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拉莉塔可能很愛她的母親,但跟了他以後才能吃飽肚子,穿上鞋。要是留在貝倫,可能就會變成洗衣婦、娼婦或者佣人,老哥。阿基利諾說,「瞎扯!富西亞,你一定是愛上了她,要不就不會把她帶走。一個人逃跑要比拖著一個女人容易得多,你要是不愛她就不會把她拐走了。」
「這是你所做的最好的事情。」院長說,「講故事,還有什麼,博尼法西亞?」
「青樓」附近,總被流浪漢、叫化子、賣小玩意兒和水果的小販攪得熱鬧非常。晚上,城裡的孩子們從家裡逃出來,躲在灌木叢中偷看嫖客和聽音樂、聽笑聲。有的甚至不怕劃破手腳,攀上圍牆貪婪地傾聽裡面的動靜。有一天(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加西亞神父站在沙漠上,在離「青樓」幾公尺的地方,一個一個地規勸嫖客,呼籲他們回到城裡去並進行懺悔。然而他們信口胡謅種種遁詞:我有個貿易會談;我要去贖回一種罪過,否則會毒化靈魂;我有個事關名譽的打賭。有人嘲笑打諢,並邀請加西亞神父陪他們一起去,有人竟勃然變色並掏出了手槍。
「這不能成為你的遁詞。」院長說,「你不要儘往魔鬼身上推。如果魔鬼誘惑了你,是因你讓它誘惑。你說你成了另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呢。」
「那你也會讀給我聽的。」阿基利諾說,「可是為什麼胡利奧.雷亞特吉先生平安無事?為什麼你不得不潛逃在外而他卻逍遙法外?」
「我們怎麼辦啊,何塞。」
「她們為什麼緊張?」院長說,「難道是第一次看見兩個女孩子到修道院駐地來嗎?」
「沒有的事,他們對我不錯。卡德納斯班長吩咐給我的飯比給任何人的都多。他是我在森中的依靠,這個桑波是個好人,我們管他叫『黑子』。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是悽慘的生活。」
「是士兵們給他剃掉的,傻瓜。」安赫利卡嬤嬤說,「這不能相提並論。格里塞爾達嬤嬤給女孩子們剪頭髮是為了使她們不發癢。剃他的頭髮則是一種懲罰。」
「您也害怕羽扁豆樹嗎,老闆?」拉莉塔說,「我才不相信哩。」
「我能怎樣呢,伙計。」利圖馬回答,小眼睛吃驚地瞪大了,「糟透了。」
「二百索爾,您看多小氣,親愛的博士。」女人說,「但我已經花光了,還債。」
「是飛進來的一隻黃色小鳥告訴我的。」博尼法西亞說,「真的把他的頭髮剃掉了嗎?就像格里塞爾達嬤嬤給那個異教徒的女孩子們剪掉頭髮一樣嗎?」
「等抓到他以後,我們要求一筆賠款。」波蒂略博士說,「我來辦這件事,不要擔心。不過要是您不想惹麻煩,您已經知道了,如果您的律師不在場,一句話也別說。」
「這我知道,嬤嬤,因此我才求你為我祈禱。」博尼法西亞說,「那天晚上我變成了野蠻人,你看,這多可怕。」
「當時我還很小吧?」博尼法西亞說,「有多大,親愛的嬤嬤?用你的手比給我看看。」
堂安塞爾莫從西班牙人歐塞維奧.羅梅羅的商店裡賣來了席子、油燈、色彩豔麗的窗帘和許多椅子。一天上午,兩個加利納塞拉區的木匠宣布說:「堂安塞爾莫向我們定做了一張寫字臺,一個跟『北方之星』一模一樣的櫃臺和半打床!」當時,歐塞維奧.羅梅羅也承認說:「還向我訂購了六個洗臉盆,六面鏡子,六只馬桶。」消息不脛而走,立即轟動各個城區,人們好奇而又忐忑不安地議論著。
你想讓我如何跑呢?游過去嗎?步行穿過原始森林嗎,老哥?我身上只有幾個索爾,也知道雷亞特吉那條狗會把自己的雙手洗刷得乾乾淨淨,因為他一點也沒有牽連進去。幸好他帶著拉莉塔,人都是有他的弱點的。胡利奧.雷亞特吉在那裡,一切都聽說了。不過老太婆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他天性多疑,老兄。另外,他還擔著心呐,因為富西亞帶著一個女人,熱戀中的情人是什麼蠢事也幹得出來的。
「嬤嬤們說你野蠻的時候你還抗議,」院長說,「難道你像個基督教徒那樣說話嗎?」
「有些東西比甘蔗酒還燒心,利圖馬。」何塞菲諾沉聲說。
「一個抓住另一個的手,吮她的指頭。」博尼法西亞說,「然後另一個也這麼做。你知道們有多餓嗎,嬤嬤?」
這天上午,堂安塞爾莫又照例按時在演兵場出現了。他滿臉堆笑,喋喋不休,心情愉快,向所有從院裡經過的人敬酒。他克制不住地想開玩笑,嘴裡一個接一個地說著一語雙關的故事,得「北方之星」的伙計哈辛托哈哈大笑。堂安塞爾莫的笑聲在整個演兵場上震響。關於他夜遊的消息早已家喻戶曉,皮烏臘人纏著問他時,他總以嘲笑和模棱兩可的話來回答。
她鬆開了她們的手,作了個讓她們肅靜的手勢,然後拔腿就跑,始終是腳尖點地。起初,她把女孩子們拉下了一段,但跑到院子中央時,她們已經和她併排跑了。她們一齊跑到了那道封起來了的院門跟前。博尼法西亞俯下身去,一把一把地試著鑰匙串上的鏽漬斑斑的鑰匙。鎖吱吱嚓地響了一陣,木頭溼漉漉的,她們用巴掌拍打的時候,發出空響,但門開不開,三個人都覺得呼吸變得困難了。
「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博尼法西亞說,「你不知道我是異教徒嗎?要是我吻吻我咬過的地方,你能寬恕我嗎?親愛的嬤嬤?」
「就是說你又一次見到了胡利奧.雷亞特吉先生了。」阿基利諾說,「我以為你是從伊基托斯跑到了對面的島上。」
「不是的,嬤嬤,我向你發誓。」博尼法西亞說,「前天夜裡,我給她們送飯到儲藏室去的時候才突然發生的。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感到害怕,我當時真成了另外一個人了,我以為是由於難過的緣故,不過可能是像你說的那樣,受了魔鬼的誘惑,嬤嬤。」
「我們知道的不多,利圖馬。就是說,我們對事情的始末瞭解得很少。你被關進監獄後,我們也遠走高飛了。我們是見證人,他們會對我們糾纏不清的,你知道塞米納里奧們有的是錢,影響很大。我奔了蘇亞納,你的表兄弟們去了丘盧卡納斯。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在卡斯蒂利亞區的小房子了,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最清心寡欲,最勤勞儉樸,最善良正直的皮烏臘人都陷進去了。曾幾何時還異常雅靜的城市,像惡夢一般突然出現了噪音,出現了夜間活動。黎明時分,當「青樓」裡的豎琴和吉他停息的時候,城裡那各色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便響徹雲霄:單個兒或成群結隊返回城裡的人們放肆地笑著、唱著在大街小巷遊逛。人們那被風沙吹打得傷痕累累的臉上,出現了失眠的暈圈。「北方之星」裡,人們大談特談荒誕離奇的風流韻事,一傳十,十傳百,兒童們也隨聲學舌。
「你瞧,伙計,費利佩那兒還開著門吶,那個酒店有多少好玩意兒呀。走吧,讓我請你喝一杯。」
不久,堂安塞爾莫外出了。一天清早,黎明時分,他騎著一匹剛買來的青馬,跟來的時候一樣,沒讓任何人看見就走了,去向不得而知。
「我們的盟方以戰時價格買我們的橡膠,太太。」波蒂略博士說,「日本人偷偷地出賣,人家多付給他四倍的價錢。這一點您也不知道嗎?」
「要是她們已經信任你了,你就可以勸阻她們了。」院長說,「告訴她們不要作這些骯髒的舉動。」
亂草似的頭髮下面,骯髒而瘦小的身子瑟瑟發抖,上牙嗒嗒地打著下牙,就像嚇得半死的獸被關進籠子一樣。博尼法西亞看了看儲藏室的門,彎下腰去,慢慢地、柔和地用異教徒的話聲對她們說了幾句。氣氛一下就變了,彷彿是一陣清風吹來,使黑洞洞的儲藏室突然充滿了涼意。亂髮下面的身子不再發抖了,兩只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察覺不到地動了一下,博尼法西亞繼續輕聲喃喃地說著。
「你沒看見是怎麼倒的,我得按住她們,看得見。」博尼法西亞說,「洗澡的時候也是這樣肥皂水鑽進了她們的眼睛。」
「為了感謝,感謝我給了她們吃的,你不明白嗎?」博尼法西亞說,「由於沒有找到,她的臉色變得悲傷起來。我但願,但願那可憐的孩子找到哪怕是一個小虱子。」
「值一萬。」富西亞說,「只是因為我急等錢用,您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堂胡利奥,我不能拖著一個女人走。我想今天就啟程。」
「就讓我當個佣人吧,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我不再照料孤女們了。我只是掃掃地、倒垃圾和在廚房給格里塞爾達嬤嬤當幫手。我求求你,嬤嬤。」
「儲藏室裡那兩個小女孩怎麼啦?」院長說。
「我們說定了吧,」富西亞說,「你的小船和食品。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一筆好買賣,堂胡利奧。」
「但是就會找到她們的,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你就會看到警察們重新把她們帶回來的。關於她們的出走,不要怪罪我,她們到了院裡,想走,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嬤嬤,相信我吧,當時我真成了另一個人了。」
「你總是這樣以嘲諷的口氣對我說話,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真想揍你。」安赫利卡嬤嬤,「你想讓我給你講另外一個故事嗎?」
「要是她不願意呢?」胡利奧.雷亞特吉說,「你得親自說服她,要不就不給你船。」
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在反抗:雙目緊閉,咬著嘴唇。然而另一個女孩子的手指在使勁弄著,摳著那緊咬著的嘴唇。兩個女孩都在竭力掙扎,頭髮黏在汗涔涔的皮膚上。猛地一下,嘴張開了手指使勁往那大張著的嘴裡塞那些幾乎弄成碎塊的香蕉,小女孩開始咀嚼,一縷頭髮也跟香蕉一起塞進了嘴裡。博尼法西亞對那個鼻子上有環的女孩打了個手勢,她就伸手小心地把頭髮從另一個小孩嘴裡給拉了出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開始往下嚥香蕉,喉結一上一下地動著。不一會兒,又把嘴張開了,閉著眼睛等著。博尼法西亞和那個鼻子上有環的女孩子在燭光中對視了一下。兩個人同時笑了。
「你一直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伙計。現在別掉價兒。」
「很少一點,幾乎什麼也沒給,博士。」女人說,「很少給錢,只送禮品給我們,如此而。」
「有一天晚上沒來,第二天也沒來,後來收到她一封信。」女人說,「告訴我說她跟日本人到外國去了,就要結婚了。我把信給您帶來了,博士。」
「有時候我思考為什麼我沒有結婚。」阿基利諾說,「但是我過去的生活,沒門兒。總在旅行奔波,河裡又碰不到女人。你不該抱怨了,富西亞。你沒缺過女人。」
博尼法西亞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對你說的是真話。你沒看見她們哭嗎?沒看見她們是怎麼緊緊地摟成一團嗎?格里塞爾達嬤嬤把她們領進廚房時,她們也什麼都沒吃,你沒看見嗎?」
「一年以前,波蒂略博士,大約一年以前。」那女人說,「當時我們住在貝傖,漲水的時候,大水淹到了我們家。」
「已經是心照不宣了,儘管沒有挑明,老哥,那個虔婆曉得我的醉翁之意,我也知道那虔婆是要錢。」阿基利諾問:「拉莉塔呢?她對這一切怎麼說。」
「據說霍文.阿歷杭德羅從小就開酒店。」何塞飛快地說,「有一次阿亞.德拉托雷去了他亮出一個說他是教師的廣告,他那麼年輕,令人讚嘆。」
「一點菸草也沒有,太太。」波蒂略博士說,「那是箱子上寫的,但您知道裡面是橡膠。」
「那個異教徒就是我父親嗎,親愛的嬤嬤?」博尼法西亞問。
「他讓您的女兒幹什麼工作,太太?」波蒂略博士問。
「他們說得對,表兄,當然是這樣,誰會懷疑這一點呢。」
格里塞爾達嬤嬤要把她們從那些叮咬腦袋的虱子中解救出來,這竟會使她們難受嗎?除掉這些她們吞下去會生病、會使肚子腫脹的虱子使她們難受嗎?是的,她還夢見格里塞爾達嬤嬤的剪刀。這使她痛得不得了,嬤嬤,就因為這個。
「我光考慮警察了。」富西亞說,「這使我一籌莫展,老哥。他對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都發抖了。」
博尼法西亞跑過去,用蠟燭照了照口袋,她們就在那裡:像兩隻小鷹一樣擠在一起。一個把頭貼在另一個的胸口上,那一個的脊背緊緊貼著牆壁,當燭光照到她們的藏身處時,她們無法把臉藏起來,只好閉上眼睛,絕望地哀叫著。格里塞爾達嬤嬤的剪刀、滾燙的粉紅色消毒水都還沒有觸及她們。濃密的黑髮,沾滿了塵土、草屑,一定還有虱卵,散散亂亂地一直拖到背上,拖到裸|露的大腿上,活像兩個小清道夫。燭光之下,骯髒的亂髮遮蓋著的病奄奄的四肢、馬黛茶樹皮似的破裙和一條條筋骨都依稀可辨。
「還給你買鞋和襪子,小姑娘。」胡利奧.雷亞特吉又說,「再給你買個手提袋。你向我要什麼就買什麼。」
「您已經知道他在做什麼買賣嗎?」波蒂略博士問。
「不是你父親。」安赫利卡嬤嬤說,「你是在烏拉庫薩出生的;但你是另一個人的女,不是那個壞蛋的孩子。」
「不過,你瞧,」阿基利諾說,「她還是跟著你去了,幫你度過了難關,跟你一樣過流亡生活,毫無怨言。說一千道一萬,拉莉塔曾經是個好女人,富西亞。」
想幹什麼?為什麼不理她呢?過了一會兒,她提高嗓門說,還想走嗎?再變成異教徒嗎?孤女們擠到了兩個小女孩前面。博尼法西亞面前,罩衫擠成了一個疙瘩,孤女們的眼睛裡閃著期待的光芒,她又看了看住宅區:依然是黑洞洞的一片。
「別作夢了,老闆。」拉莉塔說,「你就是跪下求我,對我哭求,也不成。」
「這『猴子』真沒用。」利圖馬嘟嚷道,「說吧,伙計,我等著啊。」
「不過,儘管如此,我仍然覺得難受。」博尼法西亞說,「和_圖_書你想叫我怎麼辦呢,嬤嬤。」
「靜一靜,沒看見我們在說話嗎?」利圖馬在地上拍了一掌,激起一股塵霧。「猴子」不笑了,何塞低下了頭,何塞菲諾的臉繃得緊緊的,袖手旁觀著,不斷眨巴著眼睛。
「我變得跟她們一樣了,嬤嬤。」博尼法西亞說,「鼻子上套著環的那一個吃了,強迫另一個女孩子吃。她用指頭把香蕉塞進她的嘴裡,嬤嬤。」
「你懺悔還要向我提條件?」院長說,「就是這點我沒弄清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想留在修道院裡。你不是因為看見孤女們在這裡感到難過才放她們逃跑的嗎?你應該為離開這兒感到慶幸。」
「你學會認字了嗎?」富西亞說,「我們一塊兒幹活的時候你還不識字,老哥。」
「好像空氣都被毒化了。」住在河堤上的老太太們說,「音樂無孔不入,儘管我們關緊了大門和窗戶,每當吃飯、祈禱和睡覺的時候也還是聽得見。」
「不要這樣跟我說話。」院長說,「再說也已經够了,我不想再聽你講了,博尼法西亞。」
中午過後,牲口離開了牧場,天將垂暮之時走進了沙漠。牧工們披著斗篷,戴著抵禦風沙的闊沿帽,整夜都在把那些肥壯的、步履蹣跚的牲口趕往河邊。黎明時分,皮烏臘已經在望:河對岸是黑魆魆的城廓,鱗次櫛比的房屋還在沉睡。不能從老橋走到城裡,老橋已經年久失修,搖搖欲墜了。河床乾涸時,就從河裡穿過,蕩起滿天灰塵。在山洪暴發那幾個月裡,就得在河邊上等候,牲口用寬大的嘴唇拱著沙土,用角掀著嫩綠的稻子豆,悲哀地哞哞亂叫。人們一邊吃著當早點的冷肉,喝著甘蔗酒,一邊平靜地交談著,要不就蓋著斗篷縮成一團睡覺。用不著等多長時間,有時卡洛斯.羅哈斯比牲口群還早到碼頭。他從城市的另一邊過河,他的茅屋就在那裡。船工清點牲口的數目,估算著重量,決定分幾次運完。河對岸,屠宰場的工人正在準備繩索、鋸子和屠刀,還有那只用來熬只有屠宰場的人喝了才不會頭暈的稠糊糊的牛頭湯的大桶,工作結束之,卡洛斯.羅哈斯就把駁船拴在老橋的一個橋墩上,然後到那個名叫加利納塞拉的酒店去,早起的人們都到那裡光顧。這天早晨,酒店已經聚集了不少運水工、清潔工和沿街叫賣小吃的小販都是加利納塞拉區的住戶。有人給他送來一葫蘆瓢山羊奶,問他的臉色為什麼這樣難看。你老婆好嗎?孩子好嗎?是的,都很好,何塞菲諾已經會走路和喊爸爸了,但他有件事要對他們說。他繼續張著大嘴,瞪著眼,彷彿剛剛看見過四不像怪獸。他在船上工作十年來,起床的時候如果在街上看見了誰,沒有一次不對屠宰場的人嘮叨。太陽還沒出來,四周還是一片漆黑,正是沙子落得最緊的時候,因此,誰會在這個時候去散步呢?加利納塞拉的住戶們都說,是這樣,伙計,誰也不會去散步。他於是急促地說了起來,像機關槍一樣快,表情十分生動;停頓的時候,總是張著大嘴,瞪著雙眼。他著實嚇了一跳,他媽的,他太奇怪了。怎麼回事呢?他又一次聽見了,很清楚,是馬蹄聲,他是不是發瘋了?又向四周看了看。說到這裡他招呼大家等著,讓他說完;他在老橋那裡碰見了他,當時就把他認出來了。是梅爾喬爾.埃斯皮諾薩的馬嗎?就是那匹白馬嗎?是的,正是這樣,因為是白馬,在晨曦中閃閃發亮,像幽靈一樣。加利納塞拉區的住戶們聽到這裡,失望了,四散走了開去,這不是什麼新聞。是不是梅爾喬爾先生夜間旅行的車子來了?他這麼想,對,是牲口溜繮了,應當捉住牠。他跳下駁船,三步併作兩步地奔上河岸,幸好馬跑得不急,他慢慢接近牠,免得把牠驚了,他站在馬的前面,準備抓住馬的鬃毛,嘴裡哦哦地叫著,別撒野,我要騎無鞍馬,把你還給你的主人。他够上步子了,已經很近了,由於沙塵太大,勉勉強強看得見馬,他拉著馬回到了城裡,這才看清楚了,嗨。加利納塞拉區的住戶們的興趣被勾起來了,又圍過來問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卡洛斯,你看見什麼了。是的,看見堂安塞爾莫了,他騎在馬上望著他,千真萬確。堂安塞爾莫用布蒙著臉。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毛髮直豎:對不起堂安塞爾莫,我以為牲口溜繮了哩,加利納塞拉的住戶們又問,他在那裡幹什麼呢?到哪兒去?像個小偷一樣悄悄地逃出皮烏臘嗎?卡洛斯說,讓他說完吧,真他媽糟糕。堂安塞爾莫哈哈大笑起來,看著他,彷彿要笑死了,馬在原地直打轉,你們知道他說什麼嗎?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羅哈斯,我睡不著,出來溜一溜吧,聽見嗎?就跟我對你們說的一樣。沙子打得臉火辣辣的,他還有興致問他是不是認為他是傻瓜。以為我會相信他的話嗎?聽眾中一個人說,不過別這麼說,卡洛斯,不要把人家想成騙子,再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故事還沒講完,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了。在遠處,就是在通往卡塔卡奧斯的小路上,聽眾中的一個女人問:是在沙漠裡嗎?可憐的人,那臉、眼睛和手會被風沙打壞的。那天的風沙多大啊。卡洛斯截住她的話頭,說要是不讓他說,他就不說了,他要走了。對,他仍然騎在馬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看看河,又看看老橋,再看看城鎮。然後下了馬,玩他的披肩,就像一個小孩在撒歡,跟何塞菲諾似地又蹦又跳。加利納塞拉的住戶們問,堂安塞爾莫不會瘋了吧?那太可惜了,他是個多好的人哪,也許是喝醉了吧?卡洛斯.羅哈斯說,不是,看來沒有喝醉,告別的時候還跟他握了握手,問了問家裡的情況並向家裡代問了個好。大家說那你就不該害怕嘛。
「這對我有什麼呢?」利圖馬聳了聳肩,吐了口唾沫,又用腳蹭了幾下,「再說,也是酒膽大。不喝酒,我是不敢幹的。」
「你就聽任他們在你面前嘲這位偉大的曼加切里亞人嗎?」
她叫嬤嬤們快進來,進來看她,安赫利卡嬤嬤,還有你,院長嬤嬤,你還辱罵她們,暴跳如雷,你是多麼狠啊,嬤嬤。兩個小女孩已經不在了:她們可能是第一批出去的,使勁地爬著。博尼法西亞穿過院子,走到教堂跟前停住了腳步。然後走進教堂,在一根長木凳上坐了下來。月光模模糊糊地一直照到祭壇上面,在那道禮拜日做彌撒時把孤女們和聖瑪麗亞.德.湼瓦鎮的善男信女們隔開的鐵欄杆那裡消失了。
「我只是去聽聽那位銀指大師彈豎琴。」利圖馬呻|吟似地說,「就為這個,不可征服的人們哪。我們去喝一杯就回來,我向你們發誓。」
「你永遠也去不了厄瓜多爾。」胡利奧.雷亞特吉說。
「你就像個包在繭子裡的小蟲子。」胡利奧.雷亞特吉說,「就像一隻窗戶上那種小蝴蝶費你什麼勁兒呢,拉莉塔,讓我開開心吧,摘掉披巾吧。」
「實際上你也沒有去。」阿基利諾說,「你只待在秘魯,沒到別處去。」
然而她把披巾披在身上了,木板氣窗隨著吊床的震蕩發出斷斷續續的響聲,他緊張得說話也結巴了,拉莉塔裡著紅黑相間的披巾,沒有動靜。透過藍色的烟霧、錦葵、宮人草,可以看見戶上的金屬網,遠處,房子和森林中間,一叢叢咖啡青翠欲滴,清香可人。
「他是皮烏臘人,不是曼加切里亞人。」何塞菲諾說,「這又是你們的發明創造。我確信桑切斯.塞羅從沒在這個區待過。」
「你用阿諛奉承收買不了我,我不是安赫利卡嬤嬤。」院長說,「要是你自認為是文明人和基督教徒,你為什麼讓那些女孩子逃走?為什麼你對她們再次滄為異教徒無動於衷呢。」
「我們把他帶到費利佩那兒去。」何塞菲諾說,「我有錢。不能讓他走,何塞。」
「鬧著玩的,親愛的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我知道你會升上天國的。」
博尼法西亞和女孩子們踮著腳尖走了出去。院子是隔成兩半的:月光如水,灑在教堂正面的三角形屋頂和廚房的煙筒上;修道院住地的另一部分卻籠罩在潮乎乎的陰影裡。繞成拱洞形狀的黑魆魆的爬藤和樹枝之下,模模糊糊的磚牆被黑暗遮去了大半截。嬤嬤們的住宅完全隱沒在夜色中。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孩子帶到屋裡去?」院長問。
「拉莉塔留存在烏查馬拉跟雷亞特吉先生在一起,真使你難捨難分嗎?」阿基利諾說,「是只那麼說說而已?」
「跟他一塊兒生活去了,太太。」波蒂略博士說,「不要害臊,對聘主來說,律師就跟懺悔神父一樣。」
「青樓」就這樣誕生了。花了好幾個星期才建成;木板、椽子和土壤不得不從城市的另一端運來。堂安塞爾莫租的騾子在沙漠裡艱難地爬行。上午,沙雨剛一停息就開工,直到狂風大作時才停止。無論是下午還是晚上,沙漠裡都在和水泥,砌牆壁,大蜥蜴喟木料,老鷹在剛搭起的房架上做窩,每天上午都得重做頭天已經開始做的工作,修改圖紙,添加材料。這場無聲的戰鬥折磨著全城的人。「什麼時候這個異鄉人才能回心轉意呢?」市民們互相詢問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堂安塞爾莫既沒因受到的損失而沮喪,也沒有被熟人和朋友的悲觀所感染,繼續全力以赴地進行著這令人目瞪目呆的活動。他光著脊樑指揮工作,亂草似的胸毛浸在汗水裡,嘴裡不停地喊著樂觀的號子。他向工人們分發甘蔗酒和奇恰酒,親自搬運土壁,釘椽子,吆喝著運材料的騾子穿梭般在城裡來來往往。有一天,皮烏臘人看到河對岸赫然豎起了一座堅固的木頭房架,就認定堂安塞爾莫即將勝利了。從此,工作就進展神速了,卡斯蒂利亞區和卡馬爾區的人們每天都要來看施工的情況,幫著出主意,有時還自發地幫工人們幹活。堂安塞爾莫對所有的人都以酒食相待。最後幾天,工地周圍洋溢著一片民間節日氣氛:賣水酒的、賣水果的女人和賣奶酪、甜食、清涼飲料的女販,絡繹不絕地去向工人和圍觀的人們兜售。農場主們經過那裡的時候總要勒住坐騎在馬上向堂安塞爾莫說幾句鼓勵話。一天,查皮羅.塞米納里奧,這個地區首屈一指的農場主,贈送了一頭牛和十二厘奇恰酒。工人們做了一頓帕查曼卡烤肉
「你們看吧,你們看吧,」加西亞神父說,氣得渾身發抖,「就差對皮烏臘降天火了,普下的災難都正降臨在我們的頭上。」
但萊昂兄弟抓住了他的胳膊,利圖馬動彈不了,他掙扎著,汗流滿面,小眼睛痛苦地瞧著小客店。
「讓我仔細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波蒂略博士說,「一有消息我就叫您。如果傳您去法庭或警察局,我陪著您。要是我不在場,您就什麼也別說,太太。對誰也別說,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走到那張剪報跟前,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回到席子上坐下,哈哈大笑。
「另外,你還是個殘忍的人。」安赫利卡嬤嬤說,「不得不在整個修道院裡找你。你還在我的手上咬了一口,小賊。」
他朝利圖馬走去,握住他的手,用他那熱情活潑的大眼睛瞧著他。利圖馬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笑了。
她永遠記得,親愛的嬤嬤,把頭髮剃掉的時候他是什麼樣子,魔鬼就跟虱子一樣嗎?這個瘋丫頭在說些什麼呀?剃掉他的頭髮是為了把魔鬼趕出來,剪掉女孩子們的頭髮才是為了把虱子弄出來。那就是說虱子和魔鬼都是藏在頭髮裡的了,親愛的嬤嬤。安赫利卡嬤嬤說,你真傻,博尼法西亞,你真是傻透了。
三個人突然開始談了起來。他們三個都還是孩子的時候,常常翻過國立學校的土坯圍牆到河裡去洗澡,或者騎著順手牽來的毛驢在沙塵飛揚的小道上奔跑,穿過農場和棉田,朝納里瓦拉印第安人墓地的方向跑去,那兒是狂歡娛樂場所,蛋殼、氣球雨點似地落在興高采烈的遊人身上。他們往花|花|公|子的身上撒水,花|花|公|子們不敢到他們藏身的房頂上和樹梢上去把他們弄下來;在炎熱的中午,他們用一個布縫的皮球在沙漠上的寬闊無邊的球場上進行激烈的足球比賽。何塞菲諾一聲不響地聽他們說,眼睛充滿了妒嫉。曼加切里亞區的人指責利圖馬,你真的在警察局幹過嗎?叛徒,這麼草雞。萊昂兄弟和利圖馬聽了哈哈大笑。又開了一瓶酒。一直沉默不語的何塞菲諾噴著煙圈兒,何塞吹起了口哨,「猴子」把皮斯科酒瓶銜在嘴裡,裝著在嚼它,他漱著口,扮著鬼臉,並不覺得噁心,也不覺得肚裡像著了火,只覺得熱得要命。
「送給您的女兒玩,太太。」富西亞說,「讓牠用歌聲喚醒她。」
「雖然是敗絮其中,拉莉塔也是金不換。」富西亞說,「我沒告訴你當時她美貌非凡嗎?有人見了不動心的。」
「我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走了進去,」富西亞說,「嘻嘻哈哈地笑著,為的是讓這條不致感到羞慚。他從吊床上跳了起來,拉莉塔披上了披巾。」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我呢,鬼東西?」安赫利卡嬤嬤說,「這是失敬,也是罪過。」
「你在那裡過得怎樣?」何塞菲諾說,「談一談,利圖馬。」
城市已面目全非。往昔恬靜肅穆的省城街道上,受越過沙漠廣為流傳的「青樓」神話誘惑而來的異鄉人熙熙攘攘,他們有的來自蘇亞納、帕伊塔,有的來自瓦卡邦巴,有的甚至來自桐柏斯和芝克拉約。他們到城裡來的時候,就在「青樓」過夜,低級下流,俗不可耐,在街上借酒裝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市民們恨透了他們,有時忍不住同他們爭吵謾罵。不僅晚上、在他們滋事的老橋下面的荒灘上是這樣,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演兵場上、在格烏拉大街和任何其他地方也是這樣。聚眾鬪毆的事情司空見慣、層出不窮,街上危機四伏。當某些妓|女無視當局的禁令,公然在城裡招搖過www.hetubook.com•com市的時候,太太們就忙不迭地把女兒拖進家裡,放下窗簾。加西亞神父勃然大怒,迎著闖進城來的妓|女走去;市民們只好緊緊把他擋住,避免他對她們的傷害。
「聖地亞哥離這兒遠著哩,你絕不可能走到那裡而不被發現。」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此外,是逆水行舟,在這個時期要走一個月,可能還要多。為什麼不到巴西去呢,那不更好嗎?」
「你先答應不開除我,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一整夜我都在祈禱,讓你別開除我。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呢,嬤嬤?要是你答應,我一定改,我全都告訴你。」
「這些都是罪孽招來的災禍。」加西亞神父憤怒地咆哮,「還可亡羊補牢,敵人還在你的血管裡,通過祈禱來殺死它吧。」江湖巫師們往莊稼地裡西山羊羔血,在犁裡打滾翻騰,高頌咒語,乞求雨水,消滅害蟲。
在皮烏臘,對原始的「青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初的房屋,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樣兒了,故事的細節,也沒有人能說得清。那個時期僅有的幾個倖存者,也是說得顛三倒四,自相矛盾,結果把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用自己編造的謊言混為一談。他們已經是那麼老邁昏聵,詢問他們也是徒勞無益。總之,原先的「青樓」已不復存在。直到前幾年,在修建「青樓」的地方——卡斯蒂利亞區和卡塔卡奧斯區限制了沙漠的延展——還發現過燒焦了的木塊和家具。然而滾滾黃沙、新修的公路和周圍新建的農場,早已使「青樓」的遺蹟蕩然無存,以至現在沒有一個皮鳥臘人能準確地指出,「青樓」過去是修築在黃澄澄的沙漠中的那塊地方,那五彩繽紛的燈火、撩人心弦的音樂、浪裡浪氣的笑聲以及那道在白天耀人眼目、在晚上把「青樓」變成一只四四方方的螢光閃閃的爬行動物的圍牆均已無處尋覓。據曼加切裡亞故事中說,「青樓」是在老橋的另一端附近,非常高大,是當時最大的建築物,無數懸掛在窗戶上的燈火,灼人眼目,把近處的沙地都映成了紅紅綠綠的一片,燈光把老橋那裡也照耀得如同白晝。但最大的特點是音樂,每日午時準時在「青樓」裡爆發,整夜不息,教堂裡也聽得見。據說,堂安塞爾莫孜孜不倦地在各個城區附近的鄉村酒店裡尋訪藝妓,從四面八方招聘吉他手、梆子手、響板手、吹笛手、鼓手和號手。不過從來沒有聘過豎琴師,因為他自己演奏這個樂器,他的豎琴毫不含糊地指揮著「青樓」的樂隊。
「那你應當把橡膠賣給美國佬,富西亞。」阿基利諾說,「那樣你就不會遇到麻煩,他們會付給你美元。」
他用牙咬開瓶塞,把各人的杯子都斟滿了。然後急急忙忙地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他的眼睛紅了,潮溼了。「猴子」一口一口地喝著,緊閉著雙眼,滿臉怪相,突然他喝嗆了,咳嗽不止,用巴掌拍著胸口。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利圖馬說,「說吧,伙計,你把我的心都撩癢了。」
「你不知道所有的嬤嬤都說我說野蠻話嗎?」博尼法西亞說,「你不知道她們說我已經用手抓飯吃,成了異教徒人了嗎?我羞於開口對你說這個,嬤嬤。」
「這些老太婆真聰明,」胡利奧.雷亞特吉說,「簡直無法知道她們是怎麼配成這些顏料的。你瞧這紅的多紅,黑的多黑呀,這顏色都有二十年了,也許還要久。來吧,小姑娘,穿上它,讓我看看你穿著怎麼樣。」
怎麼會不餓呢?可憐的孩子們離開奇卡伊斯後就一口東西也沒吃過,博尼法西亞。不過院長說她早就料到這會使她難過。博尼法西亞說她幾乎聽不懂她們的話,因為她們說話很怪。在這兒每天都有吃的,但她們說,我們想走;在這兒會生活得很幸福,她們仍然說,我們想走;於是就給她們講關於聖子耶穌的故事,異教徒的孩子們很愛聽,嬤嬤。
「對,當然啦,太太。」波蒂略博士說,「不過給我講講日本人吧,願意嗎?」
「安赫利卡嬤嬤責備你是有道理的。」院長又說,「你觸怒了上帝,辜負了我們對你的信任。」
「胡利奧.雷亞特吉先生對一個女基督徒垂涎三尺,」阿基利諾說,「對拉莉塔垂涎三尺!我直到現在還不相信,富西亞。她從來沒對我講過這件事可是我還是她的懺悔人和安慰者哩。」
「她還很小,離開她的母親會很難過的。」阿基利諾說,「你是怎麼說服拉莉塔的,富西亞?」
「為什麼是壞蛋呢?」安赫利卡嬤嬤說,「可能是個好心人哩,有許多異教徒是好心人。不過你管這個幹嘛呢。難道你現在沒有一個偉大得多、好得多的父親嗎?」
堂安塞爾莫帶著妓|女隊伍回到皮烏臘後不幾週,「青樓」就開張了。起初,嫖客們偷偷溜出城市;等天黑以後機警地穿過老橋、隱沒在沙漠裡。不久,嫖客的隊伍擴大了,越來越不檢點的年輕人已經不怕被躲在河堤上的窗戶裡窺探的太太們認出來了。無論在狹窄的茅舍還是在寬敞的大廳和牧場,都只談論這件事。從聖壇上發出的警告和呼吁叫了又叫,加西亞神父引用「聖經」上的語錄來詛咒放蕩行為。「慈善事業與優良風氣委員會」成立了,委員會的主婦們走訪了駐軍長官和市長。官員們深表同情,垂頭喪氣地說:是呀,你們說得對,「青樓」是皮烏臘的恥辱,不過能把它怎麼樣呢?在利馬這個墮落的首都頒布的法律保護著堂安塞爾莫,「青樓」的存在既不違反憲法,又不觸犯法典。主婦們收回了對當局官員們的敬意,不再對他們敞開大門。這時,青年、男子甚至不動肝火的老頭兒都三五成群、爭先恐後往那座人聲喧嚷、燈火輝煌的樓裡跑。
「提問不嫌晚。」利圖馬說,挺了挺身子,兩手撑著地面,一動也不動了,很平靜地問,「一封信也不給我寫,她是怎麼啦?」
「她看見你們時有什麼表示嗎?」
「拿一個姑娘換一千索爾不是基督教徒王八幹的事。」阿基利諾說,「那是一只馬達的價錢,富西亞。」
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堂安塞爾莫對「青樓」進行了擴建和加高。「青樓」充滿了活力,不斷成長、成熟。第一次改建是築了一道圍牆,上面鋪著薊草、碎瓦片,插上鐵刺和荆棘,預防小偷,圍牆修起之後,「青樓」的底層包藏不露了。圍牆和樓房之間的空地,最初是一個堆滿亂石的庭院,不久就變成了一個平整的擺滿仙人掌盆景的花圃,後來變成了用草蓆當地板和天花板園廳,最後,草蓆換成了木頭,園廳鋪上了石頭地板,蓋成了瓦房。第二層上,增修了一個像瞭望台似的圓形塔樓。每增加一塊石頭、一片瓦或木頭,都隨即油成綠色。堂安塞爾莫別出心裁選擇的顏色,賦予環境一種清新的、植物似的、幾乎是液態的色調。旅行者們老遠就能看見「青樓」的綠牆,在沙漠的黃色光線反射下。青翠欲滴,一種接近長滿好客的棕櫚和椰林的、清泉淙淙的綠洲的感覺油然而生,彷彿這個遙遠的所在正在許諾對疲憊不堪的身體進行全面的補償,被悶熱的沙漠折磨得一落千丈的情緒,頓時受到無窮無盡的刺|激。
「金不換。」阿基利諾說,「似乎你考慮過拿她做交易。」
「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胡利奧.雷亞特吉說,「向我要吧,拉莉塔,什麼都行,來,過來。」
博尼法西亞遞把盤銅過去,她們不抖了,一動也不動,胸部隨著呼吸劇烈地起伏。博尼法西亞把銅盤端到坐著的女孩够得著的地方,不住嘴地親切地說著。突然,那顆小腦袋抬起來了,亂頭髮下面的兩只小眼睛亮了一下,瞥了一下博尼法西亞的眼睛又看了看銅盤。胳臂舉起來了,戰戰兢兢的小手在燭光中伸到盤裡,兩只骯髒的指頭夾起了一塊香蕉,塞進了嘴裡。
「你沒有想過,也沒有想那樣做的意圖,可你讓她們逃跑了。」院長說,「不僅讓這兩個跑了,還讓其他的都跑了。你早就同她們商量好了,不是嗎?」
「為什麼他要讓拉莉塔披上披巾呢?」阿基利諾說,「真是想得出來,富西亞。但我不明白的是,你竟那樣沉得住氣。換了任何人都早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那你會更生氣的,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你會恨我。」
「那你當時在幹什麼?」阿基利諾說,「不管怎麼樣她是你的情婦啊。你不吃醋嗎?」
「去年,有個開酒館的到這兒來住下了,利圖馬。」「猴子」說,「他就是殺害將軍的凶手之一。我看見他就怒不可遏。」
「怎麼啦,伙計?」何塞菲諾說,「別發愣了。」
但她只想著明天,嬤嬤,讓明天永遠別到來。格里塞爾達嬤嬤不要剪掉她們的頭髮,一定不要剪掉,一定不要把消毒水倒在她們身上。院長說,這是什麼蠢念頭喲?
「不想再吃點了嗎?」阿基利諾說,「應當多吃點兒,伙計,不能靠空氣生活。」
「那個異教徒犯了什麼罪呢,親愛的嬤嬤?」博尼法西亞問。
「够了,表兄,看來你喜歡受罪。」何塞菲諾說,「換個話題吧。」
然而她早就曉得了,親愛的嬤嬤:士兵們把他用小艇載了來,把他捆在當旗杆的那棵樹上孤女們爬上住所的房頂去看,安赫利卡嬤嬤用鞭子抽她們。這些個女賊還在講這個故事嗎?什時候把這告訴博尼法西亞了呢?
「你成了瘋子了。」院長說,「或者成了白癡了,她們就是從你鼻子底下逃走你也不會發覺的。」
「安靜點,不可征服的人。」何塞菲諾說,「你要到哪兒去,快拉住他。」
「我害怕,但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我看見她們沒了時,覺得好像在做惡夢,所以才進了教堂。我心裡說,這不是真的,她們沒有走,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是在做夢。告訴我,不要開除我,嬤嬤。」
她們一個一個地魚貫而出,就像星期日到河邊去的時候樣,走過博尼法西亞跟前的時候,有的伸手親熱地抓住她的長袍,抓住她那裸|露的手臂。她卻說,趕快走吧,上帝幫助你們,我將為你們祈禱,上帝保佑你們,一邊用背頂著門。她把每一個在門檻上停住腳步回頭張望黑暗中的住宅的孤女們都推了出去,把她們推進茫茫的叢林中,推到滿是泥濘的土地上。她們在夜幕中消失了。
「你真像個瘋子。」安赫利卡嬤嬤說,「沒頭沒腦地什麼都問。」
「你自己把你自己開除了。」院長說,「我們對你仁至義盡,對任何人也沒這樣做過,博尼法西亞。你本來可以一輩子留在修道院的。但是現在,那些女孩回來的時候不能再看見你在這兒了。我也很遺憾,儘管你的表現是這麼壞。我知道安赫利卡嬤嬤也會很難受。但是為了修道院,需要讓你離開。」
後來,經過「三星」對面的時候,何塞菲諾又嘗試了一次。他快步向酒吧那燈火通明的門口走去,一面叫著:
「我走?」利圖馬說,「我不是情願走的。」
「你帶著拉莉塔到什麼地方躲著去了?」阿基利諾問。
第三把鑰匙轉了一下,門鬆動了。但外面肯定被樹枝、灌木叢、粗藤、鳥窩、蜘蛛網、菌類   和纏住木門的爬藤緊緊地堵住了。博尼法西亞全身頂在木門上使勁地推——響起一陣嘰里卡嚓斷裂聲——把門推開了一道足以過人的縫隙。她把半開半閉的門固定住,臉上的汗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她側耳傾聽著看不見的樹叢發出的沙沙聲,突然,背後也傳來一陣嗯嗯嗦嗦的音。
「壞事,醜事。」安赫利卡嬤嬤回答說,「他犯了罪。」
「他們有點崇拜我。」利圖馬說,「他們對我說,『你的卵跟山羊卵一般大』,喬洛。」
「已經够你受的了,身陷囹圄,遠離家鄉。為什麼我們要使你的生活更加痛苦呢,伙計?一個坐牢的人是不能得知這些消息的。」
一件極好的工作,老哥,要是再繼續幹兩年,就會發洋財了。然而有人告發了。雷亞特吉平安無事,一點罪都沒有,他卻承擔一切,逃走了。從那時起,他一生中最倒楣的日子就開始了。那是一件最好不過的工作了,老哥,收購生橡膠,添上很多滑石粉讓它去掉顔色,把它像菸草一樣包裝起來運走。
「完全是偶然的,嬤嬤,我連想都沒有那樣想過。」博尼法西亞說,「我沒有想那樣做的圖,連想都沒有想過,真的。」
房子竣工之後,堂安塞爾莫吩咐把房子全部油成綠色。看著在陽光照耀下像魚鱗似地泛著翡翠色光輝的牆壁,連孩子們也忍不住失聲大笑。老人和青年,富翁和窮人,男人和女人,無不開心地戲謔堂安塞爾莫把房子油成那個樣子的餿主意。當下就給它起了個名字:「青樓」。不過他們不光覺得顔色可笑,也認為結構太鬆散空曠了。房子一共是兩層,裡面卻幾乎與房子二字名不副實:一個過分寬敞的大廳,四根也是油成綠色的椽子托著屋頂;露天小院裡,鋪滿了從河裡撿來的光滑的鵝卵石,圍牆有一人來高。第二層是六個狹窄的房間,一字排在一條有木頭欄杆的樓道後面,樓道正值第一層的大廳頂上。除了正門外,「青樓」還有兩道後門,一個馬廐和一個巨大的儲藏室。
「為那兩個奇卡伊斯的異教徒小女孩難過,嬤嬤。」
「你哭一場吧。」「猴子」溫存地說,「這樣要憋壞的,表兄,別難為情。」
「那麼我到修道院有多久了?」博尼法西亞問。
利圖馬用手帕擦了擦臉,使勁吸了一口,噴出一大股濃煙。「為什麼你們不寫信告訴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了。
然而,她只是從報紙上才知道的,博士,她以最神聖的東西起誓。她一貧如洗,但像最誠實的人一樣誠實,而且只到過倉庫一次,她問那裡面放的是什麼時,日本人回答說是菸草,心地善良的她就深信不疑了。
「一點也不知道。」波蒂略博士說,「他一定是個醋缸,用七把鎖把她鎖在屋裡。最要緊的是那個好心的老太太還蒙在鼓裡。我想沒有什麼危險,估計這對情人已經到了巴西了。今晚上我們一塊兒吃頓飯嗎?」
「為什麼你不待在房間裡?」安赫利卡嬤嬤說,「你經過誰的許可在這個時候跑到教堂來?」
「不很久。」安赫利卡嬤嬤說,「只有幾個月。」
「我到那個婊子那兒去。hetubook.com.com」利圖馬說,「你們跟我一塊兒去嗎?不嗎?我也不需要你們去,我自個兒去。」
「你從來沒有淫心蕩漾過嗎,阿基利諾?」富西亞問。
「你為什麼不來通知我?」院長說,「你躲進了教堂,因為你知道你幹了壞事。」
「為什麼呢,兄弟。」何塞菲諾說,「我們在這兒不是很好嗎,安靜點。」
她滑稽地看著他,咯咯笑著,頭向後仰:長長的秀髮掃著晒黑了的肩膀,比肩膀還黑的腳在潮乎乎的羊齒植物中閃閃發亮,腳踝骨顯得很大。
拉莉塔上學已經年齡太大了;他的辦公室裡還有一份工作,工資對她母女二人將是個很大的幫助,拉莉塔真願意去嗎?她考慮了她女兒的前途,也考慮了她們的需要,波蒂略博士,就那麼倉促決定了,太倉促了,拉莉塔就這樣去跟那個日本人一塊兒工作去了。
博尼法西亞拉住院長的長袍貼邊吻了一下。
「她的頭髮已經長得很長了。」富西亞說,「那時她的臉冰肌玉潔,一個斑點也沒有。她那時多美呀,阿基利諾。」
這一次她們仍然沒有服從,走吧,回屋裡去。兩個小女孩蹲在她的腳下,瑟瑟發抖,抓住她的長袍。猛然間,博尼法西亞轉過身去,跑到門跟前,推著,把門打開了,指了指黑咕隆咚的山頭。兩個小女孩挨著她站著,但拿不定主意跨出門檻,兩顆小腦袋在博尼法西婭和門洞的陰影之間游移不定,這時,螢火蟲似的眼睛都聚到了近前,博尼法西亞面前的人影分開了,孤女們開始低聲向她訴說,有的伸手在她身上摸索。
這時,披巾滑到了地上,真是大獲全勝。拉莉塔婷婷玉立,宛如一枝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姑娘的身材小巧玲瓏,妙不可言的乳|房上,形若花瓣的棕色乳|頭周圍,有一圈箭頭似的苞芽。透過薄薄的羅紗,光潔平滑的肚皮,健美結實的大腿,清晰可見。
「你別從河裡出來。」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我跟你一起洗澡。你不要脫|光,媽來了麼辦呢?穿上點吧,拉莉塔,別,等一等,還不成。」
「我經聖地亞哥到厄瓜多爾去。」富西亞說,「這一路很難走,堂胡利奧,我們從此永別了。您想過了嗎?因為我今夜就出發了。她才十五歲,我是第一個把她弄到手的人。」
够了,魔鬼已經進入她的身體了,親愛的嬤嬤。這個瘋子在說什麼?看你現在說什麼,博尼法西亞知道她就是和那個異教徒一起被帶到聖馬麗亞.德.湼瓦鎮的。孤女們對她說過。現在赫利卡嬤嬤必須坦白謊話了,要不,你就要下地獄,親愛的嬤嬤。
大清早他們就起床繼續趕路了。他們走下河岸,小船不見了。於是他們分頭尋找,阿德里安湼維斯從一邊,羅伯托.德爾加多班長和腳夫從另一邊。突然,喊聲大震、石塊橫飛,湧出了一群赤身裸體的人,班長被阿瓜魯納們圍在中間,棍棒雨點似地落在他身上,腳夫也被如法泡製。此時,湼維斯也被發現了,叢林裡的人向他飛奔而來,媽的,阿德里安.湼維斯,時機到了,於是他縱身跳進水裡;河水冰涼,水流湍急,渾濁發黑。別把頭伸出來,再鑽深一點,讓急流把他捲走吧。是箭頭嗎?順水往下飄吧,是子彈嗎?是石頭嗎?媽的,肺裡需要空氣了,頭昏腦脹像陀螺一般亂轉,當心抽筋呀。他把頭伸出水面,還看得見烏拉庫薩,河岸上面,還分辨得出班長的綠軍服,叢林裡的人還在狠狠地揍他。那是他咎由自取,他本來就向他提出過警告。腳夫逃走了嗎?他們會殺死他嗎?他隨波逐流,抱住一棵樹。後來,當他爬上河的右岸後,全身疼痛難忍。他就在河灘上睡了。醒來之後,還是四肢無力。一只蠍子正在他身上盡情叮咬。他不得不生起一堆篝火,把手放在上面烤,那樣能滲出一些毒汁,顧不得火燒火燎痛徹心脾了。他吮了吮傷口,吐出一口唾沫,又漱了漱口,無可奈何地看著傷口。蠍子,你媽那個屄。然後他繼續往山頭上爬,四周都沒有瓊喬了,不過最好還是上聖地亞哥去,要是碰上一支巡邏隊把他抓住再送回博爾哈軍營可怎麼辦呢?也不能再回村裡去了,在那兒,明天或後天士兵們會發現他的。眼下,應該做一只筏子。他轉悠了很長時間,唉,要是有把砍刀多好哇,阿德里安.湼維斯。雙手疲憊不堪,沒有力氣推倒結實的樹幹。他選了三棵被蟲啃去樹皮的白色枯木,一下就推倒了,把它們捆在一起,又做了兩根篙杆,一根是備用的。現在一步也別往大河裡走,他專門走能走通的溝叉水洼,這不費吹灰之力,整個地區都是水澤之鄉。只是不知該如何辨別方向,這些高地不認識水漲了不少,這樣能到達聖地亞哥嗎?還得走個把星期,阿德里安.湼維斯,你是個出色的領航員。他使勁用鼻子聞著,氣味不會騙人,這是一條理想之路,還有好多鳥蛋呢,好傢伙,蛋真多。然而現在往哪兒去呢,這條河叉好像是在轉圈子,又幾乎是摸黑走,濃密的森林遮天蔽日陽光和空氣都幾乎透不進來,到處是腐爛樹木的氣味兒和爛泥味兒,另外,蝙蝠多極了。他胳膊酸疼,嗓子都累啞了,還得走個把星期吶。前進不得,後退不得,既不知道如何回到馬拉尼翁,也不知道怎樣抵達聖地亞哥,任憑流水把他帶到地角天涯吧,身體疲乏得一動都不能動了。幸而下起雨來,整日整夜大雨滂沱。然而河叉終於到頭了,出現了一個湖泊,岸邊全是帶刺的爬藤。暮色漸漸降臨了。他在一個小島上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嚼了幾把苦澀澀的野草又繼續趕路。又過了兩天之後,他用棒子打死一頭瘦弱的小野牛,吃了一頓半生不熟的牛肉。他已經沒有力氣擋篙了。蚊子肆無忌憚地在他的全身叮著,皮膚像火灼似的難受極了,大腿紅腫得像基羅加上尉的大腿一樣——這是班長講的故事,他的下場如何呢?烏拉庫薩人會把他放掉嗎?他們當時憤怒之極,會把他殺掉嗎?也許最好還是回博爾哈營軍去,當兵總比送命強。在這荒山野嶺餓死或病死就太可悲了,阿德里安.湼維斯。他扒在筏子上,又過了幾天,當河叉到頭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個大水洼。怎麼回事,這水洼像湖那麼大,怎麼回事呢,是里馬切湖嗎?不可能走了這麼遠,不可能。湖中央有個島子,岸上長著一排排羽扁豆樹。他使勁撑著篙杆,也沒能站起來。終於,在樹林裡——樹上長滿了寄生瘤——出現了一群赤身露體的人。媽的,是阿瓜魯納嗎?幫幫忙吧,他們好說話嗎?他舉起雙手向他們問候,他們騷動起來,嘰嘰喳喳地吵嚷著。幫幫忙吧,他們跳了下來,對他指指點點。走近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人群中有個男基督教徒和一個女基督教徒。他們正在等著他哩,他的腦袋不由轟地響了一下。老闆,看見基督教徒真是喜從天降。您救了我的命,老闆,我還以為一切都完了呢。他笑了,又給他喝了一碗水,味道真甜,還有濃烈茴香味兒。老闆背後,有個年輕的女基督教徒,面貌俊美,秀髮很長。他彷彿覺得如在夢中,老闆娘,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蒼天的名義向您致謝。當他一覺睡醒的時候,他們還站在他身邊。老闆說,嗨,是時候了,好傢伙,你睡了整整一天了,可終於醒了,你覺得還好嗎?阿德里安.湼維斯說,是的,很好,老闆。不過,這兒沒有士兵吧?沒有,沒有,為什麼要打聽這個呢,你幹了什麼事嗎。阿德里安.湼維斯說沒幹什麼壞事,老闆,沒殺過什麼人,只是逃避兵役,因為他過不了被關在軍營裡的生活。對他來說,自由的空氣是最好不過的。他叫湼維斯,士兵們把他捆起來帶走之前,是領航員。領航員?那麼他對山區很熟悉,在任何季節都能把船領到各個地方去了。他說,那當然可以,老闆,他一出娘胎就是領航員。現在迷路了,因為在漲水的時候進了水澤之鄉。他不想讓士兵們看見他,這辦得到嗎,老闆?老闆說,沒問題,你可以留在島上,我給你工作做。在這兒萬無一失,無論是士兵還是警察都從沒有來過:這位是他的老婆,叫拉莉塔,他叫富西亞。
「這跟魔鬼有什麼關係呢?」院長問。
「把頭髮給他剃掉是為了把裡邊的魔鬼趕出來。」安赫利卡嬤嬤說,「够了,不要再去想那個異教徒了。」
「可憐的女人,就這樣孑然一身了。」利圖馬低沉地說,「一個銅板也沒有,而且還有身孕。」
「我們曼加切里亞人都是亡命徒。」「猴子」一躍而起,「對桑切斯.塞羅將軍崇拜得五體投地。」
除了妓|女之外,在繁榮時期,「青樓」還雇用了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這個曼加切里亞女郎繼承了她母親做辣菜的手藝。堂安塞爾莫同她一起到市場去,到商店去訂購食品和飲料:商人和店主都對他們躬身施禮,彷彿風中的蘆葦。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用神奇的野草和香料燒的山羊羔、野味、乳豬和小羊,成了「青樓」的一種刺|激,有的老頭兒賭咒發誓說:「我們到那裡去只是為了嘗嘗好菜。」
「當時你就愛上拉莉塔了嗎?」阿基利諾問。
米拉莉塔蹲下去,慢慢沒進水裡,周圍泛起一圈圈波紋。水面上長滿了過江籐,胡利奧.雷亞特吉說他覺得媽已經來了,拉莉塔,快穿上衣服,螞蟥細小,有刺,會從小孔裡鑽進去,小姑娘,牠們會在裡面結網,使全身感染,得喝點有硼砂的藥水,忍受一周拉肚子的痛苦。
「這麼大,就這麼大。」安赫利卡嬤嬤說,「但已經是個魔鬼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我只是告訴你發生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她們還記得她們到來的時候的情形,一定是這樣,她們就是在說這個。」
「我以為是愛情糾葛,博士。」女人說,「以為他是結過婚的,因此才同我的女兒私奔了,幾天之後從報紙上才知道日本人是個強盜。」
「我們已經臨近地獄的邊緣了。」加西亞神父大聲疾呼,「誰都可以看清了,可是你們依然視若無睹。皮烏臘成了索多馬、成了戈莫拉了。」
「我替您保存,給我吧。」波蒂略博士說,「您為什麼沒有報告警察局說您的女兒逃走了呢?太太?」
「也許真是『青樓』帶來了惡運。」老人們說,嘴裡淌著口水,「不過在那可惡的樓裡可真是其樂無窮。」
「到烏恰馬拉。」富西亞說,「到雷亞特吉那條狗在馬拉尼翁的一個藏身所去了。我們說得簡短點吧,老哥。」
「你對問題的看法是極不正確的。」院長說,「嬤嬤們只注意你的靈魂,並不留心你的膚色和語言。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人。自從你來到修道院,安赫利卡嬤嬤就光知道疼愛你。」
「我們保存有報紙。」何塞說,「你看,表兄。『時代報』把你罵了個狗血噴頭,把你叫做惡棍,但『回聲與消息報』和『工業報』卻承認你是勇敢的人。」
不是在騙她嗎,親愛的嬤嬤?但安赫利卡嬤嬤說她從來不騙人,瘋子,幹嘛要騙你呢。是為了不叫她突然難受嗎,親愛的嬤嬤?是為了不讓她感到羞耻嗎?為了讓她不以為自己的父親也是壞蛋嗎?
「這樣我就高興,表兄。」何塞說,「曼加切里亞萬歲,我們唱讚歌吧。」
「為的是不讓她生氣,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你沒看見她一生氣就生病嗎?責備我倒沒什麼。」
皮烏臘出現了關於堂安塞爾莫的新神話。有人說,他經常秘密到利馬去,在那裡存放他積攢的錢財和置辦產業。另一些人說,他只不過是個出面經營的代理人,其老闆有駐軍長官、市長和一些豪門大戶。在民間傳說中,人們對堂安塞爾莫的過去不斷添枝加葉,每天都把一些高尚的或血腥的事跡加進他的生平。老曼加切里亞人一口咬定他們認出他就是前些年搶劫過曼加切里亞區的一個青年,另一些人則斷言說:「他是個逃亡的苦役犯,一個老騎匪,一個失敗了的政治家。」只有加西亞神父竟然說:「他身上有一股硫磺味兒。」
「這是兩碼事。」富西亞說,「這一次是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偷偷摸摸的,幹壞事。」
「不是螞蟥,老闆。」拉莉塔說,「您沒看見是小魚嗎?您碰到的是底下的水草。這水真和,真愜意,不是嗎?」
「看起來他很正派和高貴,儘管他是異種人。」女人說,「他送給我們一些小禮品,博士。衣服啦、鞋子啦什麼的,有一次還送了一隻加那利鳥。」。
「你為什麼感到難過呢?」院長問,「這跟你幹的蠢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博尼法西亞,別裝傻了。」
「比這兩條母狗加起來値的錢還要多。」富西亞說,「一千索爾。」
「你為什麼從來沒對我們說過你會講異教徒的話呢,博尼法西亞?」院長問。
卡洛斯.羅哈斯講的故事使全城人的好奇心頓起,好多天裡那是人們議論的話題。有幾個好奇心強的人甚至跑去向梅爾喬爾.埃斯皮諾薩了解情況。這個老農夫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另外,他從來不向在他那裡寄宿的人提任何問題,因為他不是一個冒昧的人,也不喜歡開玩笑。那天他看見他的馬並沒有備鞍,身上乾乾淨淨的。他不想多過問,請他們走開,讓他安靜一會兒。
「我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個小時了。」何塞說,指了指燭台,「蠟燭只能燃兩小時。」
「我向您發誓,拉莉塔一直是在家裡睡覺。」女人說,「要是信不過我,您可以問問鄰居,博士。」
「等以後吧,兄弟,回頭再說。現https://m.hetubook.com.com在,到『青樓』去。那裡也有許多好玩意兒,比任何地方都多。對不對,不可征服的人們?」
「你為什麼連這個也怪罪拉莉塔?」阿基利諾說,「我確信她沒有告發。可能是她母親。」
「生活中的不公平。」富西亞說,「他出錢,我賣命。橡膠表面上是我的,雖然我只不過是撈點殘羹剩飯。儘管這樣,我也可能發財,阿基利諾,買賣太賺錢了。」
博尼法西亞拍了一下巴掌,孤女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壓低了,但並沒有停息。她又使勁兒拍了一下巴掌,孤女們更不作聲了:這時只聽見涼鞋踢著院裡的石塊發出的噼啪聲。她打開房門,最後一個孤女剛邁過門檻,她關上了門,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房間裡除了來回走動的聲音外,還有一種低沉的、秘密而又驚慌的私語聲。中午她們看見她和安赫利卡嬤嬤、帕特羅西尼奧嬤嬤來的時候就開始竊竊私語,正是這種嘰哩咕嚕的聲音,在做捻珠祈禱時使院長大為惱火。博尼法西亞又聽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廚房。她點上蠟燭,端起一只盛滿炸香蕉的銅盤,打開儲藏室的門鏡,走了進去。黑暗中,成群的老鼠驚慌地逃竄,她舉起蠟燭,檢查屋子。她們躲在裝玉米的口袋後面,露出了一個瘦得皮包骨的腳踝,兩隻赤腳互相遮來遮去,想相互遮蔽嗎?口袋和牆壁之間只有很小一點空隙,她們準是兩個人擠在一起了。沒看清她們是不是在哭泣。
利圖馬用手勢打斷他說,「那麼我再開一瓶吧。」他的聲音和表情都一點也沒有失態,但他的皮膚上已汗涔涔的了,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聽到壞消息的時候燒酒能消愁,對不對?」
利圖馬笨拙地撫摩著「猴子」的臉,掠了掠他那濃密的頭髮,輕輕把他推開,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們跟著他走出房門。外面,在粗蘆葦蓋的房子周圍,曼加切里亞區的人們頂著星星睡覺,沙地上到處是一串串靜悄悄酣睡的人。酒店裡的喧嚷聲越發高了,「猴子」咬著牙齒重複那些歌謠,當他聽到豎琴的聲音時,張開雙臂吼叫起來:堂安塞爾莫那條狗最壞不過了!他和利圖馬走在前面,挽著胳臂,跌跌撞撞地走著,不時從黑暗裡傳來一聲抗議:「當心,別踩著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對不起,先生。」「實在對不起,女士。」
「猴子」手裡捏著一支香菸,突然,他伸出舌頭,眯起一隻眼睛。他笑了,對其他人漠不關心,在那裡扮鬼臉,兩頰旋起酒窩,額上堆滿皺紋。不時自己鼓掌助興。
「你沒對我講過一句關於拉莉塔的話。」胡利奧.雷亞特吉說,「你知道他是和這個女孩子住在一起的嗎?」
據說堂安塞爾莫住在最高層的狹小尖頂上,任何人,包括同他最要好的嫖客——查皮羅.塞米納里奧、駐軍長官、堂歐塞維奧.羅梅羅、佩德羅.塞瓦略斯醫生——都不能到那個地方去。毫無疑問,堂安塞爾莫從那裡觀望嫖客們穿過沙漠前來的情形,觀望他們被風沙弄得狼狽不堪的樣子,觀望這些從太陽下山之時就在邊上如饑似渴地團團轉的畜牲。
「快別哭了。」院長說,「我知道你變成了野蠻人。我想知道你到底幹了什麼。」
利圖馬望了望天空,他的李子色衣服上沾滿了泥漬和口水。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各自悶頭喝酒,沒有碰杯。圓舞曲和華爾滋舞曲的回聲一直傳到他們的耳裡,空氣中瀰漫著酒和炸東西的氣味兒。燈光搖曳,映在蓆子上的四個人影一會兒變得老大,一會兒又變得很小,壁龕裡的蠟燭只剩下很短的一截,一波三折的黑色煙霧繚繞著石膏聖母塑像,彷彿給她添上了一縷縷長髮。利圖馬吃力地站起來,抖了抖衣服,迷惘的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突然把一個指頭伸進嘴裡。另外幾個人關切地望著他,他摳了摳喉嚨,臉色變得蒼白,終於嘩啦啦地吐了出來,全身顫慄不已。然後又一屁股坐下去,用手絹擦了擦嘴,顯得疲憊無力,眼圈發黑,用哆哆嗦嗦的手點燃了一支香菸。
「瘋子幹的事。」阿基利諾說「先讓披上披巾,然後又讓摘掉。這個富翁真是想得出來   。」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加西亞神父大聲嘆息,「飢餓和貧困已經出現,他們不思懲前毖後,反而為虎作倀,繼續犯罪。」
「聽您吩咐,博士。」女人說,「但是連受的損害和損失也不能說嗎?大家都說我有權索取賠償。他騙了我,拐走了我的女兒,博士。」
因為這一切確實恰好和災禍巧合了。第一年,皮烏臘河的水位一漲再漲,沖垮了農場的防水壩,大片河谷裡的莊稼被淹沒了,部分牲口被淹死,潮氣使塞喬拉大片大片的沙漠發了霉。成人捶胸頓足地咒駡,孩童用被污染了的沙土壘城堡。第二年,似乎是為了向主人們因被淹毀了的土地而發的咒駡進行報復,河裡斷水了。皮烏臘河的乾涸河床裡雜草和牛蒡叢生,它們不久也枯死了,只剩下一條條長長的沙罅。蘆葦枯焦了,棉花不到季節就發了芽。第三年,蟲災使田裡的莊稼顆粒無收。
「我比任何人都更寬宏大量。」利圖馬喃喃說道,「可我還長著一顆男子漢大丈夫的心哪。」
利圖馬嘴裡流出一股亮晶晶的哈拉子,一直流到脖子上。他的頭緩慢而沉重、機械而準確地隨著蓆子上的陰影搖晃著。何塞菲諾斟滿了各人的杯子,他們繼續喝著、談著,直到壁龕裡的蠟燭都熄滅了。
「他總是停下來同我們說話,波蒂略博士。」女人說,「或者在去碼頭之前,或者在去碼頭之後,每次都非常和藹可親。」
「不,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你已經在這裡祈禱了一會兒了。」
「告訴我,安赫利卡嬤嬤不會來吧。告訴我,嬤嬤,你是個好人。」
「他們打你嗎,表兄?」何塞問,「讓你吃麵包,喝水嗎?」
「和一個女人一起下河戲水,兩個人都赤條條的。」阿基諾說,「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到過,現在真後悔。這大概很過癮吧,富西亞。」
「真的把那個帕加諾吊上了卡皮羅納樹嗎?」博尼法西亞問,「用什麼剃掉他的頭髮,讓他成了光頭的?」
「你對他講的這個故事跟電影似的。」何塞說。
「出什麼事了呢,伙計。」利圖馬輕輕地、差不多是溫存地說,「我什麼也沒問,是你向我多嘴多舌的。現在繼續說吧,別裝啞巴。」
她的一雙眼睛像螢火蟲似地閃著,我的天,碧眼裡充滿了恐懼,回房裡去吧!她向洗禮石槽走了一步,誰允許她們出來的?門被樹枝推著,無聲地關上了。孤女們默默地看著她,眼睛都跟螢火蟲一樣,足足有兩打,人影則只有一個,寬極了,奇形怪狀,臉、罩衫全都被黑暗吞沒了。博尼法西亞朝住宅區看了看:一盞燈也沒有。她又一次命令她們回去,但她們既不挪步也不回答。
當人們不再談論那次夜遊之後,一個更加突然的消息不期而至。堂安塞爾莫向鎮公所購買了老橋那邊的一塊地皮,地皮在卡斯蒂利亞區的最邊遠的幾間茅屋那邊,完全是在沙漠裡,就是船工卡洛斯.羅哈斯那天清早碰見他在那兒雀躍的地方。假如這個異鄉人決定在皮鳥臘定居,他想修個房子是不奇怪的,但是竟修在沙漠裡!流沙會很快地吞沒那片地方的,就像吞沒那些古老的朽木和死去的加利納塞拉居民一樣。沙漠地帶不穩定,伸縮性很大,沙丘每夜都要挪動地方,大風隨意將它製造、消滅和移動,有時使其縮小,有時使其增大。有無數可怕的沙丘包圍著皮烏臘,彷彿是一道城牆,天亮時白茫茫,太陽出時紅彤彤,夜幕降臨時黑壓壓,第二天卻又逃走了,七零八落的,遠遠看去,活像沙漠的皮膚上長著癩疤。每到黃昏,由於沙塵飛揚,堂安塞爾莫就與眾人隔絕了。許多鄰居苦口婆心地勸他,企圖阻止他這種發瘋似的行為,他們列舉了無數條理由來勸他回心轉意,讓他在城裡買塊地皮,不要固執。但堂安塞爾莫婉言謝絕了一切勸告,用些類似謎語的話來回答。
「拉莉塔在信裡給您寄了多少錢?」波蒂略博士問。
「我已經好多了,伙計。繼續講吧,沒關係。」
「還得看男人們聽到音樂時的那副嘴臉,」信女們說,「音樂把他們從家裡吸引了出去,吸引到街上,吸引到老橋邊。」
「總算找到一個解渴的地方了!來吧,伙計們,我請客。」
「那個虔婆一直什麼也不知道。」富西亞說,「是某個幫我添滑石粉和包裝的人告發的。上說她是我的另一個受害者,因為我拐了她的女兒。」
「猴子」又一次咳嗽起來,杯子滾翻在地,地上的溼潰縮小著、縮子著,最後消失了。
「看來你並不聰明,博尼法西亞。」院長說,「你本應當為看見那兩個小孩變成兩隻動物做猴子做的事情感到難受。」
「造謠,霍文是個了不起的人,是曼加切里亞的光榮。」「猴子」爭辯說,聲音軟弱無力。
「我們能怎麼辦呢,兄弟。到瓊加、瓊吉塔那兒去。
「我拿她做了一筆好交易。」富西亞說,「這個婊子從來沒對你說過嗎?雷亞特吉那條狗絕不會原諒我的,我知道,那是我對他的報復。」
「這事你不用擔心,兄弟。」何塞菲諾說,「孩子沒有出來。不久我們就聽說她在酒店裡鬼混,一天晚上,我們在『里約酒吧』,碰見她跟一個傢伙在一起,已經不是雙身了。」
堂安塞爾莫經常行若無事地光顧城市。他騎著青馬在大街小巷閒逛,那匹馬也訓練得善於賣弄風情:走過婦女的跟前時,它會興高采烈地搖頭擺尾,跪下一條腿表示問候,聽見音樂時就踏起舞步來。堂安塞爾莫的身體發福了,穿戴分外豔麗:軟式草帽,絲綢圍巾,麻布襯衫,嵌花腰帶,瘦腿褲子,高跟皮靴,上等馬刺。手上的戒指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有時他在「北方之星」停下來喝幾杯,豪門大戶們毫不猶豫地坐到他的桌子上去,同他閒聊,然後一直把他送到門外。
「頭一次聽說,博士。」女人說,「我是個窮人,對政治不感興趣,要知道,他要是走私,我絕不會讓女兒跟他一起走。他還真可能是個奸細嗎,博士?」
「為什麼呢,表兄。別去,你的心會流血的。聽我的吧,利圖馬,親愛的表兄。」
「她們一看見我們之後就很緊張。」博尼法西亞說,「她們自個兒用暗語說話,我一走近,她們就改說其他事情。她們在掩飾,嬤嬤,不過我知道她們是在談論異教徒的小女孩。你不記得她們在教堂裡是什麼樣子了嗎?」
「他在這個問題上倒真是幹了一件蠢事。」波蒂略博士說,「即使你願意,也不會牽扯到你的。一切都仔細研究過了。」
「突然另一個跳了起來,衝我走過來。」博尼西法亞說,「是那個最小的,嬤嬤,我以為她是來摟抱我的,但她用小指頭來摸我,是為了給我捉虱子,嬤嬤。」
「為什麼你現在不跟過去一樣對待了呢?」阿基利諾說,「為什麼要這麼恨拉莉塔呢?」
利圖馬掙脫了何塞菲諾的雙臂,看都不看他,說:
「她們這樣做並不是她們的過錯。」院長說,「不知道把她們弄到這裡來是為了她們好,以為我們要傷害她們。在習慣以前不都是這樣的嗎?她們是不知道,可你知道這是為她們好啊,博尼法西亞。」
「她們的牙齒得得地發抖,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我對她們說異教徒的話,以便打消她們的恐懼。你就已經知道是什麼樣子了。」
她也在那個小女孩的頭髮裡找虱子,並不覺得噁心,嬤嬤,每找到一個就用牙咬死。噁心嗎?是的,有一點。院長說,你對這種齷齪事還驕傲地津津樂道吶。博尼法西亞說,是感到驕傲,這真可怕,嬤嬤。那個小女孩伸手給她找虱子,把手讓她看了看,然後飛快地塞進嘴裡,彷彿咬死了一個虱子。另一個女孩子也開始那樣做,嬤嬤,於是她也給那個女孩子找。
不過就這樣算了吧,休想再敲他一千索爾了,再說還把你窩藏起來了哩。另外,富西亞,你看,橡膠生意也見鬼去了,山洪爆發,今年也不可能採伐木材了。富西亞說,這些洛雷托女人真是太好了。堂胡利奧,您知道:幾次火山爆發就把一切都報銷了。留下她真是難捨難分,因她不但頗有姿色,而且還善炊作,心腸也很好。就這樣說定了吧,堂胡利奧?
約莫中午時分,一只滿載士兵的平底船到了,想讓船頭靠岸,而不像通常那樣讓船身靠岸波浪把船推來推去。「長官,等一等。」阿德里安.湼維斯趕來幫忙。他跳進水裡,拉住船幫,把船拴在岸邊。士兵們不向他道謝,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繩子套在他身上,捆起來後他們又向村裡跑去。下午,回來了,向長官報告說,差不多所有的基督教徒都逃到山上去了,只抓住五、六個當他們回到博爾哈軍營時,基羅加上尉大發雷霆,你們怎麼想起抓個殘廢人回來呢?又對比拉諾說,滾吧,瘸子,你不能當兵。第二天上午操練就開始了;把他們早早地轟了起來,給他們剃了頭,發了柿子色的褲子、襯衣和把腳擠得緊繃繃的鞋子。然後,基羅加上尉給他們作了愛國訓話,把他們分成班。一名班長把湼維斯和另外十一個人領去訓練:集合、敬禮、齊步走、臥倒、立定、立正、稍息。天天如此,沒辦法逃走,監視相當嚴密,稍不小心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基羅加上尉說,沒有一個逃兵不被抓回來,那樣,服役時間就延長一倍。一天上午,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來了,「過去是領航員的新兵阿安德.湼維斯,前進一步走。」「聽你吩咐,親愛的班長,我就是。」「你對這個地區、對河的上游熟悉嗎?」他回答說,「瞭如指掌,親愛的班長,上游下游我都熟悉。」「那就準備到巴瓜去吧。」湼維斯對自己說,機會來了,阿德里安.湼維斯要麼現在就逃,要麼永遠逃不出去。第二天上午就出發了,他https://m•hetubook•com•com們乘一只小平底船,隨行的還有一個軍營的阿瓜魯納腳夫。河水上漲了,他們慢慢前進,繞過一座座沙丘,躲避著水草和像殘肢斷腿一般迎面而來的樹幹。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因為旅行而覺得很高興,沒完沒了地談著有一個來自海邊的中尉想到彭戈去看看,他們說,那很危險,親愛的中尉,剛下過大雨;但他想去就去了,結果船翻了,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德爾加多班長說他撿了一條命,因為他編了一條妙的理由沒有跟著去,如此這般,滔滔不絕。腳夫沒有開口。親愛的班長,基羅加上尉是野蠻人嗎?阿德里安.湼維斯跟班長搭上了話。他還會是什麼人呢,兩個月之前,他們出差到聖地亞哥去了一趟,長腿蚊子把上尉的腿都咬腫了。他兩腿通紅,滿是疙瘩,把兩條腿都泡在河裡。班長嚇了一大跳:當心蟒蛇,防備牠們別把大腿給你咬掉,親愛的上尉,這些蟒蛇來的時候你無從察覺,牠們張口一下就會把一條大腿吞下去。上尉說,讓牠們來吧,把腿吃掉算了。他的腿火燒火燎的,簡直不想活下去了,只有涼水才能止痛,他媽的,他的運氣多壞,真見鬼。班長又說,你的腿正在淌血,親愛的上尉,血會把虎魚召來的,牠們給你撕掉幾塊肉怎麼辦?然而基羅加上尉發火了,媽那個屄,別再嚇唬我了。班長看見他那兩條腿就噁心:腫得像發麵一樣,滿是瘡疤,船槳每搖一下,就裂一道口子,流出白膿。阿德里安.湼維斯說,正因為這個虎魚才沒來哩,牠們聞到了臭味兒,知道吸了這種大腿的血會被毒死的。腳夫還是一言不發,他站在船頭,用篙杆探著河底。兩天之後,到了烏拉庫薩:一個阿瓜魯納也沒有看見,都鑽到大森林裡去了。甚至把狗也帶去了,真是老謀深算。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站在空地中央,張嘴大叫著:烏拉庫薩人聽著!烏拉庫薩人聽著!他的牙齒就跟馬牙一樣又結實又白。沒有男子漢的勇氣嗎?太陽把他大張著的嘴唇染成了藍色。來呀,膽小鬼們,回來吧!但腳夫說,沒有男人了,親愛的班長,基督教徒們在嚇唬他們。班長於是下令搜查茅屋,把能吃的、能用的或者能賣的統統給他打成小包,現在就去,快點。阿德里安.湼維斯勸他不要這麼做,親愛的班長,他們一定在看著我們,要是偷他們的東西,他們就會撲到我們身上來。班長不以為然地說,他不用手槍就能對付那些烏拉庫人,只需要給他們幾耳光就行了。說著就地坐了下來,蹺起二郎腿,燃上一支香菸。他們到茅屋裡去了,回來的時候,班長羅伯托.德爾加多正在靜靜地酣睡,斗篷滾到了地下,上面爬滿了螞蟻。阿德里安.湼維斯和腳夫坐下來吃絲蘭、嘎魚,然後抽菸。班長睡醒之後,爬到他們跟前,抱著軍用水壺咕嘟咕嘟地喝水。然後看了看包袱:一張蜥蜴皮——破爛貨,珠子和貝殼穿成的項練,就這麼些東西嗎?陶盤子、小刀。他許願給上尉的那些東西呢?少女、王冠,連殺蟲子的樹膠都沒有一點?一籃野果,一葫蘆玉米糖,簡直是垃圾一堆。他用腳踢著包袱,詢問他睡覺時他們是不是看見過誰。沒有,親愛的班長,誰也沒看見。班長以為他們走得不遠,腳夫用手指著一座山,但班長吹了一聲哨:就在烏拉庫薩睡覺,明天一大早繼續幹。他又咆哮起來,為什麼人們都躲起來,他們像洪水猛獸嗎?他站起身,撒了一泡尿,解下綁腿,朝一間茅屋走去,他們跟著他。天氣不熱,夜晚顯得潮溼而嘈雜,徐徐吹來的微風,把一陣陣爛香蕉味兒一直送到房間裡。腳夫說,走吧,親愛的班長,這地方真臭。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別留在這兒過夜,他不喜歡這個地方。阿德里安.湼維斯聳了聳肩膀:誰會喜歡呢,不過別白費唾沫了,班長聽不見,他已經睡著了。
「她知今後我的一生將是漂泊流離,四海為家。」富西亞說,「我的前途吉凶未卜。任何女人也不願意跟著一個一貧如洗的人。她會為留下來感到慶幸的,堂胡利奧。」
「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伙計。」何塞菲諾說,「曼加切里亞區的人都為你感到驕傲。」
「一直是這樣,阿基利諾。」富西亞說,「我的一切計劃都適得其反。」
小女孩手不離口地嚼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取著炸香蕉。她的頭髮分開了,披在臉的兩邊,每嚼一下,鼻子上的圓環就輕輕地顫動一下。她偷偷地看著博尼法西亞,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那個把頭貼在她胸口的女孩子的頭髮,空著的那只手伸到盤子裡抓起一個香蕉。那顆躲藏的著頭被揪著頭髮扔了過來;這個孩子的鼻子上沒有穿孔,眼睛憤怒地閉著。拿香蕉的手垂下來了,把香蕉放到那緊閉著的嘴邊,那嘴巴不信任地、抵抗似地閉得更緊了。
「我得到了她的童貞。」富西亞說,「她對人世還一無所知。她光會哭,我心情不好時就給她兩耳光,心裡暢快時就給她買點糖。我彷彿弄到了一個老婆兼女兒,阿基利諾。」
他對老太婆的靈魂瞭如指掌,她比使他鋃鐺入獄的那個土耳其人還要財迷,阿基利諾。波蒂略博士想知道她向警察局申報的是否和對他講的是一樣多,太太,打了點埋伏嗎?
「不行。」胡利奧.雷亞特吉說,「烏恰馬拉叫我有急事。來了一個雇工,不知道又見什鬼了。爭取星期六回來。估計現在堂法比奧已經到了聖瑪利亞.德.湼瓦鎮了,應當派人告訴他現在不要再買橡膠了。等事情平息後再說。」
「唯有皮斯科酒能化作眼淚,」「猴子」唱歌似地說,「其他酒都只能變尿。」
「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富西亞?」阿基利諾說,「是我們分手很久以後嗎?」
「她當了妓|女了,兄弟。」何塞菲諾說,「在『青樓』裡。」
「但是我跟她們不一樣,尷嬤。」博尼法西亞說,「安赫利卡嬤嬤和你都總是對我說我已經脫離了黑暗,成了文明人了。我到哪裡去呢?嬤嬤,我不願再當異教徒。聖母慈悲為懷,對吧?她一切都寬恕,對吧?發發慈悲吧,嬤嬤,慈悲為懷吧,對我來說,你就跟聖母一樣。」
「她做姑娘的時候一定很漂亮。」阿基利諾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那長長的秀髮真使我銷魂。可惜臉上長了那麼多疙瘩。」
「『猴子』已經著急了。」利圖馬說,「我們到瓊加那兒去吧,要不她該睡著了。」「我有點事要對你說,伙計。」何塞菲諾說。
「沒有任何表示,伙計。只是隨便同我們打了個招呼。後來,我們同她意外相遇過好多次,她總是跟別人在一起,有一天,我們在『青樓』裡看見了她。」
拉莉塔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她再三再四地追問,女兒總是說不知道,事實就是這樣,波蒂略博士,為什麼要懷疑呢?日本人總是外出旅行,但來來往往旅行的人多了。再說,她怎麼知道運橡膠是走私而運菸草不是呢。
「可能我受了魔鬼的誘惑,嬤嬤。」博尼法西亞說,「不過我沒有察覺。我只是感到難過,相信我吧。」
她那淺色的長髮蓬鬆著,沒有穿鞋,身子藏在一棵巨大的樹幹背後,樹冠的葉子像火一樣紅。樹兒彷彿是一段巨大的殘肢,粗糙的樹皮魚鱗似的支楞著,密密麻麻,顏色如灰。基督教徒認為裡面是質地堅固的木材,異教徒則認為那是可怕的惡魔。
到處是疑雲,信女們挨家挨戶地交頭接耳,女人們不信任地盯著自己的丈夫,鄰居們交換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個禮拜日,在正午大彌撒儀式上,加西亞神父在聖壇上斷言:「城裡正在醞釀著一場對道德的侵犯。」皮烏臘市的人們在街上截住堂安塞爾莫,想讓他說個所以然。然而無濟於事:「這是個秘密。」他像小學生一樣愉快地對他們說,「耐心點,就會知道的。」他對街頭巷尾的議論和指點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一如往常地每天上午到「北方之星」去,喝酒,逗樂,祝酒,對經過廣場的婦女念喜歌兒。下午,他則在「青樓」裡面閉門不出,用一箱皮斯科酒和一副壓有花紋的鞍蹬同堂梅爾喬.埃斯皮諾薩結清帳後他就搬進「青樓」。
的確,無論是水災、旱災還是蟲災,都不能遏止「青樓」的日益繁榮昌盛。
「菸草不是戰略物資,太太。」波蒂略博士說,「橡膠卻是。我們只能向盟方出賣,他們在同德國人開戰。您不知道秘魯人也處在戰爭中嗎?」
第一年,「青樓」裡只有四個妓|女,但第二年,當她們走了之後,堂安塞爾莫出去了一趟.帶回來八個。據說在高峰的時候,「青樓」裡一共有二十個妓|女,她們是直接從城郊弄來的。從老橋上就能看見她們到來,聽得見她們的婉轉咕唧和狂言浪語。她們那五顏六色的衣裳、頭巾和脂粉,像龜蓋似的在淒涼的景色中閃閃爍爍。
「孤女們逃跑了。」萊昂諾爾嬤嬤說,「安赫利卡嬤嬤到處找你。去吧,快跑,院長要找你談話,博尼法西亞。」
「除了那二百索爾以外,博士,」女人說,「再有的話也會給我搶走的,您知道警察局是怎麼回事。」
「可惜我們不是在帕伊塔,表兄。」「猴子」說,「我會和衣跳到水裡去的,那該多過癮。」
「他給了您很多錢嗎,太太?」波蒂略博士問。
「不過他信以為真了。」何塞菲諾說,「我沒有想起別的故事來。你們也不幫我圓圓場,連口都不開。」
「我為你重返家園感到高興,表兄。」「猴子」說,「別這樣。笑吧,全體曼加切里亞人都會為看到你高興的。笑吧,親愛的表兄。」
桑切斯.塞羅大街空曠無人,每盞路燈的油燈影裡都聚了一團嗡嗡噪動的蚊蟲。「猴子」坐在地下繫鞋帶。何塞菲諾走近利圖:
她拉著女孩子們的手從儲藏室裡走出來,走到她那狹小的房間的門檻前時,讓她們等著。兩個小女孩往一起靠了靠,抱成一團貼在牆上。博尼法西亞走進房間,打開箱子翻了一陣,取出鑰匙串,出了房門。她又抓住女孩子們的手領她們走。
「他們正在那裡等著抓我。」富西亞說,「國境線兩邊都有人等著抓我,是因為一樁在格蘭德軍營的事情。我可沒有那麼傻,堂胡利奧。」
「可惜你沒有把這些報紙和格蘭軍營的報紙都存起來。」阿基利諾說,「現在看看倒挺有思,看看你是多麼名聲大噪的,富西亞。」
「她們一個給另一個捉虱子,嬤嬤。」博尼法西亞說,「把虱子捉出來後用牙咬死。不是使壞,是鬧著玩,嬤嬤,把虱子咬死之前,還拿給對方看。看看,我給你捉出的這個。鬧著玩,也是為了親熱,嬤嬤。」
「我難捨難分什麼呀,」富西亞說,「這個婊子我從來就沒愛過。」
「那條狗坐在吊床上,她靠在窗戶上。」富西亞說,「他的話我都聽見了,差點沒把我笑。」
「他來時戴著一頂白帽子,穿一身白衣服,鞋子也是白的。」女人說,「他帶我們去散步、看電影,有一次還把拉莉塔帶去看了一回到這裡演出的巴西馬戲團,您還記得嗎?」
「祈禱也無濟於事。」母親、妻子和未婚妻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的眼淚,我們的懇求,神父的訓誡,九日敬聖,甚至三位一體都毫無用處。」
「不是一個人,全家都來了,表兄。」「猴子」說,「他們在曾經是帕特羅西尼諾.納亞的住宅附近修了一座房子,在門上插了一面酒館的小旗。你看這算什麼玩意兒?」
「這倒是,我們曾代你行事。」「猴子」說,「我們讓他們安身不下,不得不走了,把房子付之一炬。」
正是那樣,河水泛濫,貝傖區成了一片汪洋,日本人每個星期六都從房子對面經過,波蒂略博士。她問那是誰呀,他穿得那麼體面,卻又親自來運他的貨物,沒有誰幫他幹,真怪。當時最好的時期,老哥。他開始在伊基托斯賺錢,為雷亞特吉那條狗幹活。有一天,一個女孩無法穿過大水漫著的街道,他出錢請了一個搬運工把她送了過去,她母親出來感謝他:真是個可怕的虔婆,阿基利諾。
「但那是你讓她幹的,伙計。」阿基利諾說,「那不是偷情,是服從。你為什麼污辱她呢?
「亞西拉的風浪很大,很像大海。」利圖馬說,「帕伊塔只不過是個小湖,馬拉尼翁比海帶勁。星期天我們到亞西拉去,表兄。」
「我一直在回憶那個婊子。」富西亞說,「這是你的過錯,兩夜來我一直如見其人,如聞聲。不過見到的她還是姑娘時候的樣子,我認識她的時候那個模樣。」
「就是博尼法西亞,利圖馬。」何塞菲諾說,「看你的臉色你很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們呢,不可征服的人?你害臊嗎?我們可是親如兄弟啊,利圖馬。」
但是利圖馬繼續走著,毫不動心。
「整個皮烏臘都在談論你,伙計。」何塞菲諾說,「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都在談。你走後很久都還在議論你。」
「比這還糟糕,嬤嬤,我成了跟奇卡伊斯的異教徒女孩一模一樣的人了。」博尼法西亞說「現在我想起來還覺得害怕,你應當為我祈禱,嬤嬤,我願意懺悔,嬤嬤。」
「在利馬我認識很多開酒館的。」利圖馬說,「他們當時也被關進了監獄。他們隨便嘲駡切斯.塞羅,說他是暴君。還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伙計?」
「雷亞特吉那條狗對我說,快跑吧,警察會來的,你要連累我了。」富西亞說,「那個婊子一直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上鈎了。」
「別再裝小丫頭了。」院長說,「一整夜你也該哭够了。」
「因為你很美。」胡利奧.雷亞特吉說,「我在伊基托斯最好的商店裡給你買一件連衣裙,你喜歡嗎?不過離開那棵樹,來,到我跟前來,不要怕我。」
萊昂兄弟倆跑到門檻追上了他。何塞扳住他的肩膀,「猴子」抱住他的腰,狂怒地搖晃著但他的聲音慌亂不安,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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