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幾分鐘後,秘密警察就會證明他在說謊。而他的朋友們沒有為傷者補上仁慈的一槍,會不會反而幫了個倒忙?
「國防部長,也就是米蕾雅.特魯希優的丈夫,荷塞.雷內.羅曼將軍竟然搞叛變。」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像個傻瓜似的自言自語道,「去他媽的!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貝得羅.里維歐覺得好像過了一世紀之久,車子才停了下來。他從朋友們的對話中得知,他們目前在帝亞茲將軍住宅的後門。有人拉開了柵門。他們進了後院,並在車庫前停下來。透過微弱的街燈和從窗戶流瀉出來的光線,他知道這裡是由恰娜悉心照顧並種滿花草樹木的花園。在過去的這幾個星期天,他獨自一人或與歐嘉一起來到這兒,享用將軍為在場朋友們所準備的克里歐優式的豐盛午餐。於此同時,貝得羅.里維歐覺得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他了,而是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今天下午,當他得知晚上就要行動時,便向妻子編了個藉口,說是要到將軍家裡看部電影,歐嘉還塞了一披索在他口袋裡,要他帶些香草巧克力冰淇淋。因為懷孕使她特別想吃呀!可憐的歐嘉!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會不會使她失去了一個小孩?不!我的上帝啊!腹中的胎兒可能是女嬰,以後可以和路易士.馬里安諾的兩歲小兒子湊成一對。「突厥」、英貝特和安東尼歐已經下車。貝得羅.里維一個人癱在昏暗的雪佛蘭後座。他心想,無論是誰或什麼事,都無法將他從死亡邊緣拯救回來了,可能還不知道今晚比賽結果的輸贏,就這麼死了——今晚,大力士電池公司與多明尼加航空公司的球隊將在國營酒場的棒球場上一較高下。
「那會是真的嗎?」費蓋羅亞.卡里翁聽起來好像害怕多過於震驚。「國防部長居然涉入此案?強尼,不可能。」
「不要告訴歐嘉,她懷孕了,我不想驚擾到她。這樣吧,通知我的嫂嫂,她叫瑪麗。」
「還扯到巴拉蓋爾那兒去了。」阿貝斯.賈西亞「噓——」地吹了聲口哨,「你知道嗎?國防部長和共和國總統。他說他們要成立一個國民軍政府聯合委員會,為了安撫美洲國家組織而把巴拉蓋爾捲進來。」
「為什麼?目的何在?」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拉高語調問道,「他能拿到什麼好處?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全都是元首給的。這傢伙只是隨口講個名字罷了,想要混淆視聽。」
「是誰?」強尼.阿貝斯非常溫和地問道,「是誰把元首送到地獄?」
「貝得羅.里維歐,那是不是槍聲?」
「他情形如何?」阿貝斯一字一字地問醫生,語調緩慢。
「還有誰涉入這案件?」阿貝斯.賈西亞問道,「報上其他人的名字。就讓你到手術室去,把子彈給取出來。說吧,還有誰?」
「皮箱上有他的姓名縮寫嗎?」上校鍥而不捨地問道,「是用金屬刻的RLTM嗎?」
「上校,他昏過去了。」貝得羅.里維歐聽見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的耳語,「如果再不動手術的話,他會死的。」
「原來急躁也會殺人啊,『黑鬼』。」
「為什麼別人說你是『黑鬼』,你就生氣?我們是因為和你很熟,才這麼叫你的。」
跑步聲,倉促的腳步聲,「碰!」的關門聲,病房裡又再次擠滿了人。在這群剛來的人當中,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又現身了:
「去找布伯了,他們還能去什麼鬼地方?」貝得羅.里維歐還有力氣說完這句話嗎?阿貝斯.賈西亞、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和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對他這番話感到無比驚訝,於是,貝得羅.里維歐用了超越人類的力氣向他們做了個解釋:「如果沒看到『公羊』的屍體是不會動手的。」
「瑪麗,是我,貝得羅.里維歐,我現在人在國際醫院。發生了一個意外。千萬不要告訴歐嘉,別讓她受驚了。我現在正要動手術。」
是的,大家已經忘記他了。他就要和特魯希優的屍體一起死在這輛彈痕累累的汽車了。貝得羅.里維歐突然憤怒焦躁起來,而如此的火爆情緒曾經成為一生中的不幸,他又旋即冷靜下來。蠢蛋!這個時候你生氣有什麼屁用?
「菲力斯,你別以為這是元首為了要探察屬下忠誠度而導的一齣鬧劇。」費蓋羅亞.卡里翁說。
貝得羅.里維歐感到胃部一陣強烈的抽搐,聲嘶力竭地大喊著。「『黑鬼』,冷靜!冷靜!」瓦司卡.德黑達請求他說。貝得羅.里維歐真想回他一句:「你他媽的才是『黑鬼』!」但卻說不出話來。大家把他抬出雪佛蘭。最靠近他的人是璜.多瑪斯的女婿卞凡尼多,也就是女兒瑪莉亞奈菈的丈夫,以及嚇得牙齒仍喀喀作響的貝雷茲.桑塔納。他認出了將軍的司機米里多和走路一跛一拐的阿瑪迪多。大家小心翼翼地將他安置在璜.多瑪斯的歐寶車裡,它就停在雪佛蘭的隔壁。貝得羅.里維歐看見了月亮:透過芒果樹與三色堇,在無雲的夜空中閃閃發亮。
「貝得羅.里維歐,你老婆知道今晚的事嗎?」瓦司卡.德黑達問。
阿貝斯.賈西亞的臉被煙霧掩蓋了一部分,這次他仍面不改色,但是卻張開了嘴巴,像是缺氧似的。四周寂靜已然加遽。貝得羅.里維歐完全沒有力氣,再次暈眩。
貝得羅.里維歐感覺自己載浮載沉地,隨時都會反胃嘔吐。英貝特和安東尼歐不是說薩卡利亞斯.德拉克魯茲已經死定了嗎?強尼.阿貝斯是不是為了要從他口中套出別人的名字而撒謊?真蠢!他們應該確認一下「公羊」的司機也早就死了。
費蓋羅亞.卡里翁這時不禁又脫口而出:「媽的!」
「您發生了什麼事呢?」貝得羅.里維歐聽見阿貝斯.賈西亞溫和地問。
「他是我丈夫,我要和他在一起。」歐嘉摟著貝得羅.里維歐抽抽噎噎地說。
「布伯在他家等著我們呢。」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回答道,「他告訴阿米阿瑪和璜.多瑪斯說,今晚不出門了。」
就像電影一樣,畫面定格,偏離了時間的軌道。見到歐嘉、路易與瑪麗夫婦倆,及醫護人員懷疑地看著他的眼神,他很想大笑。
英貝特回來了,老胡力多家裡沒有人。最好還是直接去璜.多瑪斯那裡。他重新發動車子,緩緩地往前開,整輛雪佛蘭已經斜了一邊並嘎嘎作響,盡可能避開人多擁擠的街道。
那部歐寶終於停住了。卞凡尼多和貝雷茲.桑塔納醫生下了車。貝得羅.里維歐看到他們在敲門,門上的指示燈如發著火光般,閃爍著斗大的「急救」。接著,出現了一位頭戴白色帽子的護士,和一擔架推車。當卞凡尼多.賈西亞和貝雷茲.桑塔納把貝得羅.里維歐從車裡抬出來時,他感到錐心般地疼痛:「媽的!你們簡直要了我的命!」醫院雪白的走道炫目地使他不停眨著眼皮。他們立刻進了電梯。最後,到了一間床頭掛有聖母像,且打理得有條不紊的病房。卞凡尼多和貝雷茲.桑塔納已經不在了,兩位護士替他褪去了衣服,一位臉上蓄著小鬍子的年輕男子湊進他的臉說:
貝得羅能聽得出槍聲的來源。他所聽見的這幾聲的槍響,像劃破夜空的一陣掃射,是由安東尼歐和阿瑪迪多的卡賓槍、「突厥」或英貝特的左輪手槍所射擊的——這使他因等待而焦躁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現在,「奧茲摩比」在公路上飛快地奔馳著。貝得羅.里維歐把頭探出車窗外,卻沒看到「公羊」的雪佛蘭與追逐的人。和*圖*書然而,他卻在公路的轉彎處,發現了「突厥」的「水星」,下一秒,便在「奧茲摩比」車燈的照明下,看到了菲菲.巴斯多里薩那張憔悴的臉。
「就快到了!璜.多瑪斯那裡會有醫生在的。」
這時近在貝得羅.里維歐眼前的是阿貝斯.賈西亞那張浮腫的臉,以及如烏龜般眼皮下垂的眼睛。
「也必死無疑了,就在那裡,在黑暗中。」英貝特說。「阿瑪迪多,別浪費時間找他了。應該回去了。目前最重要的是,該把屍體運到布伯.羅曼那裡。」
「他搞錯了,司機只是受傷而已。」強尼.阿貝斯說,「哪個英貝特?」
「一支點四五口徑的自動手槍。」費蓋羅亞.卡里翁說,「要花幾個小時核對槍枝的登記資料。另外,在距離案發現場二百公尺處,還找到一輛棄置的汽車,是『水星』。」
這一次,強烈的胃痙攣完全不讓他有時間反應,還沒來得及把頭轉向床邊,就立刻大吐特吐起來。有種溫熱、黏稠的液體從喉嚨噴出,還弄得胸前到處都是。他看到軍情局長一臉噁心的模樣,連忙避開。貝得羅.里維歐又感到一陣猛烈的腸絞痛,以及刺骨的寒冷。他已經無法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上校的臉孔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因不耐煩而變了樣。阿貝斯.賈西亞看著貝得羅.里維歐的那種眼神,彷彿要鋸開他的大腦,來釐清所有的真相。
「我們都一樣啊,『黑鬼』。幹!我又說了『黑鬼』。那你是不是要再侮蔑我媽一次?」
「貝得羅.里維歐,我們現在就去國際醫院,忍住,再忍一下就到了。」貝雷茲.桑塔納醫生說。
歐嘉當然知道貝得羅.里維歐對這個政府懷恨在心,因為他的前妻非但是個激進的特魯希優分子,同時也是大元首的密友,元首任命她為聖克里斯多拔的市長,還因此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讓法院判決禁止貝得羅.里維歐探視女兒亞妲奈拉,其監護權歸前妻所有。明天歐嘉或許會這麼想,他參與這項暗殺行動是為了替這件不公的事復仇。不,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在這裡手持M─1半自動卡賓槍追殺特魯希優的,而是為了米拉芭爾三姐妹——歐嘉或許不能理解。
如此費力讓貝得羅.里維歐感到筋疲力盡。他害怕秘密警察此時也正在歐嘉的臉上燙菸頭。可憐,多麼令人悲嘆啊!她會失去這個小孩的,也會責備自己不應該和這個前上尉貝得羅.里維歐.塞德紐結婚的。
「安東尼歐?」
貝得羅.里維歐緊緊握住腿上的M─1卡賓槍,像是要把它捏碎似的。他這個人很容易動怒,如此壞脾氣甚至還毀了自己的軍旅生涯;被開除軍職時還是個上尉呢。然而,在這之前,他早就已經意識到,由於自己這種不好相處且引人反感的個性,在軍中名冊上永遠不會有被拔擢的機會,他便失意地離開了軍隊。貝得羅.里維歐就讀於美國軍事學院,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但是,只要有人戲稱他為「黑鬼」,就如同燃起他心中的怒火,不問緣由,便旋即飽以拳頭,痛打對方一頓,儘管在服役期間,曾寫下功績輝煌的一頁,但以上這些行徑與火爆的脾氣仍阻礙了他在軍中晉升的道路。貝得羅.里維歐是因為掏出左輪手槍指著一位責備他的將軍,而被開除軍籍,該將軍勸戒他身為一名軍官,不應與隊上的士兵稱兄道弟。然而,所有認識他的人,就像這位和他一起埋伏等待特魯希優的工兵瓦司卡.德黑達.彼門代爾,都很清楚,在他暴戾的外表下,其實是有情有義的一條好漢。他還為米拉芭爾三姐妹的不幸殉難低聲啜泣過(瓦司卡親眼所見),儘管他們彼此互不相識。
走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家便轉身望向病房門口,那些人在醫院裡快步奔走,毫不理會牆上掛有「肅靜」的告示牌。房門開了。貝得羅.里維歐馬上在這群身著軍服的人當中,一眼就認出強尼.阿貝斯.賈西亞上校那張鬆弛的圓臉,他肥短的雙下巴,以及眼周附近突起的疣。
「把他抬到車上去!」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命令道,「到了璜.多瑪斯家,再請醫生。」
「除了安東尼歐.英貝特還有誰?」阿貝斯.賈西亞上校在他耳邊問道。貝得羅.里維歐想到這次上校會把菸頭壓在他眼睛上,讓他變成獨眼龍,就像被扒了一層皮一樣令人恐懼。「是英貝特指使的嗎?整起事件是他所策劃的嗎?」
「把她拖出去!」強尼.阿貝斯命令道,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黑鬼』似乎很嚴重。」英貝特口中唸唸有詞。
「他就要死了,如果您不讓他恢復意識的話,死的人就是您!」阿貝斯.賈西亞惱怒地回答道,「給他輸血或什麼的,一定要把他給我弄醒!要讓這傢伙能夠開口說話。弄醒他!否則我就把這把左輪手槍裡的子彈全都打進您的身體裡!」
「再報上幾個人的名字,我就讓你喘口氣。」貝得羅.里維歐聽見軍情局長說。「上校,他聽不到也看不見。他已經昏迷了。」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哀求道。
他瞇起眼睛,因為有個探照燈或大型手電筒往他臉上照。還認出好幾張挨在一塊兒的臉孔:璜.多瑪斯.帝亞茲的牙醫女婿——卞凡尼多.賈西亞,不知道是阿瑪迪多還是里尼多的臉,是里尼多沒錯,他全名叫做馬塞利諾.貝雷茲.桑塔納,也是醫生。他們傾身觀察他,拍打著他,還把襯衫掀起來,還問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想要說傷口已經沒那麼痛了,還要察看身上有幾個彈孔,但是擠不出聲音。貝得羅.里維歐盡可能將眼睛睜到最大,要讓大家知道他還活著。
他察覺到有腳步及身體挪動的聲音,現場的所有人在他的床邊擠來擠去。煙霧消毀了他們的臉孔。貝得羅.里維歐感到窒息,彷彿有人正踐踏著他的胸膛。
「英貝特和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在哪裡?」軍情局長吐了一口煙,貝得羅.里維歐覺得那股菸味從喉嚨和鼻子直達了自己的腸胃。
「把『公羊』放進後車廂。」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命令道,口氣極為鎮定。「要把屍體運到布伯那兒去,讓計畫順利進行。」
「我並沒有這樣想。」艾爾米達將軍語重心長地說道,「如果是這群狗娘養的傢伙殺了元首,這裡真他媽的會有什麼事發生?」
從這位年輕醫生的身後出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寬廣的前額,深邃的雙眼,他就是國際醫院院長兼外科主任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但是,他不如往常般笑容可掬,一副宅心仁厚的模樣,反而顯得十分焦躁不安。難道卞凡尼多和里尼多已經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他了?
在場有很多人在抽菸,病房內煙霧繚繞。貝得羅.里維歐也很想來支菸,一支散發沁涼香氣的維珍妮薄荷涼菸,瓦司卡.德黑達都抽這牌子的,而恰娜.帝亞茲家中也經常以這種涼菸招待大家。
阿貝斯.賈西亞並沒有失去耐心。病房裡的氣氛安靜得令人不寒而慄,汗毛直豎。貝得羅.里維歐感覺四周圍的人對他投以沉重、充滿敵意的目光。他們嘴裡叼著的香菸,正燃著火紅的菸頭。
「這傢伙又供出些什麼?」
當他不在場時,朋友們都叫他「黑鬼」。媽的!有什麼關係。大家都是他的朋友:沒人想要對著他的頭補上仁慈的一槍。所有人理所當然地把他抬進車裡,現在要送往恰娜和璜.多瑪斯.帝亞茲那兒去。腹部和手臂的疼痛減輕了。他渾身無力www.hetubook.com.com
也不想開口說話,但卻十分清醒,他完全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英貝特、安東尼歐和「突厥」顯然也受了傷,但並不嚴重。安東尼歐和「突厥」被流彈所波及,造成開放性傷口,前者額頭擦傷,後者是頭皮挫傷。他們手裡捏著毛巾,按住傷處。而英貝特則是被彈殼擦過左邊乳|頭,他說衣服和褲子被血沾得到處都是。
「還有內出血。」說話的聲音也抖個不停,「至少還有一顆子彈在心前區,必須立刻動手術。」
「元首在什麼地方?」阿貝斯.賈西亞問,審問中已經滲入些許激動的情緒。
「國防部長?」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驚叫道,臉色大變。
「給巴拉蓋爾看屍體?」他像在拼字般,一字一字地問道,「給這位共和國的總統看屍體?」
阿貝斯.賈西亞上校再次驚訝得下巴幾乎要掉下來了。他確實是因驚愕和疑懼而目瞪口呆,並以某種陰暗的方式,正替自己贏得主控權。
車燈微弱的紅色光線已經消失,現在,兩人眼前只有「奧茲摩比」大燈的錐形光線與幽閉的夜空:空中的雲剛剛遮蔽了月亮。貝得羅.里維歐把他的半自動卡賓槍靠在車窗邊,想著老婆歐嘉。當她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暗殺特魯希優的分子之一,她會作何感想?歐嘉.德斯普拉黛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小兩口過得幸福美滿,歐嘉和他前妻(跟她一起生活簡直就像是地獄)不同,她對貝得羅的火爆脾氣總是懷著無比的耐心,不會被他激怒,也不會頂撞他,或辯解些什麼,總是把家中雜務打理得乾淨俐落、有條不紊,讓他感到十分滿意。歐嘉可能會大吃一驚吧。她認為丈夫對於政治一向不感興趣,儘管他近來和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以及工兵瓦司卡.德黑達過從甚密,而他們又是出了名的反特魯希優分子。直到幾個月前,每當聽到朋友們開始批評政府時,他都還像個雕像似的一言不發,也沒人從他口裡得知什麼意見。他不願失去多明尼加電池工廠的主管職位,而這間工廠則是屬於特魯希優家族的產業之一。工廠的情況曾經十分良好,但是由於受到經濟制裁的影響,生意便每下愈況。
「我得給你一些止痛藥。」普埃猶醫生說,「我們要做些手術前的準備,必須把裡面的子彈給取出來。」
「他們也經過了菲菲這裡。」瓦司卡.德黑達說,「又忘了發信號,真是一群蠢蛋!」
聽他們這樣說話,那就表示貝得羅.里維歐還沒死。他們已經找到布伯.羅曼了嗎?把「公羊」的屍體給布伯看了嗎?如果革命已揭竿而起,那麼阿貝斯.賈西亞、菲力斯.艾爾米達和費蓋羅亞.卡里翁就不會圍在他的病床旁邊。他們應該像特魯希優的兄弟或其他親戚一樣,被捕入獄,甚至被殺死。現在若要試著向眼前這些人給個合理的解釋也沒用了:為什麼他們還沒鋃鐺入獄或被殺身亡?貝得羅.里維歐的腹部不疼了;反而是眼皮和嘴巴熱辣辣地刺痛著,那是被灼傷的結果。醫生又為他打了一針,並讓他聞點帶有薄荷氣味的棉花球,那味道類似維珍妮涼菸。貝得羅.里維歐在病床邊發現了一個裝有生理食鹽水的瓶子。他聽得見阿貝斯.賈西亞等人所說的話,但他們卻以為他聽不見。
「貝得羅.里維歐受傷了!」薩爾瓦多大喊道。
「我們在公路上那輛元首的雪佛蘭附近發現他的假牙。元首的牙醫費爾南多.卡米諾.塞爾特羅正在進行比對。我親自提醒這位牙醫,要他半小時後,把鑑定報告送過來。初步勘驗看起來,應該是元首的。」
「是羅曼將軍下令殺掉元首嗎?」貝得羅.里維歐再次聞到從上校鼻子和口裡所呼出的嗆鼻氣味,「這是不是真的?」
「這只是個指令,有人要他這麼說的,為的是模糊我們的調查方向。故意扯到幾位重要人物,好把所有人都連累進去。」
「你有沒有看到車燈亮三次的指示?」瓦司卡.德黑達激動地大喊,「你看到了沒?」
「他們還在找羅曼,要讓他見到屍體。」他聽見自己如此喊著,「這就是羅曼:眼見為憑。他還要看那只皮箱。」
貝得羅.里維歐的語氣聽起來更加肯定。他把瑪麗的電話給了醫護人員。剛才服下的藥丸、打針注射以及護士替他在手臂與腹部塗抹的幾瓶消毒水,使他感覺好多了,也脫離不省人事的狀態了。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醫生把話筒拿在手裡,靠近貝得羅.里維歐的耳朵:「在嗎?在嗎?」
「她以為我人現在在璜.多瑪斯.帝亞茲家裡看電影。她懷孕了……」
所有人議論紛紛。貝得羅.里維歐不在乎死亡,無論如何,他感到心滿意足。當然,上帝會饒恕他的。饒恕他拋棄了身懷六甲的歐嘉和小兒子路易士.馬里安諾。上帝知道,他不會從特魯希優之死中獲得什麼好處。相反地,他為特魯希優掌管其中一間家族企業,位居高階一職。正因為蹚了這灘渾水,他的工作和家庭安全也都將陷入危險之中。上帝會體諒並寬恕他的。
軍情局長的臉湊近貝得羅.里維歐的眼前。他能夠感覺到對方帶有菸草味的氣息。那對黑色的小眼睛裡有一絲絲黃色的東西。如果還有力氣的話,貝得羅.里維歐還真想咬爛他那鬆垮的圓臉。至少吐他滿臉口水。
「英貝特說薩卡利亞斯已經死定了。」貝得羅.里維歐抗議道,奇妙的是自己竟然同時有兩個聲音。
「貝得羅.里維歐,這一針是讓你有心理準備的。」院長預先告知他,「別害怕,你會好轉的。需要打個電話通知家人嗎?」
「他必須送醫。」貝雷茲.桑塔納醫生肯定地說,「他失血過多。」
可惜他沒有力氣告訴朋友們不要替他擔心,因為「公羊」死了,他很高興。他們已經為米拉芭爾三姐妹報了仇,還有那位無辜的魯芬諾.德拉克魯茲,就是這位神父帶著三姐妹前往位於銀港的「聖菲利浦基地」探視她們被囚禁的丈夫,特魯希優派人暗殺了他們,並製造了一起事故假象。這起謀殺案件撼動了貝得羅.里維歐的心弦,從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天起,他便納入以好友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為首的謀反集團。他只是耳聞米拉芭爾三姐妹的事件。但是,如同大部分的多明尼加人民,這來自薩爾塞多的三姐妹所發生的悲劇著實令他痛心疾首。特魯希優現在也敢暗殺手無寸鐵的婦女了,但卻沒有人要站出來做些什麼!難道我們的多明尼加共和國竟無恥卑劣到這種地步嗎?媽的,這國家裡連個有種的人都沒有?貝得羅.里維歐一聽完安東尼歐.英貝特激動地敘述米拉芭爾三姐妹的事件後,就在朋友們的面前難過地哭了起來,這是他成年後唯一一次的慟哭。是的,事實證明在多明尼加共和國還是存在著有種的男子漢,其證據就在這裡:在後車廂裡,那具晃來晃去的「公羊」屍體。
「沒有,他們沒有發出信號,可那是他們沒錯!」
「哪一間酒吧?」
「瓦司卡,是他們,那是他們準沒錯!幹!怎麼不打個信號!」
「驚愕,荒謬,無法解釋。」阿貝斯.賈西亞糾正道,「但卻不無可能。」
「您的職責是閉上嘴巴,如果您不想被當成共犯的話。」貝得羅.里維歐又一次看到軍情局長的臉和自己非常接近。他心想:「我不會死的,院長編了個謊,為的是別再讓阿貝斯.賈西亞在我的臉上熄菸和_圖_書頭。」
「這我了解,瓦司卡。但是在美國軍事學院裡,那些士官或軍官可不是因為熟稔才叫我『黑鬼』的,而是種族主義作祟,我必須讓他們尊重我。」
「誰對著您開槍?」阿貝斯.賈西亞面不改色,堅持地問道。
又是一陣冗長的靜默。他們是不是為他注射巴比妥酸鹽了?所以才變得這麼多話?但是,一般注射這種麻|醉|葯後會很想睡覺,而貝得羅.里維歐是清醒的,過度亢奮,很想說話,還巴不得摘心摘肺地把所有的秘密全都挖出來。媽的!如果他繼續回答個不停,強尼.阿貝斯他們還會繼續追問下去的。身旁有人在竊竊私語,以及在磁磚地板上走動滑步的聲音。他們離開了嗎?房門開開關關。
「我們去他媽的在這裡幹什麼!」貝得羅.里維歐.塞德紐怒氣沖沖地說道,「已經九點四十五分,他(特魯希優)不會來了。」
貝得羅.里維歐翻了個身,想試著坐起來,要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有力氣,也還沒死,而其所言也句句屬實。
「安東尼歐.英貝特。」貝得羅.里維歐解釋道,焦躁吞噬了他,「結果,他騙了我?幹!幹!」
貝得羅.里維歐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久,他認出這是麥西莫.戈梅茲和波利瓦大道的交叉口。
接著,他看見妻子備受驚嚇,滿是淚痕的臉。「親愛的,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把你怎麼了?」貝得羅.里維歐擁抱並親吻妻子,試著安慰她:「親愛的,只是個意外,妳別害怕,他們要為我動個手術。」貝得羅.里維歐還看見了瑪麗與丈夫路易.德普拉代.布拉赫。路易也是位醫生,並向院長請教一些關於手術的問題。「貝得羅.里維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親愛的,為了讓我們的孩子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妻子被這些問題搞到幾近崩潰,不停地抽泣。「天啊!你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將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激流,一古腦兒地宣洩出來,旋即將妻子擁入懷中,接下來直視著她的眼睛,大喊道:「歐嘉,他已經死了!死了!死了啊!」
「是!是槍聲沒錯!媽的是他們!瓦司卡,快啊!」
「瓦司卡,那是不是他們?」貝得羅極力在黑夜中向遠處看去。
「上校,十分嚴重。」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回答道,「子彈應該在心臟附近,從上腹部打穿。我們已經給他服用止血的藥物,並打算動手術。」
他們的眼睛瞪得老大,所有人都恐懼且不可置信地盯著貝得羅.里維歐。
雖然貝得羅.里維歐再次感到暈眩並出現昏迷的預兆,但他卻發現軍情局長平靜的外表下,翻騰著激動的情緒。他拿著菸的那隻手正笨拙地尋找著嘴唇。
「媽的,我不相信。」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反覆說道。
「我是荷塞.霍金.普埃猶醫生,您現在覺得如何?」
「在還沒證實這傢伙是無辜之前,先相信他吧!」阿貝斯.賈西亞說,「快去知會元首的兄弟們,請他們到國家宮集合。暫時先別提布伯的事。只要告訴他們外面有暗殺元首的風聲。現在就去!這傢伙情況如何?我可以和他對話了嗎?」
「他們找到布伯了嗎?」貝得羅.里維歐激動地追問,顯得格外慌張,「給他看屍體了嗎?巴拉蓋爾也看了嗎?」
「『黑鬼』我們該怎麼做?」
「好,『突厥』,我沒事。」他握住薩爾瓦多的手臂。
「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他解釋道,「如果有主使者的話,那麼應該是他。但是,沒有首腦。」
「立竿街上的『金髮人』,在獨立公園附近。」
「這種事情如果處理不好,那就別做。」貝得羅.里維歐聽見強尼.阿貝斯肯定地說。「你知道誰是薩卡利亞斯.德拉克魯茲嗎?他是元首的司機,我才剛在馬里翁醫院與他談過話,他可是比你還慘呢!從頭到腳幾乎都被子彈給打穿了,但還活著。看吧,你們沒有成功。你倒大楣了。你也不會死的。還會活下去呢。現在,把事情經過全都給我從實招來。在公路上還有誰和你在一起?」
幾個男人衝進病房,他們是腰上佩帶著左輪手槍的秘密警察和肩扛聖克里斯多拔衝鋒槍的軍人。貝得羅.里維歐半闔著眼看到他們把啜泣的歐嘉給帶走。(「別傷害她!她懷孕了!」)瑪麗也是,而她的丈夫不用人推,就跟在後面走了。病房裡的秘密警察和軍人都好奇或有些厭惡地盯著貝得羅.里維歐瞧。貝得羅.里維歐還發現菲力斯.艾爾米達將軍和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後者是他過去在軍隊時就已認識的。據悉,他還是強尼.阿貝斯在軍情局中的得力助手。
幾位醫生為他進行檢查,並移動他的身體,但貝得羅.里維歐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手部的動作,一裡極度寧靜的氣氛襲遍全身。他非常清楚無論自己與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有多要好,眼前這位院長都不可能不去向軍情局通報:有名男子身負槍傷送進本院的急診室,這是所有診所和醫院必須遵守的規定,否則醫生和護士全都要被關進監獄。因此,軍情局的人很快就會來這裡進行調查。但或許不會。這時璜.多瑪斯、安東尼歐和薩爾瓦多應該已經給布伯看過特魯希優的屍體,而布伯.羅曼大概也動員了總司令部並宣布軍民執政聯盟的成立。或許此時此刻,布伯麾下的軍隊已經逮捕或消滅阿貝斯.賈西亞和他的殺人兵團;而特魯希優的兄弟與親戚則被捕入獄;透過電台放送暴君之死的消息後,民眾因此湧入街頭,舉國歡慶此刻的到來。舊城、獨立公園、公爵街區以及國家宮周邊大概已處於真正的狂歡節中了,民眾正慶祝自由的來臨。「真可惜啊,貝得羅.里維歐!原本可以手舞足蹈地歡呼著,但現在卻躺在手術台上。」
「『黑鬼』,你看,他穩死的了!」瓦司卡.德黑達在他一旁說道。
貝得羅.里維歐此時想起,薩爾瓦多對菲菲.巴斯多里薩把「水星」丟在公路上一事發飆是有道理的。秘密警察很快就會查出那輛車的車主是誰,而菸頭也將燙在「突厥」的臉上。
薩爾瓦多低頭問他:「貝得羅.里維歐,你覺得怎麼樣?」
貝得羅.里維歐看到阿貝斯.賈西亞的手再次放下,並不覺得奇怪,這次點燃的菸頭捻在他的嘴裡。在舌頭上嘗到了菸草和菸灰那熱辣辣的苦味。他沒有力氣把這汙穢灼熱的玩意兒給吐出來,它們刮破了牙齦和舌頭。
這時,貝得羅看到有輛車正從眼前疾駛過去,在距離約十公尺後,另一輛車緊追不捨,在黑暗中,他覺得後面那輛車就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的「雪佛蘭.比斯坎」。
「貝得羅.里維歐,不要說了。」院長低聲地說。
「這一次就算了吧。」貝得羅.里維歐最後笑著說道。
高速公路駛過了幾輛車,有些往西邊的聖克里斯多拔,有些則是開往東邊的特魯希優市,但是卻沒發現特魯希優的「雪佛蘭.貝艾爾」,也沒見到尾隨在「雪佛蘭.貝艾爾」後面,由安東尼歐.德拉馬薩所駕駛的「雪佛蘭.比斯坎」。他們兩人的指示很簡單:只要看到這兩部車出現,由安東尼歐.英貝特發出的信號為準——連續亮車燈三次,就立刻開著這輛黑色的「奧茲摩比」攔截「公羊」。接著,貝得羅m.hetubook.com.com用安東尼歐給他的一些特製子彈,為手上的M─1卡賓槍上膛,而瓦司卡則為史密斯.威森型九釐米口徑的手槍裝上新子彈,直接來個正面交火,而英貝特、阿瑪迪多、安東尼歐以及「突厥」則由後方發動攻勢。「公羊」肯定難逃一死,但是,如果被他跑掉了,在西邊兩公里處,還有由菲菲.巴斯多里薩所駕駛的那輛「水星」(為「突厥」所有),會再次攔截「公羊」的去路。
「大家晚安!」強尼.阿貝斯看著貝得羅.里維歐,但這話卻是說給其他人聽的。「所有人請先離開,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嗎?您留下。」
「上校,他快不行了。」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肯定地說,「身為一位醫生,我的職責……」
「看見那輛官方座車了沒?」英貝特問,「是羅曼將軍的嗎?」
他的聲音聽來十分哀傷。其他人安靜地聽他說完時,當場的氣氛也呈現一片哀戚。「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他東西嗎?」阿貝斯.賈西亞咬牙切齒地說著。
「不知道。」他開始感到喉嚨緊縮,再次全身無力。
「要是有人得知這消息,會去那裡找他的。最好還是送到聖伊希卓空軍基地去。慢著,這有點棘手。還是先徵詢元首兄弟們的意見吧。如果說有人不曾參加謀反一事的話,那就是維希里歐.賈西亞.特魯希優了。你現在親自去向他通報。」
「不,沒有主使者。」貝得羅.里維歐結結巴巴地說,害怕沒有足夠的力氣讓他說完這句話,「如果有的話,應該就是安東尼歐。」
貝得羅.里維歐沒有回答。強尼.阿貝斯直視他的眼睛,而貝得羅.里維歐也抵抗著強尼.阿貝斯的目光,這使他想起童年在伊癸市時,在學校經常玩的一種看誰先眨眼睛的遊戲。上校舉起手,拿掉叼在嘴裡那支點燃的菸,同樣面不改色,一古腦兒往貝得羅.里維歐臉上把菸頭捏壓在他左眼附近。貝得羅.里維歐沒有大叫,沒有呻|吟。他緊閉雙眼。那灼熱感極其強烈;還能聞到肉的焦味。他一睜開眼睛,強尼.阿貝斯還站在這裡。好戲才剛開始呢。
「羅曼.費爾南德茲將軍?」費蓋羅亞.卡里翁又重複問了一次。
「天啊!上帝保佑!貝得羅.里維歐,我這就過去!」
貝得羅.里維歐保持沉默。在他們準備行刺特魯希優的這短短幾個月裡,居然從沒料想到會出現像他自己目前的窘況,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如何搪塞一些不在場證明,來迴避一連串的審問?「真是白癡!」
「元首還活著嗎?」軍情局長問道,又重複一次:「他在哪裡?」
貝得羅.里維歐只覺得全身無力。他坐在路面上,四周盡是瓦礫和玻璃碎片。他聽見瓦司卡.德黑達說要去找菲菲.巴斯多里薩,接著就意識到「奧茲摩比」已經開走。貝得羅.里維歐還能接收到朋友們正大聲喧講的興奮情緒,但卻感到頭暈目眩,無法加入大家的對話,雖然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他目前的注意力卻全都在腹部的灼痛感上。手臂也同樣灼熱。難不成是身中兩槍?「奧茲摩比」回來了。他聽見菲菲.巴斯多里薩狂喊:「媽的!媽的!上帝真偉大!」
「他未來也是國民軍政府聯合委員會的一員。」貝得羅.里維歐一面忍受著胃痙攣的侵襲,一面解釋道,「我持反對意見。但其他人則認為有必要讓他加入,為的是讓美洲國家組織安心。」
「特魯希優的皮箱。」貝得羅.里維歐咬字清晰,馬上回答道,「皮箱外面沾滿了血,裡頭裝的全是披索和美金。」
「您不能每次都要我做抵押,上校,我只有一條命。」貝得羅.里維歐聽見院長嘆氣道。
貝得羅覺得兩手濕淋淋的。這種黏稠的物質只有可能是血。是自己的還是「公羊」的呢?柏油路是濕的。由於沒有下雨,路面上大概也都是血吧。有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並問他感覺如何。那聲音聽起來十分痛苦。他知道是薩爾瓦多.埃斯特雷亞.薩哈臘在跟自己說話。
「不知道。」他一說完,就後悔了,這回答簡直蠢到不行。但是,他完全想不到該說什麼。
阿貝斯.賈西亞拍拍前額說:「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羅曼要約我到軍隊總部了。他肯定和這案子脫不了關係——他想在政變發動前逮捕元首的心腹。我要是真去了,必定死路一條。」
貝得羅.里維歐感覺費蓋羅亞.卡里翁上校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自己是不是和軍情局長單獨共處一室?軍情局長是不是要用更多的菸頭往貝得羅.里維歐的臉上燙?但是,目前折磨他的已經不是以上這些了;而是他很清楚,即使他們已經殺了元首,但後續發展並沒有按照預期的計畫進行下去。為什麼布伯沒有領著他的軍隊奪取政權?阿貝斯.賈西亞居然命令秘密警察前去逮捕雷利主教?這個蛻變後的嗜血魔王還能繼續下達命令?雖然貝得羅.里維歐沒看見,但是他卻能從鼻子和嘴巴感覺到這附近都充滿了阿貝斯.賈西亞呼出的口氣,證明了他還在自己面前。
「好,好。」他嘟囔道,很高興自己終於發出了聲音,「嚴重嗎?」
他們是不是把他給忘了?安東尼歐.德拉馬薩以充滿威嚴的語氣維持目前的情況。誰都不準再回到公路去,那裡可能已經布滿了秘密警察。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找到布伯.羅曼,給他看那具特魯希優的屍體,這是他提出的要求。有個問題:璜.多瑪斯.帝亞茲和路易斯.阿米阿瑪剛才去過羅曼將軍的家——貝得羅.里維歐知道那裡,就在另一個街角,將軍的妻子,米蕾雅告訴他們,布伯和埃斯白亞特將軍一起出去了,「因為元首好像發生什麼事了——」。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安撫大家說:「別慌張,路易斯.阿米阿瑪、璜.多瑪斯和莫得斯托.帝亞茲已經去找布伯的弟弟比儐了,他會幫我們找到他哥哥布伯的。」
雪佛蘭的後車廂已經關上了,裡頭裝的是「公羊」的屍體。沒有面容的黑影圍繞在貝得羅.里維歐身旁,有人拍拍他,有人問他現在身體感覺如何。他們會替他補上慈悲的一槍嗎?這是大家事先一致同意的。絕不能讓受傷的夥伴落入秘密警察的手中,以免遭受強尼.阿貝斯的嚴刑拷打和侮辱。他還記得那次會談,就在璜.多瑪斯.帝亞茲將軍和他妻子恰娜寓所的花園裡,那兒種滿了造果樹、鳳凰木以及麵包樹,在場的還有路易斯.阿米阿瑪。在場所有人都同意,絕不接受慢性死亡。如果行動失敗,有人掛彩,就替他補上解脫的一槍。貝得羅會死嗎?他們會再殺一個人嗎?
貝得羅.里維歐僅只抗拒了那目光短短的幾秒鐘。他閉上雙眼,想要入睡。或者一死百了,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耳朵聽見兩、三次重複的問題:「巴拉蓋爾?巴拉蓋爾也是你們的一員?」他沒有回答,也沒睜開眼睛。即使右耳垂上猛烈的灼痛感使他整個人蜷縮在床上時,貝得羅.里維歐仍然沒有任何回應。上校用菸頭燙過他的耳垂後,現在又在他的外耳戳來戳去。他沒有喊出聲來,身體更是一動也不動。貝得羅.里維歐,你最後變成秘密警察頭子的菸灰缸了。真他媽的!「公羊」已經死了。睡。死。從貝得羅.里維歐所墜入的黑洞和_圖_書中,他還一直聽見阿貝斯.賈西亞說:「像他這種假虔誠的人,一定和那群教士共謀,這一切都是主教的陰謀,還由美國佬在暗中協助。」一陣冗長的寂靜,其中不時交雜著他人的低語,有時候可以聽到阿爾圖洛.達米隆.里卡特院長膽怯的懇求著:「如果再不開刀的話,患者就要死了。」貝得羅.里維歐心想:「但我正想死。」
「馬上替他動手術!」阿貝斯.賈西亞說,「聽清楚了,我要活的,就用這傢伙的命換您的命!」
「如果有地獄的話,我希望他在那裡。」貝得羅.里維歐聽見自己說,「我們把他送到那兒去了。」
「我們在這裡還能互相有個照應,菲菲.巴斯多里薩在那裡可是單獨一個人啊!」瓦司卡.德黑達倚在沉重、全黑的四門「奧茲摩比」轎車的方向盤上說道。這輛車就停在離聖克里斯多拔七公里處的公路上。
「生你的那個妓|女才是『黑鬼』。」
「什麼皮箱?」軍情局長問道。
「布伯.羅曼?」這時,阿貝斯.賈西亞沒把握地問道。
「我離開酒吧時,有人從車裡朝我開槍。不知道是誰下手的。」
「追上去,快!」
醫生像快要冷死一般,牙齒不停地打顫。他和貝得羅.里維歐的交情還沒有好到可以為眼前這位重傷的朋友嚇得發抖,可能是剛才聽說元首遇刺,他才因而顫抖。
德黑達.彼門代爾想笑,但是這位夥伴怒氣沖沖的反應令他難過,貝得羅.里維歐真是沒救了。
「很有可能,我們等著瞧吧!」阿貝斯.賈西亞上校說著,「但有幾件事可以確定,涉入此事件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來自高層的官員。當然還少不了那些神父。不管是好是壞,都要把聖多明哥高中裡的雷利主教給揪出來!」
貝得羅.里維歐無法回答,他的記憶背叛了他。是英貝特和安東尼歐在車裡找到那只皮箱的,他們打開後說,裡面滿是披索和美金。大概有上千萬。貝得羅.里維歐發覺軍情局長的焦慮。啊,你這婊子養的!光一只皮箱就讓你相信這是真的,元首的確遭人暗算了。
貝得羅.里維歐越來越不在乎周圍所發生的事。他在這輛歐寶裡,由米里多開車,卞凡尼多坐前面,貝雷茲.桑塔納醫生在貝得羅.里維歐身邊,和他一起坐在後排。里尼多身上濃烈的乙醚氣味,使他想起某種「狂歡節的味道」。卞凡尼多和里尼多在一旁鼓勵他說:「貝得羅.里維歐我們就快到了。」他完全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因為這對卞凡尼多和里尼多而言似乎也是無足輕重。「羅曼將軍到哪兒去了?」「如果他不出面,我們就倒大楣了!」未來,歐嘉得到的不是香草巧克力冰淇淋,而是以下的消息:在懲治米拉芭爾三姐妹謀殺案的凶手後,她的丈夫正在距離國家宮三個街區的國際醫院進行手術。從璜.多瑪斯家到醫院並沒有間隔幾個街區,為什麼耽擱這麼久?
「我們就要到了,『黑鬼』!」安東尼歐.德拉馬薩安撫他說,「我們現在就要替你處理傷口了。」
貝得羅.里維歐的心臟此時正急速跳動,並處於交戰狀態,幾乎無法言語。瓦司卡把「奧茲摩此」掉頭。那兩輛車車燈的紅色光線離他們越來越遠,很快就在兩人的視線內消失了。
「媽的,別開槍!是我們啊!」瓦司卡.德黑達大喊著。
院子裡突然引發一場激烈的爭吵。薩爾瓦多嚴厲斥責才剛開著「奧茲摩比」進來的菲菲、瓦司卡和阿瑪迪多,他們竟然把「突厥」的「水星」留在公路上了。「你們這群白癡,蠢蛋,難道不清楚我已經被你們給出賣了嗎?現在馬上就去把我的『水星』找回來!」貝得羅.里維歐對自己的情況感到奇怪:好像在那裡又不在那裡。菲菲、瓦司卡和阿瑪迪多安慰「突厥」:因為慌忙中亂了手腳,沒人記得「水星」這回事。那不礙事的,今天晚上羅曼將軍就要接替政權了。沒什麼好怕的。全國民眾會上街歡慶,暴君終被正義處決。
他隱約可見,朋友們把一包東西放進安東尼歐那輛雪佛蘭的後車廂裡,媽的,是特魯希優!他們達成任務了,貝得羅沒有感到高興,而是鬆了一口氣。
「命令軍情局巡邏小組封鎖拉達梅斯大橋!」阿貝斯.賈西亞下令道,「政府的官員,尤其是特魯希優的家屬不要越過奧薩瑪河,也不要靠近一二.一八要塞。」
「要把他送進四十號監獄嗎?」
朋友們的身影忙著把「公羊」的座車從公路上移開。貝得羅.里維歐能感受到夥伴們正氣喘吁吁。菲菲.巴斯多里薩嘯了一聲說:「媽的!剩下一輛布滿彈孔的雪佛蘭,就像濾網一樣。」
貝得羅.里維歐的朋友們將他抬進「雪佛蘭.比斯坎」時,劇痛使他失去了知覺。但是,只持續了幾秒鐘,當他又恢復意識,車子還沒開動。貝得羅.里維歐在後座,薩爾瓦多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還把自己的胸膛充做靠枕,讓他倚著。貝得羅認出在駕駛座手扶方向盤的是英貝特,在一旁的則是安東尼歐.德拉馬薩。「貝得羅.里維歐現在感覺如何?」貝得羅很想告訴他們:「知道那畜生死了,好多了。」但他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貝得羅.里維歐認出那棟建築物是國家彩券中心。是不是為了走人煙稀少的小路回城,才走這條老舊的桑契斯道路?不,不是為了這原因。而是英貝特想要經過他朋友老胡力多位在安赫利塔大道上的住家,從胡力多家裡打電話通知帝亞茲將軍:「公羊」的屍體會運到布伯.羅曼那兒去,暗語是「璜.多瑪斯,準備好要將小鴿子們送入烤箱了。」車子在一幢深色的住宅門前停住,英貝特下了車。這附近沒有見到其他人出沒。貝得羅.里維歐聽見安東尼歐在說:「這輛可憐的雪佛蘭,被打穿了十幾槍,其中一個輪胎還被打爆了。」貝得羅.里維歐早就發現了,車子底部不時傳來刺耳的唧唧聲與轟隆隆的搖晃聲,都刺|激著他受傷的腹部。
「對不起!」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貝得羅向自己道歉。「這該死的苦等,真要讓我精神崩潰了。」
在不到一百公尺處,特魯希優的雪佛蘭出現了,它就停在那裡,整輛車往右偏就這樣斜倒在公路上,車燈還亮著。「是他,就在那裡!」「媽的!是他!」貝得羅.里維歐和瓦司卡大喊著,就在此時,左輪手槍、卡賓槍和衝鋒槍的槍響再度連發。瓦司卡關掉車燈,在距離雪佛蘭不到十公尺處緊急煞車。在掃射之前,貝得羅.里維歐打開「奧茲摩比」的車門,離開公路。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擦撞了他的身體,旋即聽見安東尼歐.德拉馬薩興高采烈地叫道「老鷹再也吃不了雞了!」之類的,還聽到「突厥」、安東尼歐.英貝特和阿瑪迪多的喊叫聲,貝得羅.里維歐就開始沒頭沒腦地朝他們跑去,費力地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他才往前個兩、三步就再次聽見槍響,這次很近,一陣灼熱感突然使他停下腳步,捧著腹部,就這樣倒地不起。
「告訴我這意外的來龍去脈。」軍情局長以同樣的語調說。
「霍金.巴拉蓋爾也和你們同一夥?」
「我不行了!」他喊著,「別讓我死!」
「我受傷了。」貝得羅.里維歐呻|吟道,還是一如往常,急切地扯著喉嚨問道:「『公羊』死了沒?」
「一個意外。」想出如此愚蠢的回答,又讓他再次後悔。
「我想子彈打中腹部了。」他用含糊不清的喉音咕嚕咕嚕地說著。
「司機在哪?沒人看到薩卡利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