊者般,身體不由自主回到教堂。他前往聖器室。眼見伏汀神父正褪去行彌撒的長袍,並微笑地對他說:「薩爾瓦多,此時此刻,你對自己的教會感到驕傲嗎?」薩爾瓦多沒有回答,只是和神父緊緊相擁了好一陣子。是的,基督的教會終於來到受害者的一邊了。
「『突厥』、阿瑪迪多,掩護我們!」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命令道和*圖*書
,「英貝特,我們再去殺了他!」
「靠近點,再更近些!」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歇斯底里地懇求著。
左邊車窗的玻璃已成了碎片。薩爾瓦多感到臉頰和脖子上有針扎般的刺痛,又一次的緊急煞車使他整個人往前傾。這輛「雪佛蘭.比斯坎」的輪胎發出吱吱聲,加上一陣Z字形的顛簸,在整部車停下來之前,已經完全偏離了路面。英貝特關掉了車燈,周圍陷入一片漆黑。薩爾瓦多此時覺得槍聲四起。他、阿瑪迪多、英貝特和安東尼歐是何時棄車逃逸的?他們四人都在車的外頭,以擋泥板和敞開的車門為掩護,並朝特魯希優座車的方向掃射。是誰向他們開槍?除了司機以外,還有其他保護「公羊」的人嗎?無疑地,有人對他們射擊,因為槍聲就在四周響起,還可聽見子彈打穿雪佛蘭車身的叮噹響,終於,他們其中一個夥伴受傷了。
在喜悅的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之後的幾個禮拜內,薩爾瓦多開始計畫起刺殺特魯希優的必要事件。起初,這一想法使他感到恐懼,身為天主教徒必須恪守第五條「毋殺人」的戒律。儘管如此,每當在《加勒比日報》、《國家報》或是在「多明尼加之聲」看到與聽到抨擊雷利、巴納爾爾兩位主教的消息時,竟說他們是外來勢力的代理人、共產主義的賣家、殖民主義者、叛亂分子,甚至是毒蛇,他越來越無法壓抑心中那股蠢蠢欲動的思緒。可憐的巴納爾爾主教!他們竟然還指控在拉維加當神父傳教三十年的他是個外國佬。在拉維加,甚至像泰爾人和特洛依人一樣互為死對頭的人們,都對巴納爾爾主教敬愛有加。而「突厥」從伏汀神父那兒所得知有關強尼.阿貝斯所策劃的無恥陰謀(要他不和這種邪門歪道的伎倆沾上邊,是很困難的),則減少了他的顧慮。一連串接踵而至的抹黑行動,就在一次巴納爾爾主教於拉維加教會所主持的午時彌撒,徹底掀起波瀾,那是一齣褻瀆上帝並汙衊嶼主教而上演的鬧劇。在滿是虔誠信徒的教堂裡,正當主教如往常朗誦福音時,貿然闖進一群看起來濃妝豔抹、衣衫不整的姘婦,在錯愕的信眾面前,衝向佈道壇,大聲斥喝並反控年邁的主教,指責他和女人們生下小孩,簡直是個下流胚子!她們其中一個還搶下了麥克風,咆哮著:「認了那些你讓我們生下來的種!不要害他們餓死!」於此同時,在場的信徒旋即反應過來,力圖將那些來鬧場的女人們給攆出教堂並保護主教,在他眼前盡是一幕幕褻瀆神的行為:一群約二十人手持棍棒及鐐銬的武裝罪犯,闖了進來,他們是由強尼.阿貝斯所組成的秘密警察:無情地對整個教堂大肆猛攻,還在許多房舍的牆上盡情地塗鴉不雅的文字與符號。這些悲慘的主教們啊!在聖胡安市,他們還炸毀了雷利神父用來往返教區間所搭乘的小卡車,甚至每晚還將動物屍體、死老鼠往神父家裡扔,髒水往裡倒,來個精神轟炸,直到逼迫他逃往特魯希優城的聖多明哥高中為止。而屹立不搖的巴納爾爾神父仍堅守在拉維加,儘管是面臨威脅、背負汙名,及受盡侮辱。這是一位用殉道者之泥土所塑造的長者。
「突厥」仍然沒有如此肯定;他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又十五分了。又浪費掉一天,這充滿興奮、不安與期待的時間。等待著特魯希優往聖克里斯多拔的路上,埋伏在一旁的這三輛車中,四十二歲的薩爾瓦多是這七個人中年紀最長的。他不覺得自己老,但也沒有特別年輕。他極佳的體力狀態仍然和從前三十歲時不相上下,在裂欖市時,據說「突厥」赤手空拳往一隻驢的耳後予以重擊,便能使其斃命。他驚人的肌耐力,眾所周知。一些在聖地牙哥少年感化院的圍場上和他比過拳擊的人都知道。在那裡,多虧有他透過運動訓練對少年們鍛鍊體力,使得那些少年犯和小地痞們之間產生意外的結果。那兒可是出了一位全加勒比地區無人不曉的拳擊手:「火爆小子」,他可是金手套的贏家呢!
伏汀神父勸他冷靜,並遞給他一杯剛濾好的咖啡,隨後帶他沿著聖地牙哥兩旁種滿月桂樹的街道上散散心,並繞了好一會兒。一星期後,神父告知他:羅馬教宗使節李諾.薩尼尼大主教將私下與他在特魯希優市會面。「突厥」惶惶不安地來到位於麥西莫.戈梅茲大道上的使節宅第。從兩人見面的第一刻起,那位樞機主教便讓眼前這位怯生生的壯漢感到自在。而薩爾瓦多為了正式會見這位教宗代表,穿上有領襯衫並打上領帶。
安東尼歐.英貝特已經發動,原本面向特魯希優市停著的雪佛蘭,就在此時急速掉頭,使得發出吱吱的摩擦聲響——令薩爾瓦多想起了某部警匪片,沿著聖克里斯多拔的方向駛去,那裡https://m.hetubook.com.com的公路既荒涼又昏暗,特魯希優的座車正開往遠方。是嗎?薩爾瓦多沒看到,但他的夥伴們都一口咬定是他沒錯,那麼就肯定是了。他的心臟在胸中鼓動著。安東尼歐和阿瑪迪多搖下車窗,同時英貝特傾身緊握住方向盤,就像騎士躍上馬般,急速前進。強勁的風使得薩爾瓦多幾乎睜不開雙眼,他一隻手護著眼睛,另一隻手緊握住左輪手槍:漸漸地縮短了與前方紅色小車燈的距離。
貝得羅.里維歐和瓦司卡駕駛的那輛「奧茲摩比」現在在什麼該死的鬼地方?菲菲.巴斯多里薩開著他的那輛「水星」又在哪兒?終於,特魯希優的座車向右駛離了,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空間。
「低頭!趴下!」說道,「有人朝我們開槍。」
這些都是他時常要抵擋的誘惑。甚至不下數次被他的好友們所嘲弄,尤其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塔維多被暗殺以後,他成了一個獨自尋歡的人,拒絕和夥伴們在這些妓院裡夜夜笙歌,流連在那些皮條客專門進行仲介雛妓的私人住宅。有那麼幾次他的確是抵擋不了,事後總要忍受幾天良心譴責的煎熬。長久以來,他便習慣將承擔這種過失的責任歸咎於特魯希優。會有大批的多明尼加人召妓、花天酒地都是那頭禽獸所造成的,而其餘離群索居的人民,又是如何減輕這種活在毫無自由與尊嚴的空間的焦慮不安中,在這個國家裡,人命一文不值。特魯希優早就是惡魔的頭號共犯了。
「媽的!開車!」
幾乎同一時間——薩爾瓦多的眼睛開始能辨識在微微夜光下物體的輪廓與側影了——他看到有兩個彎下腰的身影衝向特魯希優的座車。
「『突厥』,別開槍!」阿瑪迪多說;他一條腿跪在地上,拿槍瞄準目標。「我們會給他們好看的。千萬留意,別讓特魯希優從這裡逃走。」
「是那輛車!」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怒吼道。
在十六個月前,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天所發生的那個奇蹟,一道彩虹高掛在多明尼加的天空中。二十一日是萬福聖母瑪莉亞的紀念日,但也是「六.一四事件」成員被逮捕的日子。在聖地牙哥那灑滿陽光的早晨,萬福聖母瑪莉亞的教堂擠滿了人。突然間,從佈道壇那裡便傳來希普里安諾.伏汀神父鏗鏘有力的朗讀聲——全多明尼加教會的天主教神父們同時在所有的教堂裡宣讀這一諭示。主教的文告席捲了全國,這比起一九三〇年曾摧毀首都的颶風——聖賽農所引起的狂風暴雨還要更為激烈。
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雪佛蘭.比斯坎」在公路上飛馳,逐漸縮短與那輛阿瑪迪多.賈西亞.蓋列羅已向他們描述其外觀不下數次的淺藍色「雪佛蘭.貝艾爾」的距離。「突厥」認出白色的官方車牌和上面的黑色號碼0-1823,還有車窗上的絲質帘子。真的是他,肯定是的,那輛轎車就是元首用來往返他位於聖克里斯多拔的卡奧巴莊園。薩爾瓦多會反覆做過有關安東尼歐.英貝特駕駛著那輛「雪佛蘭.比斯坎」的噩夢。現在的情形就和夢境中一樣,在月亮高掛的星空下,突然間,這輛準備進行追殺行動的新車開始減速,越來越慢,直到在所有人的咒罵中停了下來。薩爾瓦多就這麼看著大恩人的座車消失在黑暗當中。
「大家都睡著了。」薩爾瓦多回答說。「別擔心,我正留意著從特魯希優市駛來的汽車。」
他們仍然追逐了一陣子,無視於東尼的信號,「雪佛蘭.貝艾爾」沒有駛離路面中央。
「跟上去!」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吼道。
「就是,肯定就是!」中尉高呼,「我認出司機了,是薩卡利亞斯.德拉克魯茲,不是和你們說了,他會來的。」
某天,「突厥」出現在伏汀神父的家,他的臉孔顯然變得粗獷許多。
他們離特魯希優的座車約有八十公尺遠,東尼顯然要超車,除了改變車燈還按喇叭。
「東尼,你忘記傳達信號了!」「突厥」喊叫著,「我們已經把貝得羅.里維歐和菲菲給拋在後面了。」
「停車停車!」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吼叫著,「給我掉頭,幹!」
在車裡的暗處,薩爾瓦多.埃斯特雷亞.薩哈臘沉浸在那歡慶節日的回憶裡,獨自笑著。他在聽伏汀神父用略帶法語口音的西班牙文,宣讀著《主教文告》,其內容的一字一句都能令那頭禽獸氣得發狂,同時也使他的疑問與不安獲得了解答。他非常熟悉這篇文章,聽過了以後又閱讀了不下數次,並私下印刷後到處發送。他熟記到幾乎可以倒背如流了。《悲傷陰影》為多明尼加聖母紀念日烙下痕跡。「眼見這樣的嚴刑峻罰折磨著全多明尼加的家庭,我們不能夠無動於衷。」主教們說。如聖彼得所說:「人泣己泣。」主教們提醒著:「不可侵犯的個人尊嚴是一切權利的根源與基礎。」並引用庇護十二世的話:「無數的人民還活在壓迫與暴政之下,他們沒有任何安全可言:沒有家園,沒有財產,沒有自由,沒有榮譽。」諭示裡每一句話都令薩爾瓦多的心跳加速。內容中還提到:「生命權除了只能屬於造物主——上帝外,還能屬於誰呢?」主教們強調:「這基本和-圖-書權利衍生了:組織家庭的權利、工作權、商業權與移民權(這不正是對嚴守邊境的那些腐敗巡警機關所做的譴責嗎?)、名譽權,及防止他人誹謗之權(莫須有的藉口或匿名者的舉發,甚至是下流無恥的動機)。」《主教文告》重申:「每個人皆有思想自由、言論意見、自由結社與集會等權利……」主教們「在這水深火熱、動盪不安之非常時期,為了『和諧與安定』,為在國內建立『人類共有的神聖權利』而大聲疾呼。」
約莫五、八、十秒的時間,四周一片寂靜無聲。薩爾瓦多好像身處於幻覺般,發現右邊的馬路上有兩輛車朝特魯希優市的方向全速前進。不一會兒,又是一陣步槍和手槍猛烈射擊的轟轟巨響。槍戰只持續了幾秒鐘。接著,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用那足以震撼夜晚的聲音喊道:「他死了!真他媽的!」
薩爾瓦多很喜歡薩哈臘家族,並以身為黎巴嫩人的阿拉伯血統為榮,但是薩哈臘家卻不想承認他和家族的血緣關係;當寶琳娜告訴他們,那位集薩哈臘家三大禁忌於一身的畢羅.埃斯特雷亞已向她求婚,全家極力反對,這足以令他們不寒而慄的三大禁忌如下:黑人血統、軍人出身及以政治為業(「突厥」笑著)。家人的反對使畢羅.埃斯特雷亞將媽媽寶琳娜擄走,並被帶往摩卡,他還以槍口抵住神父,強押往教堂,逼著他為兩人證婚。隨著時間的流逝,薩哈臘與其家族終於達成和解,結為姻親的事實也被家人所接受。當媽媽寶琳娜於一九三六年逝世時,包括他自己,家中共有十位兄弟姐妹。而畢羅.埃斯特雷亞將軍的再婚,又另外生了七個小孩,所以,「突厥」共有十六位婚生的兄弟姐妹。如果今晚的任務失敗,他們的下場如何?其結果如何?尤其是他的哥哥瓜里歐內斯,他難道對這些完全不知情嗎?瓜里歐內斯.埃斯特雷亞.薩哈臘將軍曾經是特魯希優援兵的指揮官,目前統率拉維加的第二大軍。若謀反不幸失敗,不難想像拘押期間,肯定免不了一連串的嚴刑拷打。這計畫為何可能失算呢?一切都謹慎地做好前置作業。只要他的長官,也就是國防部長荷塞.雷內.羅曼將軍一通知他特魯希優已死的消息,政府軍就掌控了局勢,而瓜里歐內斯也將所有北邊軍力的重心移往新政權、結果會是如此嗎?在這樣的等待中,薩爾瓦多的內心又再次被沮喪所占據。
薩爾瓦多深受感動,久久不能自已,步出教堂後,他無法加入妻子或聚在教會大門那些兄弟姐妹們談論有關《主教文告》的話題。剛聽完主教宣讀文告後的人們,有的人吃驚得眼冒金星、不知所云,有的人則顯得十分雀躍,還有部分的人一副擔心受怕的模樣。在這過程中,沒有絲毫的疑實:因為《主教文告》的起草人是里卡多.比提尼主教,而國內有五位主教隨即加入簽署。
他在昏沉的狀態下離開了使節宅第,在喬治華盛頓大道上走了好一陣子,一直到了海岸邊,感受到長久以來未曾察覺的心靈寧靜。他若殺死那禽獸,上帝和教會都將赦免自己,他要血債血還,以這頭禽獸的血清洗它對祖國所做的一切。
「我也是。」一旁的阿瑪多.賈西亞.蓋列羅中尉說。「由於身體一動也不動且腦袋放空,看起來是睡著了。不過這是我在軍中所學到的一種放鬆方式。」
薩尼尼大主教的態度舉止是如此得體合宜,口才極佳,身為一位真正的代表,這是無庸置疑的。薩爾瓦多曾經聽說過許多這位主教的遭遇,並對他感到十分同情,因為有許多人說:特魯希優對這位主教很反感。而且阿根廷總統裴隆本來在多明尼加流亡了七個月,但當他得知教宗的新任使節要來,便離開了這個國家,這是事實嗎?所有人都這麼說。他還趕往國家宮見特魯希優,並說:「總統先生,您要注意啊!千萬別惹上教會,別忘了發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撂倒我的可不是軍隊,而是那些神父。梵蒂岡派來的這位使節,和派到我國的一樣,那時,和教會的衝突就爆發開來,你可要提防他!」而這位阿根廷的前獨裁者就收拾行李,逃往西班牙了。
他驚惶失措得不知所云,雙眼持續低垂注視著前方,不安地喘息著。此刻,他感覺到背脊上薩尼尼主教慈父般的大手。最後,當他抬起頭來,看見使節手中拿著一本聖托馬斯.阿奎納的書。這時,使節沉著的表情露出一絲戲謔的微笑。他手指著書中的其中一節,薩爾瓦多低頭一看:「若除去一頭野獸,能解救一個國家,上帝是應允的。」
英貝特猛然加速,不到幾秒鐘,他們就和「雪佛蘭.貝艾爾」並行了。由於車窗側邊也掛著小帘子,所以薩爾瓦多並沒有看見特魯希優,但可以確定的是,從前面的車窗往裡頭看去,清晰可見那位有著健壯、粗野臉孔且聲名狼藉的薩卡利亞斯.德拉克魯茲,於此同時,安東尼歐與中尉開槍狂射的巨響,像是要震裂薩爾瓦多的耳膜。兩輛車如此的靠近,以至於「雪佛蘭.貝艾爾」車窗所爆裂後的玻璃碎片全都飛濺到他們身上,而薩爾瓦多則感到臉上有著微微針扎的刺痛,眼前好像出現了薩卡利亞斯頭部詭異扭動的幻覺,幾秒鐘後,他也在阿瑪迪多肩上的位置朝目標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