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自己的妻子變得比女兒還厲害,判若兩人,他驚異不止。難道這是索依拉嗎?是那個一向任勞任怨從不高聲說話的女人嗎?現在居然圓睜著不肯屈服的眼睛,狂怒地舉起雙手對他猛捶、猛抓,嘴巴不停地吐口水,手指撕扯著他的衣裳,發瘋似的叫喊著:「我們打死他!報仇雪恨!把他眼睛挖出來!讓他和他的怪癖一起去死吧!」三個女人在咆哮。費德里科先生覺得那吼聲要刺破他的耳膜了。他拿出全身力量自衛,竭力躲開對方的打擊,但是沒有效果。因為她們採用了二人抱住他的雙臂、第三個人上前廝打的輪番作戰法。難道她們事先祕密練習過?他感覺頭昏腦脹,渾身疼痛,眼冒金星。忽然,他看見對方手上染有紅漬,方才知道自己流血了。
他走下轎車,鎖好車門,緊鎖眉頭,臉色蒼白,邁著沉重的腳步不慌不忙地向家門走去。這個廷戈.馬利亞鎮來的男子漢像那天怒斥農業技|師一樣感到內心深處有團熔岩在沸騰。他右手緊握著那本罪惡的雜誌,彷彿那是一根燒紅的鐵條,眼睛裡冒出陣陣怒火。
只有頭兩胎是男孩。這真是意外沉重的打擊。他從未想到索依拉會生女孩。第一個丫頭就夠讓他失望了,不過他仍然把這事看作是偶然。但是當第四胎也是個女孩時,費德里科先生驚慌起來,擔心繼續生出這樣的女孩來,於是當機立斷打消了傳宗接代的念頭(為此他把雙人床換成了兩張單人床)。他並不厭惡女性,只不過他不是個色情狂、也不是個老饕,因此那些具有洩欲功能與烹調才幹的女孩對他又有什麼用處呢?他認為,之所以要生兒育女,就是為了讓討伐鼠類的事業後繼有人,而特萊莎和蘿拉的出世已使這個希望化為泡影。費德里科先生不是那種趕時髦的人物——他們宣揚女人除了女性特徵外也有頭腦、能夠跟男子一樣從事同等的工作。再說他還十分擔心弄得不好會名聲掃地。不是有許多統計數字確鑿地證明,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人過去和現在是、將來可能也是娼妓嗎?為了讓自己的女兒能在那百分之五的貞女中占有一席,費德里科先生嚴格地安排她們的生活:不許穿低胸的衣裳,冬夏都穿深色長襪和長袖罩衫;絕對不許搽指甲油、抹唇膏、描眉毛、塗脂粉,或者把頭髮梳成劉海、長辮、馬尾以及任何吸引男性的風騷打扮;絕對不准從事任何可能接觸男人的體育或休閒活動,例如去海灘或參加生日派對之類。若是違反規定,便處以體罰。
悲劇發生的過程很簡單,也很驚悚。一天,有人邀請工程師夫婦以教父教母的身分去參加受洗典禮,那天晚上要在河對岸過夜。農場工頭帶著兩個雇工看守家園,不過,他們住的草棚離東家的小屋較遠。留在家裡的費德里科和妹妹本來應該睡在小屋內,但天氣炎熱的時候,費德里科往往把稻草墊移到彭旦西亞河邊,聽著潺潺的河水進入夢鄉。那天夜裡他也這麼做(後來他為此悔恨終生)。他首先在月光下跳進河裡泡了一會兒,隨後便躺在稻草墊上睡著了。矇矓中,他彷彿聽到嬰兒的哭聲,但是並不十分真切,或許哭的時間不長,終究沒能把他吵醒。黎明時分,他覺得有尖銳的小牙在啃咬他的腳趾,睜開眼睛一看,他還以為自己死定了,或者已經死了在地獄受罪:十幾隻老鼠圍住他,爭先恐後推來擠去,啃咬所有到了嘴邊的東西。他霍地從稻草墊上跳下來,撿起一根木棒,聲嘶力竭地喊叫,把工頭和雇工喚醒。大家舉著火把,揮舞大棒,一陣拳打腳踢,終於趕跑了那群老鼠。當他們衝進茅屋,被那群餓鬼當成一頓大餐吃掉的女孩已經只剩一把骨頭。
事情發生在本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裡。那時廷戈.馬利亞在地圖上僅僅是個無名小鎮,不過是幾間熱帶叢林包圍的茅草屋。間或有些冒險家放棄首都的舒適生活,懷著征服原始森林的理想,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工程師依爾布蘭多.特列斯就是其中一個,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年輕的妻子(她姓溫薩特吉,名叫瑪依黛,有著巴斯克人的高貴血統)和幼子費德里科。這個工程師心裡有張宏偉的藍圖:一方面砍伐樹木,出口珍貴的木材供建造豪宅、製造高級家具之用;一方面種植鳳梨、鱷梨、西瓜、釋迦、蛋黃果,以滿足世人酷嗜異國風味的味蕾,隨後再創辦一家亞馬遜河輪船公司。但是,天災人禍把他的理想化成了灰燼:天災——暴雨、蟲害、洪水氾濫;人禍——缺乏勞力、資金不足、人的惰性和愚昧。這位拓荒先鋒的理想逐漸破滅了。到廷戈.馬利亞之後又過了兩年,他和_圖_書仍舊僅能依靠彭旦西亞河上游的一小塊紅薯地勉強餬口度日。在這個地方,一間用樹幹和棕櫚葉搭成的茅屋裡,一群老鼠在炎熱的夜晚鑽進沒有蚊帳的搖籃裡,把剛出生的瑪麗亞.特列斯.溫薩特吉活活咬死了。
索依拉.薩拉維亞.杜蘭是瓦南蓋納部族人,她的家族幾經變遷,從鄉村貴族敗落為城市半無產階級。她本人曾就讀於天主教慈幼會修女開辦的(出於良心還是出於宣傳?)公費學校,就在教會設立的付費學校的隔壁。如同其他同學一般,她在成長過程中備受阿根廷情結之苦,因此成為一個順從、寡言、貪食的人。她整天為學校看守教室,以此賺取收入。天主教慈幼會修女抑或含糊其詞的校規都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職稱:是女僕、女工或職員?這份工作迫使她像綿羊一樣,對各種事情只是點頭或搖頭。失去雙親的時候,她已經二十四歲,經過一番猶豫徘徊,方敢光顧婚姻介紹所,才得以與這位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牽上了線。由於雙方缺乏經驗,致使房事過程異常緩慢、恐懼、不協調,事情就在瞄不準、早洩、姿勢錯誤當中一敗塗地。反覆來回之下,情緒益發高漲,而處女依然是處女。矛盾的是,他倆明明是如此貞潔的一對夫妻,仍是完璧之身的索依拉率先失去童貞的部位竟是肛|門(並非由於惡癖,而是出於盲目的嘗試和新手的生澀)。
四十年過去了。今天,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駕駛著轎車去吃那每日菲薄的午餐,暗自思量:他那愚公移山般的堅韌精神完全證明自己不愧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因為這些年來,他親手抑或以藥物殺死的老鼠恐怕比祕魯的出生人口還要多。這項艱難困苦且無獎賞的工作使他成了一個古板的人,一個沒有朋友的人、一個不正常的人。一開始,他還只是個少年,困難的是要克服對那些老鼠的厭惡情緒。起初,捕鼠技術很原始,只能用陷阱。後來,他拿零用錢從萊蒙地大道的「美夢」雜貨店買來一個捕鼠器以便仿製。他砍好木棍,剪好鐵絲,盤繞成夾子,在自己家裡一天放置兩次。有時他看到被夾住的小老鼠還沒死,便心情激動地把牠們放在火上慢慢烤死,要麼一刀一刀刺死,要麼砍去四肢或挖掉眼睛。
他是個令人誠惶誠恐、望而生畏的人,光是在街上與他擦身而過便覺得此人非比尋常。他今年五十多歲,年富力強;他的相貌出眾:天庭飽滿,鼻梁筆直,目光炯炯有神,給人剛直的印象。假若他對女色有興趣,完全有條件成為情聖唐璜。可是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早已把全部精力投入聖戰之中了。除去吃飯、睡眠、陪伴家人等非做不可的事情以外,他不容任何事、任何人讓他分心。這場聖戰已經打了四十年之久,目標是殲滅地球上的所有鼠輩。
但不只是生出女兒一事令他沮喪,糟糕的是,里卡多和小費德里科這兩個男孩也沒繼承父親的稟性。他們懦弱、懶惰,喜愛無聊的活動(如嚼口香糖和踢足球);費德里科先生對他們講述遠景規畫時,他們毫無熱情。假期一到,為了訓練兩個兒子,他強迫兩人與滅鼠前線的戰士一道作戰,可他們卻顯得無精打采,帶著十分厭惡的神情赴戰場。有一次,他發現兄弟二人暗地裡咒罵他畢生從事的事業,說實在為父親的職業感到難為情。當然嘍,他馬上把兩個兒子像囚犯似的剃光頭髮,卻仍舊無法平撫他内心受到背叛的感覺。如今,費德里科先生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他明白,他一旦死去或年老殘廢,里卡多和小費德里科就會偏離他既定的道路,轉行選擇其他生財之道;而他那有如交響樂作品那般偉大的事業將半途而廢。
當他看到里卡多和小費德里科的身影在樓梯口出現時,心中再也不抱幻想了。幾秒鐘的時間,他已認清事實。他知道那對兄弟必定加入戰鬥,對他拳打腳踢。他驚恐萬狀,不顧禮義廉恥,一心想衝到門口,逃到街上去。但是,談何容易!他剛剛向外竄出二三步就被人伸腳一絆,轟然跌倒在地。他縮成一團,好護住下身的寶貝,望著他的事業接班人是怎樣凶狠地對他又踢又踹。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和女兒手持掃帚、雞毛撣子、火鉗繼續圍攻他。他心裡不明白這究竟怎麼回事,只曉得世道已經變得荒唐之極。接著,他聽見兒子邊踢邊罵:「瘋子,吝嗇鬼,下流胚子,殺老鼠的禽獸!」然後,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這時,在餐廳的牆角底下,一隻老鼠從一小小的洞口露出頭來,以嘲諷的目光注視著那個躺倒在地的人……
至少,hetubook•com.com索依拉從來不曾背著丈夫獨自沉浸在貪食的罪惡中。這時她的男人正駕著「道奇」駛回他們居住的可愛的米拉佛拉瑞斯區。一路上,他心裡一直在想,索依拉真誠坦白的態度雖然不能將其罪過抵消,卻可減輕不少。當強烈的食欲壓倒服從的心理時,她不顧那惡狠狠的目光,大口吞嚥洋蔥煎牛排,或者紅燒海魚,或是奶油蘋果派;她滿面通紅,心甘情願受到懲罰。她從未對制裁表示過抗議,比如費德里科先生因為她多吃一塊烤肉或巧克力糖而罰她三天不許說話,她就戴上口罩,免得在睡夢中違反規定;假如處分是鞭打臀部,她便立刻寬衣解帶,並且準備好山金車藥膏。
擦乾淚水,他重新發動車子,表面上已平靜下來,内心裡卻像烈火一樣,燃燒得噼啪作響。他駕駛著「道奇」,向彼得羅.德.奥斯瑪大道的小小住宅緩緩前進。一路上,他心中暗想,既然她們能赤身裸體地跑到海灘上去,那麼趁他不在家中,當然更會參加舞會、身穿小短褲、勾引男人,甚至出賣肉體了。莫非她們竟敢在家裡接客?也許索依拉負責定價和收費?難道里卡多和小費德里科會擔任招徠顧客的骯髒任務?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感到呼吸困難,彷彿看到這樣一張令人心驚的分工表:女兒——妓|女;兒子——皮條客;老婆——鴇母。
正是這個「讓科學為他的熱忱服務」的想法在二十年前促使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結了婚。他終究是個凡夫俗子。一天,他腦海裡開始孕育這樣一個念頭:要籌建一支由他親骨肉組成的捕鼠大軍,從哺乳期開始就向他們灌輸仇鼠思想、讓他們接受高等教育,好在祖國的疆界之外承繼他的志業。六、七個姓特列斯的博士,身居最高學府,將秉承他的志願使之不朽。這動人的前景推動他這個缺乏性欲的人去婚姻介紹所登門求教。付過一筆可觀的手續費之後,介紹所幫他辦成了婚事。女方二十五歲,沒有什麼特別出眾的姿色,如同拉普拉他河流域的大多數女人一樣,她牙齒不全,膀大,腰圓,腿粗——不過卻具備他所要求的三個條件:身體健康得無可挑剔,處女膜完好無損,有旺盛的生殖能力。
他心緒紛亂到想不出什麼辦法足以懲處這種罪過。他氣得頭腦一片空白,不能有條有理地思考,這更加劇了他的痛苦。因為費德里科先生一向是靠理智來行動的人,他看不起那些原始民族像動物一樣僅憑本能和預感行事。但是,這一次,他掏著鑰匙,憤怒得顫抖著手指笨拙地開門,思忖自己恐怕無法冷靜處理;盛怒之下,只好任憑心血來潮了。他關好家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如果讓這些敗家子看出他是那麼惱怒,他會感到難堪。
他能夠自食其力了,而身旁的同齡少年還在玩打陀螺呢。不過,從事這種職業也讓他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人家找他來,只是要他消滅老鼠,從來不請他小坐片刻,甚至連句好話也沒有。倘若這讓他心裡難過,他也不會表現出來,相反地,他人的厭惡似乎還正合他意。他是個性格孤僻的少年,寡言少語,誰也不敢吹牛說能逗他笑或見過他的笑臉,看來他唯一的熱情就是滅絕那些丑類。他只收取微薄酬勞,有時還義務幫忙;一旦獲悉鼠敵在某個窮人家裡安營紮寨,便立即提起裝有捕鼠器和毒藥粉的袋子應聲而至。由於這個小伙子不倦地改進技術,那些灰色的動物紛紛斃命,要處理的屍體急劇增加。家庭主婦或者女僕是討厭做這種工作的。費德里科於是擴大了服務範圍。他訓練了一個白痴,一個住在聖約瑟修道院裡的斜眼駝背。他給白痴一些食物作為代價,叫他把死老鼠裝入麻袋,扛到修道院後面火化,或者扔給廷戈.馬利亞鎮上的貓、狗、豬、鷹去飽餐一頓。
這位祕魯鼠輩的屠夫,威風凜凜的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是死是活?這場兒女弒父、妻子殺夫的事件是否到此結束?或許那個當父親和丈夫的人,躺在混亂不堪的房間裡,在餐桌下面昏迷過去了?而這時他家人卻急速收拾行囊,欣喜若狂地棄家而去?這場地獄般的災難究竟如何收場?
恰恰這個時候,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十分不幸地看到一個報童從汽車車窗遞進來一份五顏六色的雜誌;中午的太陽一照,雜誌封面反射出邪惡的光芒。他立刻露出不快的神色,因為他發現封面上有兩個身穿游泳衣的女孩,那樣式只有妓|女才敢於嘗試。而當他認出那兩個半裸著身子、輕浮地笑著的女孩是何許人時和-圖-書,禁不住像野狼吠月一樣,張開嘴巴發出撕裂心肝的狂吼。他毛骨悚然,只有那天黎明在彭旦西亞河畔看到群鼠圍攻妹妹的遺骨才可與此刻心情相比。紅燈變成綠色,後面的汽車在按喇叭。他手指顫抖地掏出錢包,付了那份下流刊物的錢,發動汽車,但他警覺到自己在這種狀態下恐怕要出車禍(雙手握不牢方向盤,車身劇烈晃動),於是踩了剎車,停到路旁。
聽到腳步聲,他轉身望去,兩個女兒已經走到樓梯底層。他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時候下來的。大女兒特萊莎身穿罩衫,好像在打掃房間;小女兒蘿拉穿著學校制服。兩個女孩驚慌失措地望望跪在地上的母親,又望望慢慢走近的父親,他活像個前去尋找聖壇而等著他的是刀劍與火神的修士;她們的目光最後落到那本雜誌上。費德里科先生這時已走到她們身邊,審判官似的把雜誌遞到她們面前。但是,女兒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她們臉色沒有發紫,更沒有下跪求饒;這兩個早熟的女孩略帶羞意,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狼狽為奸的眼神。費德里科先生悲憤已極,心想今天這杯苦水原來還沒有喝完:特萊莎和蘿拉竟然知道她們被人拍照的事,知道照片是要登出來的,她們也許覺得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不然,她們眼裡閃爍的光彩又作何解釋呢?在這個他認為正統的家園裡,不僅盛行市面上流行的海灘裸體熱,而且竟敢在雜誌上展出!(不是女人強烈的性欲作怪,又是什麼?)如今,真相大白,他渾身癱軟,嘴裡好像吃了石灰。這一切迫使他仔細思考當今世道。上述種種念頭自然都是幾秒鐘内一閃而過的事情。此外,他在考慮解決之道:是否唯一恰當的懲罰就是處死?一想到成千上萬的人已經品嘗過他女兒的青春肉體(僅僅用眼睛嗎?),他就不覺得殺掉親生女兒的念頭那樣痛苦了。
他的住家一樓有玄關、小客廳、餐廳、廚房,臥房全部在樓上。費德里科先生從客廳入口看見了他女人。她正站在碗櫃旁邊,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甜食(費德里科先生心想一定又是糖果、巧克力、蜜餞之類),手中拿著還沒有吃下的部分。一看見他走進門,女人膽怯地一笑,溫柔地指指口中的食物。
只有費德里科正視那場悲劇的影響。就在那個由於丟下妹妹一人在茅屋受罪而遭到鞭打懲罰的早晨,當時還是小孩子的他(在短短幾小時內已經變成大人)跪在妹妹瑪麗亞的墳堆旁,發誓殲滅那群吃人動物,直至此生嚥下最後一口氣,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為了明志,他把鞭子抽打出的鮮血灑在妹妹的墳上。
除去這樁偶然發生的憾事,這對夫妻的生活是循規蹈矩的。索依拉作為妻子,勤勞、儉樸,一絲不苟地遵照丈夫的原則(有人說這些原則是怪癖)行事,她從未逾越費德里科先生限定的禁區,比如:不准用熱水洗澡(據丈夫說,那會削弱鬥志,引起傷風)。即使二十年之後的今天她走進浴室時依舊渾身發抖。她從來沒有違犯過任何一條家法(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她卻銘記在心),比如:任何人每晚不得睡五個鐘頭以上,免得懶惰成性。因此,每天黎明時分,五點鐘鬧鐘一響,她那鱷魚般的呵欠聲便震得屋窗作響。為防止道德墮落,她順從地同意從家庭娛樂中取消電影、舞蹈、戲劇、廣播等活動;出於撙節,不再上餐館或是去外地旅行,並且放棄了服飾打扮以及點綴住屋的奢望。她唯一可稱為罪過的是貪食,這一點她是不能聽命於一家之主的。她的食譜上經常出現魚、肉、奶油、點心。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原想執行嚴格的素食主義,但這終究成為他唯一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這份婚姻生活的部分。
他坐在車裡,氣得發抖,兩眼呆滯地注視著那張可怕的罪證。一點不錯,那是他的女兒。大概是某個下流攝影師躲在游泳的人群中偷|拍的,兩個女孩沒有面對鏡頭,躺在「甜水灘」或是「鐵鎖灘」的沙地上,好像在談天。費德里科先生逐漸恢復了正常的呼吸。儘管深受打擊,他仍能想像出這件事發生的一連串過程:某個自由攝影記者碰巧把特萊莎和蘿拉攝入了鏡頭,某個下流刊物登了照片、給墮落的世人大飽眼福,結果碰巧被他發現……就在這一切的偶然之下,可怕的真相刺眼地呈現在他面前。啊,原來他女兒佯裝順從,待他一轉身,就與兩個哥哥搞陰謀詭計、同母親密謀叛亂。費德里科先生感到心上彷彿中了一箭:他們沆瀣一氣,嘲弄他的清規戒律。啊,她們竟敢在海灘上赤身露體。想到此處,他老淚縱橫。他仔細審視著那https://m.hetubook•com•com些游泳衣,衣服是那樣短小,除使人想入非非之外,絲毫不能遮蓋任何部位。特萊莎和蘿拉全身上下——大腿、雙臂、腹部、前胸、頸項,一覽無遺。想到連他自己都未親眼看見過這些如今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四肢和軀體,他有一股難言之痛。
他的親朋好友、甚至他的妻子和四個兒女,對他為什麼有如此幻想,毫無所知。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一向避而不談,但是他絕沒有忘記,那段回憶日夜盤踞在他的腦海裡,好似連續不斷的噩夢。他從中吸取仇恨的力量,從而能夠堅持這場聖戰。有些人認為這荒唐絕倫,另一些人認為狂妄不羈,更多人認為是由於商機所在。此時此刻,當他步入停車場,以兀鷹般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見到轎車已經沖洗乾淨。他發動引擎,看著手錶,熱車熱了兩分鐘;這時他的思緒像飛蛾撲火一樣穿過時間和空間,回到了童年那座森林小鎮,想起命運之神為他安排的那件可怕的遭遇。
慣於運用暴力(他畢竟殺死了成千上萬隻生物呀)使費德里科先生變成一個不能輕易被激怒的人。有一次,某個農業技|師為解決國家食物多樣化的問題,在費德里科先生面前冒然提出:鑒於祕魯畜牧業不發達,有必要大力繁殖天竺鼠。起初,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頗有禮貌地提醒那個膽大包天的人「天竺鼠是老鼠的堂兄弟」,可是那技|師固執己見,引經據典大談天竺鼠的營養價值和鮮美的味道。費德里科先生立刻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技|師摀著面頰應聲摔倒在地,費德里科先生大罵他厚顏無恥,竟敢為殺人犯宣傳。
費德里科先生在米拉佛拉瑞斯區的海岸大堤上,漫不經心地朝著灰色的(他所厭惡的顔色)太平洋海水望去,暗自思量:對,無論如何,索依拉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是在子女身上。他夢寐以求的是勇猛善戰的王子,而上帝藉由這個貪食的女人強加給他的是四個不爭氣的兒女,這之間有著何等懸殊的差別呀!
費德里科先生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翻開雜誌,讓妻子看那罪證的全貌。他一言不發,把雜誌湊到她的鼻子底下,悻悻然注視著她那陡然蒼白的面孔以及目瞪口呆的神情——掛著糖果黏液的一條口水正滾滾落下來。這個來自廷戈.馬利亞鎮的男子漢使出全身力氣,舉起右手,給了那個嚇呆的女人一記耳光。一聲慘叫之後,她踉踉蹌蹌地跪倒在地,繼續帶著不可思議的目光兩眼發直地望著那張照片。費德里科先生巍然而立,森嚴地怒視著腳下的女人。接著,他冷冷地傳訊兩名主犯:「蘿拉!特萊莎!」
霎時間,他開始行動。為了方便雙手活動,他放下了雜誌,左手抓住蘿拉的制服外套,把她拉近一些,右手舉得高高的,以使打擊的力量達到最大效果。接著,他便將滿腔怒火傾洩到這一擊上。這時,第二件出乎尋常的怪事發生了——啊,這是多麼奇特的一天呀!而這比起那張淫穢的照片更加令人頭昏眼花。原來他竟然沒有打中蘿拉細嫩的臉蛋,而是撲了個空,身子向前顛躓一下,那姿勢真是滑稽可笑。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面。因為那小丫頭不僅僅躲過耳光(費德里科先生苦澀地回想起家裡從來沒人敢對他這樣),而且在撤退之後,那十四歲少女的面龐由於仇恨而扭得歪斜了,接著便向他——不錯,就是向著他——猛撲過來,拳打腳踢,又咬又抓。
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看看手錶,發現確實已經十二點鐘了,便對「滅鼠有限公司」的六名職員說可以去吃午飯了。他不必提醒員工得在下午三點鐘準時回來上班、不得遲到,因為這家企業的職員都十分明白遲到是罪不可赦的,不是扣工資就是立刻掃地出門。待他們走後,費德里科先生照例親自給辦公室加上兩道鎖,然後戴上灰鼠皮帽,穿過行人擁擠的萬卡維利加路,向停車場走去——他的「道奇」牌轎車停在那裡。
兩分鐘過去了。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發動轎車。他加入了汽車組成的長蛇陣沿著塔克納大道拐向威爾遜和亞雷基帕大道,朝巴蘭科區開去,他要到那裡吃午餐。每當他在紅燈前停車,就闔上眼睛,像往常憶起那個可怕的黎明時一樣,心裡一陣陣地翻騰。正如那句至理名言所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的母親,那年輕的巴斯克女人,由於女兒慘死而發了怪病。她總是不停打嗝,甚至打嗝打到痙攣,以致無法進食,也讓她受到他人的嘲笑。她漸漸地不會說話了,只能發出呱呱怪叫或呼嚕嚕的怪聲。她就這樣眼裡充滿驚恐、m.hetubook.com.com不停打著嗝,慢慢消瘦了下去,沒過幾個月就憔悴而死。從此,父親自暴自棄,雄心壯志喪失殆盡,連澡都不洗了。後來,由於疏於照料,只好變賣了土地,靠著在瓦牙卡河擺渡,運送過客、貨物、牲畜來維持生活。但是,某天洪水氾濫,把渡船衝撞到樹上撞得粉碎;他也無心再造一隻,於是爬到那座人稱「睡美人」的山上(因為這座山的形狀很像乳峰和臀部),用樹葉和枝條搭了個棚子,留起了長髮和鬍鬚,以野菜為食,抽著令人頭暈的大麻,度過了幾年。費德里科長到少年時期就離開了森林。而那個前工程師,這時被廷戈.馬利亞鎮的人當作巫師,住在火雞洞附近,與瓦南蓋納部族的三個印第安女人同居,生了一群挺著圓滾肚皮的混血小兒。
儘管年紀輕輕,他卻聰明地懂得若是沉迷於這種把戲,理想就會落空,因為他的目標是提高捕殺的數量,而不是追求品質。不過,這並不是說不讓那些單個的敵人受罪,而是要在較短的時間內盡可能地大量殲敵。他以出眾的智慧和驚人的毅力把慈悲憐憫之情全部拋棄,終日冷若冰霜,統計著捕殺的數目,把科學方法運用到這項滅絕齧齒動物的任務中去。他千方百計從加拿大修女辦的學校裡擠出時間,廢寢忘食(自從妹妹死後,他再也不玩耍了),不斷改進捕鼠器。他在捕鼠器上裝置了一把刀子,用以切斷獵物的身體,凡是被夾住的沒有一個能存活(這樣做並非為了減輕牠們的痛苦,而是不必浪費時間再補一刀)。後來,他又製成大型捕鼠器,裡面安裝了一把尖端勾起的叉子,能夠同時把鼠爹、鼠娘和四個鼠崽子一叉兩斷。這一發明很快在當地居民之間傳開。不知不覺,他從報私仇的行動晉級為公眾服務了,並因而獲得一些酬勞(不管是多麼菲薄)。從此以後,遠村近鄰只要發現老鼠入侵的跡象,便紛紛前來報告。他呢,像螞蟻一樣勤奮,總是盡可能在最短時間內把敵人掃蕩乾淨。廷戈.馬利亞鎮上的茅屋、住宅、辦公室也開始有人向他求援了。當國民警衛隊的隊長懇請他收復遭老鼠占領的部隊駐地,這個孩子備感榮耀。他把全部收入都花在製造新捕鼠器上,以便大力發展一些無知的人認為是他的賺錢工具或變態嗜好的專門技術。當他的父親、那個前工程師,鑽進「睡美人」那淫|盪的密林中時,費德里科這時已經離開了學校,正在進一步完善他的器械。他使用了另一件殺傷力更強的武器:毒藥。
他驚愕得連血液也彷彿停止流動了;一瞬間,好似宇宙大亂,星球離開了軌道,萬物互相碰撞,爆炸,濺向四面八方。他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步步後退,眼睛瞪得老大。那少女則步步進逼,愈戰愈勇,怒不可遏。她一邊猛打,一邊不停叫喊:「暴君!魔王!我恨你。去死!去死!去死!」當他發覺特萊莎從後面跑過來,非但不去拉住妹妹,反而也幫忙打起來的時候——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他還沒有明白過來,形勢已經大變了——他簡直要發狂了。現在大女兒也向他進攻,嘴裡噴出惡劣的咒罵:「吝嗇鬼,智障,瘋子,禽獸,暴君,神經病,只會殺老鼠!」在兩個憤怒少女夾擊下,他被迫退到牆角;他終於從驚愕中反應過來,開始自衛,用雙手保護面頰。突然,他感到後背上一陣劇痛,回身一看,原來索依拉也加入了戰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那已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停在哈威爾.布拉多大道的紅燈前面,費德里科.特列斯.溫薩特吉先生暗自在想:少年時期,他終日奔走在廷戈.馬利亞鎮的泥濘路上,身後跟著那個白痴,兩人徒手與殺害妹妹瑪麗亞的劊子手決戰到底。毋庸置疑,時至如今,他已成就斐然。當時他只有身上那套衣服和一名助手,而三十五年後的今天,他統率著一支訓練有素的商業大軍,他的手伸到祕魯各大城市,擁有十五部卡車,指揮著七十八個燻鼠洞、配毒藥、設置捕網的專門技|師。這些人在前線(街道、住宅、農田)從事偵察、包圍、殲敵等任務,以他為首的司令部(由方才去吃午飯的那六名專家組成)負責發布命令,指示以及後勤工作。除去上述陣容,還有兩個實驗室也參加了聖戰。費德里科先生分別與他們簽有合約(實際上由他資助),目的在於加緊實驗,不斷更新毒劑,因為敵人有著驚人的抗藥能力,各種毒藥用過兩三場戰役就失效了,反而成為鼠敵的蜜糖。此外,費德里科先生還設立了獎學金(這時綠燈已亮,他打到D檔繼續向海濱區駛去),由「滅鼠有限公司」每年送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去巴頓.胡日大學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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