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聽廣播劇的?」我問她。
小巴布利托是電臺環境所吸引來或造就出來的那種別具一格的無法形容的人物。給巴布利托的名字冠上個「小」字彷彿暗示他年紀很小,但實際上他是個年已五旬的梅斯蒂索人,走路總是拖著腳步,氣喘病不時發作,一發病他四周就滿是臭氣。他成天在中央電臺和泛美電臺晃來晃去,從幫清潔工打掃、出去給赫納羅父子買電影票、鬥牛票到分發排演入場券,什麼都做。他的常態工作是幫廣播劇做音效。
「我不識字耶,先生。」
我打了電話給小赫納羅,興高采烈地說:「魯喬的演出還要一個鐘頭才開始,可是人群已經把伯利恆街堵住了。現在,全祕魯都在收聽泛美電臺的廣播!」
她對我說,前一晚她徹夜失眠,回味著玻利瓦爾燒烤餐廳裡偷偷的接吻。這個多麗塔的寶貝兒子,曾幾何時、至多是昨天吧,她還陪同他媽媽一塊兒送他到科恰彭巴的拉薩列學校上學去,仍然把他當作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子,一個為了免得獨自外出才叫來陪自己去看看電影的孩子,現在竟長大成人、一下子親起她的嘴來了,她實在難以理解。
實際上,我看到的這次錄製比望彌撒還要莊嚴。在我記得的彌撒中(我已多年不進教堂了),從未看到過像錄製《艾貝托.金德羅斯的禍與福》第十七章那般真切感人的場面。演出大概不超過三十分鐘——十分鐘排演、二十分鐘錄製,我竟覺得彷彿持續了幾小時。整個過程中,隔著一片玻璃望去,布滿灰塵的綠地毯,小錄音間裡籠罩著肅穆的氣氛,從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裡是中央電臺的「一號錄音室」,錄音室裡的觀眾只有我和小巴布利托,其餘都是錄音工作人員。彼得羅.卡瑪喬一進來就以他那軍人般的目光告訴我們必須像可笑的雕像似的呆著。劇本作者兼導演彷彿變了樣:魁梧、強勢,活像一位對著紀律嚴明的軍隊訓話的將軍。紀律嚴明?更確切地說,是著迷了、神魂顛倒的、十分狂熱的軍隊。荷塞菲娜.桑切斯掛著大鬍子,青筋暴露,好不容易我才認出她來。我曾多次看過她錄製臺詞,她以往總是嘴裡嚼著口香糖,手裡打著毛線,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而如今卻舉止嚴肅,不是猶如祈禱般研讀腳本,便是尊敬而溫順地注視著藝術家,像小孩子在第一次接聖餐那天看著祭壇一樣微微顫抖。盧西亞諾.潘多和另外三個演員(兩個女的和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也是如此。他們互不交談,目不斜視,眼睛像被磁鐵吸引似的,從腳本轉向彼得羅.卡瑪喬,再轉向音效技|師奧喬亞。奧喬亞在玻璃的另一側,他原本是個輕浮的人,這下子也全神貫注,嚴肅地監看著控制系統,按按鈕,開燈光,緊皺著眉頭,注意著錄音室裡的一切動靜。
「你們不是在中央電臺工作,而是在泛美。」小赫納羅提醒我們。「我們是有高尚趣味的,不播放廣播劇。」
他的話沒有半點自負的意味,只表現出一種真心的不安。他穿著那套慣常穿的黑西裝,戴著領結,抽著那種叫「飛行」牌的氣味難聞的香菸。像以往一樣,十分嚴肅。當我說姨媽舅母全成了他的狂熱聽眾、小赫納羅對他的廣播劇收聽率激增又是如何喜出望外時,我以為他會很高興,他卻厭煩地叫我住嘴,彷彿這些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他許久以前就預料到了。更確切地說,他說他對「商人們」(從那以後他總是以這個詞代稱赫納羅父子)缺乏敏感而覺得很惱火。
那些日子,我加緊寫作的小說是根據胡莉亞姨媽所說的軼事寫的,那是她在拉巴斯的薩維埃德拉劇院看到的。多羅特奧.馬蒂是個西班牙演員,他巡迴全美洲,演出《凶殘的女人》、《真正的人》或其他更為賺人熱淚的悲慘劇碼,廣大的觀眾群看了淚流成河。甚至在利馬(劇院在那裡已是塵封古蹟,從上一個世紀起就沒落了),多羅特奧.馬蒂的劇團也以根據神話編寫的獨一無二的劇碼使市政劇院座無虛席,那劇碼名為《主耶穌的生死與熱情》。這位藝術家極為務實,據那些愛說長論短的人所言,某一晚,扮演耶穌的演員中斷了他在橄欖林中的痛苦嗚咽,以溫柔的聲音告訴尊貴的觀眾說,第二天劇團將有一場動人的演出,屆時每位紳士可以免費帶伴侶前來觀看(緊接著又繼續表演)。這恰恰就是胡莉亞姨媽在薩維埃德拉劇院看到的那場演出。劇情進入高潮時,耶穌在各各他山頂上奄奄一息,觀眾發覺那塊籠罩在香爐煙雲之中的木樁(馬蒂扮演的耶稣就釘在上面)開始搖動。是意外事件還是預先安排的?聖母、弟子、羅馬軍團的士兵、平民皆默默地交換著目光,小心翼翼地往後退著,離開那個搖擺不定的十字架。在十字架上,多羅特奧扮演的耶穌依然把腦袋垂在胸前,喃喃地說起話來,聲音很低,但前幾排座位還是能夠聽到:「我死了,我死了。」無疑,觀眾害怕褻瀆神明,底下沒有一個人膽敢衝上舞臺去扶十字架。此刻,在一片代替了祈禱聲的恐怖嘈雜聲中,十字架無視各種物理定律左右搖晃著。幾秒之間,拉巴斯的觀眾聽著那一聲震撼劇院的巨響,看著加利利的馬蒂被那塊聖木擊中,面朝下撲倒在舞臺上。胡莉亞姨媽對和圖書我發誓,耶穌在摔到舞臺上變成肉餅之前,野蠻地吼叫道:「我死了,他媽的。」我尤其想重現這個故事的結尾:故事就這樣,以耶穌的吼叫和粗話結束,以求最佳效果。我希望寫成一個滑稽的故事。為了掌握幽默的技巧,我不論在汽車上、火車上,抑或睡覺之前躺在床上,都在閱讀手頭所有名家的作品,從馬克.吐溫、蕭伯納、龐西拉到費南德茲.弗羅里斯。可是,像過去一樣,我寫不出來。帕斯夸爾和小巴布利托不斷數著我扔到字紙簍裡的紙張有多少。幸虧赫納羅父子對新聞部的用紙是毫不在乎的。
「喂,馬里多。」她的聲音親切、沉靜。
「一個小男孩和一個老太婆之間的愛情,而且這個老太婆還是小男孩的姨媽。」某一晚我們穿過中央公園時,胡莉亞姨媽對我說。「這可是彼得羅.卡瑪喬廣播劇的好題材。」
在我經過無數次交涉,終於修好了我的打字機那天,小赫納羅本人也對我證實了新廣播劇如何受歡迎。他手中拿著資料夾,眉飛色舞地登上頂樓木屋。
「不足之處?」我驚異了。「可是你的廣播劇很受歡迎啊!」
「他們去看你的奧爾騰西亞姨媽去了。」她說著,把我讓進客廳。「我才不去。我知道那個惹是生非的女人成天捏造我的謠言。」
彼得羅.卡瑪喬猶如置身於葬禮的嚴肅態度感染了他的團隊。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古巴CMQ電臺的廣播劇常常是在笑鬧中錄製的。演員一邊表演一邊相互扮鬼臉或做著下流的動作,嘲弄自己和自己說的話。現在卻是如果有誰開個玩笑,旁人就向他撲過去,把他當作褻瀆神明的傢伙嚴懲。當時我想那也許是出於對上司的恭順裝出來的,免得淪落到像阿根廷人那樣被趕走,實際上他們並不像上司那樣,期許自己成為「藝術的傳道人」。但是,我錯了。返回泛美電臺時,我和荷塞菲娜.桑切斯一起在伯利恆街散了會兒步。荷塞菲娜.桑切斯在兩場廣播劇之間的空檔要回去家裡好好喝杯茶。我問她玻利維亞文人是否每次錄音之前都要發表那種慷慨激昂的演說,抑或這次只是例外。她是那樣輕蔑地看了看我,以致肥胖的下巴都顫抖了。
各家日報也很快在娛樂版上與新廣播劇所吸引的聽眾相呼應,開始讚頌彼得羅.卡瑪喬。是吉多.蒙泰維代率先在他的專欄「最後一點鐘」上推崇彼得羅.卡瑪喬的,稱他是「老練的、富有熱帶想像力和唯美修辭天分的劇作家,是廣播劇裡交響樂的大膽指揮者、聲音甜蜜的多才多藝的表演家」。可是,這些形容詞的主人並不了解他周圍正在掀起的那股熱潮。一天早上,我到布蘭薩咖啡館去,想拉他一同去喝咖啡,卻見到他寢室的窗戶上貼著一張告示,上面以草體字寫著:「不接待記者,不簽名。藝術家在工作!請尊重他!」
他總是帶回彼得羅.卡瑪喬藝術壯舉的有趣奇聞。一天,他對我們發誓說彼得羅.卡瑪喬曾勸盧西亞諾.潘多在登臺表演一段談情說愛的内容以前,預先手|淫,理由是這樣能使聲音輕柔,使呼吸更羅曼蒂克。盧西亞諾.潘多拒絕了。
我說了些他想聽的話:既然廣播劇很受歡迎,就忍氣吞聲吧(「為了全祕魯廣播業的大局著想」云云),別再到那藝術家的領地去湊熱鬧。他採納了我的建議,可是我自己卻禁不住好奇很想去看看那位文人是怎樣錄製節目的。
胡莉亞姨媽聽我說起這晚的保鑣經驗談,頗為開心。自從在玻利瓦爾燒烤餐廳偷偷接吻的那一晚起,我們幾乎天天見面。路裘舅舅生日的隔天,我冒然跑到舅舅家。真幸運,胡莉亞獨自一人在那兒。
某天上午,在我們慣常喝咖啡的時候,我小心翼翼拐彎抹角說了一陣,最後鼓起勇氣試探一下彼得羅.卡瑪喬。我說很想看看新來的音效技|師是怎麼工作的,以便證實技|師是否像他所說的那麼優秀。
我在別的親戚家也做了類似的調查。我的幾個姨媽和舅媽(嘉碧、蘿拉、奧爾嘉、奧爾騰西亞)都喜歡廣播劇,她們覺得廣播劇很有意思,既有悲傷的,也有快活的;廣播劇給她們消遣,使她們充滿幻想,能體會到實際生活中無法體會到的東西,也因為廣播劇表現真人真事,或者因為每個女人都有點兒浪漫情懷。我問她們為什麼不喜歡讀書,她們反駁說:誰那麼傻呀,幹嘛去買書,書裡講的都是些深奧的文化;而廣播劇則簡單明瞭,惹人發笑,消磨時光。真的,她們確實成天守著收音機,我從未見到她們有誰打開過一本書。在我們夜間散步時,胡莉亞姨媽有時扼要地講些她印象深刻的故事給我聽,我則聊起我和玻利維亞文人交談的內容;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彼得羅.卡瑪喬成了我們的愛情故事的一部分。
我對她說,年齡上的差異並不那麼可怕。
他啜了一口補腦茶,一雙小眼睛冰冷而謹慎地看著我,似乎滿腹疑慮。最後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那麼也意謂著為我們增加兩成工資了,赫納羅先生?」帕斯夸爾在他的座位上跳起來。
「在你看來,我像你媽媽,所以你把心事告訴我。」胡莉亞姨媽分析我的心理。「這麼說來,多麗塔的兒子竟然成了個文人?不行,不行。你會餓死的,孩子。」
「我是跟著姊姊聽的。我必須要說,中央電臺的那些劇碼寫得太好了,引https://m•hetubook.com.com人入勝又令人心碎。」
帕斯夸爾對我說:「臺階、門口、電梯前滿滿都是女人。我想請她們讓條路,她們卻把我當作想插隊的。」
「我想到錄音室去,可是他立刻中止排演,我不走他就拒不錄音。」他氣得聲音都變了。「他說我下次再害排演中斷,就拿話筒打我的腦袋。我怎麼辦?我是一氣之下把他趕走還是忍氣吞聲?」
「這個人是個天才。」他迫不及待地說。「想得出各種絕妙的點子。」
「好吧,您明天來,看三點鐘的。但是,下不為例。我實感遺憾,但我不願意讓配音員分心,不管是誰來都會擾亂他們,讓我無法掌控情況,這樣就完蛋了。我的朋友,錄製廣播劇正如同望彌撒啊。」
她的笑聲真誠而有力,很自然,很爽朗;她那一對豐唇張得老大,眼角堆起皺紋,譏諷、調皮地看著我,儘管還不像是對待成年男子那樣,但也不像是對待黃毛小子那樣了。她起身倒了一杯威士忌給我。「在你昨晚那大膽的舉動之後,我再也不能用可樂招待你了。」她對我裝出難為情的樣子。「我不得不像對待我的追求者那樣招待你。」
「超越了最樂觀的估計!僅僅兩週內,廣播劇收聽人數增加了兩成。你們知道這什麼意思嗎?也就是我們的廣告收入增加了兩成!」
我們都笑了,但是後來他的預言應驗了。小赫納羅決定讓我們等半個鐘頭,他認為那群崇拜者一旦厭倦了就會走掉。十點十五分(我和胡莉亞姨媽約好去看電影的時刻),女孩還沒厭倦,倒是我們等得不耐煩了,於是講好要擠出去。我和小赫納羅、帕斯夸爾、赫蘇西托、馬廷内斯.莫羅希尼一行人挽著手臂圍成一個圈,把那名人夾在中間。剛一開門,那位天才的臉色就更加慘白了,簡直像張白紙。我們走下幾級臺階,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我們手臂推、大腿拱、頭頂、胸撞,對付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女性群眾。她們這時還一個勁兒地又是鼓掌又是嘆息,甚至伸出手去觸摸那個她們崇拜的人物——他面如縞素,微笑著,嘟嘟囔囔地說:「朋友們,小心,手臂勾好別鬆開。」但是,我們馬上不得不應付一波正式的進攻。她們狠狠地拽著我們的衣服,號叫伸長手指要撕碎偶像的襯衫和西裝。經歷十分鐘令人窒息的推擁,好不容易走到入口處,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頂不住了,並且彷彿看見身材瘦小的波麗露歌唱家被人從我們中間擄走、女歌迷當著我們的面把他撕成了碎片。這種事情沒發生,但當我們把他塞進老赫納羅(他在方向盤前已守候了一個半鐘頭)的汽車裡時,魯喬.加蒂卡和我們這些鋼鐵般堅強的衛士都成了這一場大災難的倖存者。我的領帶被搶走了,襯衫撕得一條條的;赫蘇西托的制服被撕破,帽子被搶走;小赫納羅的前額被手提包打傷。歌唱大師安然無恙,但是他身上的裝束只有鞋子和内褲完整無損。第二天,當我們十點鐘在布蘭薩咖啡館喝咖啡時,我把女歌迷的瘋狂行徑講給彼得羅.卡瑪喬聽。他根本不訝異。他遠遠地看著我,沉著冷靜地對我說:「我的年輕朋友,音樂也是打動人心的呀。」
「假如有一天我結婚,我是不要孩子的。」我提醒她。「孩子和文學勢不兩立。」
他是個身強力壯、古銅色皮膚的小個子,頭髮豎起,穿著簡直像乞丐:破舊的黃褲子,綴滿補丁的襯衫,一雙沒有鞋帶的鞋。(後來我得知其他人都以「縮絨機」這神祕的綽號稱呼他。)他的音效工具包括:一塊木板、一扇門、一個盛滿水的洗臉盆、一個哨子、一張錫箔紙、一臺電扇和其他一些不起眼的日用品。奧喬亞技藝超凡地演起單人秀,他會腹語、口技,一人分飾多角,想像得到的音效他都做得出來。導演一發出預先定好的信號,在充滿對話、哎喲聲及嘆息聲的空中權威地一揮食指,奧喬亞便在木板上煞有介事地邁著慢步,發出人物走動由遠而近或由近到遠的腳步聲;看到另一個信號時,他讓電扇去吹錫箔紙,發出淅瀝雨聲或颳風的呼嘯聲;再一個信號,他把三根手指放進嘴裡吹起口哨來,錄音室裡迴盪著鳥鳴聲,那是在某個春曉時分喚醒鄉間別墅女主人的鳥鳴聲。製造大道上一片嘈雜聲時,他的表現尤其漂亮。其中有一幕,兩個人物邊交談邊穿過中央廣場。藉由預先錄好的錄音帶,奧喬亞製造出引擎聲和喇叭聲,但是其他音效都是他不靠機器,透過咂舌頭、咯咯叫、高呼、呢喃(他像是同時做著這些事情)自己弄出來的。在中央電臺這間小小的錄音室裡,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各種聲音、輕鬆愉快的談話、笑聲、感嘆,如同正在穿越一條繁華的街道般。但是,彷彿這還不夠,奧喬亞在發出十幾種人的聲音的同時,還在木板上走動、跳躍,發出行人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以及身體互相擦過的聲音。他同時用腳和手「走路」(手是套上鞋子的),蹲下身子,像猴子一樣垂著雙臂,以手腕和前臂拍打大腿。演完中央廣場中午的嘈雜場面後,要他重現利馬某個貴婦人在豪宅裡請朋友喝茶的情況就是小事一樁了——兩小段鐵條相互碰撞,刮玻璃;為了模仿在鬆軟的地毯上拉動椅子或人走過的聲音,他用幾塊木板磨蹭臀部;以各種叫聲使人彷彿親臨巴蘭科動物園也hetubook.com•com沒什麼困難的,獸吼、鳥啼、蟲鳴之外,他還增加了許多動物。錄音完成後,他就像剛剛跑完奧林匹克馬拉松般,喘個不停,兩眼發黑,汗流浹背。
她對我道出她的婚後生活。起初幾年一切如意。她丈夫在高原上有座莊園,她對鄉居生活是那麼習慣,所以很少到拉巴斯去。莊園住處很舒適,她喜歡那裡的寧靜以及健康而簡單的生活;騎馬,遠足,參加印第安人的聚會。由於她不能生育,婚姻才蒙上第一抹陰影。一想到無法傳宗接代,她丈夫便悶悶不樂,後來更開始酗酒,從此夫妻關係便沿著吵架、分居、重歸於好的斜坡往下滑,直到最後吵翻。離婚之後,他們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係。
正當我奮力保護魯喬.加蒂卡的人身安全時,阿格拉德西達太太已經把頂樓清掃完,我那篇參議員小說稿也被她扔進垃圾堆裡去了。我非但不痛心,反倒如釋重負。我想那是天意。當我告訴哈威爾我不再寫下去時,他不但不設法勸說,反而對我的決定表示祝賀。
「我沒有說他優秀,而是說他還可以。」他馬上糾正我。「但是,我正在教他,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好技|師。」
他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並不因為彼得羅.卡瑪喬用勝利電臺的外來者取代了他而懷有半點怨恨。他由衷欣賞這位玻利維亞文人,對他除了誇讚,還是誇讚。小巴布利托常常向我請假去看廣播劇的排練。回來時,一次比一次顯得更興奮。
我們坐下來暢談了快兩個鐘頭。我告訴她我的全部生活,不是過去的,而是未來的,也就是當我有朝一日生活在巴黎、成為作家後的生活。我告訴她,從我第一次讀大仲馬的作品起就想寫作,並且夢寐以求去法國旅行,住在藝術家區的某間閣樓裡,全力以赴地致力於文學,這是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我對她說,為了讓家人滿意我才選讀法律,可是,我覺得在所有的職業中,律師是最無趣、最愚蠢的,我永遠不會從事這一行。我察覺到自己講得很熱切,我告訴她,我是平生第一次將心裡話說給一個女人而不是哥兒們聽。
他解釋道:「儘管我出言要求,商人還是不想解雇巴布利托。說是基於老交情,因為他在中央電臺都不知多少年了什麼什麼的,彷彿藝術是慈善事業似的!那個病夫的無能對我們的工作是一種真正的破壞!」
我摟住她的腰,把她拉過來,想親吻她。她沒拒絕,但也沒有親我。我感覺到她那冷冰冰的嘴巴貼在我的嘴上。我們分開時,我看見她面無笑容地望著我。她不像昨天晚上那麼驚恐,說得更確切些,她有些好奇,眼神裡有一絲嘲弄。
「非常認真。這地方千奇百怪的事情在折磨著我;如果我不制止他們,那兒很快就要有聽眾來排隊了。」他指著聖馬丁廣場說,彷彿不樂見那種情況似的。「要照片、要簽名……我的時間像金子一般貴重,不能浪費在那種蠢事上。」
他向我發誓,「時機一到」,他將毫不猶豫地親手剷除「改善他工作」的一切障礙(他說得那麼肯定,我都信以為真了)。他感傷地補充說,他沒有時間傾囊相授,好好培養一個音效技|師,但是,迅速考察「本地各個電臺」後,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他放低聲音,向四周掃了一眼,惡狠狠地結束他的話:「合適的人選在勝利電臺。」
「廣播劇尚有不足之處,我的職責是彌補它,他們的職責是幫助我。」他皺著眉頭說。「但是,很清楚,藝術和交易是死敵,就像豬玀和珍珠一樣。」
哈威爾和我一起分析彼得羅.卡瑪喬是否可能實現除掉小巴布利托的願望。我們一致認為小巴布利托的命運完全取決於民調:如果廣播劇收聽率不斷增加,老闆肯定毫不留情地犧牲他。果然,不到一個星期,小赫納羅到頂樓來了,正遇上我全神貫注地寫一篇新小說。他可能注意到了我的慌亂。我匆匆取下打字機上的紙夾進新聞稿中,可是他裝作沒看見,什麼也沒說。他露出一副文學藝術家偉大保護者的神氣,同時對我和帕斯夸爾說:「抱怨了那麼久,總算找到了你們想找的新編輯。你們這兩個懶惰鬼,小巴布利托將跟你們一起工作,別因為這樣就鬆懈呀!」
新聞部得到的這個後援,與其說是實質上的,毋寧說是精神上的。因為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小巴布利托非常準時地來到辦公室、問我該做什麼時,我請他整理會議紀錄,他卻滿臉懼色咳嗽了兩聲,面色如土、結結巴巴地說他沒辦法。
「今天他講得不多,因為他沒有靈感。有時想到他那些思想不能保留下來傳給後代,真是令人難過。」
她推心置腹地對我說:她和奧爾嘉舅媽常常聽廣播劇聽得雙眼含淚。這是我看到彼得羅.卡瑪喬的文筆如何影響利馬居民的第一個證明。往後幾天,我又在別的親戚家看到了別的證明。我常到蘿拉姨母那裡去,她一見到我出現在客廳門口,便以手勢吩咐我安靜。她身子傾在收音機旁,好像不單單是為了傾聽,也是為了嗅聞、觸摸玻利維亞藝術家那或顫抖的、或嚴肅的、或熱情的、或清脆的聲音。我到嘉碧舅媽那裡去,見她和奧爾騰西亞姨媽聚精會神地拆著線團並洗耳恭聽盧西亞諾.潘多以及荷塞菲娜.桑切斯那些怪腔怪調、充滿形容詞的對話。而在我自己家裡呢,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正如外祖母卡門說的,他www.hetubook.com.com們一向「喜愛小說」,現在卻迷上了廣播劇。我早晨被他們扭動收音機指針發出的聲響吵醒——他們正忙著準備收聽十點鐘首播的廣播劇;我吃午飯時,不得不聽下午兩點鐘的廣播劇;白天,不管我什麼時候回家,都碰到兩個老人和廚娘躲在小會客廳裡全神貫注地在足足有一個餐檯那麼大的收音機旁收聽著廣播劇,最糟糕的是他們總把音量開到最大。
我提醒她「只不過是我的表姨媽」,而她告訴我,在三點鐘的廣播劇節目裡,有個腳色是住在聖伊希特羅的小伙子,是個英俊帥氣的衝浪好手,卻恰恰與妹妹發生了關係,更可怕的是,妹妹還懷了他的孩子。
「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拉過她的手來親吻著,理直氣壯地對她說。「我十八歲了,而且五年前就不是童男了。」
「意思是我可以提出申請、掛號排隊了嗎?」胡莉亞姨媽嘲諷地對我說。
「那麼我呢,我已經三十二歲,十五年前就不是處女了,那我又該是什麼樣的人呢?」她笑了。「一個死老太婆!」
「我這一輩子各種荒唐的事都做過。但是,這個我不幹。」她大笑一聲。「我,勾引小鬼頭?絕不!」
「這些人以為做音效是隨便哪個白痴笨蛋都能勝任的小事,殊不知那也是一門藝術,而那個死老頭扁頭人巴布利托懂什麼藝術?」彼得羅.卡瑪喬氣呼呼地說,語氣冰冷而傲慢。
我把小赫納羅為我們挑選了一個文盲當編輯這件事看作是他樂觀精神的美好表現。帕斯夸爾在知道編輯任務由他和小巴布利托分擔時,本來很緊張,現在聽說來的人是個文盲,便毫不掩飾他的高興。他當著我的面教訓他的新同事,說對方消極被動、不知努力學習力爭上游,哪像他帕斯夸爾雖已邁入壯年,但還是利用夜校的免費課程進修。小巴布利托嚇得膽戰心驚,不斷稱是,像個機器人似的重複說:「確實,我沒想到這一點;沒錯,您說得完全對。」他帶著一副馬上就要被辭退的神情盯著我。我安慰他,要他負責遞送新聞稿給播音員。實際上,他成了帕斯夸爾的奴隸。帕斯夸爾叫他整天在頂樓和大道之間來回奔走,幫他買香菸,或去卡拉巴亞街的攤販那裡買夾肉馬鈴薯(papas rellenas),甚至讓他看天上是否在下雨。小巴布利托以傑出的犧牲精神忍受著這種奴役,甚至對那個折磨他的人比對我更為尊敬友善。他在不做帕斯夸爾吩咐的事情時,便蜷縮在辦公室的角落裡,頭靠著牆暫且睡上一會兒。他像臺生了鏽的電扇那樣鼾聲隆隆,還發出咻咻聲。
女性觀眾擠在臺階上,築成一道人牆,被身材魁梧的警衛赫蘇西托擋在音樂廳的大門前。我們穿過這道人牆,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帕斯夸爾高喊著:「請讓救護人員通過!請讓救護人員通過!我們來接傷者!」女性觀眾(大多數是年輕的)或者無動於衷地望著我們,或者微笑著,但是並不讓開,我們只好推開她們。來到音樂廳内,我們看到慌亂的場面:眾人頌揚的藝術家正要求警察前來保護。這位藝術家身材矮小,臉色發紫,對他自己的女歌迷心懷憤怒。我們那位開明老闆極力安慰他,告訴他叫警察來會造成更壞的印象,那群黑壓壓的女孩站在那兒是出自於對他才華的崇敬。但是,這位天才並不相信這番話。
「馬里奧先生,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每當有談情說愛的劇情的時候,他就鑽到樓下的小廁所去。」小巴布利托畫個十字、吻一下指尖。「肯定是去幹那種丟人的事,怪不得他們聲音那樣輕柔。」
我問他,由於發生了這種事情,是否能犧牲七點鐘和八點鐘的新聞,可惜他就是想得出辦法,他叫我們利用電話把新聞唸給播音員聽。我們照他說的辦了。在休息時間,帕斯夸爾欣喜若狂地聆聽收音機裡魯喬.加蒂卡的聲音,而我則重閱我那篇關於不舉議員的小說——第四個版本了。我最後給它取了個恐怖小說的題目:〈毀容的面孔〉。九點鐘,演出結束,我們聽到馬廷內斯.莫羅希尼向魯喬.加蒂卡告別,聽到觀眾的歡呼。這次不是罐頭音效,而是真人在歡呼。十秒鐘之後電話響了,我聽到小赫納羅告急的聲音:「你們要想辦法下來,這裡像螞蟻堆似的黑壓壓一片。」
我問她,「以她那麼經驗豐富、見多識廣」,是否真的認為彼得羅.卡瑪喬是個才華出眾的人。她遲疑了幾秒鐘才找到恰當的話表達自己的想法:「那個人讓表演藝術成為神聖的志業。」
我和哈威爾爭論了老半天,是確有其事?還是這個新編輯無中生有?我們的結論是,不管怎麼樣,有充分的根據顯示這樣的事情並非絕不可能。
「與其寫什麼多羅特奧.馬蒂,你不如就此大書特書。」哈威爾訓導我說。「中央電臺還真是文學的寶庫啊。」
帕斯夸爾在新聞稿上,把魯喬.加蒂卡造訪利馬一事炫耀成「永誌難忘的藝術盛會、全國廣播電臺的劃時代成就」。他出現在泛美電臺害我不止付出了一則新聞,還付出了一條領帶、一件襯衫,都是九成新的,並且害我再次對胡莉亞姨媽失約。在智利這位波麗露歌唱家到來之前,我已在各家報紙上看過他數不清的照片以及頌揚他的文章(小赫納羅曾說「鈔票買不來的文章最值錢」),但是要到我在伯利恆街親眼目睹女性觀眾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進入https://www•hetubook.com.com音樂廳,才真正體會到他的聲名是如此顯赫。由於音樂廳內僅有一百個座位,得以入座觀看的女性屈指可數——那一晚,泛美電臺門前擠得水洩不通,我們早已寫好七點鐘的新聞稿,卻無法送到二樓去,於是我和帕斯夸爾不得不從隔壁棟爬到電臺頂樓,才進得了辦公室。
「這是真的還是開玩笑?」我問他。我品嘗著牛奶咖啡,他喝著他的養腦醒神檸檬馬鞭草薄荷茶。
「這玩意很生動,親耳聽人物講話覺得更逼真。」她思索了一下,然後解釋說:「再說,像我這樣的年紀,耳朵比眼睛更靈光。」
「我了解那些女人。」他一副又怕又氣的樣子。「先是要簽名,最後是又抓又咬。」
五名配音員在彼得羅.卡瑪喬周圍站著一圈。彼得羅.卡瑪喬總是穿著黑西裝,打著領結,蓬鬆著頭髮。他正在講解將要開始錄製的那一場戲。他給的並不是什麼指示,至少不是平鋪直述地具體交代該怎麼配音,例如穩重或誇張、慢或快,而是一如他一貫的風格,冠冕堂皇地講述著美學和哲理。「藝術」和「藝術的」這兩個字眼自然成為這番熱烈演說中頻繁出現的詞彙,如同神奇的軍中口令一般什麼都能解決,什麼都能解釋。但是,比這位玻利維亞文人的話更為罕見的是他說話的那種熱情——也許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更為罕見。他講話時打著手勢,不時踮起腳尖,語調慷慨激昂,像是掌握了某個迫在眉睫的真相,必須宣傳它,與人分享,讓人接受。他完全達到了目的:五個演員聽得如痴如醉,兩眼發直,一個字也不肯放過,像是為了滴水不漏地吸收卡瑪喬對他們的工作(依照劇本作者兼導演的說法,不是「工作」是「使命」)的訓誡。我感到遺憾的是胡莉亞姨媽不在場,因為當我告訴她在那漫長的半個鐘頭裡,我看到在彼得羅.卡瑪喬激昂的演說鼓舞下,從事利馬最卑賤職業的那夥配音員如何改頭換面,昇華到另一個境界,精神振奮地排演時,她是不會相信的。我和小巴布利托坐在錄音室一角的地板上,面前就是剛從勝利電臺叛逃而來的那個人,他的周圍放滿從該電臺帶來的奇特器材,這是中央電臺的最新收穫。他也一樣如痴如醉地聽著藝術家高談闊論。錄音一開始,我覺得他就變成了那個場面的中心人物。
過了兩三個星期,我才認識了接替小巴布利托的那個從勝利電臺來的人,與他到來之前不同——那時誰都能去觀看廣播劇錄音,彼得羅.卡瑪喬已經禁止除演員和技|師之外的任何人進入錄音室。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把門全關上,並在門前放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耶穌像。就連小赫納羅本人也不例外。我記得有一天下午,小赫納羅像是遇到了麻煩需要安慰的樣子,氣得鼻翼翕張,來到頂樓向我發牢騷。
「是的,並不見得那麼可怕。」她回答我說。「可是,差一點,只差一點點,你幾乎就能當我的兒子啦。」
反駁別人的話時,她反應機敏,顯得口才辨給;她饒有風趣地講述桃色故事,她(如同到那時為止我所認識的女人一樣)對文學一竅不通到可怕的地步。給人的印象是:在玻利維亞莊園那漫長的清閒歲月裡,她只讀過阿根廷的一些雜誌、德利寫的垃圾,還有她認為値得回味的幾本小說:H.M.胡爾的《阿拉伯人》和《阿拉伯人的兒子》。那天晚上我告辭時,問她我們是否去看電影,她說:「當然可以。」我們去看了夜場;從那以後,幾乎天天如此。除了耐著性子看許多墨西哥和阿根廷的劇情片外,我們還無數次地接了吻。看電影漸漸成了藉口。我們選擇距離舅舅家最遠的一些電影院(蒙地卡羅、科利納、馬爾薩諾),以便有更長的時間在一起。電影散場之後,我們沿著米拉佛拉瑞斯空曠無人的街道長時間地來回散步(每當出現路人或汽車時,我們就分開),做著「小肉餅」(她告訴我,玻利維亞人把手牽手稱為「做小肉餅」),無所不談,而那正是在利馬稱之為冬天的可怕季節裡,牛毛細雨淋得我們渾身濕漉漉的。胡莉亞姨媽總是跟她的許多追求者共進午餐或喝茶,但是把晚上的時間留給我。我們經常去電影院,坐在後排座位(特別是片子很糟的時候),這樣我們就能在不影響別人的情況下接吻又不被認出來。我們的關係很快就穩定下來,但是沒有定型,處在戀人和情人這兩種格格不入的範疇中的某個難以確定的地步。這一點在我們的談話中是常常提及的。說是情人,是指我們總是躲躲閃閃,提心弔膽,怕被人發現,老是覺得在冒險;但這是精神上的,實際並非如此,因為我們並不放蕩相處(像哈威爾後來大肆渲染的那樣,我們幾乎「碰都不碰」)。說是戀人,是指我們尊重當時米拉佛拉瑞斯青年戀人的某些古老的禮儀(邊看電影邊接吻,手牽手在街上漫步)以及保持貞操(在石器時期,米拉佛拉瑞斯的女孩結婚時一般都是處女,只有當自己的戀人成為正式的未婚夫時才讓他觸摸乳|房和性器),但是,我們的年齡相差那麼大,又有親戚關係,怎麼會成為戀人呢?鑒於我們含糊而荒唐的羅曼蒂克愛情,我們便開玩笑地稱這種愛情是「英國式的婚約」、「瑞典式的羅曼蒂克」、「土耳其式的劇碼」。
「你為什麼那樣喜歡廣播劇?」有一天我問外祖母。「那裡面有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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