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來說些讓您高興的事吧!」特魯希優突然說,「我可沒時間去閱讀那些知識分子寫的鬼東西,什麼詩歌小說之類的。國家大事可是十分需要全神貫注的。像是馬雷洛.阿里斯堤,就算你跟我工作了這麼多年,也都沒讀過他的任何作品。無論是那本《超越》,還是他寫的那些有關於我的文章,或是《多明尼加史》,甚至是其他詩人、劇作家和小說家獻給我的作品,我一本也沒看過。就連我老婆寫的那些蠢話,我也正眼都沒瞧過。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花在這上頭,例如,看電影、聽音樂、看芭蕾或是去鬥雞場。再者,我從不相信藝術家的話。他們全都是一群沒有骨頭的傢伙,沒有榮譽感,容易搞背叛,個個都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我也沒讀過您的詩歌和散文。您那本關於杜瓦特的《自由的基督》我也只是翻了一下,裡面有您給我的感性獻詞。但是,有一例外,就是七年前您的一篇演說。還記得嗎?當您被選為語言學院研究員時,在美術館發表的那篇演講稿。」
「上校是國安機構的專業人士,也為國家盡忠職守。但是,一般而言,他的政治判斷是很輕率魯莽的。就憑著我對閣下的尊重與敬佩,請允許我奉勸您別採納那些意見。驅逐出境,甚至處死雷利和巴納爾爾,都會為我國招致新一波的軍事侵略,如此一來,特魯希優時代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夠了,好一番老套的奉承話!就算是任何沒見識的特魯希優分子也吐得出這種話。突然間,特魯希優想著,眼前這矮子會如同在告解室裡一樣,向他敞開心扉,他也會吐露出自己的罪惡、恐懼、怨恨和理想的。或許他沒有私生活,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一位奉公守法,堅忍不拔,思想單純的公務員,他會為元首擬出一整套完美的講稿、宣言、書信、協約、號召、外交綱要和大元首理念,他是位詩人,能多方創作有關讚揚多明尼加美女、花神節時多明尼加的田園風光、曆書、多明尼加小姐選美比賽和國慶日的頌歌。他是一位沒有自我光環的小人物,像月亮一樣,需要特魯希優這個太陽照耀。
巴拉蓋爾並非第一位將上帝與元首的功業聯想在一起的人。大元首記得,過去那位身兼法律教授、律師與政客的哈辛多.裴納度(一九三八年當過傀儡總統,那時,由於屠殺海地人,國際間的輿論紛紛抗議其第三次連任),曾在他的家門上掛了一塊閃亮亮的大招牌,上頭寫著:「上帝與特魯希優同在」。從此以後,類似的標語就在首都與國內的許多地方盛行起來,不,重點不在於那些句子,而是那些說明上帝與特魯希優相關的論述令他倍感驚訝,彷彿這才是絕對的真理。感受到有隻超自然的手置於肩膀上是不容易的。特魯希優協會每年都要重新印刷巴拉蓋爾的這篇講稿,它是各級學校的必備教材,也是《公民守則》的中心文本,為的是教導學生們特魯希優主義者的教條與思想,它同時也是由元首指派的三人小組所編纂:巴拉蓋爾、「智多星」卡布拉爾和「活廢物」。
「巴拉蓋爾總統,您很幸運,只要處理政治中的好事。」他冷冷地說道,「制訂法律,推動改革,參與外交事務,發展社會轉型。您是如此度過這三十一年的。您觸及的是治理這個國家中令人快樂、愉悅的一面。我真是羨慕您呢!我也很樂意只當一位政治家或改革家。但是,領導國家有其骯髒的一部分,如果少了這一塊,您為國家的所做所為也許就不可能實現。社會秩序?政局穩定?國家安全?以上種種由誰來管理?我試著不讓您插手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您不會告訴我您不知道和平是如何獲得的吧!那可是用多少的犧牲與鮮血換來的!您可得感謝我們,因為是我、阿貝斯和貝拿.里維拉中尉等人使這個國家得以穩定,您才能看到好的一面,做些積極的事,甚至還能寫詩和發表演說。我相信以您過人的機智,理解我所說的話應該綽綽有餘。」
元首也早已得出相同的結論。儘管在他執政的三十年間,或者更早期的時候,當他還在擔任地方警察一職的時候,甚至是過去在糖廠當領班的期間,他已經習慣不把時間浪費在回顧往事,以及在作出決定後的悔不當初與自滿,但是,馬雷洛的這件事偶爾還是會回到他的記憶中,在口中留下一抹灰澀的味道:馬克斯.恩利奎茲.烏雷那稱馬雷洛為「傑出的無知者」,而本身為作家兼史學家的馬雷洛對烏雷那則讚譽有加。作家與史學家的雙重身分使馬雷洛坐擁名聲、金錢與地位,同時,他也是專欄作家、《國家報》總編輯和勞工局長,除此之外,他那三部《多明尼加史》還是特魯希優拿錢出來贊助發行的。
「閣下,您的責任比以往更大了。」巴拉蓋爾清晰明快的聲音回覆道,「沒有那卓越無比的力量支持,特魯希優不可能完成這項超人的使命。對這個國家而言,您就是上帝的代言人。」
元首吸了一口氣,有些疲倦,便想起了安立奎.里戈.塞亞拉醫生:他真的想殺害自己嗎?或是一時失了手。從辦公室的兩扇窗戶望去,他看見了大海,大朵的白雲擋住了太陽,灰暗的下午,海面波濤洶湧,浪花翻騰,巨浪拍打著幾近崩坍的河堤。由於他出生在離海的聖克里斯多拔,對此浪濤、浪沫與水天一色無邊的情景,感到無比歡悅。
「您依然認為上帝還會要我為祂看守這一切嗎?還會委任我肩負起救國的重責大任嗎?」元首不安地問道,語氣中還摻雜著無法確定的嘲諷。
「沒有,閣下。我一直依照您的指示行事:不接見也不回應他捎來的消息。您知道他寫了幾封信,透過任職於菸草公司的阿尼拔,也就是他的妹夫,轉交給我,我才知道卡布拉爾的情緒不穩定。阿尼拔說:『他差點兒就要自殺了。』」
「他們沒有要求您把共和國總統的職務也讓出來吧?」大元首問道。光聽見雷利和巴納爾爾兩位主教的名字就能使他爆青筋了。聽完這一切,軍情局長的意見是否有道理?是不是應該除去、擠破那感染的水泡呢?「強尼.阿貝斯建議我把雷利和巴納爾爾丟到一架飛機上,將他倆遣送回國。以本國的拒絕往來戶為由,驅逐出境。菲德爾.卡斯楚在古巴就是如此對付那群神父與修女的。」
「神聖的裁決是不可違抗的。」總統重複道,沒有嘲諷的意味。
元首身後一片寂靜——他傾聽著,感覺後頭有個沉重形象的存在,緊貼著他,這種情形著實嚇了他一跳。元首馬上回過頭去看那位傀儡總統,巴拉蓋爾坐在那裡,沒有任何動靜,一臉平靜地注視著他。特魯希優感到些許不安,那些直覺也從未欺騙過他,難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傢伙知道些什麼嗎?
元首睜開雙眼,憂鬱地嘆了一口氣。巴拉蓋爾陶醉地聽著,出於感激,而體會自己的渺小。
「閣下,我這人充滿了弱點。」總統笑著說,「這不是讚揚,反倒像是在指責我。」
大元首於下午五點走進了霍金.巴拉蓋爾博士的辦公室。自從九個月前,也就是一九六〇年八月三十日起,為避免美洲國家組織的制裁,特魯希優命令弟弟埃克特(「黑人」)辭職下台,而將共和國總統一職,由這位可親且盡忠的詩人暨法學專和圖書家繼任起,是從星期一至星期五的例行公事。此時,巴拉蓋爾已起身並迎上前去,問候元首。
霍金.巴拉蓋爾點點頭,臉色慘白。
元首走到一扇寬敞的窗戶前,在靜謐中,久久地遠眺著大海。雲朵掩蔽了太陽,天空灰濛濛的,大氣中帶有幾抹銀色的雲霞,湛藍的海水一片片反射著天光。一條小船正航行在海灣,駛向奧薩瑪河口;那是一艘漁船,可能已經結束工作,正要回港靠岸停泊。小漁船經過海面,留下一條泡末狀的水痕。儘管相隔遙遠的距離,而看不太清楚,但元首能想像海鷗在空中翱翔、尖聲呼叫,以及不停振翅的情景。在探望母親之後,他很高興能提前去散個步,沿著麥西莫.戈梅茲大道和喬治華盛頓大道走上一個半小時,聞聞空氣中海水的鹹味。他沒有忘記要為空軍基地大門前排水溝出問題的事去教訓空軍司令。還要讓布伯.羅曼的鼻子貼近那臭水溝,看看以後是不是還會在部隊門口發現如此噁心的情景。
「有人竟然把這份文件藏了兩星期,這很重要。」他冷冷地說道,「秘書部門有叛徒或蠢材。我寧可希望那位是個叛徒,因為蠢材造成的危害更大。」
「我沒簽字是因為要與閣下您討論晉升一事。」
「閣下,目前沒有。彼此的分歧已經毒化了。容我向您坦白說,如果您不下令使阿貝斯上校停止《國家報》和加勒比電台持續對主教們的抨擊,我擔心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由於昨天巴納爾爾主教就被這些媒體嘲弄,今天我就立刻收到教宗使節和比提尼主教提出的正式抗議。您看到了嗎?」
特魯希優怒氣沖沖地駁斥道:
眼前這位矮小的男人以慣常溫和的語氣說著,渾圓飽滿的臉上掛著微笑,其咬字發音之清晰,如同廣播劇演員或語音學老師一樣完美。特魯希優緊盯著他,試著要從他的表情、嘴形和閃爍的眼神中,探出些許徵兆或影射他的跡象。然而,儘管他再怎麼懷疑,還是什麼也沒發現。想當然耳,這位傀儡總統在政治圈裡太幹練了,他的一舉一動不可能露餡。
巴拉蓋爾總統頓時面有難色,在他的小圓臉上,嘴巴緊皺,雙手抽搐。但是他忍住了,又回到一貫採取的平靜姿態。
「您認為拉蒙.馬雷洛.阿里斯提叛變了嗎?」元首忽然轉向談話對象平靜的臉孔問道,「他為《紐約時報》的美國佬提供情報是為了打擊我們嗎?」
「閣下,約莫兩星期前。在比提尼主教關切這件事之後。我向您提過,那女孩的行程很趕,若您不反對,我就批准她的出國申請了。由於沒有收到您的回覆,我便令其通過。而她也持有美國的簽證了。」
巴拉蓋爾博士承認,人民可能會將那兩位教士處以絞刑,他們對樞機主教感到不滿,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竟然忽略了大元首為天主教教會所做的貢獻,遠勝於一八四四年來歷屆的多明尼加政府;但是,大元首的確有先見之明並且講求實際,沒有聽從軍情局長沒頭沒腦、毫無政治意義的建議,如果真的採納他的意見,將為國家帶來不幸的後果。巴拉蓋爾語氣中帶著節奏,從容地說著,加上俐落的遣詞,滔滔不絕。
巴拉蓋爾博士在回答之前,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上帝保佑,閣下。這前列腺的疾病就是前列腺癌。」
大元首經由巴拉蓋爾的表情察覺出,眼前這矮子一定猜想元首所說的指的是什麼或是誰。元首沒有告訴他,自己腦中浮現的是安立奎.里戈.塞亞拉的臉。他是元首第一位求診的泌尿科醫師——是「智多星」卡布拉爾所推薦的泌尿科專家,就是他發現自己有排尿困難的毛病。五〇年代初期的時候,瑪里翁醫師替他做過一次尿道手術,並保證永遠沒有後顧之憂。但是,不久後,排尿不適的舊疾卻再次復發。在經過里戈.塞亞拉醫師多次的分析檢查與令人尷尬的大腸鏡檢查後,醫師擺出一副去他婊子、油膩做作、教堂領事的嘴臉,吐出一些令他沮喪的不尋常詞彙(「會陰尿道硬化」、「尿道管手術」、「前列腺炎」),並做出了令他付出極高代價的診斷:
「您可是出了名的虔誠。」特魯希優在座位上移動了一下,肯定地說。「我早已耳聞您不曾結婚,沒有情人,不喝酒也不做生意,因為您曾秘密地許願,自己就是一位入世的修道士。」
巴拉蓋爾博士露出一副沮喪的表情。他的身軀前傾,嘴巴半開。而這張小嘴一方面能在演說時發出溫和的琶音和優揚的顫音;另一方面,在他充滿鼓動的政治講演時,又能唱高調,甚至出一些激進的言論。
「您兩星期前就批准了阿古斯汀.卡布拉爾的女兒出國一事嗎?」
在這政權危急的時刻,還如此考驗像卡布拉爾這樣一位有心為國效力的人,是否有些輕率?或許是吧。
巴拉蓋爾博士從未被特魯希優這種危險到可能連累到自己、臨時冒出的問題給嚇住,而其他人往往被這類問題逼到走投無路。面對這種情況,他總有條捷徑可走:
元首點頭示意,要他別再多做說明了。
「別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大元首最後說,「在貝拿.里維拉的晉升文件上簽字吧,明天要公布在《官方報刊》上,此外您還得親筆寫封道賀信。」
大元首肯定說:「我知道,您一直都是我的好夥伴。從一九三〇年的那天早晨起,您就是了。是我當時的妻子卡凡妮妲提議,我才派部下去請您。她是您的親戚吧?」
「我已經分別和大主教及教宗使節進行長談了,我堅持雷利主教必須離開聖多明哥高中,他的出現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我認為自己已說服他們了。他們要求保證主教的安全,停止《國家報》、《加勒比日報》以及『多明尼加之聲』對他的人身攻擊,並使他能平安返回聖胡安市的教區。」
「〈上帝與特魯希優:現實主義的解釋〉。」他眼皮低垂著,低聲道。
「我真是痛心啊!因為我一直很欣賞拉蒙的才智與人品。我認為確有其事,是他通報了塔德.蕭爾茲。」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快聽不到了。「閣下,證據歷歷在目,都攤在面前了。」
巴拉蓋爾沒有任何動作,一言不發,絲毫不敢干擾元首的思考,他等著元首開口。最後,元首說話了,但不再回到教會的話題:「我一直用尊稱『您』與您對話,對吧?您是我合作對象中唯一不以『你』來稱呼的,您沒察覺嗎?」
「她是我的表姐,閣下。那次的午餐會面決定了我的一生。是您請我與大元首您本人一同深入民間進行競選活動的。您使我有如此的榮幸在聖彼得和拉羅馬納首都的群眾集會上為閣下做介紹。那可是我政治講演的處女秀。自那時起,我的旅程轉向另一條路。在這之前,文學、教育和演說是我的喜好。幸虧有您,我才把政治放在首位。」
「修女們願意授予她獎學金是因為她們知道卡布拉爾已經完了。」元首不悅地嘟囔著,「因為她們認為卡布拉爾已經投靠敵營了。」
「那些神父可沒種製造炸彈,頂多在佈道時批評幾句罷了。」
由於巴拉蓋爾以信仰虔誠聞名,加上他和神職人員間的良好關係,元首便委任他制定政府與天主教教會間的政策。巴拉蓋爾做得很好,直到一九六〇年一月二十五日星期日,也就是在宣讀《主教文告》的那天之前,教會一向是政府忠實的盟友。多明尼加共和國與梵蒂岡之間,有一份由巴拉蓋爾在羅馬談判,特魯希優於一九五四年簽署的協定,是天主教世界對政府和元首形象認可。這位詩人兼法學顧問應該對政府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教會持續了一年半的對立感到難過。他還會信奉天主教嗎?從前他總是維護政府,並提出應該與主教、神父和梵蒂岡維繫友好關係的計畫,執行理由是出於實用與政治性的,而非宗教:天主教教會的同意可以讓政府的作為在多明尼加人民面前合法化。特魯希優大概沒料到裴隆本人所發生的事:教會一瞄準裴隆,他的政權便開始垮台。有道理嗎?難道光憑那些沒屌神父們的敵意就能終結特魯希優?那麼,在那之前,就得把雷利和巴納爾爾棄置在大礁石附近,等著餵飽鯊魚吧。
「我要是有半點猶豫不決的話,絕對無法讓這個國家起死回生。」特魯希優說道,「如果在行動之前,我也還在等候上天的指示!當面臨生死抉擇的時候,我只能相信自己,誰都無法信任。當時是這樣,有些時候也會犯錯。」
「只有到此時我才發覺,您也從未像其他人一樣尊稱我為『元首』。」特魯希優補上一句,驚訝地說。「儘管我們在一起合作多年,對我而言,您始終保持一貫神秘。我還沒能發現您有什麼人性的弱點,巴拉蓋爾博士。」
「此次新一波的釋放罪犯能夠安撫美國佬嗎?」他喃喃自語道,「有件事我很懷疑。亨利.迪爾邦一直在鼓吹謀反行動。據阿貝斯所言,還有人在策動陰謀,就連璜.多瑪斯.帝亞茲也涉入其中。」
「別在阿古斯汀.卡布拉爾身上多費力氣了。」元首說道,「教會、美國。就從這裡談起吧。怎麼處置雷利主教?他還要在聖多明哥高中的修女們之間周旋多久?要扮演殉道者嗎?」
「閣下,我立刻開始辦理手續。」
巴拉蓋爾小小的圓臉頓時漲紅了。
「閣下,我認識那裡的修道院院長。修道士阿隆索.德帕爾米拉是一位聖者,全心全意奉獻於傳教的使命,對政府也十分尊重,他絕對不會從事顛覆活動。」
特魯希優雙眼微閉,背頌著:「在共和國面對其命運的進程中,一種歷經磨練與強有力的意志協助那些超自然力量,進而維護主權與造福民生的行動。這就是上帝與特魯希優。總言之,首先是國家的生存,其次則是目前多明尼加人民生活的繁榮。」
語畢,巴拉蓋爾再次搓了搓雙手,眨了眨眼睛,心中感到不安,直覺告訴他這番小心翼翼的論述根本派不上用場,也十分害怕招來元首的嚴厲訓斥。特魯希優勉強壓抑住內心急速蔓延開來的怒火。
「閣下,若隨時有什麼消息,我會立即通知阿貝斯.賈西亞上校的。對於接到任何有關顛覆政府的消息,我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辦公桌上有一份剪報,巴拉蓋爾恭敬有禮地唸給元首聽。經《國家報》轉載的加勒比電台社論宣稱:拉維加的巴納爾爾主教,「原來的名字為雷歐波多.德烏利奎」,是個西班牙逃犯,目前正受到國際警察的通緝。該社論還指控他「從事恐怖主義的理想之前,拉維加的教區都充滿了修女」,如今,由於害怕民眾的正義審判,他就躲在修女和一群有病的女人後面,如各位所見,主教和她們有放肆大膽的性|交易。
他拿起藍色的剪報集冊,當中有一些聳動的標題。「從事恐怖行動的方濟各會托缽修士」在那些教堂裡製造和囤放炸彈。鄰居們是在一次偶然的爆炸聲響中發現的。《國家報》和《加勒比報》都要求公共安全部門清查這個恐怖主義的巢穴。
「我反覆閱讀了許多遍。」大元首原來溫和的語氣,此時高聲說著。
「神聖的決定是不可抗拒的。」他一副虔誠地說,「由於考慮到您的特殊領導地位、工作能力,更重要的是,您對國家的熱愛。」
「馬雷洛會來這裡跟您坦承他已經叛變了?我現在問您的想法:他究竟叛變了沒?」
總統不發一語,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動也不動地靜候著。
特魯希優無趣地瞄了一眼剪報。
元首對於巴拉蓋爾要向他解釋的理由心裡有數,並開始感到惱怒。眼前這個無關緊要的傢伙,他是不是以為元首是個老糊塗還是累了,竟敢如此違抗他的命令?掩飾著心中的不悅,等著聽巴拉蓋爾怎麼說下去,元首不再打斷他的話了。巴拉蓋爾以超凡的修辭功力,且多虧了他柔性的用詞和極具教養的語氣,使他所說的一切聽起來都像是理所當然,不是那麼地莽撞。他用世上最恭敬的口吻奉勸元首再三考慮晉升一事,即使像貝拿.里維拉中尉這種有特殊功績的人也是。他的背景過於複雜,因為做太多受譴責的行動而沾滿汙點——這麼說也許不公平,所以敵人會利用這一晉升事件,尤其是美國,認為這是他殺死米拉芭爾三姐妹(蜜內瓦、芭特利亞、瑪莉亞.德瑞莎)的搞賞。儘管司法單位判定三姐妹與司機死於交通意外,但在國外卻認為是由貝拿.里維拉所執行的一場政治謀殺,悲劇發生同時,他就在聖地牙哥擔任軍情局司令。總統還提醒元首,今年二月元首令通過後,由反對者所發起的武裝暴動。根據元首令的內容,政府授予貝拿.里維拉中尉一座四公頃的莊園和住宅,而這幢住宅則是由芭特利亞.米拉芭爾和她丈夫在進行顛覆政府行動時被沒收的。外面沸沸揚揚的風聲尚未停歇,在美國成立的那些委員會依舊鬧得滿城風雨,證明把芭特利亞.米拉芭爾的土地和住宅給予貝拿.里維拉中尉,就是對他犯罪的賞賜。霍金.巴拉蓋爾博士勸告閣下:不要再給敵方新的把柄,認定元首收養了一群殺手和劊子手。儘管元首肯定還記得那件事,但巴拉蓋爾仍想提醒他:阿貝斯.賈西亞的這名手下愛將不但與米拉芭爾三姐妹之死有關——該事件為流亡國外的人所大肆抨擊,還有馬雷洛的意外與離奇失蹤。在這種情況下,公開地表揚中尉是不謹慎的。為什麼不私下給予獎賞呢?像是經濟上的補助,或是外派到遙遠的國家擔任外交官一職呢?
「近來見過『智多星』嗎?」
巴拉蓋爾也知道在何時該挺身而出:這是大元首認同巴拉蓋爾的另一項優點。
「您對這個新的謀反有掌握到什麼消息嗎?」
那晚,當那位矮胖的新任研究員身著大禮服(看起來像勉強塞進去的)在美術館劇院的台上宣讀講稿的開頭幾段時,大元首並沒有十分注意聆聽。(元首也穿著大禮服,現場所有的男性觀眾也是如此,女性則是清一色一襲長禮服,四周都閃爍著珠寶耀眼的光芒與貴氣。)那篇演說的內容好像是多明尼加歷史的概述,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始講起,當演講者用那知識性的詞藻與優美的論述呈現他的看法論點時,元首開始感興趣了。多明尼加共和國在多舛的逆境中——海盜、海地人的侵略、兼併主義者的野心,以及白人的被屠殺與流亡(自海地解放後,白人人數只剩六萬人),僥倖生存了超過四世紀——即四百三十八年,感謝天主,該任務能完滿達成,直接榮歸於造物主。自一九三〇年起,拉法艾爾.雷昂尼達斯.特魯希優.摩利納代替上帝,擔負起這項繁重的使命。
「自一九三〇年四月的那個下午與閣下認識以來,我唯一的職志就是為您做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為特魯希優效忠,等於為國盡忠。這使我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遠勝過那些女人、金錢與權力。閣下願意讓我在您身邊工作,感激之情,一言難盡。」
「上校有的時候太誇張了。」元首笑道。
「我一定會徹底查明到底是誰將備忘錄送到您辦公室的,以及又交給了誰。無疑地,是我操之過急。應該與您私下談談的。請m.hetubook.com.com您原諒我此次的疏失。」他胖嘟嘟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時而緊握,時而張開,顯得一副很懊悔的樣子。「老實說,我想這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您曾在部長會議中指示我們,『智多星』的處境不會涉及他的家人。」
「的確,閣下,」他感到不好意思,低聲說,「我總是在想,您不以『你』來稱呼我,是不是比其他官員還不信任我?」
元首覺得霍金.巴拉蓋爾的身形又縮小了,那些問題使他無言以對。而巴拉蓋爾身後那幅相框裡的總統肖像——身穿正式禮服,頭戴插著羽毛的三角帽,胸前還斜掛著總統綬帶,旁邊還有他最引以為豪的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大十字勛章,此刻卻使得金框裡的相片主角變得巨大。傀儡總統說話的時候雙手互相磨蹭的小動作,像是要傳達些什麼秘密似的:
大元帥開懷大笑起來。好一個強尼.阿貝斯的詭計,虧他想得出來。離這個西班牙人最後一次陰|莖勃起的時間大概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指控他和拉維加教區的修女們有染,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吧,就像現在許多性飢渴與娘娘腔的神父,頂多說他猥褻年輕的教士還差不多。
他的第六感告訴他,這是醫師過度誇大的言辭或只是個謊言。當里戈.塞亞拉醫師提出應該要立刻進行尿道手術時,他才相信。如果不馬上動前列腺手術的話,癌細胞可能會轉移,到那個時候就太危險了,而手術和化療還能延長幾年的生命。他太誇張了,搞不好是在說謊,根本就是個蒙古大夫或是敵人。有人早就料到他風燭殘年,所以遠從巴塞隆納請了個泌尿科權威來,打算預告新國家之父的死期。安東尼歐.普伊魏否認元首罹癌的事實,那個令人厭惡的攝護腺肥大,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可以服用藥物緩解不適,這根本不會威脅到大元帥的生命。不需要動什麼前列腺切除手術。當天,特魯希優就下令要軍情副官荷塞.奧立伐上校負責將那名蠻橫無禮的里戈.塞亞拉帶著他的有毒思想與差勁醫術,從多明尼加的碼頭上消失。順道一提,傀儡總統對於貝拿.里維拉晉升為上尉一案,還沒簽字呢。元首的主題從神的存在,降到了庸俗地犒賞阿貝斯.賈西亞招募來的最機靈無賴之一。
小總統搖頭否認:這些都不是真的。他過去從未許下什麼願望,而未來也不會,他與師範學校裡的其他同學不一樣,他們掙扎地考慮要不要成為被上帝選中,進而服務於天主教的神父,他永遠都很清楚自己的志向不是當個神職人員,而是從事思想活動與政治領域的工作。宗教給了他精神上的支持與面對生活的基礎規範。有些時候他質疑先驗性,甚至上帝,但卻從未懷疑過天主教無可取代的功能,它是抑制人類獸|性中擾亂秩序——狂熱和欲望——的社會工具。在多明尼加共和國,天主教就像西班牙語一樣,是國家的凝聚力量。如果沒有天主教信仰,國家可能會解體,甚至回到野蠻時期。提到如何信仰,他依照聖依納爵.羅耀拉在《精神修行》中的規則行事:怎麼信仰就怎麼處世,崇敬儀式與訓誡:彌撒、祈禱、懺悔、領聖餐。那種宗教形式的重複模式會逐漸創造出新的意義,在某些時候用上帝的存在填補現實的真空。
元首再次用幾乎難以察覺的方式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智多星』是否已經叛國了?流離失所,被人遺棄,沒有職權,沒有經濟來源,在種種遲疑的情形下,會不會就將他推往敵營去了?但願不會,卡布拉爾是位經驗老到的得力助手,過去曾投注心力在許多事務上,或許未來還能有番大事業。」
「我對於知識分子與文人的觀感通常很差。」元首接著說,「在名冊上,按功績來排列的話,第一名非軍人莫屬。他們以執行為己任,很少搞陰謀,不浪費時間。接著是農民,他們住在糖廠的住房、茅屋或農場裡,身體健康又勤勞,還有愛國的榮譽感。然後是公務員、企業家、商人。最後才是知識分子與文人。他們甚至要排在那些神職人員之後。巴拉蓋爾博士,您是例外。至於其他那群學者文人之輩,則是一群無賴!政府供他們吃穿,給他們名譽,那些人得到的好處最多,卻對政府造成最大的傷害。像是那幾個愚蠢的西班牙人荷塞.阿摩伊納或是赫蘇斯.加林德茲。我們給予其政治避難,還提供工作機會給他們,一會兒先是盡奉承、乞求之能事,接著一下子就造謠誹謗,甚至還寫出一些有關卑劣行徑的文章來。記得奧梭里歐.李薩拉索吧?他可是您帶來的哥倫比亞跛子。說要為我寫個人自傳,把我吹捧得老高,簡直就要飛上雲端了,在這兒過得如國王一般的生活,荷包滿滿地回到了哥倫比亞,結果呢?最後竟成了一名反特魯希優分子。」
元首往辦公桌又走了兩、三步,一句話也沒說。如果這個政權裡有個人不能捲入陰謀,那麼這個人就是行事謹慎的總統了。巴拉蓋爾明白,沒有特魯希優,就沒有自己,大元首是他生命的泉源,沒有他,自己將永遠從政治領域中消失。
由於巴拉蓋爾的口氣是如此溫和與親切,談話語調的抑揚頓挫又十分悅耳,顯得霍金.巴拉蓋爾博士所提的這些事聽不出含有什麼堅決的意見與嚴厲的批判,有些時候,如同現在,這個不起眼的矮子竟能與元首對談。是不是踰矩了啊?他也和「智多星」一樣想自我毀滅嗎?蠢到自以為是,也需要讓現實沖醒他?霍金.巴拉蓋爾真是個令人好奇的人物。打從一九三〇年他就在特魯希優身邊,那時特魯希優吩咐兩名警察到聖多明哥省、他下榻的旅館,並請他到家中住了一個月,為的是幫助自己與北方勢力的領袖艾斯特雷亞.烏雷紐進行短暫結盟的競選活動,而當時年輕的巴拉蓋爾也曾是支持艾斯特雷亞的狂熱分子,但就因為那麼一次特魯希優的邀請與半小時的對談,就足以令一位出生於納瓦雷特鎮、年僅二十四歲,並且集詩人、教師、律師於一身的青年,成為一名無條件的特魯希優分子,進而晉身為一位能委任他各種外交、行政和政治全能等任務,且處事謹慎的官員。事實上,特魯希優曾一度為這名不起眼的人物取了個「影子」的綽號,儘管他在元首身邊已經三十年了,可是特魯希優仍認為他沉默寡言、深不可測,雖然元首經常誇口自己對於辨識人類具有如警犬般敏銳的嗅覺,但他始終不確定巴拉蓋爾是否存有野心。不同於其他政府核心部門的官員。這些人心中打定的主意能透過他們外在的表現、動機和恭維的程度而定,就像一本攤開來的書,一眼就能看穿。霍金.巴拉蓋爾經常給元首的印象就是,覺得該給他什麼事,照做就是了。不論是與西班牙、法國、哥倫比亞、宏都拉斯、墨西哥等國的外交事務上,或是教育部、國家宮與外交部,滿載的任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看似已經遠遠超過了其理想與才能,於此同時,他也總是能臨危不亂地把任務https://m•hetubook.com•com完成。然而,大元首這時才突然意會到,正是多虧了巴拉蓋爾一貫的謙遜,這小小的一名詩人兼法學顧問才能總是待在高層,也因為他地位的無足輕重,才沒像其他人一樣歷經不幸的時期,因此他也才能當上傀儡總統。一九五七年,正當要提名副總統時,元首的弟弟被安排在選舉名單的首位,但是,多明尼加黨遵照元首的指示,改以西班牙大使拉法艾爾.邦納利取而代之。而後大元帥突然間又改變心意,決定由微不足道的巴拉蓋爾接替這位顯赫的王公貴族,其有力的論證為「此人沒有野心」。而現在,就因為他是位沒有野心的人物,也是風範過人且擅於言說的學者,就當上一國的總統,進而敢對軍情局長亂罵一通,倒也該適時銼銼他的銳氣了。
「當然清楚,閣下。請您聽我解釋,如果我的理由不能讓您信服,我就立刻在貝拿.里維拉晉升上尉的卷宗上簽字。文件就在眼前,隨時能夠簽署。因為該事敏感,我認為還是當面和您談談比較適當。」
如果要讓特魯希優為某人出一臂之力,這位享譽國內外的多明尼加作家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的小說《超越》,內容描述的是關於羅馬納製糖中心的故事,甚至還被翻譯成英文。馬雷洛過去是位忠實的特魯希優主義者,從身兼《國家報》總編輯一職就可看出他捍衛特魯希優及其政權的立場。他的思路清晰,寫作文章的經驗豐富。馬雷洛是位傑出的勞工局長,與工會主義者和雇主雙方的關係都打得很好。因此,當《紐約時報》的記者塔德.蕭爾茲宣布要到國內撰寫一些紀錄報導時,元首便推薦馬雷洛陪同蕭爾茲進行採訪活動。他們走遍全國各地,在蕭爾茲的要求下,馬雷洛也替他取得了許多專訪名人的機會,其中包括了特魯希優。當塔德.蕭爾茲返回美國時,馬雷洛還一路護送他到邁阿密。大元首從未期望《紐約時報》會對這個政權寫些什麼讚美的文章。但是,也不希望披露有關「特魯希優暴政」下貪汙腐敗的秘辛,他萬萬沒料想到塔德.蕭爾茲還釋出一連串相關確切的銀行交易資料,像是特魯希優家族財產的名稱、日期和據,以及和特魯希優往來密切的親友、官員同僚們的財務流向。只有馬雷洛.阿里斯堤能提供這些情報。元首肯定這位勞工局長再也進不來特魯希優市了。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馬雷洛在邁阿密寫信給紐約那家日報,揭穿蕭爾茲的不實報導。更讓元首震驚的是,馬雷洛竟然還厚顏無恥地回到多明尼加共和國境內。他現身在國家宮,哭哭啼啼說自己是無辜的;那個美國佬避開他的監視,私下和反對特魯希優政權者會面。特魯希優很少在公開場合情緒失控,但他實在忍無可忍。元首對馬雷洛這種嗚咽的模樣感到反胃,便賞了他一記耳光,這使馬雷洛一陣錯愕,頓時安靜下來。他連忙倒退了幾步,滿臉驚恐。元首把他逐出國家宮,並大罵馬雷洛是個叛徒。當軍衛隊長幹掉他後,特魯希優命令強尼.阿貝斯解決屍體問題——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勞工局長與其隨車司機在康斯坦薩鎮附近的中央山脈不幸墜崖身亡。當局為他舉行了國葬,在追思會上,亨利.奇里諾斯參議員在致詞時提及他的政治事蹟,而巴拉蓋爾博士則讚許其對於本國文學的貢獻。
「遺憾的是這些去他媽的主教們不能理解。」特魯希優微笑著說,「如果您的理論沒錯,我希望上帝要他們付出代價。」
巴拉蓋爾的另一項優點就是知道何時不要開口說話,當大元首宣洩心中不快的時候,在他面前,巴拉蓋爾就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特魯希優不再說下去了。他在傾聽著,透過窗戶遠眺大海,試圖要探測出一陣一陣泡沫狀浪花的平行起伏、在泛起金屬光澤的海平面上所發出的聲音。但是,在汽車馬達聲的掩蓋下,無法聽見大海的囁嚅。
「我已經查閱過政府要釋放的那些被捕者的名單了。」元首用中規中矩的口氣說道,「除了那位基督山市的溫貝多.梅令德茲教授以外,沒有任何異議。開始做吧。通知家屬星期四下午到國家宮,他們就能和獲釋者聚首了。」
「或是讓民眾來懲治這兩個叛徒。」元首稍做停頓,接著說。「人民等不及要下手了。我近幾天來在民間視察時已經發覺有些端倪,在聖胡安市和拉維加的群眾情緒幾乎要按捺不住了。」
「您去和那位紅十字的修士談談,說服他吧!」特魯希優聳聳肩說,「他是神父終結者,不但一口咬定說現在安撫教會已經太遲了,還說神職人員們都希望看到我流亡海外,坐牢或死亡。」
「沒錯,閣下。她是烏菈妮雅.卡布拉爾。多明尼加修女會授予她一份獎學金,是密西根的一所大學。她必須提前出國,以便接受入學考試。校長向我解釋,里卡多.比提尼主教很關切這件事。我那時想,這個小小的舉動能和主教們搭起溝通的橋梁。閣下,我已在一份備忘錄中做了詳細的說明。」
「在您身上有種非尋常人的特質。」特魯希優喃喃自語地說著,彷彿他評論的對象不在場似的。「您沒有其他男人原生的欲望。在我的認知裡,您不貪圖美色,也沒有戀童癖,過的生活比您的鄰居,即住在麥西莫.戈梅茲大道上的教宗、使節還要簡樸。強尼.阿貝斯從未發現您有過情人、女朋友,或是找個女人消遣一下。可見您對床笫之事不感興趣。金錢也是,您幾乎沒有積蓄,除了現在住的那棟小房子以外,沒有財產、股票甚至投資,至少國內沒有。您也從不介入其他官員間的陰謀計畫和野蠻的鬥爭,儘管所有人把矛頭指向您,卻也不為所動。我曾任命您為部長、大使、副總統,和現任的總統。若我現在要您去職,派往基督山省或阿蘇阿省那裡的偏遠小村落,您同樣也會心滿意足地去就任。不嗜菸酒、不在乎口腹之欲、不沉迷於女人的溫柔鄉,更不汲汲營營於金錢和權力。您是這一類型的人嗎?或者這樣的行為舉止是有秘密計畫的企圖?」
元首沒有向巴拉蓋爾道別,就離開了總統辦公室。
與吉特曼夫婦共進午餐後,元首休憩了半小時,接著換了衣服——他穿上一套做工精細的白絲西裝,與四位秘書一同處理公事,約莫五分鐘後,他怒氣沖沖,毫不掩飾地問:
特魯希優用手摸摸臉,巴拉蓋爾以為他只是打了個呵欠。好一個假警告。就在今晚,他要從卡奧巴莊園敞開的窗戶呼吸花草樹木的清香,在如炭般烏黑的夜空中望見星辰,還要一邊撫摸著某位少女的胴體,她熱情但有些羞澀,特魯希優要像優雅的仲裁者佩特羅尼奧一樣。在他吸吮自那少女性器所流出的溫熱蜜|液時,一邊享受著來自兩腿間所產生的快|感。他會像以前一樣,勃起的狀況既持久又堅挺。還會讓那少女陶醉地呻|吟,而自己也浸淫其中,如此一來,他便能抹去眼前這蠢矮子多餘的提醒了。
「我半小時前才看到這份備忘錄。」元首告誡地說道。「可能被丢在其他地方了。但是,果真如此,我仍感到有些不對勁,因為我的文件向來都是井然有序的,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位秘書看過這份文件。因此,這一定是『智多星』的哪位朋友怕我否決了這份提案,就把文件擺錯位置了。」
「我也收到另一份使節和教會的正式抗議。」巴拉蓋爾非常嚴肅地接著說,「是五月十七日當天,報紙和電台對聖卡洛斯.波洛梅奧教區的修士所進行的抨擊。」
他稍做停頓,用剛剛茶餘飯後的輕鬆口氣說出一些道理,而對於和_圖_書這些事,大元首過去早就從卡布拉爾那兒聽過不下數次了。為了再次與教會高層、梵蒂岡與教士們建立友好的橋梁,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由於害怕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而持續擁護現在的政權,停止或是平息這些謾罵的風波是必要的,這種天天發生的指控行為與人身攻擊的演說,會讓敵人認為我們是反天主教的。巴拉蓋爾博士以他一貫有禮的態度給大元首過目美國國務院的抗議內容,因為有人騷擾聖多明哥高中的修女。他在回答時,已經說明:巡邏警察是保護修女們不受敵視的行動所波及。但是實際上,這些騷擾行為仍時有所聞。例如:阿貝斯.賈西亞上校的部下每晚都用揚聲器對著當地播放時下特魯希優主義的梅倫戈舞曲,好讓那些修女們無法闔眼。在此之前,他們也在雷利主教居住的聖胡安教區做過類似的事,現在又繼續在巴納爾爾主教棲身的住所拉維加幹這檔事。與教會重修舊好是可能的,但是目前這類騷擾行動,只會造成全面深化彼此嫌隙的危機。
小人物的臉又漲得更紅了。他難掩興奮之情,真是難以形容的愉悅:
巴拉蓋爾低頭不說了,似乎是因為向大元帥揭露了內心的隱私,以及對上帝的契合而感到羞怯似的。
「您相信上帝嗎?」特魯希優有些焦慮地問道,他冰冷的目光鑽進巴拉蓋爾的思路裡,要求一個坦白的回答,「人死後還有來世嗎?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您信這些嗎?」
「巴拉蓋爾博士,我多次思考您的理論。」元首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個神聖的決定嗎?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需要我?」
大元首在巴拉蓋爾辦公桌的對面坐下,同時也讓他入座。特魯希優在國家宮的二樓辦公室,裡頭空間感覺很舒服:寬敞,通風,簡樸,周圍放滿了書,不僅地板和牆壁總是閃亮如新,就連辦公桌上也都保持得一塵不染。不能說這傀儡總統是位有品味的人(他活脫脫是個臃腫的醜八怪,不但體型矮小就算了,根本就像個侏儒,簡直和品味沾不上邊),但是,他的穿著和言談舉止如出一轍,非常得體,遵循禮節,同時也是個不知疲倦的工作狂,因此,他沒有假日和時數的概念。巴拉蓋爾感到不安,他察覺到批准卡布拉爾女兒出國一事,可能鑄成大錯。
「閣下,有時候我也懷疑。但是,幾年前我就得到這樣的結論:別無選擇。信仰是必要的。人不可能當一位無神論者。在我們這樣的世界也不可能。如果具有為群眾服務的能力並從事政治的話,更是不可能了。」
「你何時給我那份備忘錄的?」
他看到巴拉蓋爾堅決地搖頭否認。
「我們扯太遠了。」特魯希優回應道,「您覺得有可能解決與教會之間的問題嗎?」
「我保證不是這樣的,閣下。」
巴拉蓋爾博士的答案就掛在嘴上。
「在政府部門裡,您對強尼.阿貝斯最反感,為什麼?」元首打斷了他的話。
大元首沒有理會他,而是一語不發地用那對足以令人恐慌的斜眼,細察著傀儡總統。小博士比其他人對抗元首視覺審判的時間要長多了,但是,現在經過約莫兩分鐘,他覺得自己被那不莊重的眼神給透視了,就像全身上下一|絲|不|掛一樣,感到渾身不自在:在厚重的鏡片後面,小眼睛驚慌地眨呀眨的。
「我能像吟頌詩詞一樣,一段一段地背誦出來。」
「沒什麼好談的吧!」大元首蠻橫地打斷他的話。「您已經接到我的指示了。這還不夠清楚嗎?」
「雖然馬雷洛搞叛變,但他的死還是令我感到遺憾。」特魯希優發自內心地說道,「他還年輕,僅僅四十六歲,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胡扯上?還有很多緊急的事情呢。然而,真是太奇怪了,元首覺得有必要拉長這次空洞、深思且主觀的對話。為什麼要和巴拉蓋爾說這些?在眾多幕僚裡,他很少與巴拉蓋爾有密切的互動。元首從來不邀請巴拉蓋爾到聖克里斯多拔的私人宅第卡奧巴莊園共進晚餐,因為在那裡他們總是酒精下肚之後就停不下來了。可能因為在整個知識分子與文人的圈子中,只有巴拉蓋爾至今還未曾讓他失望。此外,他還以機敏著稱(雖然根據阿貝斯.賈西亞所言,總統周圍也有骯髒的一環)。
為什麼要對傀儡總統透露這事呢?這是他過去從未說過的一項癖好。巴拉蓋爾可能炫耀這件事,覺得自己很重要。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事情還沒到要推論出二號同夥的程度。元首只要一想到,這個小人物的最大優點可能就是不但知道什麼是適當的事,也尤其明白不去探究不適當的事,他就放心多了。這件事他以後不會再提了,以免造成官員們的仇視與內鬥。巴拉蓋爾的那次演講使他感到震撼,他已捫心自問不下數次,那篇講稿難道不是表達了一個深遠的真理,一個標誌著國家命運,又難以捉摸的神聖決定嗎?
巴拉蓋爾果真像他人所說的是個天主教徒嗎?數不清的流言甚囂塵上,幾乎都圍繞在他的獨身生活、做彌撒、唱讚美詩和參加宗教遊行所採取積極且專注的態度上。特魯希優曾經見過他雙手合攏,目光低垂前去領聖餐的模樣。當巴拉蓋爾要在麥西莫.戈梅茲大道上的教皇使節宅邸附近,建造一幢房子與姐妹同住時,特魯希優要「活廢物」寫封信去「公眾論壇」,嘲諷他們的鄰居關係。文章中還問道:我們的小博士和教宗使節之間是什麼樣的「父親與教父」的關聯啊?
大元帥並不是在開玩笑,他的雙腿交叉後又分開,尖銳的目光死盯著巴拉蓋爾。特魯希優撫摸唇下的小鬍子和乾涸的嘴唇,眼神始終頑強地鎖著他。
一位秘書叩門,要求進辦公室。巴拉蓋爾用眼神請示元首的同意,特魯希優點點頭。秘書穿著一套合身的西裝,嘴唇下方留著些許的鬍子,頭髮抹了髮蠟,手裡拿著一份上面有著聖彼得五百七十六戶來自高收入戶家庭簽名的備忘錄,並要求:「阻止雷利主教再擔任重要職務,那個虛偽的教士!」由聖胡安市市長和多明尼加黨的地方官組成的指導團,希望將備忘錄交給總統。有必要接見嗎?巴拉蓋爾再一次請示特魯希優,大元首同意了。
「我忘了還有件事,」元首一臉不太高興地說。「關於貝拿.里維拉中尉因特殊功績而晉升上尉案的決定,您還沒簽字。一星期前,我就把卷宗送過來了,也經過我的批示。」
「閣下、早安。」
體型矮短的巴拉蓋爾博士,他的近視小眼在厚重的鏡片下眨個不停。
「閣下,我會的。」
巴拉蓋爾光滑的臉孔又漲紅了,他和緩的聲音毫不遲疑地肯定道:
「閣下,我肯定不是這樣的。」大將軍見到巴拉蓋爾博士選擇用字的猶豫不決。「媽媽瑪莉亞、瑪麗姐妹以及聖多明哥高中的校長對阿古斯汀沒什麼好觀感。可見父女間的關係處得不好,孩子在家裡也很難受。她們想幫助的是她,但不是她的父親。她們紛紛肯定那女孩在學習上具有天賦異秉。真抱歉,我就在眾人的勸說下批准了那份申請。我這麼做,是先要試著緩和與教會間的緊張關係,我認為這種衝突十分危險。閣下,您懂我的意思吧。」
「閣下,他發誓過不搞叛變。那時他就坐在您現在的這個位置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以他母親及所有聖徒之名立誓,說自己不是塔德.蕭爾茲的情報員。」
大元首起身,而傀儡總統也跟著要站起來,元首示意請他坐下。特魯優還不離開。他只是想動動,舒緩麻木的雙腿。面對著辦公桌,走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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