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那堅固的法官盔甲裡,有著詩人般的心靈。他只要剝去那些法律條款以及充斥著拉丁詞語的華麗外殼,便能輕而易舉地從那些冰冷的公文裡想像出事實真相。他就是這樣批閱著維多利亞區警方提交的報告,還原導致被告遭到告發的事件,鮮明的細節在他的腦海浮現。他看到梅塞德斯.卡維略.德.卡沃内拉公立小學的學生、十三歲女孩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在上週一走進龍蛇雜處、光怪陸離的維多利亞區的警察局。她哭哭啼啼地走進來,臉上和四肢都帶有瘀痕,陪同她前來的是父親凱西米羅.萬卡.帕德隆先生和母親卡塔利娜.薩拉維利亞.梅爾加女士。這個女孩在前一天晚上遭到性侵,地點在魯納.皮薩羅大道十二號出租公寓的H室,嫌犯是個叫作古梅辛多.得尤的傢伙,也是這棟出租公寓的房客(住在J室)。薩麗達克制著慌亂,聲音顫抖地向社會秩序的維護者揭露:這次強|奸事件是那個罪犯長期蓄意糾纏的悲慘結果。該罪犯八個月來——也就是說自從他像隻不祥的怪鳥搬到十二號出租公寓那天起,就在她的父母或鄰居看不到的地方騷擾她,說些下流話(諸如「我很想擠一擠妳那果園裡的檸檬」或「過幾天我幫妳擠擠奶吧」)或做出大膽的舉動。後來,古梅辛多.得尤果真從預謀轉為行動了,他曾經在這個女孩放學回家或者外出辦事的時候,等在十二號出租公寓的院子裡或附近的街道上,企圖撫摸和親吻她。出於少女的羞怯,被害人沒把上述遭人騷擾的情形告訴父母。
他從容不迫地慢慢說著,似乎有意給書記員的工作一個方便,書記員以音樂般的打字聲為他那冗長的演說伴奏。法官對他的好言好語表示感謝,並且告訴他法庭尊重各種思想和信仰,特別是宗教信仰;然後進而提醒他,他並非由於信仰問題而被捕,而是因為有人控告他侵犯了一名女童。
「在聽取證詞之前,我要把警方的報告和原告的起訴書再看一下。」法官提醒書記員說。
首先進來的是員警庫西甘基、阿佩斯特吉和蒂托.帕里納高卡,他倆以尊敬的口氣證實了拘捕古梅辛多.得尤時的現場情況,並且還證明該犯除去否認指控外,雖然他的宗教狂有點令人討厭,卻表現得樂意合作。書記員塞拉亞博士在鼻梁上架著搖搖欲墜的眼鏡,逐一記錄警察的話。
庫西甘基.阿佩斯特吉和蒂托.帕里納高卡懷疑這是一種性變態組織(因為發生過類似情況),便要求老闆帶他倆前往被告所在之處。反覆思量後,「印第」的老闆決定親自帶領警察前往得尤可能在的地方,因為好久以前,得尤曾經對老闆和維修站同事宣講過教義,並邀請他們去觀看受洗的儀式(老闆去觀禮後完全沒有受到感動)。
「行了,別說了!我禁止這類推論。」法官責備書記員,後者臉色變得蒼白。「別搞這種多疑的猜測了。傳古梅辛多.得尤到庭!」
普林西佩先生開著自家車帶著治安當局的代表來到瑪依納斯大道與瑪蒂乃堤公園交界處,那裡是一片空地,周圍的居民經常在此焚燒垃圾穢物,里瑪克河的支流從這兒經過。「耶和華見證人」果然正在這裡聚會。庫西甘基.阿佩斯特吉和蒂托.帕里納高卡看見十幾個不同年齡和性別的人站在齊腰深的泥水中。他們沒穿游泳衣,而是衣冠整齊,有些男人還繫著領帶,其中一個甚至戴著禮帽。他們全然不理睬從附近跑來看熱鬧的居民的嘲笑、諷刺、投擲果皮或其他一些惡作劇,繼續嚴肅認真地進行儀式。兩名警察最初一看,認為那是意圖把人溺死的謀殺。他們看見那些「耶和華見證人」以十分篤信的聲調唱出一些奇怪的讚美詩,同時抬起一個身披斗篷穿寬褲的老年人,把他按進那骯髒的河水中。難道他們要用他來祭祀上帝?可是,當警察手持左輪槍、兩腳踏進汙泥,命令那些人停止他們的罪惡行徑時,首先抗議的就是那個老人,他要求警察馬上離開,罵他們是「羅馬人」、「天主教徒」。這兩名治安的維持者無可奈何,只好耐心等待洗禮結束,以便逮捕古梅辛多.得尤。在普林西佩先生的指點下,他們認出了那個嫌犯。洗禮又持續一會兒,見證人時而祈禱,時而又把受洗人按入水中,那老人臉朝下,大口吞下髒水,直到被水嗆到,聚會者才把他抬到岸邊,祝賀他從此獲得了新生命。
「得尤先生,我要對您說……」法官一字一頓,宛如一隻狡猾、傲慢的蛇般,威逼利誘地說:「您是耶和華的假見證人!是個騙子!」
法官愈說愈高亢,口氣裡充滿了責備和威嚴。古梅辛多.得尤嚴肅地望著法官,就像他坐的那把椅子一樣死板,臉上毫無慌亂和悔恨的表情。終於,他像頭溫馴的乳牛般搖搖頭,語氣肯定地說:「我準備迎接耶和華對我的任何考驗。」
「為了證明我是清白的,我需要借用一下。」古梅辛多.得尤平靜地說。
這時上午剛過一半,法官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書桌上那把鋒利的拆信刀,刀柄上鑲有蒂瓦納庫城遺跡的圖樣——這是他的上司、同事和下屬對他表示敬意的禮物(在他邁入法律界第二十五個年頭送的)。他喚來書記員,指示要證人出庭。
他下手沒有?他會一刀下去讓自己淪為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嗎?他為了表現倫理道德,肯犧牲自己的身體、青春和名譽嗎?古梅辛多.得尤將把利馬最受尊敬的法庭變成祭壇嗎?這齣法庭悲和圖書劇究竟怎樣收場呢?
「真相,真相!」他強調。「事實經過、在什麼地點、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動作?好了,拿出勇氣來!」
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闔上卷宗。在這個令人憂傷的早晨,法院裡充滿了嘈雜聲,他沉思起來。耶和華見證人?他見過這個教派的人。前幾年,有個男人騎著自行車四處活動,有一天也跑來敲他家大門,遞給他一份《覺醒》,他一時心軟收下了雜誌。於是從那時起,「見證人」就像星辰一樣守時,不分白天黑夜地踏進他的家門,堅持要他接受上帝的啟示,送來大量不同風格和題材的小冊子、書籍、報刊,直到用勸告、哀求、說教種種文明禮貌的方法已經不能把「見證人」請出家門,只好訴諸警方的武力。而眼前的強|奸犯居然是那種滿腔熱情地勸說大眾皈依正宗的人。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心想,這個案件一定很有意思。
他毫無一絲狂妄,平靜而又果決地說完話,法官和書記員張口結舌地望著,還沒能發出一聲喊叫,他的左手已經抓住那個造孽的傢伙,右手舉起拆信刀,彷彿劊子手揮刀前那樣測量著死刑犯的頭顱,以便手起刀落,從而結束那不可思議的考驗。
受害人點點頭,站立起來,那戲劇性的表情及不知羞恥的神色已經從那張小臉上消失,她又恢復成一個少女,並且明顯地露出愧色。她卑微地低頭鞠躬,退向門口,然後就離開了。法官這時轉身望著書記員,以平穩而毫無諷刺意味的口氣提醒他別再打字了,因為,難道他沒發覺打字紙早已滑到地上,他是在空滾筒上敲打嗎?塞拉亞博士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回答說剛才發生的事把他弄得神經錯亂了。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微笑著對他說:「我們看了一齣非同尋常的演出。」法官提出一個很玄的看法:「這個女孩的血液裡有個魔鬼在搗亂,糟糕的是她自己可能還不知道呢。」
「真相,真相。」他憂傷地嘟囔道。「法官先生,何謂真相?莫非就是汙衊、捏造,或者梵蒂岡利用民眾的天真所施的伎倆?那難道是真理?不客氣地說,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真理,是,我斗膽地問您一句:您找到真理了嗎?」
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在審問未成年人時一向極其謹慎。他善於贏得孩子的信任,懂得用迂迴的辦法來避免傷害他們的感情,以溫和耐心的態度輕而易舉地誘導他們說出那些棘手的話題。但是,這一次他的經驗不靈了。
在分局裡,隊長恩里克.索托詢問被告要不要把鞋子和長褲放在院子裡晒乾。對此,古梅辛多.得尤回答說,由於近來利馬城内改變信仰的人日益增多,他已經習慣穿著濕衣濕鞋走路。索托隊長立即審訊,被告對此表現了積極合作的態度。問他身家資料,他說姓名是古梅辛多.得尤;母親是古梅辛達.得尤女士,莫蓋瓜省人,已故,父親情況不詳。他本人大約也出生於莫蓋瓜省,現年二十五歲,或者二十八歲。關於年齡不準確的問題,他解釋說,他出生後不久,母親便把他送進省城裡由天主教開辦的孤兒院。他說,他接受的是天主教的愚昧教育,幸運的是到了十五歲或十八歲的時候,便擺脫了他們的愚蠢言行。他解釋說,十五或十八歲時,孤兒院因一場大火燒得一乾二淨,全部檔案也付之一炬,他的準確年齡從此不可考。他聲稱這場災難是命中注定的,因為就在這時,他認識了從智利徒步到利馬的一對智者夫婦,他們一路上宣講使盲人看見光明、使聾子聽見聲音的真理。他再三強調自己是隨同這對智者來到利馬的。至於這對夫妻的名字,他婉言拒絕說出,他說只要知道有這麼兩個人存在於世也就足矣,何必要貼什麼標籤;他還說,從那時起,他一直住到現在,一部分時間從事修車工作(他在孤兒院學了這門手藝),另一部分時間宣傳真理。他說,他曾在波雷尼亞、畢達爾德、「高地區」居住過,直到八個月前在「印第」摩托氣焊維修站找到了工作才搬到維多利亞區,因為先前住的地方離維修站太遠。
法官不禁暗暗發笑,他想這些可憐的農夫(毫無疑問他們是從安地斯山裡來的鄉下人)把他當成了一個不肯批准兒子婚事的刻薄老爹。他再三要他們認真考慮:怎麼能讓一個強|奸女童的男人做女婿呢?他們急忙插嘴說薩麗達一定是個模範妻子,她這麼小小的年紀已經對燒飯、縫衣、家務事樣樣精通了。他們已經年邁,不願意丟下她當孤兒;得尤先生除了那一夜對薩麗達有些越軌外,看來為人嚴肅、踏實,從來沒有看見他喝醉過,實在令人尊敬。他總是一大早就手提工具箱和一捆挨戶推銷的小冊子上班去了,這樣一個為生活奮鬥的小伙子對薩麗達而言難道不是個好對象嗎?兩個老人向法官伸出雙手懇求:「法官先生,發發慈悲吧,幫幫我們!」
「早安,塞拉亞。」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和藹可親地笑著說。「這天上午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一切必要的資料馬上就備齊。」書記員說罷便離開了辦公室。
一個念頭像是一朵即將降下大雨的烏雲般飄過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的腦海:所有這一切會不會是這對老夫妻為嫁出女兒而設下的圈套呢?但是,醫生的報告是無可爭辯的:女孩的確被強|奸了。他頗費唇舌地送走了這對證人。隨即傳訊受害人。
「因為——我那——造孽的——玩意兒?」被告結結巴巴地說道,聲音淒和_圖_書楚,表情驚愕,「您說——我那——造孽的玩意兒?」
一抹超然的微笑從這個莫蓋瓜省人的面孔上閃過。
「把它割下來,扔到垃圾桶裡,以便證明它對我是無關緊要的。」被告邊回答邊以下巴指指字紙簍。
「見證人就是出面作證的人,就是能夠證明他人行為的人,就是能夠證實某個事件的人。」他注視著法官,表現他如何精通詞義學。「見證人就是知道上帝存在而把它講述出來的人,就是認識了真理並把它公布於眾的人。我是見證人,你們二位只要有點決心也能成為見證人。」
「這與上帝無關,而是與您自己有關,與您的欲望、淫|亂、好色有關。」法官把他從天上拉回到塵世。
「法官先生,這總是與上帝有關的。」古梅辛多,得尤固執地說。「這與您,與我,與任何人都是無關的;只與上帝有關。」
「我沒有碰過她,從來沒有跟她單獨說過話,我昨天甚至沒看過她。」古梅辛多,得尤說道,好似一頭咩咩叫的羔羊。
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閉目沉思了片刻。他為女孩的遭遇感到痛心(雖然他終日接觸犯罪案件,卻不能習以為常),他思量著:乍看之下,這是真相昭然若揭的典型刑事案,是一宗預謀犯案、兼具言語與肢體暴力、造成心靈嚴重創傷的女童性侵案。
他委婉地問那個女孩:古梅辛多.得尤是不是長期以來就說些沒有教養的話來騷擾她?薩麗達.萬卡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她說:是的,自從他搬到維多利亞區以後,時時刻刻、不論地點,都在糾纏她。有時去公車站等她,有時送她回家,還老是說些諸如「我真想從妳身上吸一口蜜」、「妳是兩顆圓滾滾的橙,我是一條黃蕉」或是「我愛妳愛到滿出來了」之類猥褻的話語。但是,使法官的面頰燒得通紅、使塞拉亞中斷了打字的,還不是這些女孩不便於說出口的隱喻,而是薩麗達描繪她被追逐時的一連串動作。那個修車工總想摸摸這個地方——她說著舉起雙手往自己柔軟的胸脯上親熱地撫摸起來;他還摸這個地方——她說著兩手又落到膝蓋上,然後逐漸向上、向上滑去,弄皺了裙子,一直摸到大腿內側(不久前還是情竇未開的)。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眨眨眼睛,咳了一聲,跟書記員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以長輩的口氣向那女孩解釋說只要談談大概的情況即可,不必那樣具體。薩麗達打斷法官的話,說嫌犯還捏這個地方——說著轉過身去,向法官撅起臀部,彷彿有個脹大的氣球突然出現在他眼前。法官覺得他的辦公室隨時可能變成脫衣舞場。
被告以上述手段混進H室以後,立刻閂上門,隨後就雙膝跪下,兩手合攏,向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傾訴愛慕之情。到了這時,小女孩才為自己的處境驚慌起來。古梅辛多.得尤運用那少女稱之為浪漫的語言,勸少女答應他的要求。他要求些什麼呢?他要少女脫|光衣裳讓他撫摸。薩麗達.萬卡極力鎮定,斷然拒絕,並厲聲斥責他,聲稱要喊街坊四鄰。被告見此情形,一反哀求的態度,立刻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威脅女孩說不許聲張,否則亂刀捅死。他從地上站起來,步步向她逼近,一面說道:「得了,得了,寶貝兒,快脫衣服吧!」由於她無論如何不肯依從,嫌犯便拳打腳踢,直到把她打得躺在地上。據受害人稱,因為恐懼,她牙齒頻頻打戰,嫌犯撕開了她的衣服,又解開了自己的鈕釦,猛撲到她身上,就在地板上姦汙了她。由於少女一再反抗掙扎,那個強|奸犯又是一頓毆打,所以身上又增加了瘀青和腫塊。獸欲得到滿足之後,古梅辛多.得尤就離開了H室,臨走之前他又警告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如果她還想活下去,就一個字也別說(他邊說邊晃動匕首,表明他是認真的)。父母從電影院回到家中,見到女兒哭得泣不成聲並且遍體鱗傷。處理過她的傷痕之後,就一再追問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她因為羞愧交加不肯開口。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次日清晨,少女從失去童貞的沉重打擊下稍微平復過來,向父母講出了全部經過,於是他們立刻前往維多利亞區警察局提出控告。
「早安,法官大人。」他問候道,深深地彎腰致意。
法官勸告他:「你得自己承擔責任。據實以告吧!如果認罪,法庭也許可以從輕發落。既然您極力要我相信您是有信仰的,那麼就按照您的信仰辦事吧。」
「法官先生,問題是我不會撒謊。」古梅辛多.得尤抽抽噎噎、含含糊糊地說。「我吃什麼苦都行,挨罵、坐牢、羞辱,都可以。但是,我不會撒謊。我從來也沒學過,我做不到!」
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命令警察解開他的手銬、然後離開辦公室。自從巴雷達登上法官的寶座之後,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即使對最放肆的嫌犯也要單獨審問,不用強制手段,而用慈父般的口氣。就在這一對一的面談中,嫌犯常常像懺悔的人面對神父那樣向他敞開心扉。他從來不為自己這種帶有冒險性質的試驗後悔。古梅辛多.得尤揉揉手腕,對這個表示信任的舉動連聲道謝。法官指給他一個座位,修車工在椅子邊上坐下來,彷彿一想到舒適就渾身不自在似的坐得直挺挺的。法官心裡推測著約束這位「見證人」的生活信條;睡眼惺忪就起床,尚未吃飽就離開餐桌,(如果去看電影)不等影片結束就退場。他試圖想像這個修車工如何受到維多利亞區那個小盪|婦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撩撥和刺|激;但是,基於尊重被告的權利,他立刻打消了這種念頭。這時,古梅辛多.得尤已經說了起來。
「我對自己的種種罪過、無數的罪過,是悔恨的。」古梅辛多.得尤悲哀地說道。「法官先生,我清楚知道我是個有罪孽的人。」
法官極力克制著心頭的緊張,以平靜的聲調引導少女忘掉那段開場白,集中敘述她被玷汙的經過。法官解釋說,雖然她應當客觀地講出事件經過,細微末節卻無須贅述;至於那些有礙廉恥的部分,就更不必多講了(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為難地乾咳了一聲)。法官一方面想縮短這次傳訊的時間,另一方面也想使這一次傳訊進行得規矩些。他心裡猜想,那女孩說到色情淫穢的地方自然會慌亂不安,小心謹慎,輕描淡寫地帶過。
「等一等!」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頓時有所警覺,驚恐地打斷他說:「你想幹什麼?」
「謝謝,改日再談這個吧。」法官打斷他的話,拿起那厚厚的卷宗,在修車工面前一放,彷彿那是一盤食物。「現在時間緊迫,眼前這件事才重要。我們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吧。開始之前,我有一言相勸:實話實說,老老實實地把真相說出來,這對您是有好處的。」
「要是以為我會傷害你們,那就是對我的侮辱了。」他以悔罪的聲調說。
他激動地往四下裡張望,瘋狂的眼神從書記員身上移到法官身上,又從地面到天花板,再從椅子到書桌,然後在桌子上停住,掃視著紙張、卷宗、吸墨器……突然,他的眼神一亮,目光定在那把有著蒂瓦納庫城遺跡圖樣、猶如藝術品般的古董拆信刀上。古梅辛多,得尤一伸手,把刀子搶在手中,動作快得法官和書記員根本來不及阻止。古梅辛多沒有任何威脅他人的意思,反而好似母親保護嬰兒般把寒光閃閃的刀子貼在胸前,並向那兩個驚得目瞪口呆的人投去平靜、安詳而又淒然的一瞥。
可是這個為上帝做見證的人卻雙手蒙面,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法官沒被打動,他早已習慣了被告人突然間的喜怒變化,並且善於利用這種變化來追查事實。看見古梅辛多.得尤那樣垂頭喪氣,看見他那顫抖的身體和沾滿淚水的雙手,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由於這套戰術奏效而產生出對自身專業的自豪。他想:被告的內心萬分掙扎,鑒於無法再偽裝下去,他勢必急切而滔滔不絕地講出真相。
十分鐘後,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先生看到古梅辛多被兩名警察押著走進辦公室,他立刻明白這人不像書記員草率判定的那樣。他不是個典型的罪犯,而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危險的人:一個教徒。一看到古梅辛多.得尤那張面孔,一股寒戰使法官腦後的頭髮陡然聳立起來,他立刻記起那個騎自行車散發《覺醒》雜誌的人,特別是那不動聲色的眼神;他曾經在噩夢中夢見過此人,夢見過那平靜而又固執的目光,那目光表明他是那種看透一切、心中不惑,已經解決了全部疑難的人。無疑的,這是個未滿三十歲的小伙子,他那瘦骨嶙峋、體弱多病的模樣彷彿在昭告天下他對肉體滿足與物質世界不屑一顧;他的頭髮短得幾乎成了光頭,膚色黝黑,身材矮小;身上穿著煙灰色西裝,既不是個貴公子的行頭,也不是個乞丐的模樣,而是不好不壞介於兩者之間。此時衣服已經乾了,但是由於曾經下水而皺得厲害;上身穿件白襯衫,腳下穿著有鞋釘的短靴。具有人類學家般敏銳觀察力的法官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這人的性格特徵是:謹慎,儉樸,信仰誠篤,沉著冷靜,天資聰慧,而且顯然是個彬彬有禮的人,剛一進門便親切文雅地向法官和書記員道了日安。
「是關於您是否姦汙了少女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的真相。」法官反擊了。「是關於你蹂躪一個十三歲少女的真相;是關於您如何毆打她,威脅她,恐嚇她,強|奸她,凌|辱她,也許已經使她懷孕的真相。」
「毫無疑問,是個典型的羅莉塔。」法官肯定地說。他故作鎮靜,彷彿倔強的海豹,雖遇颶風卻依然樂觀地吸取經驗,又補充說:「至少令人欣慰的是,並非只有北方巨人才有這項專利。我們這位本地女孩足以與任何一個外國的羅莉塔決一雌雄。」
「無論是我的眼睛還是我的心靈,都從沒有傷害過那個少女。」古梅幸多.得尤再次重複道,聲音令人心碎。
書記員推論道:「我覺得是她誘惑了那個工人。聽完她的描述,看完她的表演,大眾會說是她姦汙了工人。」
「我不需要再聽下去了。」法官較為緩和地重複說。「站起來!整理好裙子,回到妳父母那裡去。」
「很好,講具體事實吧。」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催促道。「要講得確切,不要拐彎抹角。說吧,你是怎麼強|奸她的?」
艾貝托.庫西甘基.阿佩斯特吉與瓦西.蒂托.帕里納高卡兩名警察,奉隊長恩里克.索托的指示,手持拘票前往魯納.皮薩羅大道十二號出租公寓,但是嫌犯不在家中。鄰居報告說,他的職業是汽車修理工,在「印第」摩托氣焊維修站工作。這家維修站位於維多利亞區的另一側,鄰近松樹嶺的山坡上。兩名警察立即動身前往,到達維修站以後,他們吃了一驚,原來古梅辛多.得尤剛剛離開。維修站的老闆卡洛斯.普林西佩先生還告訴他們,古梅辛多.得尤藉口參加受洗儀式向他請了假。警察詢問其他工人他可能到哪個教堂去時,工人都詭祕地相https://m.hetubook•com.com視而笑。卡洛斯.普林西佩先生解釋說,古梅辛多,得尤不是天主教徒,而是「耶和華見證人」,這個教派不在教堂裡由神父施洗,而是露天鑽到河水中去。
被告似乎被藏在內心裡的某個回憶所觸動,深深地嘆息一聲。
「你是個無恥之徒,一個慣於裝腔作勢的人,一個言而無信的傢伙!」法官斬釘截鐵地斥責道。「如果說你不在乎法律和道德,那麼至少要尊重你整天掛在嘴上的上帝吧。你想想吧,上帝眼下就在注視著你。你想想吧,上帝若是聽見你撒謊,將感到多麼痛心。」
可是,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一聽完法官的提示,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鬥雞,激動萬分脫口說出一篇淫穢的獨白,搭配上模仿精|子活動的表演,使得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屏住了呼吸,坐立難安(甚至是心癢難耐?)。修車工這樣敲門,她這樣開門,他這樣盯著她,這樣說話,這樣跪下,這樣拍著胸口,這樣向她表白發誓說愛她。法官和書記慌亂又恍惚地注視著這個小婦人,望著她好像飛鳥般地撲搧著翅膀,彷彿跳舞般地踮起腳,彎腰,起立,微笑,發怒;聽著她變換聲調,提高嗓門,時而模仿自己,時而模仿古梅辛多.得尤;最後,表演他跪在地上向她求愛。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伸出一隻手,含含糊糊地制止:好了,不要講下去了。但是,那個饒舌的受害者繼續解釋:修車工用匕首這樣威脅她,這樣撲向她,把她這樣推倒在地,這樣趴到她身上,這樣掀起她的裙子……聽到此處,法官早已臉色蒼白,神情莊重而又威嚴,好似《聖經》裡憤怒的先知,在座位上挺直身體,怒吼道:「行了,行了,夠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高聲怒喝。
「問題就出在這裡。」上帝的見證人咽下口水滿面絕望地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強|奸她!」
夏日一個明朗的早晨,佩德羅.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如往常那樣衣著整潔地準時走進他那利馬最高法院第一庭預審法官辦公室。五十多歲的他正值年富力強的時候;外表一副正直善良的相貌:飽滿的天庭、鷹勾鼻、深邃的目光,行為舉止反映出他高尚的道德情操,令人肅然起敬。他衣著樸素,因為他是個收入微薄的法官,根據憲法,他是不能受賄的。但是,由於他品行端正、彬彬有禮,竟然給人一種高雅脫俗的印象。這時,司法部大樓從昏睡中甦醒過來,熙熙攘攘的人群蜂擁而至,其中有律師、訟棍、法警、原告、公證人、遺囑執行者、法學院學生、好奇的觀眾。在這個蜂窩的中心,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打開皮包,拿出兩份卷宗,在書桌前坐下,準備開始辦公。幾分鐘後,他的書記員像顆劃過太空的流星般,急促而又無聲地降落在巴雷達的辦公室。書記員塞拉亞博士身材矮小、戴著眼鏡、留著兩撇小鬍子,說起話來鬍子有節奏地跟著動。
星期日夜晚,薩麗達.萬卡的父母去大都會電影院看電影,他們走後十多分鐘,這個女孩正在做作業,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敲門。她上前開了門,看見是古梅辛多.得尤站在外面。她有禮貌地問道:「您有什麼事嗎?」那個嫌犯裝出世界上最無害的樣子,藉口說煤油爐沒有燃料了,想去買,天又太晚了,希望能借一點煤油好做飯(他保證次日歸還)。萬卡.薩拉維利亞這女孩既慷慨又天真,讓那傢伙進了屋,並且告訴他,煤油桶就放在爐灶和充當馬桶用的木桶中間。
「一件造成身心嚴重受創的女童性侵案。」書記員說著把厚厚一袋公文放在書桌上。「被告是維多利亞區的居民,他否認犯罪。主要的證人都在外面走道上等著呢。」
「是關於子虛烏有的十字架的真相?彼得和石頭的玩笑的真相?主教冠冕的真相?教宗的靈魂是否真能永生的真相?」古梅辛多.得尤以諷刺的口吻問道。
「很好,很好,不會撒謊值得讚揚。」法官臉上露出鼓勵的表情,同時高聲說道:「可是要證明給我看,說吧,你是怎麼把她強|奸的?」
「你威脅她,毆打她,強|奸了她!」法官發火了。「得尤先生,就是因為你那下流的性欲!」
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平躺在地面上,就要生動具體地描述到令人神魂顛倒的階段了,這時她驚恐地望著那個似乎要向她開火的食指。
「因為——我那——下流的——性欲?」上帝的見證人重複道,彷彿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擊。
被告承認從那時起他就定居在魯納.皮薩羅大道十二號出租公寓,並且也坦承認識萬卡.薩拉維利亞一家;他說他曾經幾番對這家人進行過啟發性談話,朗讀過一些有益的作品,但是毫無成效,因為像其他房客一樣,他們受羅馬的異端邪說毒害太深。提到那個據認為是受害者的少女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他說他記得這個名字,並且暗示道,儘管少女尚且處於童蒙階段,他卻不失望,總有一天要把少女引導到正路上去。古梅辛多.得尤聽到對他的有關控告時,他顯得極為驚訝,當即否認,隨後放聲大笑(故作姿態以利將來辯護?),並且十分高興地說,這是上帝給他的考驗,從而檢查他的信仰和犧牲精神。他還補充說,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徵兵時他沒有中籤,其實這正中他的下懷,是他求之不得的,因為他想以此為例宣講他如何拒絕入伍、拒絕向國旗宣誓效忠——因為那是魔鬼的象徵。索托隊長追問他這些話是否有意反叛祕魯,被告回答絕非如此,他所涉及的只m•hetubook•com.com是宗教問題。接著他便熱烈地向索托隊長和其他員警傳教。他說耶穌並不是神,而是神的見證人;並且還說,天主教宣稱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是捏造的,是在撒謊,因為據《聖經》記載,他是被釘在一棵樹上。關於這個問題,他奉勸他們去閱讀《覺醒》半月刊,花上兩個索爾就能解決這類及其他一些疑難並提供健康的娛樂方式。索托隊長打斷了他的話,警告說在警察局裡不許進行商業宣傳,一定要他供出前一天晚上待在何地、做些什麼,因為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毫不含糊地聲稱是前一天晚上被古梅辛多毆打和玷汙的。得尤明確地回答說,那天晚上和每天夜裡一樣,他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思考著耶穌被釘上去的那棵樹,思審為什麼某些人說的在最後審判日人人都能復活是錯誤的,因為有許多人永遠也不會復活,這說明靈魂終有一天是會泯滅的。再次要他回到正題上來的時候,被告表示道歉,他說他這樣做並非故意,而是無法避免,因為他總想時時刻刻發出光和熱去照亮別人,看眾人生活在黑暗之中,他感到萬分焦慮。具體地說,他不記得那天黃昏或是黑夜見過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他請求當局把下文所述記錄在案:他雖然身遭誣陷,卻不懷恨那個少女,甚至還要感謝她,因為他猜想這是上帝經由這少女來考驗他的信仰是否堅定。鑒於無法從古梅辛多.得尤口中確定別人對他的指控,恩里克.索托隊長便結束了審問,將被告轉交給司法部監獄收押,以便讓法官進一步審理此案。
「我們的確不宣示服從政府、政黨、軍隊或是任何顯赫的政治團體,因為他們都是魔鬼的產物。」他平靜地說道。「我們也的確不擁護任何花花綠綠的衣裳,我們拒絕穿制服,因為我們無法認同庸俗的外在裝飾;我們也不贊成移植皮膚或輸血,因為科學無法抹滅上帝的作為。但是,這些看法並不意謂我們不去履行自己的義務。法官先生,我完全聽候您的發落並對您表示尊敬,雖然我有理由不這麼做。」
隨後進來的是女孩的父母,這對年事已高的夫婦使法官為之一驚:這樣一對老朽怎麼在十三年前還能生兒育女?女孩的父親伊薩亞斯.萬卡先生牙齒全無,雙眼被眼屎糊住一半,在警方有關他的報告上匆匆簽了字便急於知道薩麗達是否能與得尤先生結婚。這個問題剛一提出,薩拉維利亞.德.萬卡太太,一個身材矮小滿臉皺紋的女人,立刻走到法官面前,一邊吻他的手,一邊哀求法官行行好,強迫得尤先生娶薩麗達為妻。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先生費了好大工夫才向這兩個老人解釋清楚,在他的職權範圍內並沒有強制結婚這項條款。看來,這對老夫妻更關心的是讓女孩成婚,而不是懲罰強|奸犯,因為他們幾乎沒有談到事件本身,只在催問他們的時候才說上幾句;可是他們卻花去很多時間列舉薩麗達的美德,彷彿正在拍賣物品。
法官接著又批閱了警方逮捕古梅辛多.得尤的報告。
「博士,這就是老美所謂的羅莉塔,對嗎?」書記員企圖增長些見識。
「是的,先生,因為你那下流的性欲。」法官重申道;演戲般稍停片刻,他又補上一句:「就是因為你那個造孽的玩意兒!」
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一進來,便使法官辦公室裡的苦澀氣氛變了樣。法官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無數的加害者和受害人在他眼前表演過種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但是,這一次他心想,眼前這一位卻是個例外。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是個女孩嗎?從年齡上判斷,這是毋庸置疑的,從她那隱約初顯女性特徵的幼小身材、梳成長辮的髮式、學生式衣裙的穿著看來,都是毫無疑問的。可是,看看她那靈活的動作、站立的姿勢,時而分開的雙腿,時而扭動的腰身,時而聳動的肩膀,時而扠在腰間的雙手,特別是她那兩隻深沉世故的眼睛看人的方式,以及用老鼠般的小白牙咬住下唇的神態,似乎在在說明薩麗達.萬卡.薩拉維利亞是個飽經風霜、洞悉世事的人。
法官和書記員互相對視了一下,這時被告人已經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好像耶穌準備受難一樣,右手上的刀子發出不祥的寒光,左手則不慌不忙地伸向褲子拉鍊,一面痛苦地說:「法官先生,我至今還是個童身,從來沒有碰過女人。這個別人用來造孽的傢伙,在我身上只能用來小便……」
「蠢貨,你是絕對逃不出去的。」法官這時漸漸恢復了鎮定,警告說:「司法大樓裡到處是警察,他們會殺死你的!」
「我正打算找到它。」法官拍拍卷宗狡黠地說。
「我要逃跑?」修車工嘲諷地反問。「法官先生,您太不了解我了!」
就在這時,兩名警察上前逮捕了古梅辛多.得尤。這個汽車修理工未做任何反抗,也不企圖逃跑,更不因被捕而驚慌;戴上手銬時,他只是對旁人說:「弟兄們,我永遠不會忘記諸位。」見證人立刻放聲唱起讚美詩來,還舉頭望著天翻白眼,就這樣送古梅辛多,得尤和警察坐上普林西佩先生的汽車。老闆將他們三人載到維多利亞區分局。局裡的人向老闆道謝後,老闆便告辭而去。
「你看看,你現在不是不打自招了嗎?」法官堅定地說。「把拆信刀還給我!」
(巴雷達.依薩爾迪瓦博士看到那個受理此案的警員的疏忽,露出一絲微笑:那份報告無意中暴露了萬卡.薩拉維利亞家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的習慣——在進餐和起居的房間裡用木桶大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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